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永年脸色苍白,嘴唇紧绷成一条直线,呆怔的眼睛闪动几下,轻点下头。

佟氏又笑着,轻柔的说了句,“乖。”

目光移向门口,看向孩子爹李海歆,他赶忙过来两步,走到炕边,“佟家妹子放心,孩子娘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佟氏浅笑着谢过,慢慢松开何氏的手,吃力的指着炕头的红漆衣柜,“衣,衣服…下面…”眼中的光彩已开始暗淡。

何氏流着泪去开了衣柜,在衣裳下面扒出一个红漆小木盒子,捧到佟氏跟前儿,递给她。佟氏用手往她怀里推,“嫂子,给,给你们添…添麻烦了…这个…代我养大…佟哥儿…”

何氏心知这是钱财之物,流着泪跟佟氏说,“妹子,你放心,就是没这些,我也一样把年哥儿当亲生儿子拉扯大…这孩子讨人喜欢,搁谁谁都心疼…”

佟氏笑了,手缓缓伸向佟永年满是泪水的脸,轻轻抚摸着,柔声道,“年哥儿,去,去,去给你爹…娘磕…嗑头!”

何氏惊了一下,与李海歆对视,这…

佟永年听话的立马下炕,朝着何氏李海歆规规距距的嗑了头,哑着嗓子叫了声,“爹!娘!”

何氏惊望向佟氏,见她面带笑意,知道这是在他们来之前,她就和年哥儿说好的。

李海歆也忙扶起年哥儿,朝着佟氏道:“佟家妹子,我们庄户人家哪有福气做年哥儿的爹娘…”虽然这母子也说了来路,他和孩子娘私下也议过,许是编的话,不象实话。又猜这母子定有什么大来路。

佟氏眼中的光开始涣散,手伸向佟永年,他忙过去紧紧抓着。

佟氏紧紧盯着何氏,“嫂,嫂,嫂子,到了这会…我也不瞒你,替我照顾年哥儿,帮我管…管教…他,终生…终生不许…不许他回…回…回贺府!”

何氏一看佟氏不好,忙把佟永年揽在怀里,一手盖在他眼上,哽咽着说,“佟妹子你放心,你交待的没交待的,我都懂。我保管把年哥儿给你平平安安的带到大,给他娶妻生子,一家人和和乐乐的过一辈子…”

佟氏嘴角固着一抹浅笑,手豁然松开…

何氏的泪再次汹涌而去,默默流着。

佟永年在何氏怀里一动不动,突然他大力推开何氏,扑过去,大声哭喊,“娘,我答应你,不回去,不回去,我答应你了,不回去…”

尚还带着孩童稚嫩的撕心裂肺的哭声传出屋子,传到院中,让李薇眼睛一热,曾几何时,她也这样,一个人跪在身体已冷透的母亲身边大哭,除了悲伤,还有茫然。

而他应该是除了悲伤茫然还有愤怒,还有恨吧。

在院子里这一小会儿,已从围观的人嘴里得知了这里曾经发生的事情。从那不连贯的叙述当中,她猜到了故事的大概。

××××

而此时,李家村村子西面约有五六里的田间小路上,停着三辆乌木轿子车。车帘分别是青红黄三色绣花挂流苏夹棉轿帘,流苏上挂着的鎏金事物反射着秋日斜阳金黄色的光。

田间暮雾升起,半人高的秫秫苞谷杆儿青纱帐似的,把秋日的田里装点得格外安静。

三辆静得悄无人声的车辆更给这安静添了几分诡异。

小路拐角处闪来一个人影,车帘立声挑开,有女声随即响起,“姨娘,是小五子回来了。”

另两辆马车里也有动静的,车帘挑开,几个穿红戴绿的年轻丫头跳下马车,有两个等不及来人靠近,迎了过去,“小五子,那边怎么样了?”

