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儿子去请她来吃宴,她是不来不甘心,来了心里头又臊得慌。

和何氏打个照面,立在院子中间,扯着嗓子喊,“梨花,梨花,嬷嬷来了,快来让嬷嬷瞧瞧我的乖孙女…”

堂屋东间儿的大炕上,李薇看春柳春杏柱子大山佟永年几个玩得欢实,听见李王氏扯着嗓子在院中叫得十分刻意的亲热,暗笑了下,装作没听见,继续看几人玩。

佟永年拍拍李薇的小脑袋,说,“梨花,你嬷嬷喊你呢。”李薇头也不抬的翻白眼。继续盯着几个人玩儿。

佟永年看了一声不吭的三姐春柳,又看看小春杏,好象明白了什么。噤了声,仍和他们一起玩起来。

李王氏在院中喊了几嗓子,没人应声,有些不自在。李海歆从东屋出来,招呼老两口进去,“梨花这丫头野着呢,一玩儿起来,饭都顾不上吃。”

李薇在心里头叹气,亲爹咧,你当我想这么玩么。可是做为小娃娃儿,不玩能干啥呢。

想到这个她就有些怨念。做为农业专业毕业的农家娃儿,又穿到农家,何时才能大展身手呢。天知道秋天里,她爹娘放弃在那块荒地上种冬麦时,她心里多急,心说不种麦子你种点绿肥啊,象紫云英啊,苕子啊,肥田萝卜啊,白白放着,不又成荒地了?

要是种了这些,在来年种秋粮前,把地深耕一遍,浇透了水,让绿肥腐熟,那块荒地不说能增产一倍吧,至少增长百分之五十…

想到这里她又叹了口气。

春柳好笑的抬起头,“见天儿就你不愁吃不愁喝的,一点活儿也不让你干,你还叹气儿?!烦啥!”

李薇很想说,小三姐,咱俩换换小身子中不?

佟永年习惯性把垂头坐着,一副闷闷不乐模样的小奶娃儿抱在怀里,轻声问,“梨花想干啥?”

李薇眼睛无意识乱瞄着,瞄见他昨天写完字,收放在炕头的字贴,眼睛一亮,伸手,“书!”

佟永年一愣,没听清楚一般,又问,“梨花要啥?”

李薇挣着身子,指着字贴,无比响亮的叫着,“书!”心说,小屁孩儿抱得还怪紧咧,连挣几下都挣不脱。

这次在炕上玩的人都听到了,大山顶着三撮毛,伸过头很稀奇的看着她,“咦,梨花还知道这个叫书。”

春柳拍开他,凑到李薇跟儿,“梨花刚才叫啥?”

李薇好容易挣脱佟永年的小胳膊,以她最娴熟的爬姿扑向那本字贴,拿到手中,就地转身一坐,小手把字贴从中间翻开,响亮的叫了声:“书!”

于是乎,最不喜欢抱她的三姐,飞速下塌,趿着鞋子向外跑,刚到堂屋门口就大声喊,“娘,梨花刚才说要读书!”

李薇愣住了,在她印象中,三姐春柳还从没有为她做过什么事儿而如此狂喜过,这会儿…

眼睛扫过佟永年,莫非,三姐喜欢有知识有文化的娃儿?

春柳这一嗓子响亮无比,惊动不少人。何氏连忙出来问原由,听完后笑得合拢嘴儿,“这丫头自小精怪,肯定是看年哥儿天天练字,说过那个叫书,她就记着了。”

在东屋的男人们听见了,都夸梨花乖巧,有人还打趣儿李海歆,找个先生好好教着,说不定将来能成个女秀才呢。

李王氏讪坐在一边儿好不自在,听了这话,忙着顺着开始说梨花小时候多乖巧懂事儿,又说梨花多粘着她,她对梨花有多好…

只言片语传到厨房里,何氏原本笑着的脸儿登时拉了下来,梨花自出生到现在她统共就抱过了那么几下,也有脸拿出来说嘴。大武媳妇儿拐拐她,瞄了眼许氏,何氏叹了声,闷头做饭。

因梨花原先吃个鸡蛋都艰难的很,何氏把这茬儿记在心里头,从深秋时起,鸡舍有母鸡开始产蛋,她也不卖,都给自家孩子吃了。吃不完的就腌起来,或者旁人家送些稀罕东西,就拿鸡蛋做了回礼。

