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缺美貌的男子。

红尘修行太苦,故国太远,连樱花的香气都闻不见,日升月落时,我甚至分不清我的家乡到底是中原,还是东瀛,若还不能游戏人间,浊酒一杯,如何对得起母皇给予我的一身风流好皮相,如何打发这限于流沙淤泥里的寂寥时光,如何淡去我人生里与生俱来的阴暗与潮湿。

许久之后,我才渐渐明白,她不是风流人间花里的任何一朵,她是晨曦的光,微弱却带着清新的气息,让人闻得见空气里那种称为‘希望’的味道。

即使在蜀中黑暗的水里,孤寂无人的冰凉原始林中,暴雨倾盆的夜间,都没有闻见绝望的气息。

**

(歌词)

隔着那扇天门,

人间有不停息的春至秋分,

时间的心思单纯而面目可憎

许多年后,火光之中,隔着时间的门,我与她最后的时光里。

我再次闪现在脑海里的,却不是我和她在蜀中密林里度过的日夜,却是她站在风烟山上第一次击败自己的时候,看向自己毫不掩饰的得意、讥诮,还有她站在他身边时候,看着他的无奈与宠溺的眼神。

且不说堂堂琴三爷举止异常。

只说,真是

很奇怪。

我从未曾想过,一个人可以用那种眼神去看另外一个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明明她自己看起来也不过十来岁的样子,却像是一个长辈宠溺着晚辈一般。

而一贯看似温柔,实际上比谁都冷酷疏离的琴三爷身上竟会有可以称为——温情与亲昵的气息。

甚至,那个男人的笑容里,都多了一种可以称为——温暖的东西。

真是——太可笑了。

明明和我一样被镇压在沼泽淤泥与冰冷水中的男人,就算是龙王也是阴郁海眼力永世不得翻身出海的镇海之龙,竟然会露出那种笑容?

真是让人看了不舒服。

那个女孩儿,到底,有什么能耐?又到底是谁?

想要接近,想要得到,然后再毁掉她的心情,忽然变得迫不及待起来。

我想要的女人,从来就没有得不到的。

只可惜,一开始我低估了她的头脑和心性,以为她不过是一朵攀附在琴三爷身上的菟丝花,以她绝对敌人的身份出现,再用寻常得到女子芳心的手段,都只让她对我更警惕农女倾城。

好在,我了解女子。

她们都喜欢无害之物,而我身边恰好有那么一只‘宠物’存在,宫少司这个人,虽然时常让我恶心,却不可以否认,就算知道他不怀好意,他很善于博取人的好感,让人放下戒心。

连我都中过他的圈套。

那个女孩儿,大概拒绝不了宫少司那一副介于无害与有害之间的诡异模样。

一切不出所料。

也不知她是真的太天真,又或者是察觉了什么,给予了宫少司超乎寻常的‘善意’,即使知道他是我的人,竟还问宫少司是否愿意跟她走。

仿佛她真的很了解宫少司这个家伙一般。

呵,她若是知道他的过去,也不知是否还真会欢迎宫少司去她的阵营里。

而我,也没有把所有物拱手相让的兴趣。

我的狗,宣誓了效忠,那就只能是我的狗。

看着她遗憾的眼神,真是一件有趣的事。

这个女孩,还是太愚蠢,直到许久之后,我都不明白。

可是,多年后,在宫少司背叛我的那一刻,我忽然发现原来,愚蠢的那个,也许一直都是我自己。

那一段时间,我并不明白琴笙到底为何忽然停止了一切行动,仿佛一切都围绕着楚瑜转。

我多疑而敏感的性格,竟一直怀疑对方是在进行着某种阴谋,因为我太了解那个男人,他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变成一副愚蠢的模样。

