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嘴里说的女儿,当然不是指她自己,而是指那个被卖进赵府,又将所得月钱尽数花费在家时,最后被迫无奈,想用自己清白的身子换点钱来救治弟弟,却被李氏活活打死的如花!至于她自己,这近一年来,帮助如花的弟弟养好了身体,送他去念书,让温家不愁吃穿,事实上也已经还清了她自觉欠下的占用如花身体的债,既然两不相欠,为何要将自己终身的幸福压在眼前这个妇人的手中?她生性不喜欢计较,但别的事都可以将就,唯独这件事,她绝不肯敷衍!

“我……”温妈妈待要反驳,温柔已自顾自接着往下说了,这些话压在她心里很久,既然说开了头,就无法再压制下去,总要一吐方快!

“你当初卖女儿的时候,可曾想到她是你一把屎把尿含心菇苦拉扯大的女儿?好吧!就算你想过了,你是迫于生活出于无奈,不想一家人跟着一块饿死,所以狠狠心卖了女儿,但是后来你一次又一次变相的逼着已经卖掉的女儿找钱给你,你不知道她一个月的月钱是多少吗?你不知道她再有心,也无法变出那么多钱来供给家里吗?你知道!但你仍然去找她!你每回对着她哭的时候,就是将她往死路上更逼近了一步!就是将那份养育的恩情割断了一些!”

温柔激动道:“你不断的索要,她不断的还,这份养育之恩!她早就还尽了!在你花着她的卖身钱和她省下的赎身钱时,你想到过她的终身幸福吗?你应该明白,在你卖掉她的时候,她的终身就已经握在了别人的手里,与你无关了!那你此时为何又关心起我的终身幸福来?”

“你……你不是赎身出来了嘛!”卖女儿是她理亏,温妈妈反驳起来也没那么理直气壮了,甚至边说边抹着泪,颇显可怜。

“我是赎身出来了!”温柔将“我”字咬得特别重,因她知道那个被温妈妈卖掉的真正的如花,一辈子都不可能有机会出府!她深吸口气接着道:“我赎身靠的是自己!没有花过温家一个子儿!我如今照看温家,是怜惜弟弟,是念这份亲情,娘要是再做出什么伤人心的事情,那咱们就缘尽于此!”

这话说得很重了,只差没直说要断绝母女关系,在古代只有父母不认子女,就算是不孝子,也不敢将这话摆明了说,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不孝的!温柔是穿越而来,她知道自己和温家其实没有什么大关系,但在旁人眼里,她始终是温家的女儿,就连小环都觉得她这话说重了,站在那里有点不知所措。

温柔自知这番话说出去,要被人当成恶人了,以往对温家的恩情,就在这一番话里一笔勾销,甚至要被当成大逆不道,这真是好心没好报的例证,但她做事只凭本心,有自个要守的原则,不愿意亏欠别人,却也不愿意一再容忍别人对她底线的触犯,只要她自己问心无愧,管别人怎么说呢!在赵府里时,受尽了冷言嘲讽和别人轻蔑不屑的态度,她也没有因此郁郁不乐,眼下自然犯不着为了不得罪人,就搭上自己的终身。

温妈妈早被震惊得说不出话了,连哭泣都忘了,只愣愣看着温柔,那眼神就仿佛打量一个陌生人。温柔话说完了,心里气消了,也没心情再同她继续争吵下去,只站在那里平息自己的情绪。厨房无人说话,一时静寂无声起来,只听见煮着东西的锅发出咕嘟咕嘟的轻响,气氛沉重之极。

“娘,饭到底好了没有,你们关着门做什么?”这时温刚在外面敲门了,喊道:“时辰不早了,快吃饭吧!”

温柔一声不响,将灶台上两盘已做好的菜端起,抬眼示意小环开门,然后端着菜就走了出去。

“姐,你怎么了?”温刚见她脸色微有些潮红,闷着声儿也不开口,就打他身边走过,不禁追上去想问个究竟。

“没什么。”温柔深吸一口气道:“你将那半坛金泉酒拿出来吧,再拿几个杯子。”

“哦。”温刚依言去厨房内拿酒,进门却见温妈妈在里头抵头拭泪,小环则站在旁边解劝她,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奇道:“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娘,今儿是姐姐的好日子,你哭什么?”