被叫称作小五子的年轻小厮跑到满头大汗,喘着粗气,“两位姐姐,不,不好了,佟,佟姨娘…死…死了!”他在李家村探得这么个结果,已吓得两腿发软,那可是老爷最疼爱的主子,心里惶然,连急带吓的语不成句。

“什么?”停在中间儿的马车里传出女子的惊呼声,听声音似乎还十分年轻。“死了?!”

“回孙姨娘,是,是死了!”小五子抹了把头上的汗水,紧跑两步,在离马车三步之外,躬身回马车之中女子的话。

停在最前面的马车上走下一个中年嬷嬷,若不是腰间的束带,单看穿戴还以为她是正头的主子呢。急惶惶的走近中间的马车,“孙姨娘,这可怎么办?”言语之间流露出几丝埋怨之意。

车窗帘挑起,露出一个粉面红唇,插金点翠的年轻锦衣女子,杏眼圆睁着,细眉高挑,嘴角噙着一抹让人心悸的冷笑,“赵妈妈,什么怎么办?”

最后一辆马车上也有人下了车,是一位上了年岁的妈妈,衣着没有先前这位赵妈妈华丽,只是腰间的束带表示着与此人同级。

来到孙姨娘车窗前儿,行了礼,“孙姨娘,我们姨娘也让问问,该怎么办。”

孙姨娘把车窗放下,将二人隔绝在外面儿,声音从里面传来,带着嗤笑冷意,“出了事儿一个个都来问我,动手的时候怎么不问问我?嗯?!”

赵妈妈急了,脸白了一下,往车窗前儿靠了一步,“孙姨娘,可是你叫老奴来的,当初只是说知道佟姨娘下落了,来看看她过的如何…”

“哼,”车中的女子冷哼一声,打断赵妈妈的话,冷笑,“看她过得如何?赵妈妈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

马车外的赵妈妈不敢答话,尴尬羞恼得脸色通红。

车中的女子顿了下,不紧不慢的说着,“这事儿咱们都有份儿。要不是赵妈妈骂佟氏,她也不会那么激动,许妈妈和小红一个推一个搡的…不过,这事儿要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瞒着老爷,太太不追究,佟氏没根没底儿,也没个娘家人,我们能有什么事儿…”

车外赵妈妈忙说,“太太那里老奴去说…”

许妈妈也忙道,“我们姨娘那里,孙姨娘也放心,不会有人透出去的。”

车中女子冷笑一声,“即这样,那还怕什么?回罢,回头叫人看见也不好…”

车外两人不敢再留,各自转身离开,即将离开之际,似乎听到车里的女子嘀咕一声,“…竟然死了,真晦气!”

两人心说,谁说不晦气!来这里一半儿是好奇,看看老爷没病重前宠爱有加的佟姨娘过的是个什么光景,二为是出出先前的那口恶气,谁知道竟错手把人推倒嗑死了…

第二十三章 李家主丧

佟永年扑在佟氏身上哭得撕心裂肺,何氏强着把他拉下炕,满脸的泪水,“年哥儿安份些,娘得给你娘换寿衣啊,你也不能哭…乖孩子,想哭啊,做完这些再哭…”

柱子娘听到里面的哭声,赶快进来,手里拿着一套靛蓝色的寿衣,满脸急色,“李嫂子,这西半边我快借遍了,才借着你五婶娘的寿衣!”

何氏看了眼虽然听话止了哭声,却仍是泪流不止的佟永年,跟他商量,“年哥儿,你娘去的急,一时下也没找不到合适的,这个是咱乡下妇人穿的…”

“我娘本就是个乡下妇人!”佟永年声音嘶哑着,竟听不出半点孩童气。

何氏又抱着连说了几句好孩子,叫春桃带她到西间儿先歇着些。他也不挣扎,木偶般的跟在春桃身后去了。

佟永年一出去,何氏靠在炕沿上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心里头叹佟氏的命,又可怜年哥儿这乖巧懂事的孩子,满心的痛,不哭憋着难受…

柱子娘也抹着泪,劝她,催她,“李嫂子,快别哭了,换衣裳吧!”

