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隐娘叹息了一声,站起身来:“刺青不同,你的推论错了。”

柳毅也摇头叹道:“如果你想活着走出修罗镇的话,就不要把主人想得那样简单。”

荥阳公子似乎极为失望,无力跌坐在泥土中。他呆呆望着昆仑奴的尸体,眼中的光华渐渐隐没下去,又透出初见时死灰般的颜色来。

他们跟踪了昆仑奴这样长的时间,最后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换了任何人,只怕都不免绝望,聂隐娘本来不屑他们的计划,但此刻也不忍再说,细语安慰道:“没关系,以后还有机会。”

荥阳公子霍然抬头,怒道:“机会?你以为昆仑奴会是不堪一击的易与之辈?你可知到方才那联手一击消耗了我们多少内力?现在我和红娘的功力剩下不足两成,起码要三天后才会复原。这段时间内,我们就只得任人宰割!”

聂隐娘将目光投向红娘。红娘脸上有些无奈,但瞬间又恢复了那抹天真笑容,似乎已接受了这个事实。她双手十指交叉,在胸前伸了伸,漫不经心地道:“算了,总算也多找到了一枚刺青。不算完全无功。”

荥阳公子却抬头望天,喃喃道:“多一枚刺青又有什么用?一击不中,主人必定起了戒心,我们再也没有机会了。”他的话音很是哀伤,仿佛有着特殊的感染力,短短几句话,就让众人的心情都沉闷下来。

荥阳公子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向废宅的一边走去,他口中又唱起了那首哀婉的歌谣,这一次,声音清越,响振林木。众人终于听清,他唱的原来是古挽歌《嵩里》、《薤露》。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亦何相催迫,人命不得少踟蹰。”

草木上零落的露水,是何等容易干枯。露水干枯了明天还会再落下,人的生命一旦逝去,又何时才能归来?

嵩里是谁家的土地,聚敛死者的魂魄,不分贤愚。主管生死的鬼神为何要这样催逼,让人生不得稍有踌躇。

曲调本已哀伤彻骨,曲辞更是字字如刀,割在聂隐娘的心上。

是的,嵩里,就是古今魂魄的最后归宿。荒山野莽,白月虚垂,自古以来,无论英雄美人,王侯将相,最后也敌不过荒烟蔓草,一坟黄土;晨露暮霭,半山纸钱。

芸芸众生中,有春风得意者,有碌碌无为者,有反覆风云者,有穷困潦倒者,然而,无论是富可敌国,还是穷无立锥,无论是大奸大恶,还是高风亮节,最后当死神的身影出现之时,却如此不分贤愚,一视同仁。

人生或许只有一次真正的公平,那就是死。

只有到这个时候,剥离了重重或华丽或褴褛的衣冠,我们赤条条面对同一条黄泉之路,谁也不能少作停留。

聂隐娘心绪荡漾,难以平复。她似乎看到眼前的景物斗转星移,渐渐变化,一条长长的土坡一直从脚下延伸出去,通向那变得暗红的天边。

天地宛如刚刚开辟时一般昏昧、浑浊。天与地交界处是一座圆顶的土山,山上疏疏落落,生着极高的蔓草,但这些蔓草,也是枯萎昏黄的。凄厉的山风卷起滚滚尘埃,哭泣、哀啼之声一声接着一声,充盈在这片混沌之中,宛如磨牙刮骨一般,让人不禁汗毛倒立。

在这片缓坡上,无数攒动着的影子,排着长队,一个接着一个,向那座荒山走去。他们的动作麻木、僵硬,仿佛已经失去了希望,失去了知觉,只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一步步走向前方。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亦何相催迫,人命不得少踟蹰。”

哀歌一遍遍在耳边想起,聂隐娘渐渐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也成了这些人中的一员,跟随着人群,向那座天际荒山前进着。周围的人影枯槁,干瘦,浑身散发着腐败的气息。

她目光一瞥,竟似乎从那群人影中发现了裴航、王仙客、谢小娥、霍小玉的身影。他们也和那些灰色的人影一起,蹒跚着向山顶走去。

难道说,那座天际荒山,正是魂魄的归往,嵩里之地?他们正是被鬼伯逼促的阴魂,正要沿着这慢慢长路,走进杳不可知的黄泉?

