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气撕开一切,席卷而下,柳毅只觉眼前一黑,大蓬鲜血在眼前盛开。

这一剑,也是自左而右,划过他的胸膛,和多年前那条伤痕完全重合。

她仿佛是想将这多年前的伤痕剜去。

然而,却只会让它更深。

红线提起尚在滴血的长剑,再也不看两人一眼,踏翠竹而去。竹影摇曳,渐渐将她的身影掩盖在满天霞色中。

过了良久,柳毅才勉强坐直了身体,聂隐娘扶起他,从衣衫撕下一条白布,替她将伤口包扎起来。

她的动作很慢,似乎有点心不在焉,似乎想问他什么,却又开不了口。

他望着聂隐娘,微微苦笑道:“我和她两清了。下次再见的时候,她会将我们一起毙于剑下。”

聂隐娘咬了咬嘴唇,低声道:“你们到底是怎么相识的?”

柳毅默默的望着空中尚在飘飞的竹叶,轻声道:“多年前,在十二处不见天日的地方,有十二群孩子同时接受着传奇的绝密训练。本来,每一群人中只能有一个能活下来,因此,所有的传奇,都应来自不同的地方,都应素未谋面,而我和红线却是例外。”

柳毅将目光投向远方:“我和她曾是一同受训的伙伴。”

说到这里,他脸上浮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让他苍白的脸顿时显得温存起来:“在一次杀戮的训练中,我替她挡了致命的一剑。但我对她说,千万不要因为这个而对我手下留情,因为,我们中间只能生存一个。我希望最后能和她公平对决。如果我们有幸都能活下去,我再找机会向她讨回这一剑。”

聂隐娘手上的动作有些潦草,微微涩然道:“她怎么说?”

柳毅有些自嘲的笑道:“她留给我一个赌约,她说,我们决不可能同时活着离开——然后转身离去。”

聂隐娘轻叹道:“置之死地而后生,真不愧为传奇中最好的刺客。”这本是一句诚心的称赞,却不知为什么,聂隐娘总觉得自己的笑容有些勉强,她深吸一口气,掩饰道:“然后呢?”

“然后?”柳毅微微苦笑了一下:“然后就是最后刺杀了。”

“我们的最后刺杀,就是在一个小小的孤岛上,杀死其他所有人。最后,我对决的恰好是她。那时她的剑术还远没有今天这样高,我和她一直打了半个时辰,两个人浑身是伤,就在我们在血泊中作最后挣扎的时候,主人出现了。他认为我们这组超出了期望,决定破例将我和她一起留下。作为破例的代价,他杀死了训练我们的人以及另一组的胜利者。”

“这就是我和红线的过去,一个很平庸的故事。”他长长叹息一声,似乎不愿再讲。

聂隐娘也不再多问,草草替他包好了伤口,站起身来,心中却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

这是他的过去,他和红线的过去。

是她不曾拥有,也永远会拥有的记忆。

两人相对无言,竹林中只有晨风,轻轻吹来吹去。

第十八章 荥阳公子 2

柳毅的目光挪向前方,却见那个疯丫头不知什么时候拾起了地上的娃娃,紧紧抱在怀中。

柳毅叹息一声,扶着竹枝勉力站起,缓步走到疯丫头的面前,指着她抱着的布娃娃问道:“谁给你的这东西?”

疯丫头躲在几棵翠竹下,瑟瑟发抖,见他走近,急忙退开一步,紧紧抱住布娃娃,生恐他来抢,嗫嚅道:“红姐姐送…送我的…”

柳毅沉吟着:“她怎么会有这个娃娃?”

疯丫头吃吃笑道:“红姐姐拿了块亮晶晶的东西给了个人,那个人有好多的娃娃,我喜欢这个,红姐姐说只要我听话,就给我这个娃娃。我听话。”

她使劲地点着头,加重最后一句话的语气。她的身子直勾勾站着,绝不有分毫的抖动,来证明她非常非常的听话。

柳毅大约听明白了她说的是什么意思,这个娃娃,却原来是红娘在集市上买给她的。但她随手挑选的这个娃娃,怎么会描绘着霍小玉的脸?

