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着,院门外人影一闪,大武媳妇儿端着托盘笑盈盈的进来,“达达,别干了,都错晌了。”

李老头停了锄头,向上瞄了一眼,可不,日头都偏了!“嗨”着应了一声,“他娘走的时候,把饭都做好了,热热就成。”

大武媳妇儿说,“我海歆嫂子提前都跟我说了,午饭时让我照看着些。今儿早上大武从南边槐树林里捋了好些槐花,我给都蒸了,凑和吃点吧。”

李海歆知道她跟孩子娘相厚,就道了谢,把蒸槐花接了过去。几个孩子都不在院中,把饭桌搬到院中,给老李头拿了碗,盛了碗槐花菜,去西屋看。

推门进了北间,春柳春杏和梨花三个在炕上正睡得香,两个大的嘴角还沾着点心沫子。他笑了笑,转身又出去了。

因何氏走时交待春兰留心些抱鸡娃儿的老母鸡。她喂梨花吃过蛋羹,就去了北边草屋里。看着看着就忘了时间。

出来一看,爷爷已在院中吃着饭,他爹刚从西屋出来。嘴唇抿了抿,走过去,“嬷嬷留了饭让我热咧。”

李海歆看着女儿轻声细语的模样,心头一酸,又想着,那两个怕也是因为家里没人,才这么自在,在炕上玩睡了。

暗叹一声,拿了碗盛了大半碗槐花,叫她去西屋吃着。

吃完午饭,他寻思着趁家里没人,先跟他爹说说分家的事儿。可踟蹰了半晌,刚叫了一声爹,下面的话却变成了,“老三也老大不了,该说说了。”

老李头“嗯”了一声,“你娘说等麦收后咧。”

李海歆也说回头让孩子娘也操操心,看有没有哪家知根知底儿,不错的姑娘。

老李头点了点头,坐了一会儿,起身进堂屋,再出来时,手里提着个洗得发白的小袋子,往李海歆跟前儿一放,“家里的钱都是你娘管着。这是二十个钱儿,你拿去给娃儿买点吃的吧。”

第十二章 一只签儿

因老李头给了二十个钱儿,李海歆心里头高兴,不是钱多少的问题,重要是那份心。想着就好,看在眼里就好!

用完午饭,老李头去田里转悠,他又挑了五六趟水,把剩下的菜地浇了。

看看到天色,已到了下午半晌,便又拿了斧头去后面那片竹林中。他年轻的时候跟着这一带有名的簸箕王学过编簸箕的手艺。也曾编了拿去卖过,不过镇上离家太远,一次挑得少了划不来,多了又卖不出去。再者这临泉镇一带会这种手艺的人也很多,很多庄稼汉子看几遍,也能编个七七八八,反正村子里人不讲究,能使就行。卖了两三年觉得不如种地划算,就不再去卖了。

不过李家用的簸箕倒都是他编的。今儿趁着有空儿,心情又好,他寻思着再砍些竹子编几个,再往前不到一个月就该收麦子了,到时候正好用上。

可他的好心情仅仅只持续到傍晚那娘几个从大青山回来。

李王氏的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黑沉,何氏脸色木木的,下了车也不瞧人,径直往西屋走。春桃和两个姑姑的脸色也不太好,许氏倒是脸上笑吃吃的,不住的往西屋瞄。

李薇窝在二姐春兰的怀里,小眉头皱着,这架式是自已娘亲惹老太太生大气了?!应该不会吧?!自己的娘自己还是知道的。心里头是有怨,也不是小怨,是大怨!可是为了她们几个,她能忍,就是再难受她也能忍。

许氏笑吟吟的问:“娘,晚饭想吃什么?”

李王氏扭着撇了她一眼,“随便!”蹭蹭蹭的去了堂屋。

海英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就连海棠也拿眼撇了他也一眼。

许氏讨了不自在,鼻眼嗤了一声,叫着春峰春林去东屋,嘴里嘟哝:“是我让她去抽签儿的?”

