“三年。”

“三年?!”自横叫起来,“那么久?你需要那么久才能看出我的好?”

“你和梅绮,不是也交往了三年吗?最后还不是分手?”红尘振振有词,“所以我觉得,三年也还是太短,也不能有所保障。人家说,七年之痒,两个人的相处如果能坚持七年,才会稳定下来。但是也有人十年夫妻又离婚的,所以……”

“别再所以了!”自横痛苦地拍着脑袋,“再所以下去,到五十岁我也结不成婚。我可怜的奶奶呀!”

“奶奶?”红尘奇怪,“关奶奶什么事?”

第35节:一次求婚和两记耳光(3)

“当然关她的事了。我奶奶今年已经七十大寿,最大的理想就是四世同堂。如果我二十年后才结婚,就算我等得,不知我奶奶等不等得,那她还不够可怜的吗?”

“可是,梅绮……”

“别再提梅绮了!”自横不耐烦地打断。这段日子,阿青几次三番地给他打电话,吞吞吐吐地说梅绮有事,语气里透着古怪,却又不明白说出到底有什么事,只叫他去看看她。虽然自横忍心地拒绝了,说自己和梅绮已经一刀两断再无瓜葛。可是他心里,却不能不有一点牵挂,一点烦恼。

如今红尘又提起梅绮来,叫他更加烦恼,不禁有些口不择言,“梅绮怎么了?除了梅绮,我认识的女人还多着呢,要不要一一向你备份?这年代谁没谈过七场八场恋爱?我今年三十岁,难道生命中有过个把女人还有什么稀奇的?如果我告诉你自己是童男,那才可笑呢。难道你又是处女不成?”

“你说什么?!”红尘的脸蓦地胀红了,“下流!”

“下流?”周自横看着红尘的娇羞满面,忽然觉得好玩,都什么时代了,还有人听到“处女”这个词也会脸红,真是太稀奇了。他故意激她,“这么说,你是处女了?”

不料洛红尘竟然抛下伞,转身便走。

自横一时忘形,还追上去跟一句:“是不是处女,我试过就知道了,要不……”

话音未落,洛红尘猛地站住,转身,扬手,猝不及防,清脆利落地掴了周自横一掌。

那“啪”的一声也并没有多么响亮,却如一个炸雷般,让两个人同时都震住了。

自横抚着热辣辣的脸,不自信地问:“你打我?你竟敢打我?”想也不想地,扬手便还了一掌。

他的一掌可比红尘的威力大多了,打得她几乎站立不稳。

洛红尘眼里喷出火来,怒视自横。自横眼也不眨地回视,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地迸出:“我周自横不知有过多少女人,没人敢打我,别以为我抬举你两天,你就可以……”

话未说完,“啪”一下,他的脸上又捱了一掌。

周自横大怒,依样画葫芦地,随之扬起手来。

洛红尘不躲不避,一副准备捱打的姿态,眼睛亮晶晶地逼视着他,却努力不让眼泪落下来。

自横的心忽然灰下来,他在做什么?和女人比体力?那不是让自己也瞧不起?他向她求婚,却捱了她两巴掌,还要在这里纠缠不清,成什么人了?他收回手,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雨好像不知在什么时候下大了,哗哗地,像哭。天气也突然冷起来。他似乎听到红尘在身后轻轻叫了他一声,却狠心地命令着自己不要回头,一直走到拐弯处,走进树荫里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回头了。

在雨中,洛红尘一动不动地站立着,像一尊雕像,仿佛被自横的一掌定在了那里,再也不会移动。

周自横望着她雨中的身影,想喊,却终于忍住了。

没有一个女人可以打他。洛红尘也不可以!

这一次,他是真的生气。

他可以忍受她的冷淡,她的尖锐,甚至她的拒绝,可是,他不能忍受她的掌掴,而且一连两次!

太羞辱了,简直可笑。传出去,他还要不要做人?梅绮一定会笑死的。梅绮和他在一起时,百依百顺,连重话都不敢说一句,所有的佯嗔和撒娇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哪里会这样暴烈?

一直知道貌似娇柔的洛红尘性实刚烈,而这也正是他欣赏于她的,可是刚烈到这种程度,未免就太过分了。韩国版的“我的野蛮女友”不适合中国男人周自横,不管自横自己怎么玩,怎么随意,然而他的女人,却一定要温柔,顺从,有古典美德。

自横一路咒骂着走出了“菱洲山岚”,坐进车里的时候,所有的愤怒和决心便烟消云散了。

对着那只挂在车窗前当作吉祥物的小小绣花鞋,他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起来。就这样离开?就这样不管不顾地抛下雨中的洛红尘独自离去,再也不理她,不见她?