早有来帮忙的媳妇打了水,端进来,也跟着劝儿。何氏哭了一通,心中的抑郁散了些,止了眼泪,几人合力给佟氏净了身,换上借来的寿衣。

做完这些,何氏拉着柱子娘到一旁,悄悄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柱子娘眼睛红红的,叹口气,“详细的我也不知道。今儿下午大半晌的时候,佟家院子外忽然来了几辆马车,听看见的人说,里面的人个个都是绫罗绸缎,穿金戴银的,有几个年纪大的点,也有几个年轻的丫头。那些人到了佟家就往里头闯。在堂屋不知道说了什么,听见里面高声吵嚷了几句,可说得又快又急,一句也没听清楚…不多会儿,年哥儿喊叫起来,柱子他爹原本就不放心,怕是赶她母子出门的人又来找事儿,听到年哥儿叫就冲了进去,正巧里面的人急惶惶的上了马车,往院外冲…柱子他爹挂着屋里,没来得及拦着…”

说着她叹了口气,又恨恨的说,“…要是村子里但凡有个能帮衬她的人,也不会就这么让她们走了,非把那马车打烂,看看到底里哪里的人在作恶…”

何氏也叹,可不是,这个时候庄户人家大多都在地里干活计,就是在家的,也是老幼妇孺…想起佟氏临终提过的贺府,想来就是年哥儿的家了。

她一向不出门,也不知这个贺府究竟在哪,又是什么样的人家。又深深叹了口气,“还是先把眼下的事儿办了吧。”

柱子娘也说,“可不是,天热,放不得!”

李海歆在院中立站着,一院子看热闹的人,乱哄哄的交头接耳议论着,眉头皱得紧紧的。

柱子爹走过来,也皱着眉,“海歆大哥,你说这事儿该咋往下办?”佟氏在李家村没亲没故的,只有一个不能主事儿的六岁男娃儿。可这事儿也不能耽搁,大夏天的放不得,再者死者为大,总得有个人伸头张罗着。

要说与佟氏亲厚点的,一是李海歆家,另一家就是他家了。佟氏住过来这么大半年,先是买柴什么的都找柱子爹,后来家里院里有什么重活计,也请他来帮帮忙。两家也算是熟识一些。

李海歆简单把佟氏让年哥儿认到他家的事儿说了,柱子爹脸儿上一松,“那这事就得你和嫂子主办了。”又说,他和柱子娘也帮衬着,算是尽尽近邻的情份。

李海歆点头,就是没年哥儿的事儿,以孩子娘与佟家妹子的情份,这事儿也得他们主办。

两人商量了一会儿,请人帮着把村子里常给人主丧的殡仪请来,又劝说大家都散了吧,别让死人也不得安生。

围观的人一见他们两个这样都知道这两人算是主事儿,有与这两家交情相厚的都过来询问要不要帮忙之类。李海歆说佟家妹子孤儿寡母的,丧事儿自然需要街坊近邻的帮衬,到底这事儿该咋办,等殡仪来了,商量个仪程出来,再去请各位。

何氏听柱子娘说了原由,心里头一时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忍着泪去西间儿看了看年哥儿,见他脸木木的,眼睛空洞洞,心疼又怜惜,可也不知道怎么开解安慰,悄悄叮嘱春桃春兰几个多与他说说话儿,便出了房门。

这时殡仪也来了,正与李海歆柱子爹在院中商量着。李海歆见她出来,把他的心思打算跟何氏说了,自打佟氏一断气儿,何氏心里头就盘算着这事儿呢,这事儿非她和孩子爹伸头办不可。也没二话,点头同意。

丧事儿倒是好办,钱也不成问题。佟氏给的红漆小匣子,她背了人打开扫了一眼,别说是一场丧,就是养大年哥儿再给他娶妻生子都绰绰有余。

只是没亲没故的,也没个吊丧的人儿,看着冷清可怜。何氏想了半晌,跟李海歆商量,“就年哥儿一个哭灵也怪可怜的,咱即是认了亲,就不让孩子太委屈他亲娘了。以我说,梨花姥娘家得报丧,再者以往与咱家有礼的街坊四邻,不出五服的本家们都通知了。这礼咱日后慢慢还…”这也算是何氏能为她做的最后一点事儿,也报她把儿子托付给自己的信任之情。