李海歆转身往西屋走,春桃跟了过去,二姐春兰抱着李薇也跟了过去。

屋里,何氏背对着门口,躺在炕上,肩头一抖一抖的。李海歆溜着炕沿儿坐了,拍她,“孩子娘,到底咋啦?”

何氏不理睬,只是低低的哭着。

李海歆又说,“哎,孩子都看着呢。别哭了。”

何氏仍只是小声的哭着。院中响起李王氏大声叫许氏做饭的声音,似是听到何氏的哭声,把猪食槽子的敲得梆梆作响。

春桃秀眉蹙得紧紧的,眼里含着泪,过了许久,把泪儿一抹,一五一十把在外面发生的事儿说了。

原来,到了大青山,她们先去赶了庙会,把绣花样子卖了。春桃绣的花样子,刨除去布和钱,一个能得三个大钱儿,二姑海棠绣得更好,能挣三个半儿。

海棠和海英日日绣着,手里已攒了六十来个花样子。原先是卖给上门收花样子的货郎,后来听说自己拿去镇上卖,能多卖几个钱儿,她们自过了年就攒着没卖,一共卖得了二百个钱儿。春桃的花样子虽然只卖了六十个钱儿,心里头也高兴得。

李王氏乐得合不扰嘴儿,去山上拜送子娘娘的时候,路过一个道士摆的卦摊儿,说是什么铁口直断。李王氏一时高兴就非让何氏抽上一签儿。

何氏说不用白花这个钱儿,去山上求也是一样的。李王氏不同意,非让她抽。

何氏无奈只好由着她抽了一个签儿:“命里有时终会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李王氏不懂,让道士给解解签儿,那道士张口要十个钱儿,李王氏当时就沉了脸儿,嫌贵,好说歹说,道士给降到五个钱儿,拿过签儿问她们求什么。李王氏说是求男娃儿,那道士笑了一下,把签往签筒里一扔,说,这位大嫂命中无子,别再算啦!

就这样,李王氏花了钱,又得了道士这样的话,心中有气。刮刺何氏几句。何氏本就因没男娃儿心里头硬气不起来,偏她又是个要强的,心里头更是堵得不行,李王氏说这些话时,哪里还能陪得起笑脸儿!

李薇在心里直骂那个臭道士,一句似是而非的话,人家给钱少了,他给解这么个烂签出来!

李海歆知道了缘由,脸也黑了下来。“呼”的站起身子,就往外走。何氏觉察到,猛的坐了起来,叫:“孩子爹,你干啥去?”

李海歆一脚踏在门槛子上,脸儿冲着外面,好一会儿才回过头,脸儿木着,“你歇着吧,我去看看前院收拾那两棵竹子去。”

何氏抹了把眼泪,叹了口气,下炕趿鞋子,“行,你去吧,我也去茅屋看看鸡。”

抬头对上梨花的黑溜溜清澈澈的大眼睛,刚抹去的泪儿又涌了出来,一把抱过脸贴在她心口处肩头耸动着。李薇伸出小手,摸上她流下的一串串滚烫的泪,另一只小手放在她头顶轻拍着。虽然看起来只是小婴儿无意识的动作罢了。

她柔嫩的小手贴在何氏脸上,象是在给她抹泪儿一般,何氏只觉得一颗心都要化了。

春桃眼里的泪也不住的往下流,轻扯何氏衣角,“娘,小妹在哄你呢。”

何氏抬头,含泪带笑,凑过去亲李薇的小脸儿,嘴里念叨着,“娘的乖女儿真乖,就是给个儿子也不换!”