而她的敌人太多,或者说,因为琴笙的存在,她的敌人太多、至少我能利用来对付她和琴笙的人太多。

所以有些时候,我甚至可以用‘合作伙伴’的身份呆在她的身边。

尤其,是在她有求于我的时候。

我听说过,她一直贴身照顾着琴三爷,所以,在某日里,她来问我某个关于南芝菁的问题时,看着夕阳下她沉思着的脸,我鬼使神差地提了一个要求,让她替我梳髻。

她答应了。

每日都有人替我挽起过发髻,动作谨慎而小心,熟练得从不出错。

而她的手指动作,虽然也算熟练,却少了谨慎与小心,因着她不时的沉思,甚至有点扯疼了我的头皮,然后,她会下意识地用指腹替我去揉那一处,带着一种近乎呵护的温存,似长辈对晚辈,似情人之间的亲昵。

那是我从未感受过的。

而我,很快明白,那是她经常替琴三爷挽发时的习惯性动作。

所以,这就是那个男人从庙堂里踏入滚滚红尘,沾染凡俗的缘故么?

你的手,细腻如脂,有着红尘里小女儿的温柔。

真心真意,贴心贴肺。

从第一次见面,我便开始刻意以风流恣意的姿态靠近你,亲昵地唤过你无数次——我的小女郎。

可,不知心中正的有触动是否在你替我挽起发髻的那一瞬间。

所以,我坚定得自己的念头——

小女郎,若是,连我都动了意,你必是他的晨曦,毁了你,说不定就真能毁了那个男人。

彼年,你尚未得到唐墨天的真传,功夫平平,要捏断你纤细的脖颈太容易,我眯起眸子里,有你看不见的杀意。

可是,我并没有想到

原来有一日,发现,你能够毁灭的人里,也包括了我。

你看,时间,就是这样。

它就是这般心思单纯,而面目可憎,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有怎样的离奇与曲折。

**

(歌词)

师父用最熟悉的宽容口吻

复述着如是我闻

我却仍疑问

八十一难中

是否包括爱人

悟境泛过温柔波纹

想是故土沙粒遗痕

皈依前竟已发生

可曾见谁斩断慧根

自甘堕入滚滚红尘

千山万水后雨夜期故人

许多年后,每一而雨夜,我都会记起蜀中的丛林,记起那乌云下乌江幽幽,水汽弥漫,有女子窈窕依江而坐,听得那叶笛里在她唇间化作或者欢快,或者悲伤的歌。

“楚瑜。”

我记得我唤你的名字,你回头看着我的表情,自然而从容,带着熟稔的笑,向我走来。

后记 沙悟净 下

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所有的孽缘起始之后,纠缠结束之前,我终于明白什么叫——

除却巫山不是云,曾经沧海难为水。

乌江边头发潦草,素颜朝天,一身狼狈的少女,却原来是我见过最美丽的模样,即使她的脸上依然还有着没有完全卸下的苍老易容。

那也是我一生里,唯一能如此光明正大地够唤你一声夫人,而你含笑望我,应一声‘夫君’。

即使一切不过是一场戏,可谁知我也曾对佛许愿——戏如人生。

却又怎知,一切不过是虚妄梦一场。

我原来不过是你唤作人生的那场戏里的一个匆匆过客,而非我所以为的主角。

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蜀中的密林雨寂寂,天色永远都是带着忧郁的苍青,白云浅淡。

仿佛这世间只得你我两个。

不知是否因此,所有的算计心思,前尘旧怨都仿佛被雨幕隔远快穿表妹不是炮灰。

你钓鱼,劈柴,生火,挑水,搭起挡风避雨的小庐,为与你为敌人的我换药,擦身。

我的伤重,换得你真心以待,可你大概并不知道,这一场落难,这一场劫,原本就是我一手策划,将行程透与南秦月知道,她既知道,这路上的狠辣水匪又怎能不知。

我想要的不过是他或者你的性命。

激流之上,暗夜之中,你们潜伏而行,无曜司左右相护,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么?