他沉吟片刻,忽然摸出一锭银子,在她面前晃了晃:“红姐姐是不是用这个东西换来娃娃的?”

疯丫头拼命地点着头,柳毅笑了笑,道:“这可以买很大一堆糖果,你想吃多少都可以买来,我用它跟你换这个娃娃,可不可以?”

显然疯丫头对于银子并没有太多的兴趣,但她却对柳毅的另一句话产生了兴趣,她紧紧抱着布娃娃,兴奋地看着柳毅:“银子能买糖果,要是你将银子给红姐姐,她是不是就不再追究我偷吃她的糖果了呢?”

她紧紧抓住柳毅,就像抓住她的布娃娃:“快带我去找红姐姐!只要她不问我要糖果了,我就把这个布娃娃给你!”

柳毅苦笑了下,携起疯丫头那仍在颤抖的小手,道:“走,我们去找红姐姐,还你的糖果!”

杀手不但会杀人,而且还要会追迹。因为大多数时候,他们要先找出他们要杀的人,再将其杀掉。所以,尽管江湖客也是高手,但他们仍然从他起落的踪迹中,找出了他离去的方向。

他去的,竟然是修罗镇。

如果只是柳毅,或者只是聂隐娘,很难追上上江湖客,因为他也是位高手,懂得怎样掩盖自己的行踪。——或许,所有的刺客都是这样,只有很好的掩盖自己后,才能够杀敌人于不防中。

也许这就是他们联手的原因,柳毅忽略的细节,聂隐娘恰恰注意到;而聂隐娘认为不重要的东西,柳毅却迅速分析出它的意义。这一切综合起来,便让他们最终找到了江湖客与红娘。

这时候,那个满脸泥土的疯丫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但已经没有人顾得上她了。

步非烟作品集 http://www.qxtxt.com/zuojia/bufeiyan/

这是一座废宅,重门大院,花木繁茂,依稀尚可见其昔日的繁华,但却只有秋虫败叶飞舞其中而已。聂隐娘跟柳毅决定隐身静查,因为他们发现这废宅中还有一个人。

一个垂死之人。

那人是位白衣公子,但却是财资散尽、羁旅京华的公子,样子极为落魄。他半倚在颓墙边,华衣已经褴褛百结,左胸上更染满了鲜血。他整个人都是衰败的,散尽繁华后被抛弃在阴暗的角落,渐渐腐朽,正如这废宅的气象。

他垂着头,干裂的嘴角微微蠕动着,似乎还在唱着一首哀婉的歌谣,虽然歌声断断续续,听不清词曲,但那悲怆到极处的垂死之声,却异常动人,让人不由唏嘘感慨。

柳毅更发现,他手臂上的皮肤被薄薄削去了一片,扇形的一片,正是刺青的大小。

——莫非,他也是也是传奇之一,被拿到了他名卷的人刺杀于此,强行将刺青剥走?只是那人为什么还留他一命呢?

这些疑问,让柳毅与聂隐娘决定先静观其变,再决定下一步的举动。

江湖客出手如风,隔着大氅点了红娘几处穴道,跟着左手一抖,将她甩了出来。他盯着白衣公子,冷冷道:“现在你可以瞑目了么?”

那公子脸上含着激动,他伸出手,手指竟然也在颤动着。他想要抚摸一下红娘的脸,但左胸的重伤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的手停在她头上玉冠前三寸处,便再也无法前进。

江湖客看了,似乎有些不忍,脚下微微一拨,将红娘向他身旁踢去。那公子终于将手放在了红娘的脸上,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让他得到了极大的安慰,他垂死的脸上也映射出了一片光辉,他喃喃道:“谢谢你…谢谢你…让我见到了我阔别几年的红儿…”

江湖客别开脸,不去看他脸上的表情,他知道,自己的心必须要冷,因为他是个杀手。所以他冷冷道:“当日我一击得手,将你重伤,你说你尚有个心愿,死不瞑目,现在你夙愿得偿,也该走了吧!”