李薇拍舞着小手嘎嘎嘎嘎的笑了,刻意笑得十分的响亮。

何氏抹了把眼泪,脸上有了笑,又亲了亲她,“晚上跟娘睡哦,娘好久没抱梨花一块儿睡了。”又亲了几亲,把她交给春桃。

李薇看着何氏象是去了茅屋的方向,心里头安了些。转过头故技重施,又哄春桃。

心里头把李王氏咒了个千百遍。

李家晚饭是在默默无声中用完的。又早早的各自归屋,一弯上玄月早早沉了下去,外面乌黑的一片,李薇被何氏护在里侧,她则被孩子爹半抱在怀里。

李薇知道,那一夜,他们许久许久都没睡着,可两人谁也没说话。

第二天,李海歆把原本打算编簸箕的竹子都改编了鱼篓子,编了三个大大的鱼篓子,扛着出去了。回来后又开始在梨树下那片空地上挖坑,挖了个一米深两米长宽的方坑,一言不发的往里面挑水,李王氏问他干什么,他也不说。

李薇看得出来,李王氏还是有点怯大儿子黑脸儿的。

老太太下午的时便对她娘略缓了缓脸色。

傍晚的时候,李海歆带回来十来条掌长的小鱼,放养到水坑里,又教春柳几个没事寻着些菜叶子,嫩树叶,青草撒进去喂喂。

入夜后,李薇还是跟着何氏睡,她爹李海歆把她抱在怀里逗她,“梨花以后天天有鱼汤喝了。”何氏靠在炕头,脸上带着一丝笑,逗她,“你是最有福的,姐妹五个,你爹最疼你,长大了可要好好孝敬你爹。”言语之中颇有怨意。

李海歆笑着凑近何氏,将她环在怀中,“还有怨呢。”

何氏没吭声。

李海歆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要想生咱还接着生。就是再生个丫头,咱也一样养活。要是不想生,咱就不生了。没儿子的人家多了去了,就不过日子了?”

顿了一下,又说,“咱大娘娘家不也是没儿子,日子不照样过?过得还比咱家红火呢。”

李海歆口中的大娘娘就是老李头的亲大嫂。只有两个女儿没儿子,两个女儿嫁的虽都是平常的庄家户,可女婿老实能干,而且李海歆这两个堂姐,在家做闺女时,没少帮衬着她娘和奶奶吵架斗法,练就了一副泼辣的性子,把自家男人管得服服帖帖的,春耕夏割秋季收播,两个堂姐堂姐夫忙完自家忙娘家,逢年过节不是钱就是衣的,老两口的那五六亩的基本不用自己去干活,家里养了五六头猪,十来只鹅,二十来只鸡,日子过得很是滋润。

何氏好半晌才叹口气,“还生什么?都到这份儿上了,盼儿子的心也淡了。要真是个儿子还好,要再是个女儿,你娘还不得学着你奶奶逼你休妻另娶?”李海歆奶奶当年逼着李海歆大伯休妻另娶的事儿,闹得整个李家村满村皆知,何氏还没嫁过来就听说了。

李海歆脸儿一沉,“瞎说!咱庄户人家哪兴这个?”

何氏笑了笑,抬起身子,抱过李薇架着她的小胳搏,让她练腿劲儿,“就当我是瞎说。反正我是打定主意不生了。”

李海歆双手抱着,平躺下,盯着房梁看了好一会儿,才说,“老三的事儿爹说麦收后就说。你再忍些日子吧。”

何氏逗着李薇,玩笑似的说,“都忍了十来年了,还有什么不能忍的。”

李薇强打着精神,配合她娘亲玩了一会儿,困意涌上,不知何时睡着了。睡之前,耳边淡话还在继续着…

夜里她做了自来到这时空的第一个梦,梦中是一片竹子掩映的白墙黛瓦大院子,院中有一棵海棠树吐着粉嘟嘟的花儿,院子边儿上还有一在片粉白的棠梨花丛,流水哗哗哗哗的作响,晚霞似锦,几个姐姐在花丛中欢快的笑着,笑声清脆响亮,直传到天边儿去…