何氏养的鸡中有六十来只是母鸡,现在虽然刚开始产蛋,每天也能捡十来个。

今儿的菜就拿鸡蛋做主菜,又杀了两只公鸡,另让李海歆去割了两斤肉,拿冬上新下的甘薯粉大白菜豆腐炖上,主食还是掺了少许杂面的窝窝头。许氏看得眼睛放光,“大嫂分家还分对了。”

何氏笑笑,没理会。光看见人吃肉,不见人喂猪!喂这些鸡,为了省些粮食,一家子大人小孩想尽了办法。

春柳得点空子就去东面小河里下细鱼筐子捞小鱼苗儿,春杏去哪里玩回来也不忘捉些虫子回来。两个大的就更别说了。

想到几个女儿,她不由的又笑起来。

吃完燎房子饭,多数人都告辞回家。柱子爹家离得远,也不能轻易跑趟儿,就和李海歆坐着说话。

柱子娘大武媳妇儿帮着何氏收拾了饭桌,也在堂屋拉家常。柱子大山几个吃饱喝足又聚在东间里儿玩起来。

李王氏趁着这个机会,把李薇抱在怀里不撒手,借着逗她玩儿,东走走西看看,柱子娘看在眼里捂嘴儿笑着,“你婆婆一会儿就把你的家底儿探个底朝天。”

何氏无奈笑了笑,“那还能咋办,总有这层亲在,还能不让她上门儿?”

正说着,刚走一会儿的许氏又来了,立在院门口喊,“娘,大姐一家来了,你快家去吧。”说着又拿眼儿瞄了眼东屋,大声说,“大姐还没吃饭咧…”

何氏和她在一个院子里生活了八九年,她这点心思自然是猜得透的,中午煮了做菜的咸鸡蛋还有十来个,估计她是瞧见了。

也不接腔儿,只管叫春桃出去抱梨花回来。

第三十一章 冬去春来

冬去春来,又是桃红柳绿梨花白。梨花一岁零三个月了。过了周岁后,她的词汇量猛增,小嘴也利索起来,除了小腿还不太受自己控制,跑不快,偶尔还会被自已的小短腿拌个狗啃泥之外,其它方面都以让家人吃惊甚至震惊的速度发展着。

李薇心说,前世经常看到什么二岁会背唐诗三百首,不到三岁的娃儿能够口齿清晰的登上春晚舞台唱着花木兰,跟那些神童一对比,她这样的实在也算不得什么。

再者她要的不过是说话权利的罢了。

除了李薇这个伪小娃儿引起的小小轰动之外,李家还有一件让人兴奋的大事儿。

何氏在镇上读书的小弟,李薇的小舅舅何文轩过年回来时,带来一个好消息,说私塾里新来了一位姓王的老先生,学问好,见识广,又是位廪生,对他颇为赏识,主动提出愿为他做廪保,让他参加今年的童生试。这对老何家来说,可是天大的喜事儿。祖祖辈辈在土里刨食儿,没成想竟有了出人头第的机会,说不定将来还能做官老爷呢。

喜得何氏自得了这消息,每天早中晚三柱香拜神求佛,虔诚得很。

李薇知道自己的这位小舅比她小姨大两岁,现年快十七岁了。常听她娘唠叨着,原本家里头也没供他读书的心,只是他自幼多病,生月又是十月初一下元节,八字不太好,将来不好说人家。

再者人也是长得细胳膊细腿的,何氏就跟她娘商量着,这身量干庄稼活儿是不成的,不如送去学个字儿,将来去哪家当个帐房,能赚个钱儿,好说亲事,也能养活一家子人。

她爹娘商量了下,觉得这也是个办法,十二岁上在邻村一个先生家里开了蒙,到十四岁上,邻村的老先生说他教不了,这孩子聪慧,说不定将来能考个秀才举人的,光宗耀祖,送到镇上吧,别耽误了。

乡下人一辈子在土刨食,自然知道这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劳,李薇姥爷姥娘想着反正已给他花了些钱,不若送去试试,就这么送到了镇上。何文轩虽长得弱,却懂事儿得很,读书用功,先生们都喜欢他。他功课好,字写得更好,主意也正。自去年开始,每到假休时他也不回家,反而是与同窗结伴儿去县城里头,在街头替人写家书,写对子,赚些钱儿。

李薇姥娘家里还算是过得去,便不要他赚的钱,所以那些钱大部分都给了何氏。

李薇做口不能言的小奶娃儿时,恍惚见过这位小舅舅一面儿,身量倒不低,只是瘦得很,面容白净,混身带着一股子儒雅的书生气息,眼睛温温润润的。今年过年时一见,恍惚比先前儿更稳重些,丁点儿没有自诩为读人的清高迂腐,见谁都和和气气的,温言和语,却带着让人不容忽视的力量。