“什么姐姐……我只当没养她这个女儿……”温妈妈虽发了狠,但眼下温家的生活完全要靠着温柔才能维持,这话她到底说得不硬气,最后又轻声哭起来。

“姐惹你生气了?”温刚想了想,皱眉道:“想必是为了许先生的事吧?娘,这事是你不对!你要替我找姐夫,怎么也不同姐姐先商量一声,急巴巴就让我将先生请来家里吃饭,她心里不乐意,自然不高兴。”

“连你也向着你姐姐?”温妈妈说着,嘴唇就微微颤抖起来,伤心道:“我哪里做错了?我这当娘的,费心费力替女儿操持终身大事,最后落不下一声好,反倒惹得你们埋怨……”她自觉委屈,那泪珠儿便落个不停。

“不是说娘费心费力不对,只是这么大的事,总要先知会姐姐一声吧?”温刚摇头道:“我看呐,姐姐的眼光比娘强多了,你行事前同她商量一下,她若是点了头,你再替她做主也不迟,更不至于惹这么一场气生。”

温妈妈被儿子说得哑然无语,她总不能说事先已经向温柔探了口风,可是她不同意,自己只好先斩后奏吧?那样理亏的不又是她了?她算看清了,原来这件事,横说竖说,都是她的错!但也没错到女儿要同自己断绝关系的地步吧?想起温柔方才说的绝情话,她十分伤心,待要向儿子复述一遍,她又自觉说不出口,最后只得长叹一声,接着呜咽起来。

第八十二章 避席入房

饭桌上的气氛实在不太融洽。

温柔自顾自吃饭,温妈妈低着头数米粒,小环和温刚不时左右观望 ,而叶昱本就不爱说话,此刻更不出声,许秀才瞟瞟这个,看看那个,越发摸不透温家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因此也沉默无言,只是温刚替他斟了一杯酒,他便喝一杯,不时夹两筷菜,却觉得吃起来没什么味儿。

温刚最后实在忍不住了,他自觉已是个男子汉,就要担起责任来,调解温柔与温妈妈之间的矛盾,缓和饭桌上的气氛,于是给她们各夹了一筷菜,笑道:“姐姐今儿生辰,该多吃一些。”

“哦?”许秀才一听来了兴致,开口道:“不知温姑娘芳龄多少?”他一时口快,话问完,才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一张微黑脸庞不觉红了一丁点儿,幸好喝着酒,不怕人瞧出来。

温柔不理他,自己多少岁,和他有什么关系啊!

温妈妈终究不好意思冷落许秀才,再说自己儿子的前途还指靠他呢,见温柔不答,便圆场道:“她及笄了,只是脾气还像小孩儿,见不得大场面,倒教先生见笑了。”

她这话一说,除了许秀才外人人觉得好笑,都记得温刚初次拜师时,温妈妈那畏缩不前的胆怯样呢,她竟反说温柔见不得大场面!虽是自谦的话,也教人觉得太过了些。

古时女儿及笄,便代表可以择配嫁人了,这样重要的日子,温家却请他一个外人来吃饭……

许秀才心念一动,再也忍不住,便借酒盖了脸,试探温妈妈的口风道:“嫁了人就好了。”

“我也想着她早些嫁,只是上哪寻……”温妈妈话未说完,温柔已然搁下筷子站起身道:“我吃完了,你们慢用。”说完,她撂下众人,转身就进了房,掩上门后,还听见外头传进来温妈妈的圆场话,“她就是性子太坏,我真担心她将来嫁不出去!”

“未出阁的姑娘家听见论及终身大事,总是要害臊了。”许秀才一门心思的认定温柔避开是因为不好意思。

温刚听见温妈妈说姐姐性子不好,忍不住插话道:“娘放心!将来想娶姐姐的人必定踏破咱家门槛,我看呐,只有姐姐瞧不上他们,不愿嫁的!”

温柔在房内听了这话哭笑不得,这傻小子只知道维护她,却不懂这哪是在帮她啊!帮她不该将她说得更不堪些,坏到没人敢娶的地步!算了,不管这些,谁爱提亲谁提亲,反正她不嫁。想着,她便泰然自若的寻出钱匣子爬到床上数钱去了,想算算还差多少钱才能开店,只要她能养活自己,凭什么非要嫁人不可?