聂隐娘觉得自己很困,仿佛已经随着那些影子,走了很远很远的距离。终于,尘埃散去,他们已经到了嵩里山脚下,聂隐娘整个人都被那歌声感染,就要沉沉睡去。

就在这一瞬,她心中突然一惊,荥阳公子那双死灰色的眼睛,正直直地盯在他们身上,看上去颇有些诡异。她觉得有些不对,但却已经晚了,倦意潮水一般涌来,不可遏制,天旋地转中,她倒了下去。

荥阳公子止住了歌声,他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看着地上躺着的三个人。

红娘、聂隐娘、柳毅。他们都在自己的一曲挽歌中沉沉睡去,完全没有了知觉。三个强敌,就在顷刻之间,成了刀俎上的鱼肉,任他宰割。

荥阳公子禁不住笑得更加得意,连红娘都不知道,足以慑人心魄的挽歌,才是他真正的特长。

足以杀人的特长。

荥阳公子又等了等,确信敌人已彻底被自己的歌声蛊惑,才慢慢上前,从昆仑奴的尸体上抽出了那支袖箭。

箭尖寒光返照,照出他那张原本清秀、如今却显得狰狞异常的脸,他将袖箭掩于掌下,缓缓从三人中间走过,不时伸出脚,去踢踢躺在地上的人,似乎要确定他们是否真的昏迷。

他踢得并不轻,几人的骨骼都发出轻微的闷响,但这三人依旧一动不动。

荥阳公子点头微笑,放心地从几人身边穿了过去,俯身将地上的刺青一一拾起。而后,他折转身来,将袖箭高高举起,悬在几人头顶。他似乎还在犹豫,应该先插入哪一个的胸膛。

他脚下躺着的,正好是红娘。荥阳公子又踢了踢红娘的身子,脸上显出憾然的神色,而后一把抓住她的衣领,将她拖到面前,另一手握着袖箭,向她咽喉狠狠割下。

现在,十二位传奇只剩下五个,杀了他们三人,再找机会干掉红线,他的任务就完成了。或许,主人会宽恕自己,如约给他自由之身…他的笑意更浓,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走出修罗镇的一天。

就在袖箭要刺破红娘咽喉的一瞬,她的眼睛突然睁开了。

荥阳公子一怔,还以为自己眼花,就在此刻,红娘手上寒光一闪,向荥阳公子手腕刺下。

噗的一声闷响,空中鲜血横飞。荥阳公子握住袖箭的右手,竟被红娘当中刺穿!

荥阳公子手中的袖箭锵然落地,随之面色顿时惨变!然而他毕竟久经训练,奇变之下,惊而不乱,一面扼住右腕,一面向后疾退。红娘却并没有立刻追击,而是带着淡淡的微笑,站在当地。她手中也是一支袖箭——刚才和荥阳公子联手一击、刺杀昆仑奴的袖箭。

袖箭箭羽一青一白,本是一对,如今一枚落在地上,一枚被红娘握在手中。两支青白色的箭尾在阳光下泛着微亮的光芒,美丽而凄伤,仿佛也在为彼此兵戎相见而叹息。

这种袖箭名为“双飞”,本来是取鸳鸯的尾羽制成,是特意为情人而铸。然而,这对双飞的羽箭,刚刚才联手御敌,就又沾上了彼此的鲜血。

荥阳公子退出两丈,才勉强立定身形,愕然道:“你…”

红娘依然在笑,但笑容却有些发苦,她缓缓将头上的那顶白玉冠解下,任一头青丝披垂下来:“我早就知道你会背叛我。”

她的声音淡淡的,却透出说不尽的失望与哀伤。

红娘顿了顿,将白玉冠翻转,里面若隐若现,闪着三道寒光:“我也早就知道,你的挽歌有迷魂摄心的力量,所以,我在这顶赝品的飞羽天下冠中安放了三根惊神针。一旦我倒下,这三根惊神针就会自动弹出,刺入我的头皮,让你的迷魂术失去效用。”

荥阳公子的脸色更沉:“原来你一直在防范我。”他摇了摇头,眼中透出凶戾的光芒:“你为什么这么做?”