在她们家里住了两天儿,陪着她娘说闲话拉家常,陪着她爹喝两杯,连带十分认真的考察她们家新晋成员佟永年小盆友的功课,顺带还布置下五百张大字儿的作业;还有回答小春杏各式各样的问题,一样不拉…让李薇对这位小舅舅的好感指数直线上升…

小舅舅走后不久,还没出正月十五,便有人上门儿,话里话外的透着想结亲的意思…

何氏在家里是老大,对自己的兄妹那可是掏了心窝子的疼。李薇小舅舅有了这样机会,她自是有多大的劲儿就使多大劲儿。

旁的忙帮不上,有佟氏留下的钱财,倒可以帮衬一把。私下里拉着佟永年跟他商量这事,拿出二十两银子,给梨花小舅舅考试打点用。佟永年说,“梨花舅舅就是我舅舅呢,娘只管用。”又说,那钱是娘给娘的,不是给我。

何氏又是欣慰又是高兴又是心疼,抱着佟永年直说好孩子,正月十五一过,何氏避了他,带着香烛黄纸去给佟氏上坟,把这事儿又絮絮叨叨的说了一遍。

李薇小舅要参加县试的消息传到李家村,满村人的都艳羡李海歆夫妇。说风凉话儿的,就说李海歆家祖坟上冒青烟儿了,捡了个好儿子,这下小舅子要考秀才了,还能不沾沾那大笔钱财的光?真心与何氏相好的,抽空都来提前恭贺一番,也有些人家不相熟的,想着日后能沾上光的,也三三两两结伴儿到家里来坐坐,先混个脸儿熟。

何氏原先是想让丈夫陪着去县考,李薇小舅说不用,有几个结了五连保的,一起作伴儿,再者李薇大舅舅早定了要跟着去,何氏一想也是这么回事儿,便作罢了。

只是这心里头见天儿掂记着这事儿,安生不下来,也没心思做活计,便四处走走,与人说说话儿。

李王氏见何氏一改原先闷在家里的姿态,四处兴兴头的蹿,心里头十分不喜她的招摇显摆,在家里唠叨了几回,说,看到时梨花小舅考不上,她的脸儿往哪里放。

这话儿不知道是被谁传了出来,传到何氏耳朵里。把何氏气得心口直疼。

李海歆就说她,“孩子娘,知道你心里头高兴。可你这么着,人家可不就认为你是故意招摇?再说,万一梨花小舅真考不上咋办?”

何氏气哼哼,“你们就看不得我们老何家有半点好事儿!”说着狠狠瞪了丈夫一眼,李海歆的脸儿也黑了下来。

李薇正和小四姐春杏、佟永年在南间儿炕上学识字儿,姐姐们在北间儿炕上绣花的绣花,搓麻绳的搓麻绳。听见了,心说,爹咧,娘咧,为这个吵嘴值当么?

隔着窗子大声搭话:“再考!”又抱着那本百家姓,脆声念着,“赵、钱、孙、李…”小春杏也接着大声念,“周、吴、郑、王…”。声音比她的更大,更响亮,带着十分炫耀和显摆。李薇怨念的瞥了她一眼,又跟着念起来。

何氏在外面一愣,瞥了李海歆一眼,笑着往东屋去,“我们梨花说得对,考不中就再考!不但文轩要考,我们年哥儿也要考,将来我们梨花也去考…”说到最后,话音里已带出笑意来。口里叫着精怪丫头,来让娘抱抱之类的进了东屋。

李海歆笑笑,无奈摇头。

何氏进了东屋南间儿,见两个女儿,头脸儿仰着,摇头晃脑的,眼睛根本没盯着书看。想起梨花这孩子就是记性好,别人不过说一遍新鲜的,她就记住了,看这样子就知道是年哥儿念叨得多了,她俩就记住了那么些。

走过去抱她,又拉小春杏,“你们两个都下来,别碍着哥哥看书写字儿。”

小春杏扭着身子不肯下炕。

佟永年脸上带笑,仰起头,唇角勾起,“娘,就让小杏在这里呆着吧。不碍的。”李薇看见她娘原本因小四姐不听话,微绷起的脸儿,刹时舒展。

很郁闷。这个小男娃儿抢了她最最最受宠的位置,现在变成最最受宠了。

不过自李海歆说过之后,何氏倒是收敛了许多,强压着,心里头再不静,也不去街上转悠,整日在家里洗洗涮涮,冬衣裳厚棉被拆洗个遍儿,灶台房顶,牲口棚鸡舍边边角角都不拉下的清扫,院子也一天扫两三遍儿。

这日她里里外外找了一圈儿,没活儿可干,急得直转圈儿。春桃手里拎着鞋样子出来,立在东屋门口叫,“娘,你来看看我刚给年哥儿剪的夹鞋样子,这大小合适不?”