正一五一十数得欢快,房门忽然被推开了,小环探头进来,向她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然后才闪身进来,合上房门,坐到她身边看她数钱。

“外面散了?”温柔侧耳听了听,许秀才似乎还没走呢!

“我不耐烦坐在那里了,进来陪你。”小环说着轻笑道:“你还生气呢?”

“白气坏了自己有什么用?我才没精神生气呢!数钱要紧!”温柔说着,“哎呀”一声道:“该死,被你一打岔,我都忘了数到多少了。”

小环叹口气道:“说起来姐姐好歹还有个娘想着你的终身大事,我娘如今还不知过得好不好呢!”

温柔听她又提起伤心事,忙推她道:“又来了!你如今总唉声叹气的,都快变成老婆子了!放心吧,你娘这样精明能干的人,到哪都能照顾好自己,你现下要做的就是好好过日子,要不等她回来瞧见你那憔悴样儿,还当我欺负你呢!必定要向我问罪!”

“姐姐你又取笑我。”小环同她笑闹了一阵,悄悄从枕下取出一样物事攥在手里道:“姐姐生辰,我没啥可送的,只绣了一只香囊,略表表心意吧。”

“我瞧瞧。”温柔说着接过,却见那香囊既不是方胜形也不是倭角形,而是一只米菲兔,不禁大为惊讶地“咦”了一声。

小环见她吃惊,低头笑道:“那天瞧见姐姐在院里的沙地上拿树枝画这个兔子玩儿,我觉得有趣便记下了,绣出来也不知好不好。”

“好!好得很!”温柔眉开眼笑道:“我很喜欢呢,谢谢你。”她一向对可爱的布偶没什么免疫力,上街看到喜欢的便要买回来,以前她的房间堆的到处都是玩偶呢,连床上都是,想躺个人都有点困难。

“真的吗?”小环欢喜道:“香囊里我搁了莲蕊香,想着姐姐每日出摊做生意,去了都是人多气秽的地方,佩个香囊醒醒神也好,就是不知道姐姐喜不喜欢这味儿。”

“唔,很香呢!”温柔嗅了嗅,便顺手将那香囊系在了裙腰间,自个站起来走了两步,看着那只米菲兔晃来晃去,颇觉有趣,赞道:“你的手真巧,我就不会做这些东西。”

“我还不会下厨呢!”小环轻笑。

“哎,若是我日后能置下一座宅子,你帮我做点东西吧?”温柔忽道。

“做什么?”

“呃……就是一些椅垫什么的。”

温柔迟疑了一下,笑道:“到时再说吧,眼下就算做了也没处搁!”她很希望有自己的宅子呢,然后按照自己喜欢的样子来设计,这样住着才会开心!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外头有人敲门,小环连忙起身去开门,却见温刚站在外头,一脸忧色道:“姐姐睡了?”

小环不答,只问道:“那秀才走了?”

温刚点点头,眉头拧得更深了。

“有什么事进来说吧。”温柔唤温刚进屋。

谁知他一进来,便顿足道:“真糟!”

“怎么?”小环忙问。

“这事都怨娘,好好的,怎么想着要替你找婆家!”温刚苦着脸道:“方才在饭桌上,我听着许先生的话风,竟像是有求娶之意!”

“谁让你在那儿一个劲的夸我好来着?”温柔叹气道:“娘怎么说?”

“她……”温刚迟疑道:“你知道娘不会说话,她唠叨了一晚,反反复复总说你性子不好,我竟不知她心里到底藏着什么主意了!”

还能有什么主意啊!不过就是想将她嫁给许秀才,但是先前吃她闹了一场,心里又犹豫不决罢了!温柔皱着眉,没有言语。

“姐,你说先生会不会真的让媒人来提亲呐?”说实话,温刚可不愿意姐姐这么早嫁,何况若是真嫁给许秀才,只是个填房,那也太委屈姐姐了。

“随他!”温柔冷笑道,“反正若是叫我看见媒人上门,必定将她打出去!”