他的躁动的心,忽然有了一种寥落的感觉。

倘使不再见到洛红尘,生命会是多么萧索黯淡。

第36节:一次求婚和两记耳光(4)

倘使不再见到洛红尘……

认识红尘的时间并不长,交往的时间更短,可是,自从第一次见到红尘起,他就有一种感觉,好像和她很熟悉。他们恋爱以来,最喜欢的游戏就是诉说彼此的童年,仿佛迫不及待地让对方在最短的时间里了解自己,和自己一起走过那些没有来得及参与的过去。

他给她讲自己小时候替奶奶偷刨花的往事,逗得她咯咯笑,兴致来了的时候,他还会耍宝地给她表演自己逃跑时矫捷的身手和狼狈的表情;而她,则详细地诉说着自己那些寂寞的心事,娓娓地讲述姥姥教她绣花的往事,还有姥爷身上余威犹在的军人作派。

自横很喜欢听洛红尘讲她姥爷洛长明的故事,觉得很亲切,对于洛长明老人当兵时的光荣历史尤其感兴趣。也许,是因为他自己的爸爸妈妈也曾经是军人的缘故吧。而且那么巧,洛长明当兵的地方和自横父母参军的地方在同一处。只可惜,红尘所知的很有限,因为姥爷极少跟她谈话,更少谈起自己的年轻时代,所以不能够确定是不是在同一个年代里。

他们相约,找一天要一起去他父母当兵的地方走一走。虽然他从未见过母亲,那个叫妃嫣的美丽女子,但是,他的身体里流着她的血,如果沿着她去过的地方走一遭,她的在天之灵一定会见到,会知道。说到动情处,自横的眼圈就红了。

自横从未跟别人说起过这些委屈和心愿,不论是对奶奶还是对梅绮都没有说过,但他对红尘说了,他相信她会了解,会共鸣,因为,他们都是孤儿,都是军人的后代,而且他们的母亲,又都死于难产。

他们都是一生下来生命中就有欠缺的人。自横虽然父母双亡,却不乏疼爱;而红尘则自幼被众人或是讥嘲或是怜悯,连姥爷也只是轻蔑地叫她“杀人犯的女儿”,就好像她不会生气、羞辱、受伤、难过似的。姥爷洛长明从不在意外孙女儿的感受,只当她是自己不得不承担的一种责任,因此诸多抱怨而极不耐烦。而她自己亦觉得抱歉。觉得自己的存在是一种多余的搅扰,因此很经心地不声不响,尽量安静,不引起人们的注意。她是连流泪都不会放声哭的孩子。

自横听了,由衷难过,握了红尘的手久久不说话。他们不仅同病相怜,而且心心相惜。他们是这世上最相知相爱的两个人。然而,这最相知相爱的人,怎么会彼此伤害起来?

怎么会弄成这样的?两个人好好地在湖上散步,有说有笑,谈情说爱,怎么忽然就打起来了呢?贾宝玉和林黛玉斗嘴,最多不过剪剪绣囊,而他俩,居然掌掴对方!这未免太离谱了!

从红尘来到“成功”开始,好像他们就不断地在吵架。开始是因为工作,因为自横的独断专行和公司秩序的缺乏条理性。红尘据理力争,一副为民请命临威不惧的样子:“我抗议!我抗议!”意见多得像只刺猬。要命的是,争到最后,往往证明她的抗议是合情合理的,错的那个是周自横。所以,在每一次争吵后,自横就会交给红尘更多的权限和任务,让她帮助他完善那些高高在上的他体察不到的经营漏洞。

那么现在,在他们的恋爱生活中,也要重复这样的格局吗?让一次一次的争吵来巩固爱情?

然而恋爱不是打仗,他可不希望有个永远正确的女朋友,不住地指责他的缺点,证明他的错。哦,要是挑错的话,他的错误可实在太多了,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单是花心这一条,就让奶奶说了十几年,这个只在他的生命中出现了不过数月时间的洛红尘,难道妄想改变他吗?真是天真!