何氏急惶惶的往东屋走。走到一半儿,突然停了下来。双手一拍,这么大事儿的她竟然忘了!

折了身子向院外走去,边走边说,“我去柱子家看看去。”原来说和柱子娘说好的,春上要送年哥儿和柱子上去学去,过年那会儿还想着,自梨花小舅说了要去考童生试,她一门心思全放到这上头去了。

春桃看着她娘火急火燎的背影,失笑,回头跟春兰说,“你看咱娘,这又是想起啥了?”

春兰抬头看了看窗外,抿嘴儿一笑,低头又绣她的花样子。

春柳看了眼春兰,捂嘴笑,又逗她,“二姐,应一声费你多大力气?”

何氏自搬了家后,为防着和李王氏走碰头,若要是去街里,都是沿着小河边儿,走到入村的大路上,再顺着大路往里走。那条小道儿一次也没走过。今儿她心里急惶,便顺着小竹林的小路过去。走的时候还在想,别碰上婆婆。

可偏巧不想什么就来什么。

刚从小竹林的小道中走出来,一拐弯儿,就看见李王氏送一个婆子出门儿。两人站在门口亲热呼呼的说着话。

避已是来不及了。何氏笑着和那婆子打招呼,“九娘娘好啊。”

这位九娘娘也不是本家,只是按辈份该如何此称呼。她家老头子会替人看吉日,而她则是李家李有名的媒婆香火婆,原先李王氏就是听了她的话儿,在何氏刚怀上时,跟着一道儿去了大青山拜送子娘娘拾送子石头。

“哟,春桃娘,这急惶惶的干啥去?”九娘娘笑眯眯的,稀疏花白的头发盘作一个小发髻,头上戴着一朵暗红的绢花,随着她问话,颤颤的晃动着。

何氏朝着李王氏不咸不淡的喊了声“娘”,跟九娘娘说,“没啥事儿。去找柱子他娘有点事儿。”又说,你们忙啊,迈脚就走。

九娘娘在身后喊,“春桃娘,等等!”

何氏只好住了脚。九娘娘招手让她走近些,才跟李王氏说,“春桃娘也是何家堡的,你让春桃娘说说,胡老二家的闺女咋样?”

何氏一听是这事儿,忙摆手,“九娘娘,这可不能问我。我都出嫁多久了?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回娘家,就是回去了,也就坐个半晌午的功夫。这闺女我是知道。深里头可真不了解。”她可是怕她说行,将来娶回家闹得一家人不安生,全推到她头上;说不行吧,看婆婆这样子是看中她娘家的底子。

想了想又补充,“要我说,这事儿不如先到何家堡访一访。谁家的闺女啥样,自己村子的人还不能知道?也叫老三装作路过,去偷偷瞧一眼。”

九娘娘一拍腿,笑着,“春桃娘就是个想得周全的。海歆娘,你们要是不放心,就再去访一访!”

何氏看出来九娘娘有些不高兴。心里猜着可能是图这家给的谢媒钱丰厚。

便不想再留,打了招呼,转身就走。

九娘娘和李王氏说了声,催她赶快去打听着。惦着脚追着何氏去了。“哎,春桃娘,你等等。还一个事儿跟你说。”

何氏停住,等她到跟前儿,才打趣儿说,“九娘娘啥事啊,汗都跑出来了。”

九娘娘抬手抹了把额头,笑骂一句,才说,“咱们邻镇上啊,有个大户,想招些人儿,我一个嫁到镇上的老姐妹听说了,就把这事儿跟我说说,让我替她寻寻。你们家春桃…”

何氏听她把话说的含含糊糊的,心里头一阵的反感。什么招些人儿?怕是要买丫头吧?心说九娘娘以前也不这样,怎么越老越只认钱了。这种卖儿卖女的事儿她爱找谁找谁去!