李海歆想想也是,年哥儿即认了他们,就得当是自己亲生的,这么一想,便理顺了,赶紧去张罗着。

何氏与李海歆商量完报丧的事儿,又去西屋看佟永年,顺便把葬礼安排说给他听,也好让他换换心思,别伤心魔障了。佟永年听她说了一堆,不怎么懂,听到梨花姥娘家里也要来人,好象明白了一些。眼泪又流了出来。

李薇不是很懂这里的规矩,倒是知道前世农村,只有认了干亲的本人与干娘家有来往,与其它兄弟姐妹不是很相干,与旁的亲戚更不相干了。就是到了婚娶这样的大事儿,一般也是没礼的。只不知道反过来会怎么样。

又想也许这里的风俗也不是那么死,是她娘灵活变通的,她娘这样做,一是想安年哥儿的心,二来怕也是她的真心。

佟氏按当地风俗,应于五日后下葬,可天气炎热,根本无法停放,就定为三日后。一般李家村遇到夏日丧事,都会将冬日循旧例的丧葬规矩:一子五日,多子七日,改为一子三日,多子五日。有人家不想死人也不得安生,多受苦,夏日多子改为三日的也有。

何氏和李海歆四脚不停的忙活着,到晚上时已把灵堂布置起来了,来不及去镇上买黄麻丧布,就在村子里寻了寻,有的人家防着家里老人去得猝然,早就着备着这些东西。

何氏与柱子娘,连带几个好心帮忙的妇人连夜开工做丧衣,扯丧布,李海歆也紧着四处张罗丧宴。

当天晚上,村子里正到了佟家小院,佟氏猝死满村里都传开了。又知是李海歆夫妇主丧,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有人过来商量报官的事儿。他忍不住便过来看看,这中间儿是不是有其它原由。

这事件,何氏与李海歆也议了两句,两人都觉得佟氏即有那样的话留下,还是不报官的好。含糊说了佟氏临终前怕年哥儿受族人欺负,不让报官等等搪塞过去。

李海歆抽空回老宅子一趟,把佟家的事儿说了,跟李王氏商量,张家村梨花她大姑家到底报不报丧。

李王氏早得了村里人传的闲话儿,正为这事儿气恨不已。她大姑家的男娃儿是亲外甥子,他们不要,偏去认个不知根底的外来户!这会还伸头替那佟氏大办丧事儿!不等李海歆说完,就赶他出走。又掬着一家子人谁都不准去,更不准他去张家村的大姑家报丧!

第二日,街坊四邻得了李海歆何氏夫妇的话儿,都按李家原先来往的旧例随了礼,或几把草纸几挂鞭炮或祭拜供品。

梨花姥娘得了李家村捎来的信儿,吃了一惊,因梨花过百天儿那日,佟氏送礼,看行事作派倒是个十分周到的人,想必儿子也不会差。又想着女儿正缺个儿子,这可算是天意吧。有心气气老李头李王氏,就按照丧女的规矩让梨花两个舅舅妗子来全了礼数。