你和他,总会有人,顾此失彼。

你若丧命水中,琴笙必定心神大乱。

只是我没有算到的是,连我自己都出了差错,然而,这世上就算是琴笙那样号称算无遗策之人,都一样会漏算了亲信的性命会丧在宫少司的手里。

我也不过拿自己的运气陪你们赌一场。

我赢了,也输了。

算赢了你落水与琴笙失散,他到底顾此失彼。

我自己却也跟着落水受伤,也不知什么缘故,在黑暗的水流里看见你的那一刻,鬼使神差地拉住了你。

却并不知道,那一刻开始,却是输了自己的开始。

风雨漫漫,夜色阑珊。

那些夜晚,我与你仿佛山间的寻常夫妇,缺医少药,缺粮少食,却狼狈到——温馨。

我从不知道你是这般能干的女子,更迷惑于你的身份,为何,仿佛你什么都会,柔软纤细的肩像能撑起一片天,每一次看着你劳作忙碌如采蜜的蜂儿,却只让觉得莫名的温馨,一贯阴冷潮湿的心脏仿佛都被温柔覆盖,连无数次想要回到故国的梦都仿佛在雨水里遥远淡去,只愿可以长长久久的看你为我做一切,便是圆满。

忽然有了不该有的奢望——

独在异乡为异客,却可否有一人,让我忘却所有的前尘,抛下华衣锦服,江山华美,野心浩大,只做平凡山间农夫,为你挑水劈柴,采菜耕种。

从此,埋葬所有的阴谋诡计,执指之手,与子偕老,同心同德。

可惜,我与你都有自己放不下的记挂,而记挂太深,便成了执念。

却哪里知晓,执念之恨,会让你我失之交臂。

人生何处,无风月。

然而晨曦之光,转瞬即逝。

也许,一切都有预兆,正如我见不得光的出身,从来得不到天照大神的眷顾,潮湿而阴暗的角落里出生的贱子,即使被命名为神圣的伊势宫,却依然触碰不到高天原的光,只能暗中窥伺着隔开遥远山海的故乡与母亲。

**

好似曾为谁,披甲踏云上阵

可惜没能叱咤乾坤

丁点成就零星传闻

我也被称作天神。(词)

母亲,这个词对于他而言,从来都像一个温暖而虚幻的存在。

可他依然愿意为了那个幻像,披甲上阵,在另外一个战场为她开疆拓土,只可惜,莫说叱咤风云,连他自己的存在也不过是另外一个幻像。

可他从知道自己身份的那一天,照顾他长大的嬷嬷就一遍遍地告诉他——伊势宫是神宫,你是神之子。

也曾自傲于自己的身份,可是他更多地憧憬着母亲的温柔与眷顾,就像照顾自己的人给他看见的那一幅美丽的宫廷绘里,高高坐在帘后俯视群臣的女皇,飞羽天皇,万世一系的天照大神后裔。

如果大日女尊真的存在,那样美丽的神女,应该是像母亲那样拥有温柔的目光,柔软的指尖,馥郁而温暖的怀抱。

可惜,他离她最近的,却也不过是少年时,忍耐不住思念的苦,悄悄爬上了远去东瀛的船,一路避开追捕,到了伊势神宫,那个给他命名的神圣之所。

他知道母亲每年都会亲自领着皇子公主和群臣前往那里祭拜,然而,乔装化身祭祀的巫女之一,潜伏在那里却没有多久,便被德川的人发现,捂了嘴拖了下去。

他腥红了眼,想喊,告诉所有人他也是皇子,是神圣的伊势宫殿下,想要喊母亲。

却忘了,这里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更没有什么伊势宫殿下。

他依然只能茫然地被拖行远去,看着风流的皇子和美丽的皇女们围绕在那高贵的女人身边,欢声笑语,吟唱着和歌,风里有三味线空灵幽寂的曲声,而她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如果,母亲不知道他曾经来过,也许他尚且可以自我安慰。

可惜,在船上,他便接到了唯一一封来自母亲的信——一封措辞极为严厉的申饬信。

申饬了他的不顾大局,冒险疯狂,不配为皇子,甚至不配伊势宫这个称号,若是他再如此言行无状,便没有存在的必要。

他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那两个月海上漂流期,一路被困在船上,没有人与他说话。

他的怨恨,愤怒最后都仿佛被时间磨平,又或者是被颠簸的海和潮湿海上风雨湮灭,最后,他只一遍遍地看着那申饬信,告诉自己,那是母亲望子成龙的期待,一定是他做的不够好,所以才让母亲如此愤怒罢?