第十三章 小满点种

进入四月里,日头毒辣起来。麦子已落了花,开始疯狂吸收养份,进入灌浆期。家家户户也紧赶着选种子,选种,筛种,浸种子,压甘薯秧子,整日里忙得团团转。

老李头家里的十亩好地,还种包谷、大豆,八亩中等田里种棉花,十来亩末等田里种秫秫、谷子和甘薯,河边新开的五六亩荒地现在还空着。这块儿田里秋季种什么,家里人很是争了一番,李王氏说要种秫秫,老大说还种甘薯。秫秫耐旱,不耐草,但是拾掇起来,比甘薯省心些。甘薯耐旱又耐草,拾掇起来麻烦,一秋上要翻几遍秧子,若是翻不到,秧子扎了假根,会分主根的养份,甚至假根上也会结小甘薯,到秋上出甘薯的时候个个长得瘦小瘦小的,不成用,只能喂猪。

争了大半天儿,最后还是老李头说种甘薯吧,甘薯产量多些,家里人多,防着春天里青黄不接的时候,也能吃饱肚子不饿着。

棉花种子要早早用草灰水浸泡好,再晾晒干,其它的种子要筛去小、秕粒、清除霉、破、虫粒及杂物,等到点种前再浸泡,有利于出芽。

甘薯秧子最费事儿,要提前选好种薯,在地窖里培育苗。这些年都是与大武家,还有前面的银生家等五六户合在一起育秧子,今年也是如此。

许氏在晚饭时提了提,说三娘娘家今年也想和咱们一起育甘薯秧子。老李头倒没什么,再怎么不对付也是自家的亲兄弟。李王氏气得不行,连带海棠海英两个眼睛也变作斗鸡眼儿。

李薇虽不知这其中发生过什么事儿,一看李王氏娘三个的架式,想必当年,李王氏与这位三娘娘李张氏之间有过大不痛快。

李海歆也说,不沾亲的都能合在一起,三娘三叔家怎么着也是连着筋的亲血脉,也同意合!何氏拉了拉他衣角,他没作声。

李王氏恨恨的说,“她现在用得上我们了,当年刚分家的时候,你们几个还小,他家孩子少,你爹去说三家合在一起收麦子点种,他当时咋说的?现在反倒贴脸过来了,我不同意!”

海棠眼剜着许氏,哼道,“她想合着,她怎么不来说?”

许氏用掌根抹了抹嘴巴,筷子在手里心一下下戳着,头眼望天儿,“也就是街上碰见了,她随口问问。”

李家老三也不同意合,“合育秧子也没啥,三叔三娘娘家你们还不知道?合一次,以后就沾上了。春耕夏种秋收的,他家地多不说,老四和老五干活儿又不实在,三叔事事喜欢抢个头!”

老李头叹了一声,没说话。许氏瞥了眼李家老二,他只是埋头吃饭。气哼哼的下了饭桌,端着碗儿回了厨房。

海英冲着她后背呲了呲牙。

晚饭后,何氏跟李海歆又挑水浇了菜园子,回屋里说着话。“三娘娘原先也跟我透过想合在一起干活儿的意思,我没接话。老三说的对,她家的事儿不能沾。”

李海歆想了想,也是这么个理儿。三娘娘又强梁,合了这么一次,日后真沾上了,事事都得紧着他们的先来。问:“三娘娘原先不是跟老二家的吵过一架?这事咋会找上她?”

何氏笑了笑,“具体因为啥,我也不清楚。大武媳妇儿和银生媳妇儿倒是提过,好象是老二家的有意讨好三娘娘吧。”

没过几天儿,李王氏抱着李薇去邻家借铲子,回来的路上正碰上三娘娘李张氏和几个婆娘在巷子口说闲话儿。瞧见她过来,大张声说,“我这个人就是穷得不吃不喝,让地都空着,庄稼都烂到地里,也不会拿热脸去贴冷腚子…”

李王氏脚步顿住,斜眼剜过去。

一旁有个媳妇儿看出不对劲儿,笑着和李王氏搭了两句话儿。又夸梨花长得好,白白净净的,不哭不闹,小模样又周正等等。

李王氏笑着应了几句,顺着那媳妇儿的话,也大声夸赞梨花,“这丫头片子是可人疼。不是我老婆子自夸,活了快五十岁了,还没有见过这么乖巧懂事的娃儿。”又逗李薇给这个笑笑,给那个招招手。背负着和平大使这一艰巨使命的李薇同学,极度配合,有指令必响应。