第二十四章 不准入谱

虽有街坊四邻的帮衬,佟氏的丧事儿一来是紧,二来真正的本家搭手儿的也少,比起家里人口多的,还是要吃力得多。

李海歆夫妇一个张罗丧葬事宜与丧宴,另一个则张罗着女亲的哭祭,连带得时时看着年哥儿这孩子。生怕他年龄小,又突然死了亲娘——还是猝死,心里头郁结,闷出个什么好歹来。

春桃几个平时干农活虽能帮得上忙,可这样的丧事儿毕竟是第一经历,又深受各种鬼怪故事的影响,夜里不敢去佟家,何氏只好请大武媳妇儿晚上在家里照看些。

几头这么扯拉着,三天下来,把李海歆夫妇累得不轻。直到佟氏入了土,这才大大的松了口气儿。

送佟氏棺木入坟之后,回到佟家小院已是快正午,满院子人闹哄哄的,都是相互有礼的街坊来吃宴的。

何氏瞥眼瞧见许氏带着两个小子也在其中,心里头十分不快。

虽然年哥儿不是她亲生的,可即认到他们名下,她与孩子爹又是主事儿,不沾亲不带故的都来了。连带大娘娘和三娘娘家的人都来上了薄礼。

大娘娘家海芹海菊两个堂姐,因为李王氏的缘故,多少年没礼节往来,这回李海歆与她也没好意思往那边儿报丧。可能是两个堂姐得了大娘娘的话儿,两家离李家村都还有十来里远,也赶着来吊了孝,烧了纸儿。

只有正经儿的老李头家,半点意思没有。村子里头多少年的习俗也好,规矩也罢,平日里再不对付,象丧葬婚嫁娶这样的大事儿,亲血脉哪里有不到场的?他们不怕人家戳脊梁骨,自己还丢不起那个人呢!扯着木偶般的佟永年往堂屋走。

许氏本想跟何氏打个招呼,刚扬起手,见何氏背过身儿去了堂屋,讨了个没意思。

柱子娘正给几个街坊安排坐儿,瞥眼瞧见,嗤了声,“她也好意思来?!”

桌上有几个婆娘往许氏那边儿看了看,有人压低声音,“哎,柱子娘,这几天你们忙着,你可不知道,街上啊,都传李家嫂子得了佟媳妇儿不少钱儿…”说着眼睛往许氏那边儿挑了一下,意思是她呀,肯定是听到这话儿,才往跟前儿凑的!

柱子娘一愣,扫了过桌上的人,看个个脸上挂着探究的神色,象是这话儿传的满村儿都知道了。

眉头轻皱着,连连摆手,“哎呀,谁那么缺德,传这种话儿!”扯了几句闲话儿,转身去了厨房,说去看看菜。

柱子娘去厨房转了一圈儿,看菜都上了桌了,满院子人都顾着吃,绕到还没来得及拆去的灵棚后面儿,进了堂屋。

看了看脸儿木木的佟永年,上面还挂着一道道泪痕,宽大的黄麻丧衣,衬得小脸儿没丁点血色,小嘴唇上也暴起了一层的干皮,裂着口子渗着丝丝血色。

想起他在坟头前的放声大哭,眼圈又泛了红。再想到这孩子比她家柱子还小两岁呢,那颗心就更是疼得厉害。

何氏把年哥儿抱在怀里无声安慰着。瞧见柱子娘刚进来就红了眼圈,也能知道她心里的感受。都是当娘的人,心都连着呐!

忙给她使了眼色,柱子娘背身过去,抹了眼泪,扯出笑来,拿闲话儿安慰年哥儿几句。她倒是想说将来大了,给他娘讨公道的话儿。可上一次,话刚说了一半儿,被何氏打断了,使眼色叫她别说。这会儿她也不敢再说了。

何氏看她神色,知道是有事儿。叫春桃给年哥儿倒些水,自己和她去了西间儿。

柱子娘三言两语的刚才那个妇人传的话儿说给何氏听。何氏先是一怔,又释然,村里人的毛病她哪里能不知道。听风就是雨的,见天儿没事儿聚在一起,替人家算家财!算得比人家自己人都清楚。

苦笑着叹了口气,和柱子娘说,“柱子他娘,这事儿啊,我也不瞒你。你和佟妹子做了这大半年的邻居,肯定也知道点儿。钱财是留下来那么点儿,除了办这丧事儿,剩下的仅够把年哥儿养大成人娶妻生子…”

“…我们家的家境你也知道。仅靠那个,可不是要把年哥儿委屈死了…”

何氏不能当着柱子娘的面儿说佟氏没留下一分钱财,这她也不信的。可也不能说实话,万一她不小心透出去了,这街里街坊,有找到门上借个三五十个钱儿,应应急的,还真推不过去!