他身材高壮,拳头提起来就如钵一般,一拳向那公子击了下去!那公子脸上露出了一丝欢愉的笑容,闭上了眼睛。他已看到了自己所爱的人,那么,就算死又何妨?

但在这时候死去,岂非最为可怜,最为可悲!

聂隐娘都几乎忍不住出手,挡住江湖客那开山裂石般的一击。但就在此时,场中奇变陡生。

垂死的白衣公子双目倏然睁开,他那枯败的眸子中,竟然有凌厉的精光闪耀着,哪里还有半点衰色?他的手从怀中扬起,从左向右,急速划了出去。冷电森然,他的手中,竟然掣了一支青色的袖箭!

而在此同时,昏迷着,被点穴的红娘宛如最轻灵的燕子,一跃就窜过江湖客的头顶,她的手也从怀中扬起,从右向左,急速划了出去。她的手中也有一条同样的冷电。双电交错,登时曳出一片璀璨的冷光,破空舞动,当胸向江湖客射去!

江湖客脸色一变,他这才知道,自己上了他们的恶当,而更令他愤怒的是,这杀星竟然是他自己找来的!

双电厉闪,一挥之间,爆开一团血雾,江湖客挥出的那一拳,竟被齐肩斩断,跟着被那凌厉相生的冷电催成碎末。

在此危急之时,江湖客一声大喝,他的身体向墙头疾退,那袭斗篷霍然向前飞出,化成一片乌云一般,将自己的身形掩住。他有自信,这斗篷乃是用海底寒金丝所织,刀剑水火无功。只要能挡住他们片刻,他就有把握逃脱。

就在他的身体就要越墙而出的一瞬,只听到斗篷背后传出双掌交击的“啪”的一声脆响,然后他的身子就整个定住了。

红娘凌空而下,掌中袖箭完全刺入了他的顶门之中。而那白衣公子却贴地掠出,袖箭刺透了他的左膝。他甚至能够感受到这一招那凶猛而灵活的力道,以及他中招的瞬间那肌肉受激的紧绷。

然后,他的生命急速地流逝,整个世界就只剩下流萤的舞动,也在迅速地远去,直到唯有无尽的黑暗。

红娘缓缓收起袖箭,从墙头跃下。适才她与白衣公子互击一掌,借力一上跃一下潜,杀江湖客于顷刻,虽只是一瞬间事,但为这一招,他们已练过千次万次,实已为他们武功中的精髓。

白衣公子弯腰,在江湖客的身上搜索着什么,红娘正了正头上的白玉冠,灵活的眼珠一转,竟然盯在柳毅与聂隐娘的藏身之处,微笑道:“戏也演完了,师兄师姐也该出来了吧?”

柳毅与聂隐娘一惊,双双对视一眼,都诧于她锐敏的洞察力!

看着他们的惊诧,红娘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微笑道:“请容我替大家介绍一下,这是荥阳公子。”

柳毅盯着那位白衣公子:“《李娃传》里的荥阳公子?”

那白衣公子微笑点了点头。

红娘笑道:“洞庭柳毅,针神聂隐娘,我们都是久仰的了。”

柳毅与聂隐娘看着她,脸色都郑重起来。眼前的红娘,仿佛已经脱胎换骨成了另外一个人。行事如此精密,下手如此狠辣,都绝非刚才那个毫无经验的二流刺客。

只有她的笑容,依旧灿烂无比,仿佛毫无心机。

聂隐娘的目光盯在她微笑的脸上,淡淡道:“你刚才说谎了,就凭刚才那一招,你杀过的人决不下四十个。”

红娘眼睛弯起来,她的笑容看去又纯洁又明媚,似乎全然没有半分恶意与保留,她笑着打了个响指:“杀人这种事,又没有什么光彩,当然不好挂在嘴边了,我只是不想师姐认为我是个坏孩子而已。”

柳毅打断她,指着江湖客的尸体道:“为什么杀他?”

红娘眨了眨眼睛:“不杀他,我们的恶梦怎么能结束呢?”