红娘的笑容更苦:“这句话应该我问你。为什么背叛我,背叛我们的约定?”

荥阳公子阴声冷笑道:“我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和你姐姐一样愚蠢!主人决不是你们这些自不量力的蠢货能够打败的,与其和你们一起做无用的抗争,不如按照她的意愿,完成这场修罗镇的游戏。”

红娘笑道:“所以,你要杀死我们所有的人?”

荥阳公子道:“不错,包括你。”他的笑容有些阴冷:“其实,我也是个寂寞的人,并不想失去你这样的同伴,然而,当我们之中只能活下一个的时候,我也只能选择自己。”

红娘看着他,嘴角的笑容缓缓浮起,然后就定格在那里:“同伴…难道你心中的同伴,只是排遣寂寞的工具?”

荥阳公子冷笑道:“是。寂寞是唯一能杀死刺客的东西,我还不想死得太早。”

红线摇了摇头,凄然笑道:“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我本希望它能来得晚一点,看来,我想错了。”她的眼睛一直保持着笑意,新月般越弯越深,最后终于轻轻合上。

就在这一瞬,她手上的双飞箭冷电般刺下!

《昆仑奴》选译:

唐大历年间,秀才崔生奉父命去探望大臣一品病情。一品与崔家交好,见崔生容貌如玉,言论清雅,也甚喜欢,就让他坐着陪自己说话,临走的时候,让家里一位红衣姬送出。两人作别之时,红衣姬立起三根手指,又将手掌反覆了三次,指着胸前的小镜子含笑而回。崔生不知道她什么意思,但回去之后,想起红衣姬的音容笑貌,不禁越思越想,废寝忘食。吟诗自况:"误到蓬山顶上游,明珰玉女动星眸。朱扉半掩深宫月,应照璚芝雪艳愁。"

他家中有个昆仑奴名摩勒,问他为什么老是长叹,崔生就把心事告诉了他。摩勒笑着说:"好办,立三指就是指一品十院歌姬中的第三院;手掌反覆三次,是十五之数,又指着小镜,必然是说十五月圆之夜前来。"

到了十五之夜,摩勒让崔生穿上黑衣,背着他纵身跃起,宛如飞鸟一般,来到了红衣姬的寝处。红衣姬正在独坐长叹,见崔生进来,大为惊喜。听崔生说了摩勒的奇处,不禁生出逃脱虎口之想。崔生就命摩勒背着他们两人,飞出了一品的府院,一同藏到了崔生家中。到了天亮,一品家才发现红衣姬逝去,大家都很吃惊,但却不知道去了何处。

过了两年,红衣姬偶尔出游的时候,被一品的家人认了出来,一品寻崔生询问,崔生这才将前事说了出来。一品因与崔生父亲交好,不愿多怪罪崔生,但觉得摩勒穿行重屋入白地,留着未必不是祸害,就命令甲兵五十人前去捉拿。但见摩勒手持匕首,飞出高墙,就如同插了翅膀一般。箭飞如雨,都不能伤。顷刻之间,就不知去了何处。一品大惊,怕摩勒回来作乱,每晚都令家丁持剑环卫着自己,才能睡着。但摩勒却并不来寻仇,十余年后,有人在洛阳见到摩勒卖药,容颜丝毫不变。

评:才子佳人的故事千千万万,这一篇也未能免俗。但才子佳人却不再是主角,主角换成了似乎应该是相貌丑陋的昆仑奴。这或许也印证了那句话:传奇的不是事,而是人?