柱子娘见何氏没瞒她得了钱,心里就舒坦些。至于得了多少,她和柱子爹也不是光看着人家锅里的人,也不多问。

当下笑笑,说,“我也就是来给你透个信儿。我瞧着你们老二家的呀,就是听着这个才来的…”

等到院外宴散了。柱子爹娘大武大武媳妇儿几个帮着把租借的桌椅板凳碗盘筷子,一一分好,给各家送去,也就要家去。

李海歆也知道现在正是秋苗除草的时候,各家的地里都是一堆的活计,也不多留,道了谢让他们赶着去忙活。

佟家干净整洁的小院儿,因这一场突如其来的丧事,弄得满地狼籍。菜汤菜水油污撒了满地,草纸灰鞭炮屑被风吹在篱笆墙根下,聚成一团一团儿的。堂屋门上窗上厨房门上贴着白纸黑字挽联,衬得更是凄凉。

何氏叹了口气儿又进西屋去看年哥儿,这孩子从佟氏去了后,不言不语的,倒是让睡就睡,让吃饭吃饭,乖得让人心惊。

还没进西屋,春桃抱着梨花出来,悄悄摆手,何氏退了出来。母女俩轻手轻脚的到了院外,春桃才低声说,“年哥儿象是睡了。”又拍着李薇,笑笑,“刚才梨花齐眉弄眼的冲着他乐,他好象嘴角还扯了下呢。”

何氏心头松了松,一把抱过李薇,亲她的小脸蛋儿,哄着,“梨花几天不见娘,想娘不?”这几天一是忙着没空管,二是怕小孩子眼净,看着不该看的东西,吓着她,就不让春桃带她来。今天半晌春桃突然抱着来了,说不来梨花要哭。

李薇看她娘眼窝子都深凹下去,一脸的疲惫,心里头很是感慨。又叹命运真是…真是算不到它会在哪里拐了弯儿,她娘盼男娃儿,老天竟用这种方式送了一个男娃儿给她。

朝着何氏咧嘴笑了笑。何氏见她笑得不欢实,心里头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梨花这孩子好象是懂这会儿不应该大笑似的。一刹的念头过去,又失笑,这孩子是比其它几个丫头精怪些,可她才多大?!

抱着逗弄一会儿,把她交给春桃,去找孩子爹商量下面的事儿。

佟氏的丧葬她和孩子爹商量的是不太过铺张,但也不能太简了。现在丧事过后,还留下些吃食。这大热的天儿也不能放,挑些好的给帮忙出力多的送过去,那些不成用的泔水啥的,也归拢归拢,让柱子娘端回去喂猪。

两人把剩下的吃食清点了下,分好了人家。柱子家、大武家另还有大娘娘等几人家里各给一大块方肉,两方豆腐和几个白面卷子,另叫李海歆又去小货栈里买了几包点心,各家放一包进去。

等收拾完这些,已是半下午的光景。佟永年仍睡得沉,春桃抱着李薇坐在堂屋西间儿窗户底下逗她,顺带听着西间的响动。

何氏夫妇俩儿直到这会儿才有空在一起说说佟氏临走时安排的事儿。虽有些事儿想不通,这会儿也没处去问。但何氏对收养年哥儿这事儿,心里头却是极高兴的。

“孩子爹,佟妹子让年哥儿认到咱门下,咱可不能亏了这孩子。”何氏往西间儿瞥了一眼,跟李海歆说。

李海歆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多年的夫妻,何氏自然是懂他的意思,笑了笑,“拿眼儿斜我干啥?我也不是怕你不疼这孩子。”

说着叹了口气儿,脸儿浮现一丝忧色,压低声音跟李海歆商量,“你说,这孩子咱要不要摆上两三桌儿,请本家四院的长辈们都到场,认认人?”