聂隐娘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红娘笑了笑,蹲下身去,翻检那位江湖客的尸体,道:“你们一定想不到,他在传奇中的名字,叫做昆仑奴!为崔生负红绡的昆仑奴。只可惜,这次他负的是红娘,所以只有死路一条啦。”

聂隐娘一怔:“昆仑奴?你怎么知道?”

红娘从袖中掏出一张蓝色的卷轴,这卷轴似乎被人切成了无数块,却又被一块块精心的粘了起来:“这个花了我三天三夜才拼好,正是他的名卷。”

聂隐娘的眸子开始收缩:“你们拿到了昆仑奴的名卷?”

红娘摇了摇头:“有那么好的运气,我就不必花三天三夜,去把它拼好了。可惜的是,本来拿到它的人,看都没有看一眼,就把它抛在空中,一剑划成了无数片。”

聂隐娘一皱眉:“谁?”

红娘吐了口气,吹了吹垂落在眼前的刘海:“这么大的傲气,自然是我们的大剑圣,红线师姐了!”她似乎怕他们不明白,又补充了两句:“我拿到了柳师兄的名卷,荥阳公子拿到了红线的。我们跟踪红线,又找到了昆仑奴的名卷。”

聂隐娘道:“这样说来,你们是早就盯上昆仑奴了?”

红娘笑了笑:“师姐总不会真的以为,我只是在集市上随便雇了一个莽汉来陪我唱戏吧?”

聂隐娘微微冷笑道:“我还真是小看了你。”

红娘受到夸赞,似乎很是开心,道:“我还有更重大的发现,说出来必定吓你们一跳!”

她鼓了鼓腮帮子,郑而重之的道:“而且,我怀疑,他的身份不仅是昆仑奴,同时,还是这一切的安排者,我们的主人!”

《李娃传》选译:

唐天宝年间,常州刺史荥阳公有一子才华极高,到了应试之时,他父亲对他期许很高,就给他准备了丰厚的行囊,送他去京师赶考。

到了长安之后,他出去游玩,走到鸣珂曲,见到一座不太大的院子里一位妙龄少女正同两个婢女闲话。那少女姿容之秀美,并世无双。少年心中爱慕,停马不能前行,假装掉了马鞭拾取,不住地盯着少女看。少女也回眸注视,仿佛也有爱慕之心,少年更是流连不肯去。他打听到那少女乃是乐户李氏之女,于是盛装造访。近处看那女子,更是如花如月,艳冶无双。少年大加欢爱,就寄宿于其家。日日欢宴盛游,他所带的钱财虽多,也渐渐消耗得差不多了。李娃的母亲见少年手中已经没钱了,便不愿再招待他,但李娃却对少年一往情深。李娃的母亲于是设计将少年诓出,带着李娃潜逃。少年四处遍寻不见,相思成疾,生了一场大病,几乎死去。

他此时所有的钱都花光了,衣服也几乎典当净尽,无法归乡,只好为人唱挽歌度日。一天正以《薤露》之章与人比赛,正被他父亲来京看见,怒其自甘下贱,玷污家门,命人几乎打死。他的同伴们将他抢了下来,救了一晚上才救过来。过了一百多天,才勉强可以拄杖而行。此后,只能靠乞讨度日,连挽歌都无法唱了。

一天早上,大雪逼人,少年又冷又饿,冒雪乞讨,呼声凄厉。李娃听到少年的声音,立即就认出他来了,急忙出来相见。少年见到李娃,心中激荡愤懑,绝倒在地,连话都说不出来。李娃垂泪抱着他,道:"让你落到这个下场,都是我的罪过啊!"于是就将他留了下来。

李娃的母亲十分不愿意,李娃坚决不肯再弃少年而去,于是就拿出所有的积蓄,为自己赎身,同少年另外租了个地方居住,细心为少年调养。又延请明师,教少年读书,一直过了三年,才让少年去应试,先中甲科,又勉励少年更加发愤读书,中了直言极谏策科的第一名,授成都府参军。李娃觉得自己亏欠少年的已偿还的差不多了,就想离开少年。少年大惊,立誓若是李娃离开,他便自刭而死。少年强行带着李娃赴任,他的父亲见他改邪归正,也又跟他父子相认。他父亲听了他的经历之后,认为李娃是个难得的巾帼英雄,于是就主持着让两人完婚。

后李娃封汧国夫人,生四子,俱任高官。

评:李娃以盛年脱身风月,不以儿女情长为羁,助公子完成举业,成事后不居功、不自谋,欲抽身而去。其见识、风度、决断俱在公子之上远矣。娃虽无女侠之名,却行侠义之举。亦传奇中奇女子也。

(出《异闻录》)

第十九章 昆仑奴

聂隐娘一惊:“你说什么?”