古押衙之叹,至昆仑奴方才舒解。

(出《传奇》)

第二十章 鸳鸯

白光化为无边寒雨,洋洋洒落,荥阳公子一声冷叱,竟是不躲不避,迎着红娘的箭锋而上。他虽然右手重伤,但身形却丝毫不见减慢,宛如一片羽毛,在满天刀影中来回穿梭。

红娘羽箭疾刺,她的武功看上去非常花哨,一柄短短的羽箭,在她手上时而如判官笔,指穴打穴;时而如峨嵋刺,挑探要害;时而如玄铁钩,钩斩断杀,更有时甚至如暗器一般抛出,再回旋收回。

她的武功比刚才与柳毅、聂隐娘交手之时,已然高了很多。完全不像一个只受训一年的刺客。

不过,她毕竟还很年轻,还来不及把这样驳杂的武功一一练得精纯。她致胜的要诀只有一个,那就是快。

她出手之快,只怕江湖上已很少有人能在她出十招之时还出五招。红衣翻飞中,她手中的羽箭宛如桃花乱落,让人目不暇接。短短一刻钟内,她已攻出了近百招,荥阳公子的身影完全被笼罩在青白光芒之下。

然而,她的招式虽然凌厉,但落刃之时却总有些犹疑,箭尖几次擦着荥阳公子的衣衫而过,却始终没有重伤他。

荥阳公子显然也发现了红娘手下有留情之意,不由冷笑道:“你不想杀我?”

红娘轻笑了一声:“我姐姐死之前一再要我照顾你,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听她的话。”

荥阳公子嘿嘿冷笑道:“我知道你们姐妹都对我一往情深,既然舍不得杀我,不如你牺牲自己,成全我吧。”他说着上前一步,反守为攻,下手却更加狠辣。

红娘被他攻势所迫,往后退了几步,淡淡道:“我在地牢里住了整整十三年,只学会了一样东西,那就是,没有什么比自己的性命更宝贵。我永远也不会坐以待毙。”

荥阳公子冷笑道:“那你就受死吧!”他突然发力,身体拔地而起,全力向红娘扑去。血花乱散,他那受伤的右臂和红娘手中的羽箭撞在一起,咝咝裂响中,箭尖直入骨髓,荥阳公子紧咬住牙,眼中却透出一股阴冷的笑意,上驷对下驷,那截断肢毕竟已经挡住了红娘的双飞箭,而他真正的力量,已聚在完好的左掌,猛然挥动,向红娘击下!

这一击势在必得,甚至没有采取多少守势,或者他已准备拼命,又或者,他只是在赌一件事——红娘到底舍不舍得杀他!

红娘依旧在笑,只是目光有些寥落,她望着自己手中的双飞箭,以及他血肉模糊的右手,有些讥诮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她嘲讽的到底是谁,是主人,荥阳公子,还是她自己?

掌风袭来,她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竟然忘了躲避,荥阳公子那一掌生生印在了她胸前。

狂猛的内力如怒涛般铺天盖地而来,红娘纤细的身体就宛如一朵狂风中的花,被狂风吹到半空中,随时都会零落。

然而,那股内力在触上她身体的瞬间,突然消失!只听荥阳公子一声惨呼,重重向后跌了出去!

红娘似乎也已经受伤,她双手捂住胸口,痛苦地俯下身去。

荥阳公子跌倒在地上,看着自己的手掌,眼中流露出极度的惊恐。他的手掌竟然已经完全变成黑色。

红娘依旧躬着身子,不住地喘息着,荥阳公子的掌风已经伤及了她的心脉,阵阵撕搅般的剧痛从胸口传来,让她几乎晕倒。

然而,她却笑了起来。

她低着头,不住地笑着,而且越来越大声,笑得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突然,她脚下一阵踉跄,好不容易扶着围墙,才没有倒下去。