李王氏赚了脸面,脸色好了些,抱着她回家去了。

进了院子后,把她交给春兰,一阵风似的进了堂屋,李薇想着,肯定是又是和两个姑姑商量或者诉苦去了

日子如流水,转眼十来天过去,小满已至,日头毒辣起来。何氏抱的小鸡也出了窝,一共下了一百二十个蛋,抱了一百零五个鸡娃儿子。

李薇心里头很是高兴,乖乖坐在木塌子上看着一地毛绒绒的小鸡娃儿,干干净净的,可爱得很。嘎嘎的笑着。

何氏挑了八十只长得壮又欢实的小鸡娃儿,捉进大簸箩里,想着佟氏应该是没怎么喂过鸡娃儿,壮实的好养活,只需弄点小米包谷糁喂着,等过了十天半个月,可以吃下青草菜叶子了,基本就不用费什么心了。

和李王氏说了一声,推了车子,把装小鸡娃儿的簸箩放进去。见李薇坐在木塌子上眼巴巴的看着她,笑骂了一句:“小野丫头。”转身回院中,到西屋里找出原来那个几个丫头用过的物件儿。在车上绑好,把李薇放进去。笑:“坐得舒服不?”

李薇坐在软兜中,感叹她娘真是个人才啊,也真是困境造就人才。这个看似灰突突不起眼的物件儿,竟与前世儿童安全坐椅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是个十分简单,却又处处透着巧思的物件儿:后面一片似是破夹袄儿制成的,有车厢子那么长,一尺来宽。四角用绳子固定在车厢扶手上和前辕上。她坐的地方,前面分别是两个五寸宽的布带子,小腿下面也有同样的布带兜着~随着车子往前走,一晃一晃的,似是坐秋千一般。

她朝着何氏直乐呵。

出了院子碰见几个妇人,都笑呵呵和何氏打趣儿,“哟,你的传家宝又用上了?”

何氏笑着回了话。

院中李王氏听见了,脸登时又拉了下来,“这是现眼给谁看呢?”

这些年李王氏不管几个丫头,何氏要强,干活儿不想落在人后面,除了春桃之外,春兰春柳和春杏,都是这么着带大的。

虽然何氏从不在旁人面前儿说李王氏如何如何,可是一连这些年,何氏这么着带着孩子下地干活拨草收麦子,李家村哪个人能不知道李王氏不带孩子,不帮衬大儿媳。

李王氏心里头恼,又说不得了何氏什么,这也是她愈发不喜欢何氏的原由之一。

何氏推着车子,一路上逗着李薇,听她嘴里咿咿呀呀的回应着自己,虽然听不懂,可心里头也舒坦得很。母女俩一路就这么聊着到了佟家小院儿。

佟氏在院中听到声音,迎到门口,笑弯了腰,“李家嫂子,你这什么?怪好玩儿的。”

何氏把车子推到院中,抱李薇下来,笑着三言两语的解释了下,佟氏温婉的脸儿上浮上的一抹感同身受的神色,,“唉,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何氏应了句,可不是么。

佟永年从堂屋里出来,立在堂屋门口,跟何氏打了招呼,又盯着李薇看。佟氏扬手叫他,“年哥儿,你不是念着梨花妹妹呢?快来!”

李薇下意识往何氏怀中躲了躲,生怕这个小男娃儿再做出要把她嘘嘘的举动。不过,还好小春杏今天没来!想到到这里,她又从何氏怀中探出头,朝他伸了伸小手儿,对于同病相怜的娃儿,她还是尽可能做到友好。

何氏又问上次带回的字贴好不好用,佟永年很有礼貌的谢过,“谢谢李大娘李大叔,字贴很好用。”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惹得何氏笑开了颜。