但是,等等,她想改变他,她对他的过去生气,不正是证明她在乎他,想把她的命运和他的联系在一起吗?她刚才说过什么——“人家说,七年之痒,两个人的相处如果能坚持七年,才会稳定下来。但是也有人十年夫妻又离婚的”——换句话就是说,她想过要和他结婚,七年之痒,十年夫妻,她是已经答应了他的求婚,争执的只是时间问题。她要他多一点耐心来劝服她,多一点诚意来打动她。

第37节:一次求婚和两记耳光(5)

他以前不是想过要像小王子对待小狐狸那样一点一点地去爱吗,怎么又耐不住性子,操之过急了呢?

她和梅绮是不同的女子,梅绮的爱看似简单直截,内里弯弯绕绕曲曲折折不知道藏着多少心思;红尘却是看着宛转含蓄,千思万线,然而每一条线都是通向爱情,别无杂念。惟其如此,任何怀疑、轻佻、忽视,都是对这爱情的伤害。是他的错,的确是他的错,是他伤了她的心。他问她:“难道你又是处女不成?”“这么说,你是处女了?”还说要试一试才知道,怎么能怪她不生气,不发火,不打他?两掌太轻了,她应该打他十掌百掌,千刀万剐都不过分!她生气,愤怒,羞红面孔,当然是因为她守身如玉,所以才受不了这样的戏弄和轻慢。这些话,在烟视媚行的梅绮面前说是调笑,可对于保守自爱的洛红尘,却是莫大的羞辱和伤害。他怎么竟然想不到呢?

他终于遇到了奶奶常说的那种贞静清白的女孩子,遇到了这个世纪的绝版珍品,这样的女孩,一旦错过就再也不会遇见,而他却恰恰利用了她的难得的操守来伤害她,还要对她的反击生气。他真是太愚蠢,太混蛋了!

他的内心里一向有两个自我,这两个自我同时在与红尘交往着,谈恋爱的那个是长不大的忧郁少年阿横,工作着的那个是成功商人周董。而这两个自我,却都同样地需要洛红尘:阿横需要她的安慰,周董需要她的监督。洛红尘,根本是上帝送给周自横的最完美的礼物,就像他自己说过的那样,是他的保护神。周自横,根本就是离不开洛红尘的!

自横捻灭烟头,一分钟也不能再等候,拉开车门跳起来就跑。他要去找洛红尘,他要去见洛红尘,见到她,握住她的手,再也不让她走开。

菱洲桥堤上,烟雨如织,洛红尘木然地站在雨中,脚下几步之远,斜躺着那柄张生戏莺的竹纸伞。

偶尔有人经过,总会向她投以惊异的目光,小声议论着:“这女人疯了?想自杀?”

然而红尘不闻不问。她的心已经碎了,零落地飘散在这雨中,和秋风秋雨一起哭泣着,倾诉着。她的爱人,她刚刚爱上的并且打算把一生倾心交付的人,打了她!并在掌掴她之后弃她而去!多么残忍!

但是,她自己没有错吗?是她打他在先,伤他在先。

但是,谁让他说出那样的话呢,还说得那么漫不经心,油腔滑调!

但是,他本来就是这样的,她一直都知道他喜欢说笑,而且不论怎么说她都不该打人呀。

但是,他也不该就这样走了呀,难道以后他们都完了,都不见了么?

但是……

太多的但是,太多的自责,委屈,犹豫,伤痛,纠缠在心里,让她上唇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了。

原谅还是不原谅,道歉还是不道歉,两种念头在心头交战得好激烈,尤其想到分手,想到他们很可能就这样一拍两散,她真想放声痛哭。

从她爱上他的那一天起,她就在不断地对自己说:不要陷进去,不要陷进去;同时,却又不断地对上帝祈祷:他的话是真的,他的心是真的,他对我的感情是真的!直到刚才,她还在为了担心自己陷落太深而拒绝他的求婚,现在却知道,自己早已经陷进去了,陷得远比自己想象得深,早就不可自拔了。

可是,她却一连两掌将他掴走了。眼睁睁地,看着他从她眼前转身离去。她该怎么办?怎么办?