如果他实现了母亲的期盼,拿到母亲想要的中原皇位,或许一切都会不同,母亲会以他为傲,会在所有人的面前承认他的存在。

许久之后,他渐渐明白,他想要的不过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

但,彼年,仍旧是青头少年的他,心情仿佛因为这个答案平静了下来。

自欺欺人这个词像一个温柔乡,能装得下所有的执念。

它像大海里虚幻的灯光,像鲛人的美妙歌声,引诱着旅人向前,向前,最后被海浪吞噬,被鲛人的利爪撕碎,最后血肉横飞,尸骨无存。

人,总要往前走,总要有一个目标。

所以,他一往无前,用自己去祭那虚幻的故国,虚幻的亲与情。

最后连自己唯一能见到阳光与晨曦的机会,都亲手放弃。

“哈哈哈。”听到宫少司的死讯的那日,他于长夜海风里抚额大笑,笑出一手泪光。

笑那少年的傻,笑他自己的痴。

笑那时光,如此残忍偷心小贼。

宫少司痛错于那一日花园里,岁月静好时,放开了她的手。

他又何曾不怨于自己那一夜,带着她走出蜀中的雨夜密林。

原来,他和那自己曾无比厌恶的少年一样,没有区别,都在用自以为的方式去渴求自己想要的温情,去禁锢自己想要的爱欲恨惊心。

可又怎么会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将她推得越来越远。

英雄百种定格一瞬

尽褪凡俗落地生根

长夜又密雨沙河阻新人

如今突然遭遇修行缘分

才知我那些前尘旧恨

在妖中竟也算乏善可陈

谁都历经苦海浮沉

终于努力学会承担本分

可弟子有惑依旧愚钝

当思念某一片刻的眼神

该诵哪段经文。

他的前尘旧恨,让他的世界一片荒芜,红尘里苦海翻腾,却也知比起那个男人而言,确实‘泛善可陈’。

英雄百种,定格一瞬。

他此生大约和英雄无缘,可他知道那个男人曾经也算是英雄,至少那唤作秋子非的年轻将军,英名亦曾荡三军。

苦海沉浮,也都曾一身风雨,披肝沥胆,换来一世沉寂,血泪都冰封永冻原。

也曾羡慕过那个男人的恣意纵情,也曾嫉妒过被世人传颂的年轻英魂,也怜悯过他的命运,比自己更可悲。

最终依然,是恨的。

你得到的,依然比我多。

即便杀尽天下人,我依然换不来她的笑。

走出密林雨夜,她也是为了你,最终与我背道而驰。

明明,一开始,她明眸里看见的人是我。

那些日夜相伴的里,那个风高雨急,仿佛要将人窒息的雨夜里,唯一的暖意来自她的胸口,我的背心,心脏的跳动,那么近,那么近,几乎可以融化。

可最后,她的温暖与温柔,都给了你。

我的‘哥哥’。

当初走出密林,已是错失了让她自己走向他的机会。

若是拥有中原天下,才能拥有她,那么他更回不了头。

如是,我闻。

上师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发愿之时,便是皈依之日。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可是

“我回不头了,小女郎医生,我有病。”他在当面的海岛上,抱着在音阵里昏昏沉沉的她,细细地用指尖抚摸过她柔软的脸颊,额边细软的发丝,将唇极尽温柔地印在她的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