每当面对这个男娃儿的时候,李薇总觉得她娘笑得格外多。唉,在如此重男轻女的古代农村,没男娃儿总是她心疼说不出的遗憾吧。

何氏送了八十只鸡娃儿,佟氏推了半天,自己养不了这么多。何氏便手把手的教着她如何喂鸡娃儿,佟氏见推脱不过去,扭身进去厨房,不多会儿出来,手里拎着个粗布小袋子,里面装了半袋子包谷糁,“李家嫂子,你也别嫌弃,知道你家不能单开伙做饭。我不给白面啥的了,这半袋子黄面糁子,你拿去喂鸡娃儿。”

何氏本正愁这个,佟氏这可算是及时雨。她也不多推让,就收下了。又笑着向年哥儿说,“年哥儿啥时候闷了,去我家玩去。”年哥儿轻抿着嘴,似乎是想了想,点点头。

因正是农忙时,何氏不能多留,佟氏心里也知道,两人站在院中说了几句闲话,便送何氏家去了。

麦到小满三日黄。小满过后,不出两三天,麦芒儿已透了微微的黄色,大正午时立在村头向外望,一望无际的青黄麦浪让人的心情不由的松快起来。老李头的田中,前些天地里头刚浇了水,如今已经能下人了,种子也早已选好。

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点种。

点种是精细活儿,又卡着时节,耽搁不得。这回就连春林和春杏两个小的都得下地,负责往挖出的坑里扔种子。

天刚蒙蒙亮就起床,趁着天不热,趟着露水,开始点种。一直点到大半晌午的时候,二姑海棠才往地里送饭送水,在地头树荫下吃了,仍旧接着点种。一直干到天黑透才回家。

得了点空子还要收拾种子,顺带把收麦子用的镰刀等都找出来,该磨的磨,该修的修。

这些日子,李家本来就不丰盛的一日三餐,变作一日两餐,家里头只有李王氏和二姑海棠两个人忙里忙外的。原本二姑也是下地的,因李王氏看她被大日头晒得黑了些,心里疼,也因她马上要说亲了,总不好这么晒着,点了两天,就不让她再去地里了,每日在家里做饭兼喂牲口。

李薇这几天是从未有过的饥饿,虽然她已经尽力在饭点的时候多吃了,可是加餐没有了,蛋羹没有了,鱼汤更没有。饿得她整天叭咋着小嘴巴,这天快到中午,大人们还没下晌,她饿极了。

李王氏把她围坐在大梨树底下,自己在院子里忙活儿。

看着一地的小鸡娃儿,李薇饿得真有爬下去,抓一只生吃活吞的心思。

佟永年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小女娃儿自己坐在大梨树下,小小的身子前倾着,一副将要滚落的的样子,吓得他脸色一白,喊了一声,“梨花!”蹭蹭蹭的跑近,手里青布小包中溢出的汁液撒了出来,沾在衣襟上,星星点点的。

李薇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小胳膊一软,趴倒在木塌上,起不来了。用力抬起头,眼前一片青色闪过,声音已到耳边,“梨花!”

李薇这才看清来人,佟永年。

“梨花,你…”他想问她在干嘛,这样摔下去很危险的。可话到嘴边儿,才意识到她是个不会说话的小奶娃儿,忙把手里的碗放在木塌另一头儿,把她抱起来。

他的动作很生疏,生怕弄疼她似的,好半天儿才算把她扶正。李薇虽然怨念他刚才那一嗓子差点儿把自己吓得摔下塌,这会儿看着他额头上沁出的细密汗珠儿,润白的脸儿因热和紧张绯红一片,又嘎嘎的笑起来。

佟永年看了看院子,清秀的眉尖蹙起,“你家大人呢?”

李薇:“咿咿呀呀…”

“哦,对了,他们去干活了。”佟永年想起母亲的话,自言自语道。

又问李薇,“你饿吗?我娘让我送羊乳过来。”说着动手去解他带来的青布小包,里面有一个罐子,还有一个黄纸包。是佟氏带来给几个大的吃的点心。

李薇闻到那股久违的乳香味儿,心是感叹,真是好人有好报,她娘帮人一次,这些日子倒是解了自己家不少困难,连带她也沾了光。忙不迭的晃点下小脑袋,表示她很饿!