红娘看她完全不信的样子,叹息道:“就知道你们不会相信的,那就先送你们一件礼物吧。”

荥阳公子小心翼翼地展开几物,铺在他们面前的土地上。柳毅与聂隐娘都是脸上变色,那竟是三幅图,两幅是血淋淋的刺青,另外一幅则是一块白绢,上面极为仔细的摹写着刺青的图案。红娘悠然道:“这幅绘描是我身上的,另外两幅,一幅是荥阳公子的,还有一幅则是荥阳公子从昆仑奴身上偷来的…”

她指着最后那一幅刺青道:“那是南柯太守的刺青,就是那个倚大槐梦槐安国的淳于棼。可惜他太能做梦了,所以才会被昆仑奴杀死…”

聂隐娘忍不住打断她道:“但这和昆仑奴可能是主人有什么关系?”

红娘点头道:“有,因为南柯太守的这幅刺青,实在太特殊了!”

她将那幅扇形的刺青在地上展开:“刺青上,南柯太守死于梦中,这本来没什么稀奇,但请看下面这一部分——”她手指处,赫然正是第十三幅刺青所在之处,那小小的角落里,工笔勾描出一个满脸春容的女子,她一手支颐,斜倚在窗棂旁,容貌清丽,衣着华美,看来仿佛是富贵人家的妻女。而她身旁,露出半幅衣角,似乎还站着一个男子,图案就此戛然而止。

“想必你们也推测出,这第十三幅刺青,应该就是属于主人的刺青了罢。但是我仔细研究过我们两身上的刺青,扇形的末尾处不过画着一些亭台楼阁,山石流水,这在唐传奇中实在太普遍,说是任何一个故事都有可能,但是南柯太守身上的刺青却不同——它描绘出了这部传奇的女主角,无疑是这副隐藏刺青的关键所在。一旦拿到了它,我们就能大致推测出那个属于主人的传奇。”

她抬起头,脸上再度露出了那俏皮的笑容:“于是,我不免在想,以主人的聪慧,想必是不容这枚刺青落入他人手中的,他一定会亲手将南柯太守斩杀。而为了避免其他刺客赶在他之前下手,他也一定不会将南柯太守的名卷分给他人。”她抬起头,目光从柳毅和聂隐娘脸上扫过,缓缓道:“然而,拿到名卷和最后杀掉南柯太守的,却正好都是这位昆仑奴,这是否也太过巧合了一点呢?”

聂隐娘摇了摇头:“仅凭这些,又怎能断定他是主人?”

红娘笑道:“当然不止,还记得那个布娃娃么,我当初在镇上买到它的时候,脸上还没有任何图案,但到了树林之后,突然被画上了霍小玉的肖像。当时四周绝无它人,若不是我搞的鬼,那必定是他了。”

聂隐娘有些讥讽的笑道:“或许正是你搞的鬼。”

红娘举袖挡住眉头,摆出一幅冤枉的表情,又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我和荥阳公子一路跟踪大家已经很久了,裴航、王仙客、谢小娥、任氏、红线、霍小玉、昆仑奴、南柯太守、我和荥阳公子,再加上两位,十二传奇已经全部出现。”

她顿了顿,正色道:“然而,我始终相信一件事,主人就在十二传奇之中。而所谓第十三幅刺青,其实和我们其中一人的刺青是完全相同的!”她故意顿了顿,看着聂隐娘震惊的表情,笑得更加得意:“出现一个思春的富家女子的传奇并不太多,至少《昆仑奴》就是其中之一。”

“红绡为一品大员所畜姬妾,一日见到崔生,心中暗许之,与崔生暗自约定,十五月圆之夜相见。崔生无法进入大员府邸,于是昆仑奴仗义而为,替崔生负红绡而出,与之相见。若我没有猜错,图案一角的那半幅衣角,就正好属于背负大囊的昆仑奴!”