第八十三章 忍无可忍

次日温柔同温妈妈就闹起了冷战,毕竟前一日的争吵彼此都伤的很深,谁也不愿意先软下声气,露个笑脸,于是两人就这样继续僵持下去了。

小环和温刚两人初见她们这样,夹在中间实在为难,后来无法,只好居中调停,在两人之间传话递东西,日子倒也相安无事的一天天过下去。

只是温刚近来实在有些烦恼,因那许秀才心里存了淑女之思,对他这个未来的“妻弟”简直可说是关怀备至,不但额外给他开小灶讲解诗文经义,就连他背错了书,也只温言责备,并不打骂,甚至还常当着其他学生的面夸奖他聪敏。

这样明显的关心,令温刚有些坐立不安。孩童们的心思都是很单纯的,不会假装,见先生对温刚偏袒,也不知是出于妒忌还是羡慕,就喜欢闹着起哄羞他,每遇到许秀才不在,让他们自个念书的时候,温刚就成了众人群嘲的对象,有时一言不对争执起来,也有人会哄笑道:“怎么,要去找你姐夫告状么?”

这都因有一回许秀才背着人向温刚打听他姐姐的事,被两个学生听见了,于是传得整个私塾都知道了。

温刚每每恼得捏紧拳头发不出声来,这孩子自尊心强,知道自己能念书不是件容易事,因而格外努力,却不愿意别人对他的努力无视,只认为先生常夸赞他是为了讨好他这个“妻弟”。有两回他被嘲笑得恼极了,还同人厮打起来,最后扯坏了一件单衫,回家怕温柔听了烦心,不敢说,只扯谎说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跌破了脸,又被门上的钉子刮破了衣衫,惹来温妈妈两三天的不住唠叨。

不提温刚的小小烦恼,却说温柔这个月来生意红火,她心里谋算着再摆上半个月的摊,就能攒够了开店铺的钱,只是要开什么样的铺子,她还有些犹豫。若是要单卖甜点,这个做起来麻烦,还得找匠人砌个古老的烤炉,食材和模具一时半会也不定备得齐全,再说夏天甜食令人发腻,并不好卖。若是开个菜肴齐备的酒楼,她本钱又不足。想来想去,还是照旧卖些小吃吧,虽然劳苦些,但吃客稳定,收益也不差,于是她找店面的时候,就有了方向,专往那种贩卖小吃的街上寻去。

不过大小合适,价钱也合适的店面一时半会却寻不到,她也不着急,照样摆摊,先赚钱。这一天,温柔正在给食客端小笼汤包,却见上次来讹诈钱财的那几个闲汉又晃悠了过来。

“他们又来了!”叶昱皱起了眉头,收碗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温柔紧跟着皱眉,因为她听见自己的荷包在尖叫。完了,这回又得破财消灾了!真是恨死这些地痞了,但又拿他们没有法子。

“喂,给我们各来一碗鸭血粉丝汤!”刀疤闲汉像熟客似的跟他们打着招呼,但嗓门奇大,已将一些反应灵敏的食客给惊跑了。

“我们现在只卖桂花凉虾和小笼汤包。”叶昱冷冷道。

“哟!存心耍爷们开心呐!”刀疤闲汉看见那清衫男子不在,放心的大力一拍桌子道:“每回来要什么,你们就偏不卖什么!”

这话说反了吧?该说他们不卖什么,这群家伙就偏要什么!温柔心里着恼,但不得不拿出一百文钱,敷衍着请他们打酒喝。

“一百文钱,你打发要饭的?”其他闲汉跟着起哄道:“数数咱们有几个人!这一百文钱就够买两瓶酒,你让咱们一人喝一口?”

“小摊晚上刚开张,还没进帐,这些钱还是预备着找给客人的,真的没有更多了!”温柔无奈的解释着。

“没钱?没钱你摆什么摊!回家拿去啊!爷们在这等你!”刀疤闲抽出一条板凳,一屁股就坐下了,看他那样子,不再多给点钱,压根就打发不走。

叶昱到底年轻气盛,忍不住反驳道:“有钱咱们还摆摊干嘛?”

“小兔崽子,毛还没长齐,就学会犟嘴了?”刀疤闲汉微眯起脸,问身后众闲汉道:“你们说怎么整治他?”

“抽他的嘴!看他下回还敢混说不!”