周自横虽然自小父母双亡,可是爷爷奶奶对他疼爱有加,却是没吃过什么苦,也没捱过打的;洛红尘却不同,她背着一个“疯子的女儿”的称号长大,一直都生活在羞辱和歧视的阴影里,而且姥爷痛恨她的父亲,认为是她的疯子父亲杀死了自己的女儿洛秀,更把她当成是“杀人犯的女儿”,并无多少疼爱之情。

她在这世上是孤独的。不仅仅是父母的孤儿,也是上帝的弃儿。自从她出生那天起,上帝便放弃了对她的照顾,由她自生自灭,活在社会的最底层。除了刺绣,她更无一个知心朋友,无一点温存怜爱。

第38节:一次求婚和两记耳光(6)

天知道为了让自己不要心存怨恨地长大,她用了多少力气。她只有自己照拂自己,自己引导自己,自己监督自己,自己告诉自己:不可以因为命运的捉弄,就对生活心怀怨恨;不可以为了亲人对自己不在意,就自己也对自己放弃;就因为这世上除了自己之外便一无所有,她更要加倍地珍重自己!

她逼着自己不怨恨,只感恩——感谢她的姥姥、姥爷,尽管他们对她并不多么疼爱,却一直含辛茹苦地将她抚养长大;感谢她的邻居们,虽然他们曾经嘲笑她、轻视她,可是也曾帮她编小辫、裁衣裳;感谢上帝使她生得端庄健康,心灵手巧;尤其感谢那个一直为父亲提供医疗费的神秘户头,她希望有一天会当面对他说声谢谢,并希望自己会有能力报答他;而她最要感谢的人,是周自横。自横是她遇到的第一次真心疼爱她的人,也是她自己第一个真心爱上的男人。

她的谨慎和早熟使她很难爱上别人,而一旦爱上,就再也不能回头。她是不能没有他的!他离开她,她便又剩下了孤零零的一个人。孤零零的,一个人……

风雨中,远远地,有个青色的影子匆匆而来,高大,瘦削,好像周自横哦。但是他是不会再回来的。他已经走了,不要她了,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那影子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红尘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是他,真的是他,真是周自横,他回来了!她看着他,眼泪汩汩地流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自横也不说话,他一路奔跑着,跑到红尘面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一语不发猛地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好像抱住了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生怕她再跑掉似的。

雨仍然哗哗地下着,却忽然不再冷了,而变得轻盈,俏皮,活泼泼地唱着歌,刷啦啦,刷啦啦,好动听。

自横握着红尘的手:“嫁给我!”

“可是……”

“我知道我有很多缺点,所以,你要嫁给我,帮我慢慢改正。”自横抢在她的拒绝前很快地说,“如果你想我们在一起到底会走多久,就嫁给我,一起经过七年之痒,经过十年夫妻,经过三十功名尘与土,经过白头偕老,百年沧桑,直到一起上天堂!如果不嫁我,你又怎么会知道这些?所以,嫁给我!”

“可是我怕……”

“你怕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又怕?”

“就因为不知道那将要到来的恐惧是什么,才会格外恐惧。”洛红尘抬起眼睛,费力地解释自己的感觉,“从和你在一起的那一天起,我就觉得,又开心又害怕,越开心越害怕。我总觉得,我们不会有好结果的。如果我们再交往下去,可能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可怕到我们不能面对,不能承受。我没有好奇心,我不想再走下去,看到那结果。我宁可现在就停止……”

“不行!”自横霸道地打断她,“我说不行!我才不相信只要我们相爱,世上又会有什么事情阻止得了我周自横。你记得我在信里给你讲的大禹劈石作履的故事吗?我就是那个无所畏惧的大禹,为了你,屠龙伏虎也不怕。为了你,我可以上刀山、下火海,能上九天揽月,能下五洋捉鳖……”

红尘泪眼汪汪,却忍不住扑地笑出来:“说着说着就胡说八道起来。什么时候你才可以正正经经地讲完一句话呢?都不知道哪句是真的?”

“你先告诉我一句准话儿——爱不爱我?嫁不嫁我?”周自横收敛笑容,难得地认真,难得地严肃,一字一句,如海誓山盟,“清楚地说出来,你洛红尘,爱着我周自横,要嫁我周自横为妻!说!”

红尘震撼了,她仰起头,深深地专注地看着他,雨水晶莹地在她的脸上跳跃,使她满脸泛着光彩,诚心诚意地说:“我洛红尘,一生一世,只爱周自横一个人,愿嫁周自横为妻,永不负心!”