聂隐娘皱眉道:“这不过是你的推测而已。毕竟我们现在看到的图案,只是这个女子,说是《昆仑奴》中的故事也可以,但说是《莺莺传》中,莺莺等候张生的画面又有何不可?”

红娘皱起眉头:“可是《莺莺传》的主角是我,我至少可以打包票,我不是主人。”

聂隐娘淡淡道:“但你也不能凭着一块衣角说明,这副图画的就是《昆仑奴》

红娘点了点头:“那好,现在,正是要两位替我证明这个推测。”她将那几扇刺青在地上铺开,抬头望着两人,她脸上的笑容纯净如水,眼睛灵活的转动着:“让我们看看这副刺青的全貌吧。”

柳毅犹豫了片刻,还是将所有刺青取出,仔细拼接起来。

当十块刺青凑在一起之后,中间那幅图的轮廓已经大体清楚,然而只是少了两块。

至关重要的两块。

其中一块斜上天幕,少了它,就再也看不出图案的时间是白天还是十五月夜。另外一块则更为重要,它画着的,是那一小块衣角的主人,也正应该是那女子身旁的那个男子。柳毅仔细地比划着,想寻找出蛛丝马迹,但他随即发现这是徒劳的,这副画设计得极为精巧,无论怎么填补,都只能成为遗憾。

终于,柳毅一声废然长叹,站了起来。

还有两幅刺青,现在已清楚地知道是在什么地方。

一幅是霍小玉的,霍王府一战,炸药爆开,他们并没有时间从霍小玉身上拿走刺青。现回霍王府?且不说如何通过那条机关蛟的围堵,柳毅甚至不敢肯定,在那样的爆炸后,还会有刺青留下么?

而另一幅,是在红线的身上。

红线的刺青?柳毅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么,追寻主人的行动,就只能到此嘎然而止。

虽然不甘心,但柳毅与聂隐娘的眼中都写满了无奈。

人力已尽,只能如此了。

红娘却跺了跺脚:“你们叹什么气啊,虽然我们看不见这幅刺青的全貌,但我们可以找出昆仑奴身上的刺青,看和这些已知的部分,是不是相同的!”

这实在是个简单的办法,但聂隐娘和柳毅太沉迷于方才的沮丧中,一时竟没有想到。虽然他们完全不相信昆仑奴就是主人,但如今也没有其他法子,只得去看上一看,聊胜于无。

几人翻开昆仑奴的尸体,仔细寻找起来。

突然红娘发出一声惊喜的呼叫:“在这里,在这里!”她一把将昆仑奴的尸体翻了过来,指着他背上那片黝黑的皮肤。

两人微微一怔,荥阳公子沾起地上的积血,向尸体背后涂抹上去。

几人都屏气凝神,等待着这决定命运的一刻。

一幅青郁的刺青渐渐显现,楼台、亭阁,一切似乎都和第十三幅刺青类似。红娘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浓,但突然,她的笑容完全凝滞,喃喃道:“不,不可能…”

刺青当中,赫然出现了一堵墙!

荥阳公子涂抹鲜血的手都有些颤抖——第十三幅刺青中,绝没有这堵墙。

难道,他们如此笃信的真相,竟然不过是一场一厢情愿的笑话?

高墙。

昆仑奴负着一个极大的背囊,正要向墙外跃去,却被身后袭来的无数羽箭生生钉在了墙上。

…一品大员发现红绡失踪,下令追捕昆仑奴,昆仑奴突破包围,手持匕首,飞出高墙,轻如羽毛,快如鹰隼。尽管箭矢如雨,却没能射中他,顷刻之间,不知去向。

这本是唐传奇的结局。

然而,主人却让昆仑奴死在了箭雨之中。

墙边,羽箭,又是一场逼肖的结局。

早已安排好的结局。

第十九章 昆仑奴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