佟永年见她似是能听懂自己的话儿,勾起嘴角,脸上浮上一抹笑意,有些清冷的眼儿,变得温润起来,透着孩童该有活泼和单纯。指着那罐子羊乳说道:“你等着,我去给你拿碗。”起身跳下塌,往院子里跑去。

李王氏正巧从院中出来,一眼看到正往院中匆匆跑的小男娃儿,稀奇的问,“咦,是年哥儿?!”这小男娃儿去年冬上在李家借住过两日,李王氏倒是认得他。

佟永年止住脚步,顿了一下,整整衣衫,规规距距的行了礼,“李奶奶好!”

李王氏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直摆手,“哎哟,大户人家的小少爷就是知礼。”二姑海棠在院里听见,也出来瞧,佟永年知道她是梨花姑姑,又行礼问好,“姑姑好。”

海棠也笑了,学着他回礼,“年哥儿也好!”

佟永年的脸又红了红,回身指着李薇道:“我娘让我给梨花送羊乳的。”

李王氏看他小小年纪,知事懂礼,混身上下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打心眼里喜欢,忙叫海棠拿果子给他吃。那些果了是梨花过百天儿时,各家送的,她收了起来,有时会偷偷的塞给春峰春林。

佟永年连连摆手推辞,又说,“梨花饿了。”

李王氏这才想起大半晌了还没看梨花一眼,抬头瞧过去,那丫头睁着溜圆的黑眼睛,正往这边儿瞧,小嘴扁着,象是极委屈的模样。

赶着回厨房拿了碗了,倒了半碗羊乳喂李薇。一边笑眯眯的看着佟永年,李薇心中嗤了一声,本姑娘要快点长大,到时候好叫你们看看什么叫巾帼不让须眉!谁说女子不如男!!!

更大口的喝着羊乳,小眼不时翻着那个叫佟永年,被李王氏夸得脸带红晕,有些不自在的男娃儿,发泄自己胸中的抑郁!

甜香适中的口感,不膻不腥的,喝得李薇很是满意。直直喝了满一大碗,小肚子撑得溜圆,仍意犹未尽。李王氏掀开她的小褂子,拍了拍她雪白娇嫩圆滚滚的小肚皮,咚咚作响,嘴里说着,“哟,我们梨花的小西瓜熟了,拿刀切开吃了吧?”

李薇舍了喝羊乳的心思,急忙用小手把自己的小衣衫往下拽,身边的小男娃儿直盯着她的小肚皮看呢…

二姑海棠看看梨花,再看佟永年,有些不敢相信,稀奇的逗她,“哟,我们梨花知道羞羞啊?”李薇心里翻白眼,本小姐二十四啦,怎么不知道羞羞?!

吃饱喝足的梨花,混身懒洋洋的,四月里的风温温,带着麦子的清香,吹得她舒爽无比。

院子口一颗歪脖子老枣树,开了一树米粒大小的小黄花,星星点点的隐在新绿枝叶间,很是香甜。篱笆墙内小鸡娃啾啾啾啾的叫着,悦耳至极…

耳边李王氏一直夸赞佟永年的声音,渐渐模糊了…

等她再次醒来时,已是躺在炕上,屋内静悄悄的,外面有嘈杂的人语声,是点种的大人们下了晌。她心里念着那包点心,也不知道几个姐姐吃了没有。

随后几天,也没听见李王氏提那包点心,想来,她是瞒下了。李薇在心中又鄙视,贪一包点心就能发了大财么?