“不如叫他给咱们各磕三个响头,认了罪,就饶他一回。”

……

众闲汉七嘴八舌说着,温柔气得差点没把牙给咬碎,但双拳难敌四手,真要闹起来,叶昱一个人根本打不过他们,到时搭上医药费是小事,万一将人打残了可怎么办?好歹再忍一次,过上半个月,她就挪地方另开铺子去。

眼见闲汉们已经在叶昱身上推搡来去挑衅了,而叶昱的忍耐似乎也快到了极限,很想伸手操起板凳就往他们头上砸去。温柔在旁瞟见那刀疤闲汉的手有意无意总是搭在腰间,心里猜疑他衣裳下面藏了什么匕首、腰刀之类的利器,更怕会伤及叶昱,只好将摊子上卖的几瓶酒取了出来,拿到那刀疤闲汉面前道:“真是没有钱了,这几瓶酒就当是我们孝敬了,还请各位抬抬手……”

她话未说完,灯光下,刀疤闲汉一眼瞥见她手背肌肤细腻莹滑,蓦地一把握住,搓揉了几下,调笑道:“没瞧出来,你的手倒比小娘们还要细白些。怎么样,陪爷一晚上,今后爷罩着你这摊子?”

温柔只觉得一只汗湿的大手在她手上摸来摸去,恶心得差点吐出来,猛地将手一把抽了回来,藏到身后去,在衣裳上擦了又擦,边往后退边怒道:“请你自重!”

“呀,大哥,没瞧出来你还有这嗜好!”

“大哥眼光不错啊!这小子长得是不错,比得上大户人家里养的那些娈童了。若是能睡上一夜,这滋味……嘿嘿……”

“男人有啥好?我还是更喜欢迎春院里那些小娘们……”

……

众闲汉们跟着大声嬉笑起哄,一连串污言秽语直往温柔和叶昱耳朵里灌,温柔再也忍不住,伸手操起一只碗就用力往地上一砸,那瓷器碎裂的声音将这些人吓了一跳,令他们暂时收住了口,抬头却见温柔又拿起剁肉的菜刀往案板上重重一墩道:“滚!”

第八十四章 小摊被砸

刀疤闲汉盯着案板上那把被灯火照得锃亮的菜刀,眼皮跳了跳,嘿嘿笑道:“小子有种!竟然敢叫爷们滚!你有刀,爷就没有吗?”说着,他一撩衣摆,取出藏下的一柄牛耳解手刀,往桌上用力一扎,尔后松开手来,就见那刀被震得直颤,闪射出雪亮的光芒。

温柔手握菜刀,盯着他不语。这时候说什么话都没有用了,原本就知道开个摊子,免不了有地痞来滋生事端,但她只想安安稳稳的做生意,禀着和气生财的原则,能退让便退让了,哪想到着了男装还会被色狼调戏,这已经不是破财的小事了,这个时候不反抗,难道等着被人拽上了床再反抗吗?不过心里到底忐忑,对方人这么多,她又丝毫不懂武功,也不通晓任何打斗技巧,只能仗着多年练就的切菜功夫同他们死拼,后果会怎样,她完全无法预料,大概死是不至于的,但伤残在所难免……

她手心里沁出了细细的汗,耳边听见闲汉们起着哄叫骂——

“大哥,废了他的手,看他日后怎生做吃食!”

“划花他的脸!”

“我看放点血算了,瞧他交不交钱。”

……

此刻远远围观的闲杂人等也很多了,但这群地痞早就闹得这片地段的人心慌慌,众人都知道他们是几个狠角儿,哪个敢上来劝阻啊?只在旁低声叹息议论着,心里估摸着这个小摊主今儿怕是讨不了好去了。本来嘛,低个声气,搭点钱财就啥事都完了,怎么如此强硬的顶撞呢?岂不是逼着这群地痞动手闹?