她捂住胸口,缓缓抬头,脸色苍白如纸,整个下颚却被呕出的鲜血染得赤红,她摇头惨然笑道:“忘了告诉你,这件赝品的血鹰衣上,也同样被安放上了惊神针,而且是粹过剧毒的惊神针。”

荥阳公子一愕,随即大怒:“没想到你竟然如此狠毒!”想要冲上来,脚底却突然一软,摔了下去,就再也爬不起来。

红娘深深地看着他,眼神中说不出是愤怒、仇恨、鄙夷还是怜悯:“你忘了,红娘的特长,其实是用毒,两代红娘都是。”

荥阳公子怒睁着双眼,直视着红娘,恨不得扑上去把她撕成碎片,然而,他却清楚地感到,自己体内的力量正在急速地消失,一种死亡的恐惧潮水般涌上心头,将他的愤怒一点点冻结。

他投向红娘的目光也逐渐变化,他脸上的仇恨突然化为恳切,哀声道:“红儿,给我解药…”他似乎要挣扎着爬起来,但体内的毒药已经随血运行,破坏了他身体的机能,让他无法站立。

荥阳公子咬了咬牙,向前爬了两步,伸手想抓住红娘的裙摆,红娘却轻轻退开了。

他依旧不甘心,促声道:“红儿,难道你忘了,当年是我打开地牢的门,把你救了出来,我们说好了要一起归隐山林,我们还要建一间小屋,门前种上一片桃花,花开的时候…”

红娘双手捂在胸前,半跪在他面前,心脏微微搏动,每一声都宛如破碎的声音,但她却只是轻轻地笑着,由他说下去。

荥阳公子只觉喉间一阵发冷,死亡的恐惧瞬间布满了全身,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声道:“给我解药…我和你一起,去杀掉主人,相信我这一次…相信我…”他的声音越来越嘶哑,最后终于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是嘴角还下意识地抽动着。

红娘还在吃吃地笑,她的笑声已宛如在抽泣。

荥阳公子的喉头抽动着,墨黑的颜色,慢慢爬上了他清秀的脸。

他的眼睛已呈现出灰噩的色泽,但双手还在不断地往前抓伸,似乎下意识地想拉住已站在不远处的红娘。

突然,他的手一空,彻底瘫软下去。

红娘眼睁睁地看着他,看着这个自己曾爱过、依赖过的男人,就在离自己咫尺的地方垂死挣扎,最后终于变成一具漆黑的尸体。

她的笑声断断续续,眸子中终于流露出难掩的悲哀:“谢谢你,临终前将我们的约定再说了一遍,真是太谢谢你了…不是我不想救你,是这种毒,根本没有解药…”她深深吸了口气,勉强支撑起身体,扶着墙站了起来,再也不看他一眼。

红娘来到柳毅和聂隐娘身边,他们俩还在沉睡,对身边发生的一切毫无知觉。

红娘眨了眨眼睛,把夺眶泪痕硬生生压成一个烂漫的微笑,然后,她拿出惊神针,向两人刺了下去。

她用的是无毒的惊神针。

一盏茶的功夫后,柳毅和聂隐娘悠悠醒转。两人望着满脸鲜血的红娘,以及不远处荥阳公子发黑的尸体,似乎明白了什么。

几人一时相对无言,过了良久,聂隐娘才道:“为什么要杀他?”

红娘一扬头,吹了吹垂散在眼前的散发,漫不经心地道:“是他要杀我。”

她避开聂隐娘的目光,将视线投向极远的天际,似乎在尽力掩饰着什么,但痛苦已经爬上了她纤月般的眉宇。

她毕竟还小,不是很会掩饰。

聂隐娘叹息了一声,道:“你早知到他会这样,是么?”

红娘望着远天,缓缓地点了点头:“是的,他是个真正的小人,胆小懦弱,而又见风使舵。”她自嘲的笑了笑:“其实,我从开始就知道,昆仑奴是主人的可能性极小,然而我必须装得很有信心。因为,我要给他一个目标——一个我们能达到的目标,这样他才会觉得有利可图,才会留在我身边。如果,一开始就让他知道主人的真正实力,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背叛。”

聂隐娘看着她:“既然你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又为什么要和他合作?”