何氏说的这个,搁在大家族里就算是入族谱仪式了。

李海歆心里头这会儿也没拿定主意呢。要说收养的孩子入族谱,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可年哥儿与一般的孩子不同。究竟让不让入,或者说这孩子想不想入,这都是事儿。虽有佟氏的话儿,也不能担保着这孩子大了自己知道本家在哪里,起了想回去的心思。

一时下还真拿不定主意。就说,先放放吧,田地的草也得紧着拨一遍儿,这些天好好想想,等年哥儿好些了也问问他的意思。若是他同意,忙过这几天儿,再办这事儿。

何氏也点头。

可这事儿没等到夫妻俩儿去开口说话,竟有人主动寻上门儿了。

佟氏丧后的第三日上午,夫妻俩下地回来,看见院中坐着主持分家的五爷爷和大伯父、三叔叔。

春桃领着几个小的坐坐得远远的,看样子他们倒象来了一阵子了。

李海歆与何氏对视一眼,赶紧着上前招呼。何氏也忙放了锄头,进厨房,笑着留着人吃饭。

“老大,地里活儿干得咋样了?”李海歆大伯随口问着。

李海歆应了声说正拨着草,见三叔眼睛一直往东面大杏树底下斜着。

杏树下,今儿早上,他和孩子娘特意把木塌子抬了出来,又让春桃春兰都不用下地,带着几丫头在家陪着年哥儿闹腾几天,让他也熟悉下新环境。

这会梨花被三丫头春柳放在年哥儿背上,正咯咯咯的笑着。

有些明白他们是为了啥事儿来了。心里想着,反正这事儿早晚得说道说道。挑日子不如撞日子。

赶忙往堂屋里让。李海歆五爷爷往厨房里瞄了眼,叫,“春桃娘,别忙活了,有几句话儿要跟你说说。”

何氏自看到这三个人,就知道他们来是有事儿,至于啥事儿倒也能猜着七八分。便擦了手,扬声叫春桃,“我跟你爹下晌时,瞧见北边小沟子里有好些小鱼苗,你们趁着饭没好,拿着竹筐子去捞回来喂鸡。”

春桃应了声。知道她娘是故意支开她们。叫春兰去拿筐子,春柳去拿瓦盆,自己拎了把铁锹,笑着看向佟永年,“年哥儿背着梨花好不好?”

李薇明白大姐的意思,想让自己这个不懂事的小奶娃儿缠着他,好让他不去想那么多事儿。

心里有些得意,瞧瞧,咱虽然不会说话,可是也是顶顶重要的人物。咯咯咯的笑着朝他挥手,做出一副热切想要他抱的模样。

他眼睛闪了闪,轻轻点头。春桃脸儿上笑开了花,忙把李薇从塌上抱起来,放在他后背上。又教他如何摆姿式背孩子。他初次背孩子的笨拙和不知所措,让姐妹几个笑翻了天。

李薇趴在小男娃儿单薄的后背上,小心肝儿“扑嗵扑嗵”直跳,直怕他一个走不稳把自己摔下来。

李海歆本家五爷爷在堂屋当门坐定,就说,家里地里都忙着,闲话儿也不多说了,今儿来就是问问他们这孩子是不是收定了。

李海歆与何氏对视一眼,眉头轻皱着,“五爷爷问这话啥意思。佟家妹子临终前托付的,我和孩子娘当面应着的,那还能有假?”

白胡子老头儿“嗨”了声,抹了把脸,“老大啊,你说这收养孩子这么大的事儿,你咋不跟你爹娘商量商量?”说话间,还斜眼打量何氏的神色。

李海歆三叔叔也说,“再怎么拌嘴,那也是一家人,他们还是你的老子亲娘…”

李海歆大伯咳了一声,说李海歆三叔,“老大两口子忙着没顾上跟爹娘说,现在去说下也不迟,还能说上这么重的话儿?”