第十四章 送催生礼

忙完了点种,河沿边上的五六亩荒地因土质沙存不住水,又开始浇水。浇完了这块地,其它田里的秋粮苗子也透了芽了,麦子正在灌浆,也缺不了水,便再浇一遍。

等地浇完了一遍水后,沤肥坑里的田肥又该起了。到了这个时节,基本就没有闲的时候了,家里地里一大堆的活计。二姑三姑也不再整日里做针线,帮着家里打扫收拾,把去年陈粮倒腾出来放在日头下暴晒,防着里面的麦牛子祸害新粮。顺带把盛粮食的囤席子,簸箕,簸箩都找出来暴晒。

老李头见还有约两石的小麦,就跟李王氏说,趁空拿出一石的麦子捞捞,都磨了,让一家子都吃上点白面,收粮时候累人,也给补补。再者,今年麦子长得也好,他心里头算计着,应该比去年能多打七八石的粮食。

李王氏这次也没打顿儿,叫许氏过来簸粮食。

许氏脸儿上笑得象开了一朵的花儿。春桃几个跟着大人们在地里干了五六天的活计,个个晒得黑红黑红的。何氏让她歇着,仍做针线带梨花,她不愿,领着妹妹们在菜园子里头拨草,锄地,摘些鲜嫩的菜叶子喂小鸡娃儿,连带喂那水坑里她爹捞上来的鱼。

有大姐在的日子,李薇总是幸福的,虽然那幸福是她喝得几乎要吐了的鱼汤。

家里不分锅,说白了,不论谁家菜园子里产了菜,还得和在一块儿吃。许氏觉得自己上老大的当了,整治菜地也不那么用心了。李家老二一得点空儿,不是睡觉就是去村子里头转悠,也不管菜地的事儿,她更是气,最后水也不浇,草也不拨了。

何氏当初要这块儿菜地一是为了给家里添点菜,大部分的心思还是指望这菜养那群鸡娃儿,反正整治得格外用心,菜地里雍菜和莙达菜长得很快,转眼就能吃了。这天正是晌午头,男人们吃过饭都去歇着了,她就趁着这点空儿挑水浇菜。春桃还小,这重活儿不能让她干,害怕把女儿压成罗锅子。

刚转进巷子,从最里头走出个老太太,头脸儿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穿着簇新的靛蓝细棉布夏衫。何氏在家门口停住,喊她,“大娘娘,大日头的,去哪儿啊?”

老太太掂着小脚儿一阵风的走近,声音刻意压低,“正巧,我正想找你呢。”一边说还一边住李家院子里瞄。

何氏见她这样,也压低声音,问:“大娘娘找我啥事儿?”

李郑氏弹着自己身上的新衫,“家里来了客。你菜园子里头菜摘几把给我?”

何氏看她这样,知道是她女儿女媳又来帮忙了,忙笑着往里面让,“菜倒是有。就是些常见的。大娘娘看需要啥,尽管摘。”

又问:“这新衣裳是海芹姐做的吧?”

“可不,俺海芹孝顺着咧,我这老婆子都快入土的人,还一年一身的新衣,去年春上做的新衣才刚穿过一回哩。”

何氏知道她一向爱显摆,笑着附合,海芹姐的那孝心咱李家村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李郑氏进了菜园子看了看,说要割把韭菜,雍菜好炒了吃,莙达菜凉拌。何氏让她坐到梨树下的木塌上了歇着,照她说的,给割了韭菜,另外两样也挑些鲜嫩粗壮的给各收摘了一大掐子。

李郑氏扫了一眼院中的几块儿菜地,感叹,“春桃娘,吃过这几年苦,以后就该享福喽。”

何氏笑了笑,“我可没有大娘娘的福气!”

李郑氏把眼一瞪,“怎么没有?!你瞧瞧你们家这几个丫头,个儿顶个儿的听话肯干,大方还懂事儿,你就等着吧。”又叹,“当年你婆奶奶压着我的时候,我也没想着能享到闺女的福…”

何氏把菜扯了根麦秸杆儿捆好,笑着递给她,“那我承大娘娘的吉言了。”

李郑氏应了声,那是自然的。站起身子准备走。刚出了菜园子栅栏,看了眼院中,隔着篱笆对何氏说,“春桃娘,还有句话,老想着见了你的面儿说说,还总忘。”

“…梨花从出生到百天儿啊,按说海芹海菊两个做姑姑的,一应礼没有省的份儿,可你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