红娘望着远天,噗哧笑出了声,她略略提高了声音,似乎是在向天空喊道:“因为我喜欢他啊。”秋虫纷纷飞舞,似乎也被她的声音惊起。

她喜欢他。

第二十章 鸳鸯 2

喜欢这个无情无义,卑鄙懦弱的男子。

聂隐娘一时无语。这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传奇本就是天下最寂寞的一群人,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有的只是满手鲜血,一身伤痛。在漫长而黑暗的刺杀生涯中,或许,每一位传奇都曾偶然想起传说中那十一个不知名的伙伴。虽然不知道他们是善是恶,是男是女,但只要能遇到一个,他们多半会结成很好的朋友。

或许是同病相怜,或许是刺客间的友情,或许只是一个寂寞陪伴另一个寂寞。

寂寞本就是互相吸引着的。

然而,他们从未有过真正的伙伴。直到有一天,素昧平生的他们被抛弃到这座修罗小镇,被无所不能的主人拟定了结局——最多只有一个人能从这座小镇中走出。有的人自暴自弃,有的人开始了疯狂的杀戮,有的人却终于抛开了主人的束缚,真正开始寻找同伴,共同抗击这不公平的结局。

在这之中,有的传奇因为理智而选择合作的伙伴,有的却仅仅因为感情,守护着彼此。

柳毅因为理智,选择了聂隐娘,而红娘却完全是为了情感,选择了荥阳公子。她仿佛是一个不愿从梦境中醒来的孩子,守护着一份千疮百孔的情感,就仿佛守护着海滩上沙砌的城堡,但却偏偏是那么用心,那么执着。

聂隐娘想到这里,甚至不由地有些羡慕荥阳公子。

红娘抱膝坐在树下,仰头望着围墙外的白云,良久不语,微风吹拂在她微笑的脸上,让这笑容也显得凄伤:“我曾给你们讲的那个故事,最后有一点点不同。荥阳公子偶尔执行任务的时候,路过了我姐姐的地牢,把我救了出来。天下之大,偏偏是他,偏偏是我,不早不晚,不多一步,不少一步,这或许就算是缘分吧…然后,我跟着他浪迹江湖,度过了一段很开心的时光…可惜好景不长,我姐姐终于找到了我们,她发现,我竟然和另一个传奇在一起。真是一场可笑的巧合…”

她低头笑了笑,声音却更低:“更可笑的是,我姐姐最后竟也爱上了他。他也爱上了我姐姐。毕竟他们是更相似的人,而我只是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姑娘。于是我就成了真正的红娘——为小姐和公子牵尽红线,最后却落得孤身一个人,寂寞地看着别人相爱。”

她一仰头,甩开额上的乱发,笑道:“从小时候起,姐姐总是大摇大摆地抢走我的一切,没有丝毫内疚,对此,我也习惯了。但这次,我恨她,也恨他。如果她不是我的姐姐,我就会亲手杀了她,把荥阳公子抢回身边;如果不是我姐姐爱他那么深,我也会杀掉这个负心人…但总之,我下不了手。我注定了要做红娘,永远傻笑的红娘,看着张生和莺莺花前月下,看着这段传奇一天一次,演得轰轰烈烈。”

聂隐娘看着红娘苍白的笑颜,一时默然。

所有的唐传奇中,凡有与公子偷偷相恋的小姐,就有穿针引线的丫头。她们总是天真地笑着,小鸟般往来高墙之间,为别人引出一段佳话,然后再躲在帷幕后,看着公子小姐,鸳鸯交颈,红莲并蒂。一旦事情败露,被拷打、逼问的,也总是她们。然而一卷传奇过后,大家记得的总是公子风流,小姐痴情,谁又曾想过帷幕后边,红娘们欲开未开的芳心?