两颗悸动的心终于跳在一处,两个热情的人终于拥抱在一起。

他们没有看到,林荫深处,有人伸出相机对准了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按下快门。

第39节:巫蛊之火(1)

巫蛊之火

一场大火烧毁了潘巫师的小屋。

火是突然烧起来的,不知道火种是什么,也不知道究竟何时烧起来。当人们发现的时候,火势已经凶猛不可救,照亮了半个天空。

人们不禁诧异:那么小的屋子,不过是寻常砖瓦,何以竟有那么大的火势,又那样经烧。大火久久不熄,从夜至明,直烧得片瓦不存。潘大仙是不是也死在火里,竟没人知道。

只是,有人赌咒发誓地说,曾在大火中听到哭号的声音,极其惨烈,但不像是人的声音,即使是,也不是一个人,倒像是成千上万冤死的鬼魂在炼狱里嚎啕。

卫青后来一再苦苦回忆是怎么同梅绮发展到同居关系的,却只是想不起。

只记得那天梅绮在他的酒吧里喝醉了,他送她回家,替她打扫房间,好像见了一只虫子,软软的,赤红,又好像梅绮哭过,拉扯着他叫什么活不成了,后来不知怎的两个人便绞扭在一起,扭上了床。

再后来,便夜复一夜,日夜颠倒,如胶似漆。

卫青想起来,觉得有点对不起周自横,又觉得自己同梅绮在一起,是他们分开以后的事,算不上挖墙角;可是,好像总该给自横招呼一声,不然显得委琐了。

另一面,他也有些怀疑,梅绮是不是真的喜欢自己,是不是在利用自己报复自横,又或是聊胜于无地抓住救命稻草来渡河。

梅绮有些和从前不大一样。她从前是一个矜持自律的女子,妆容严谨细致,打扮入时得体,言语活泼,笑容明丽,一个标准的都市白领;然而自从辞职后,她便不大出门,也不化妆,每天从早到晚穿着一件华丽宽大的睡袍,眼神迷离,脚步虚浮,一起床便晃晃荡荡地要酒喝,喝醉了便睡,睡醒了便缠着他做爱。

他们疯狂地没日没夜地做爱,像两条不肯冬眠的蛇,抵死缠绵。梅绮的身体,冰凉,柔软,没有温度,也没有汗,却偏偏有汗水的微腥,“鸦片”香水都压不住。

卫青一直是喜欢梅绮的,可是得到她,却让他不知怎的有种犯罪感,好像两个人抱在一起往下坠的感觉。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堕落——好像就是这个词吧?

他几乎有些害怕见梅绮了,害怕她的怨恨,害怕她的颓废,也害怕她没完没了的索爱。他宁可呆在酒吧里。酒吧嘈杂,拥挤,空气污浊,然而有人气。烟草和体味都是这样沉甸甸的质感,让人觉得活着是极其真实、充实、而又踏实的一件事。

可是一走出酒吧,他便身不由己,两条腿自动地迈向“梅园”,如飞蛾扑火。

蛾真是世界上最悲哀的一种昆虫。生于作茧自缚,死于杀身成仁。整个生命都是一场骗局。

卫青有些明白为什么鸦片香水都敌不住梅绮身上的味道,因为她自己才是鸦片。

一段正常的恋爱不应该是这样子的罢?

卫青想,也许是因为他一直住在“梅园”的缘故,也许他应该带梅绮回自己的家。

然而梅绮不愿意,她说她不习惯住在陌生的地方,会有不安全感。

他又尝试带梅绮出去,像通常的情侣那样去游山玩水,看场电影,或者吃顿法国大菜。

梅绮仍然了无兴趣,举着杯子说:“南京哪有真的山水?都是些污染源罢了。看电影,哪有在家里看碟自在?法国菜有什么好吃?法国酒还好一点。你自己就是开酒吧的,拿回家来喝呀。”

于是在家里喝。他看到窗帘上的绣花鞋,想起《金瓶梅》故事,笑着说:“西门庆同潘金莲调情,把酒杯放在绣花鞋里,叫做饮‘鞋杯’。”

梅绮却醉醺醺地说:“李桂姐同潘金莲争风,就叫西门庆要她一缕头发絮在鞋壳里,每天用脚踩。”

卫青一口酒呛在喉咙里,大不自在。

一晚,他们同看DVD,韩国导演金基德的代表作《春去春又来》,老和尚和小和尚孤独地住在山里,小和尚把石头绑在鱼、青蛙、蛇的身上做戏,老和尚看见了,便也将一块大石头绑在小和尚身上,对他说:“你若觉得难受,难道那些鱼、青蛙、蛇会好受吗?你去把它们身上的石头一一解下来,我就替你把石头解下来。如果它们中有一样死了,那块石头就会永远压在你的心上。”小和尚去了,可是蛇已经死了,它拼命地摔打身体想甩脱石头,把自己摔得肚腹破裂,血把石头都染红了。小和尚大哭起来……