刀疤闲汉玩味似的盯着温柔,见她一脸倔强的紧咬着下唇,就是不肯将手从菜刀上松开,而叶昱挡在她身前,手里拎着条板凳,一副准备拼命的架势。他忽然觉得这事有点意思,长这么大,勾栏里的小娘们他早就玩腻了,这娈童是什么滋味倒还从没尝过。

温柔看见他神情猥琐的伸舌舔了舔嘴唇,都狠不得手里的菜刀能化作千万把飞刀,嗖嗖嗖飞过去扎烂他的舌头。可是敌不动,她也不敢动,只得僵立在原地,等着哪个不长眼的地痞先冲上来,她就准备用切生鱼片的刀法,将那人剁成肉片。

刀疤汉忽然一抬手,止住了手下小弟们的聒噪,嘿嘿笑道:“你们成天就是砍打砍杀的,难道就不能温柔点吗?”

温柔听见他凑巧点出自己的名字,眼皮一跳,却听其中一个闲汉腆着脸笑道:“大哥,咱都是粗人,不晓得啥叫温柔,你说,该怎么个温柔法?”

刀疤闲汉微眯着眼想了半日,忽然一声断喝道:“来呀!给我把这摊子砸了!一只整碗都别留下!”

“好!”众闲汉听他一声令下,兴奋之极,抬手就先砸桌子板凳,然后又将蒸笼上的汤包全撇到地上,拿脚一阵乱踩。

盛着桂花凉虾的大瓷缸被打烂了,甜汤流了一地。

碗碟被掼在墙上砸了个粉碎,筷子也统统被折断。生着火的炉灶被敲坏了,钱匣子被撬了,里头搁的几十文钱也被抢了个精光,就连用来拉摆摊家什的小推车,都被拆成了木片。真是眨眼工夫就一地狼藉,唯独温柔和叶昱两人,却还好端端的站在原地,那刀疤闲汉竟没让人动他们一根手指头。

叶昱看见他们砸东西,有好几回都想冲上去拼命,但是又怕自己先动了手,加倍挑起那些地痞闹事的兴致,到时他保不住自己事小,连温柔都搭进去事大,因此忍了又忍,终是不敢轻易妄动,只守在温柔身旁,防着有人冲过来伤她。

东西砸完了,闲汉们住了手,眼巴巴瞅着那刀疤闲汉,就盼他一声令下,他们就立刻上去打人。谁知刀疤闲汉却不言语,轻佻的摸着自己的下巴望着温柔,最后撂下一句话道:“这事可没完呢,咱们今后走着瞧,看看到底是你骨气硬,还是我的手段厉害!”说完,他竟带着人扬长而去。

这些闲汉在街头混久了,自然知晓出来摆摊做小本生意的人都为了养家糊口。学一门手艺很难,改行不是容易的事,而搬离这个城市另谋出路,对这些老实巴交的小生意人来说,根本就不现实。往常他们在街头勒索钱财,也遇过几个骨头硬不肯低头的摊主,最后为了填饱肚子,为了生活下去,还不是被他们整治的下跪求饶?肚里没了食,骨气就不重要了,尊严也不重要,到头来,每月乖乖交上点钱,求个平安的大有人在。

那刀疤闲汉不怕温柔逃到天涯海角去,反倒觉得这样慢慢的戏弄她,颇有几分新奇滋味,竟令他愈加兴奋起来,边走边在心里谋思,想这小子到底能坚持几天不出来摆摊,只要他出来……嘿嘿,总有一天治得他老实听话,让他往东,他就不敢往西,到时候……

想着想着,他不觉吸溜了一下口水,大声吼道:“弟兄们,今晚上庆丰楼吃酒去,我请客!”

眼见那群闲汉吵吵囔囔越走越远,待到再也瞧不见他们的身影时,温柔才长吁出一口气,松了手里紧握的刀柄,结果腿脚一发软,险些立不稳,就要跌倒,幸好叶昱在旁搀住了她。

“这些人简直没有王法!”叶昱眼望着那一地的狼藉,心痛如绞道:“明儿咱们上衙门告他们去!”