红娘涩然一笑,打断了聂隐娘的思绪:“可惜他们的好日子,也没过多久,两个传奇偷偷相恋的事情终于被主人知道,主人下令,要他们杀死对方。这一次,荥阳公子已经动摇,他甚至想杀掉姐姐,然而,姐姐却显出了惊人的勇气,她竟毅然决定,独自行刺主人。”

红娘脸上浮出淡淡笑容来:“姐姐啊姐姐,痴情而勇敢的姐姐。无论怎样,她总是世间最值得我敬佩的女子。”

她顿了顿,又轻轻叹息了一声:“只可惜,姐姐最终失败了,主人将她折磨至死,三天三夜非人的折磨,荥阳公子却只袖手旁观…就在姐姐尸骨未寒之时,他找到了我,要和我重修旧好。我答应了他,条件却是,带我去见主人。他起初不肯,我本以为他想保护我,但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怕我为姐姐报仇,再度获罪于主人。但最后还是拗不过我软硬兼施…”

她看了聂隐娘和柳毅一眼,长长舒了一口气,用一种轻松的口吻道:“让他惊讶的是,主人没有杀我,结果我成了第二任的红娘,而他依旧是荥阳公子。”

“他的卑鄙,他的薄情,我都知道,但是我还是喜欢他。不过我也想到了他会背叛姐姐,迟早也会背叛我。于是我极力呵护着,希望这一天能来得晚一点,但我还是失败了。”红娘站了起来,向天空伸出手去,仿佛要拥抱扑面而来的晨风,让它把过去的一切都带归虚无。

那一瞬间,她整个人沐浴在正午的阳光下,显得晶莹剔透,仿佛真的是一个未染尘世渣滓的孩子。

聂隐娘和柳毅对视一眼,眼前这个红衣女孩,到底有着怎样一颗心?她对姐姐,对荥阳公子,对主人,甚至对自己,到底是爱、是恨,还是满不在乎?又有谁能知道?

良久,红娘放下了手臂,似乎也将胸中的无数烦恼一起放下,她粲然微笑道:“无论如何,他已经死了,柳师兄与聂师姐,想不想听听我的下一个计划呢?”

她的笑容,又已是一片澄澈,毫无杂质。

她能这么快从悲伤中挣脱,聂隐娘不由有些惊讶,也有些佩服。

柳毅淡淡道:“我本以为自己聪明绝顶,但此时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姑娘实在胜在下百倍千倍,请姑娘但说无妨。”

聂隐娘实在从未见柳毅如此夸过别人。莫非他想换同伴了么?

这个念头在她的心中一闪而过,她忽然感受到了一丝痛楚。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呢?她讶异地审视着自己,这感觉让她很不舒服,她之所以能成为优秀的杀手,是因为她的冷静,她那不染一物的心。

但现在,她的心已动了。

红娘却显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心绪,笑道:“师兄客气了,我的计划很简单——既然主人要我们死,那我们为什么不死给他看呢?”

她托住自己的左腮,笑靥如花,盈盈道:“自从我姐姐行刺后,主人花了数年之力营造了这个庞大的计划,想要将传奇毁于这个小镇。而且,主人刻意让传奇中人都以身上刺青的方式死去,这是他为我们安排下的结局。所以,如果我们中的有一个,不是按照刺青的方式死去,那么主人一定会来查看,至少要将我们的尸体摆成他想要的样子。而只要他一显身…”

她不再说下去,双手握拳,紧紧抵着自己的下巴,笑容一点一点绽放,就仿佛是一个孩子,终于看到了自己特别喜欢的糖果,满登登地堆在自己面前。

不能不说,她的计划实在是个很好的主意,尤其是在这个一筹莫展的时候。

在连番的遭遇中,柳毅早就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主人并不仅仅只是想杀了他们,他仿佛是创造出了一幅完美的作品,然后再将它毁灭,在毁灭的过程中,充分享受毁灭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