第40节:巫蛊之火(2)

梅绮忽然哭泣起来,说:“许多事一旦开始,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她哭得这样凄惨,双肩剧烈地颤动。卫青完全听不懂她的话,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好紧紧搂住她,不住抚摸,希企使她安静下来。梅绮一直哭一直哭,直到主题曲响起的时候,她突然抬起脸来说要跳舞。卫青自然只有说好。他轻轻搂住梅绮的腰,她的胳膊缠着他的脖子,两个人慢慢地摇,慢慢地摇,走了一圈又一圈,音乐完了也仍不停止。

那是他们相处最接近恋爱的一次。

后来卫青想这些也许都只是都市女子特有的神经质,敏感而厌世。但是梅绮越来越莫名其妙,她听莎拉布莱曼或是惠特尼休斯顿的歌,看各种诡异的片子,以及稀奇古怪的书。他注意到她的床头摆满了诸如《搜神记》、《抱朴子》、《醉茶志怪》、《幽明录》、《太平广记》那一类的书,甚至还有日本的《雨月物语》、《竹取物语》。

他随手拿起一本《醉茶志怪》翻开,是一则不足千字的小故事,《僧蛊》——

从前有个叫郭苇堂的人有一天掘土,掘出一个肉块来,样子像人头,长着两只耳朵,但是没有嘴也没有鼻子。有认识的便说:“这是太岁。要祭奠磕头把它送走,不然会招祸的。”郭公不听,便扔下这件事离开。后来从河南回来,路遇一僧,就像法海见许仙那样,指着他的脸说:“你神色发青,印堂发黑,一定是中邪了,肚子里有蛊虫,得早早做法,不然就上吐下泻,丢了性命的。”郭苇堂问:“那要怎么样呢?”僧人说:“不难,你给我十金作为酬礼,我给你施针,保准针到病除。”郭公认为这是诈财,大骂僧人无良。僧人恼了,诅咒说:“等你病发身亡之日,可别说我没警告你,这才是要财不要命呢。”悻悻而去。晚上,郭公投宿旅馆,夜里觉得不快,接着吐泻大作,竟然吐出数十条虫子,状若小蛇。大惊,再想找僧人救命,已经来不及了。遂亡。后来也有人说这其实是僧人的蛊术,目的就是想索取钱财,要是郭公肯给他些钱,就不至于死了。

卫青一目十行,草草看去,只觉得恶心。一个好好的女子,何以竟对鬼神志异这样感兴趣呢?

他忽然想起,自己似乎在什么地方也见过一只红色的小虫,依稀也有两只耳朵,还真有点像是传说中的蛊,然而到底在哪里见到,却只是想不起。也许是在梦里吧?

同梅绮在一起的日子,总是这样的似真似梦,有种不洁的感觉,好像不良少年躲在僻巷里吸毒,罪感的快感。

卫青忍不住有些去意彷徨。

这天卫青回到“梅园”的时候,发现梅绮出去过。她身上穿着出门的衣裳,还没来得及换,连高跟鞋也未脱下,可是已经迫不及待地喝上了。

不知是什么酒,呈一种凝固的绿。穿过灯光映在梅绮的脸上,使她的脸隐隐泛着股青气。她化了艳妆,还盘了髻,插着支镶了碎钻的碧玉簪子,有种复古的美。听到开门声,抬起头冲卫青诡异地笑,说:“你回来了,看他们在干什么?”

卫青这才发现梅绮在看一叠照片——周自横和洛红尘的照片。他们在拥抱,接吻,最奇怪的,是还有几张关于互掴耳光的。背景很美,烟雨蒙蒙,不是玄武湖就是莫愁湖,为什么一对情人会跑到那么诗情画意的地方去掴耳光,还要冒着雨?这太不像周自横的作派了,甚至也不像洛红尘的所为。卫青见过洛红尘,那冷漠骄傲的女子。她不像是一个轻举妄动的人,看来是周自横惹急了她。

照片拍得相当清晰。可以清楚地看见洛红尘的长发飘起,几根发丝被风拂到周自横的脸上,而周自横的眼中燃烧着爱慕与痛楚。那喷薄的热情透纸而出。

梅绮喃喃说:“你看到了吗,他看她的眼神。他从来没有那样看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