李海歆三叔扭过去头,不再说话。

何氏心里头窝着火,把脸儿扭转过去,眯着眼看外面。白花花的日头下,是刚扎好的篱笆墙和还没有得及收拾的破破烂烂鸡舍。

屋里一时静了下来。

李海歆本家五爷爷站起身子,“你爹娘的意思,我们也算带到了。其它的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李海歆大伯父和三叔也都跟着站起来要家去了。临走时李海歆三叔又说何氏,春桃娘,要强是好事儿,可也不光顾着自己要强,抹了爹娘的脸面。

几句话锥得何氏心口一阵阵的抽着疼。

正说着李海歆大娘娘李郑氏掂着小脚和两个女儿匆匆过来,进院就大声叫,“老头子,回家去!”

何氏站起身子到门口迎她。

李郑氏一把抓着何氏的手,看看她脸色,软声细语开解,“春桃娘,该咋办咋办,想咋办咋办,别人啊,说不着!”

又朝着李海歆大伯子嚷着,“还不回家去。海歆他娘糊涂,你也跟着糊涂?”又指着当院,说,“瞧瞧给老大分的这是啥家?还嫌自己儿子儿媳孙女过得不够惨?!”

海芹海菊一左一右也拍何氏的肩,叫李海歆大伯子回去。说,两个外孙子想姥爷呢。

李海歆大伯叹口气儿,起身走了。

本家五爷爷自李郑氏进来脸色就不好,这会忍不住说她两句,“海芹娘,你这是干啥咧?”

李郑氏笑也不笑,摆摆手,“五叔,没干啥。我就是不想让春桃娘,把我当年受的苦都受一个遍儿…”

又安慰何氏,“你大伯你还不知道,就是耳根子软的。听你娘那么一哭,他就来了。你们别听他的,该咋就咋啊…”

说完也不理剩下的两个,掂着小脚一阵风的追着李海歆大伯去了。

剩下李海歆本家爷爷和三叔两人尴尬的站了一会儿,也就去了。

何氏心里恼恨婆婆见不得自己一点好,见点好儿她就想来插一杠子。也不许李海歆去前院跟他们说道年哥儿的事儿。

用过午饭,略歇了歇,两人仍准备下地。尽管心里头气,可也不能因为这个不管地里活计。草再不拨就埋了庄稼了。

紧出门儿前,春桃从西间儿出来,悄悄跟何氏说,“娘,年哥儿今儿看着好些了。梨花冲他笑,他眼睛还一闪一闪呢。”

何氏心里头宽慰些,交待春桃找些稀罕的带着他玩玩。

春柳听见了就说要去叫大山来玩儿。何氏一想,觉得也好,男娃儿们总能玩到一块儿。

等爹娘走了后,姐妹几人合力把木长塌往西斜的树荫下抬了抬。春柳派小春杏去叫大山来玩。春兰一声不吭的推她下塌,又把她推出树荫。意思自然是要她自己去叫。

春柳嘟哝了一句,“二姐,你想干啥不会说话啊?”把脚狠跺几下,看没人理她,一扭身跑了。

春兰抿着嘴叫大姐去抬日头下大木盆里晒着的水,李薇瞧见,手脚并用,爬得飞快,急忙往佟永年怀里钻,小手指着竹林,哼叽咿呀咿呀的要去。佟永年不明所以,抱起她要往竹林里去。

被春桃喊住,“年哥儿,别过去。梨花这是怕洗澡,想躲着呢。”

春兰把李薇接过来,不顾她的挣扎反抗,三两下把她扒个精光,丢到大木盆里,虽然六月流火天,洗个澡真的很舒服,可是李薇还是想大哭一场。能不能尊重一下小奶娃儿的隐私权…

佟永年看她扁着小嘴儿,黑葡萄似的大眼里流露着十分委屈的神色,不由蹲到大木盆儿,轻声说,“梨花乖,洗澡很舒服…”声音还透着些微暗哑,是他哭伤的嗓子还没有完全好转。

春桃脸上腾然浮上笑意,与春兰对视了下,弯下腰,笑着说,“哎呀,我们梨花最听年哥儿的话了。看年哥儿一说要洗澡澡,梨花就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