温柔皱眉不语,她心里知道这法子压根行不通,若是能行,这些地痞就不会如此嚣张凶狠了。想这叶昱虽是商户出身,但他从小养尊处优,恐怕没见过他爹爹如何在外对着人赔笑弯腰,才会说出如此意气之话。

“这位小哥——”旁边卖凉茶的摊主此时才敢说话,“我劝你,若是没有银子上下打点,趁早打消这告官的念头!你当衙门是好进的么?官爷们勒索起钱财来更不顾人死活,倒不如按月打点这起闲汉几百文钱,他不来闹你,你也好安心做生意。”

“这群恶徒在天子脚下四处横行,也没人管么?”叶昱不服,他以往看见自己爹爹常同衙门里的官爷们来往,彼此都很客气,压根也没什么地痞去闹他家的生意,只当天下多少总有几个好官,却不晓得他爹爹暗地里塞出去多少钱财,才打点出一份安宁。

卖凉茶的摊主好笑道:“小哥,你见的世面少哇,你不晓得如今的贼盗与官爷们都沾亲带故哩!那刀疤汉子,他大舅爷就在衙门里当差,你告他?哪有人管!”

说完,他自觉多嘴,向身周探看两眼,见没旁人听见这番话,才收住口回自个摊子做生意去,撇下叶昱和温柔两人,忍着无处发泄的愤怒,默默地收拾那一地的狼藉。

第八十五章 额首称快

温柔正弯着腰将那些被砸碎的瓷片捡到破锅里准备找个地方扔了,免得误伤路人,不过捡着捡着,她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双青缎粉底鞋,立定在她面前一动不动。她抬头,顺着鞋子向上望去,正对上一双寒眸,那个常来光顾的青衫男子此刻正微蹙着眉头看她,目光里似带着询问之意。

“不好意思,小摊被砸了,今夜没法做生意了。”温柔直起身子,略带歉意道:“这两日没准也不出摊了,防着那起闲汉再来闹事,客人请去别家吃吧。”

青衫男子闻言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又走开了。

温柔心想这人真怪,若不是听他开口说过一两次话,真要以为他是身有残疾无法开口呢!不过旁人的事,她也没有心思去探究,眼下摊子被砸,她正郁闷呢,眼看立刻就能攒够钱开店了,偏偏这时候被人搅了这一场,这今后该怎么办?换个地方摆摊?只怕还是逃不开那群地痞,就算日后要开店,也得备一笔钱贿赂那些官差,请他们多多照看,否则恐怕还是会被人闹上门的。她叹口气,继续弯下腰去收拾,待地面清理干净,将那些被砸碎打破的垃圾丢掉,才同叶昱一起空着手儿回去。

“姐,今儿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温刚正同小环一起趴在桌上写字,看见温柔回家,丢下笔就迎了出来,见他们空着手,奇道:“怎么没推着车儿回来?”

“摊子被砸了。”

温柔迈进明厅,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水,一气喝完,才将夜里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遍,听得温刚和小环直抽冷气,一面担心的上来询问温柔和叶昱有没有伤到,一面痛骂那群地痞。温妈妈原本坐在一旁做针线,此刻手也停,嘴唇微微抖动了一阵,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随即想起自己还在同女儿斗气呢,便赌气闭紧了嘴,一声不吭了。

“不能摆摊的话,今后怎么办呢?”小环担忧道。

“过一日看一日吧。”温柔轻轻转动着手里的茶杯,沉吟道:“实在不行,我就找家酒楼先做上一阵,等攒够了钱再说吧。”

“酒楼里给的工钱不会太多的。”温妈妈忍不住插了一句话,但她是低着头说的,倒像是在自言自语。

温柔微微一笑,也不搭话,她想着自己若是先露两手,做上几个拿手菜,再要求酒楼掌柜多开点工钱,应该也不是太难,但总没有自己摆摊来得自由,想着,不觉又叹了口气。

一宿无话。次日,叶昱同温妈妈出去买菜,温柔闲在家里陪着小环练字,过了没多久,忽见叶昱拎着菜篮先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

从来也没见他这样慌忙过,小环先奇道:“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大娘呢?该不是在路上跌了碰了?”

叶昱摆摆手,弯着腰喘气,待到气息稍平,才迫不及待道:“我看见……看见那个刀疤汉子被官差捉去了……”

“咦?”温柔撂下笔,诧异道:“怎么回事,你慢慢说。”说着,她忙倒了杯水给叶昱。

“我同大娘买了菜回来,路过迎春阁……”叶昱顿了顿,喝完水后接着道:“看见几名官差拿枷锁着昨儿闹事的那几个恶徒从里头出来,其中就有那个刀疤汉子,化了灰我也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