何氏护孩子,疼闺女,九娘娘也知道。话还没还说完,看她的脸儿沉下来,就讪讪住了口。

何氏强笑笑,和她说,“九娘娘,我们家里离不了人。梨花还小着呢,家里地里都指望春桃。”算是委婉的推了。

九娘娘也没再说什么,只说这户人家啊,是个新来户,家里头有钱,对下边儿的人都好,给的工钱也高等等。

等何氏临去时,又说,你娘生着我的气呢,怨我非让去她捡送子石头儿,结果捡回来了又个女娃儿。

何氏强笑着应和两句。就去了柱子家。

到柱子家时,心里那股儿气还没消。柱子娘一问,才知是这么一个事儿。忙安抚了一阵子。

两人说了一会儿闲话,再次确认了柱子和佟永年一起去上学的事儿。柱子娘感叹,“李嫂子,你可好喽,梨花小舅啊,准能考上,你们这一家子可有盼头了。”

何氏笑得开怀,安慰柱子娘,柱子这小子看着憨厚,也是个有心眼的,将来说不定也能给她考个秀才举人老爷回来。

说定了送这两人上学的事儿,回到家她就紧催着李海歆去看日子,交待一定要挑个顶顶好的吉日,送这两个孩子入学。

她则带着春桃春兰开始忙活,要给佟永年做新衣做新鞋的,去小货栈看了一圈儿,又嫌那布粗糙,不衬年哥儿。便要去大武家,看看大武最近去不去镇上,若要去一道儿扯些好布来。

何氏刚一走,春兰就嘀咕,“看看咱娘,又魔障了。”

春桃和春柳也笑着点头,可不是么,又魔障了!

第三十二章 温暖一家

还没等何氏去镇上,二武从镇上回来了。顺带给她捎了信儿,说原定于二月底的县试,因知县老爷要去州府里办一宗什么大事儿,推迟到三月中旬了。梨花小舅舅让她别挂心,一切都好,钱也够用等等。

何氏满心的劲儿象是被人扎了一下,漏了大半儿。赶叫让李海歆套牛车,夫妻俩去何家堡报信儿,顺带开解梨花姥爷姥娘。

从何家堡回来后,何氏再也不提去镇上扯布的事儿。又因孩子爹说,咱们本是平常人家儿,给孩子穿那么好的衣服,不是让人家孤立咱年哥儿?

何氏一想也是这么个理儿。回家后悄悄跟几个女儿说,“这会子我怎么办什么错什么?”

春桃悄悄笑着,“娘是高兴糊涂了呗。”

何氏打她一下,出去做晚饭。

第二日李海歆去看了吉日,定在二月十八入学,说是大吉。何氏高兴得很,赶着让李海歆去村南头屠户家里看看有没有新鲜的猪肉,买了茶叶点心,把家里的鸡蛋备了三十个。

半夜时候,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直直下了大半夜,天将亮时才停下来。

李薇被屋后的竹林中有麻雀和喜鹊在枝梢上喳喳啾啾的叫声吵醒。刚刚停歇的雨滴顺着房瓦檐滴嗒滴嗒的落下,春雨过后的冷冽清新气息,夹着梨花杏花淡淡的香气从窗户缝隙里钻进来,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她睁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直直盯着房梁,心思头想着昨天大山提到过的笋子,也不知春雨过后,是不是真的跟书上说的那样,这大片竹林中突然冒出许多鲜嫩的竹笋来。

南间儿那边传来希希索索的轻响,是佟永年那小娃儿又起床了。不由打心里眼里佩服起这小子来,自打到了她家,他几乎每天都是在这个时辰起床,做为一个刚刚过了七岁生辰的小娃娃儿,他的自律自制让李薇这个伪小孩汗颜。

外面一有动静儿,睡在对面炕上的大姐也醒了,轻手轻脚的穿衣下地,走到外面儿,悄声说,“年哥儿,起这么早做什么?”

佟永年轻声回了一句什么,李薇听见大姐笑着说了句,“别惯着她!”细碎的脚步声远去,不多时便听见厨房木门开合的声响。李薇撇了撇嘴儿,大姐口中她,自是自己这个伪奶娃儿了。

这声音把还在睡着二姐春兰惊醒了,紧接着堂屋门“吱扭~”一声也开了。院中响起她爹李海歆的声音,“这破门得抽空换换。”

何氏跟着从屋堂走出来,笑笑,“这话听你说过几回了。”又喊春桃,“又起这么早干啥?”

春桃从原来佟永年住着的草屋中抱了捆柴出来,垫脚往院外看了一眼,“年哥儿才早呢。”何氏顺着她的目光过去,一个头戴青色头巾的小身影正猫着腰,在竹林里钻来钻去,象是在找什么。

何氏奇怪的问春桃,“大早上的年哥儿在找啥?”春桃抱柴进厨房,一边回说,“前天大山来玩儿,说过等下雨后一块儿挖笋子的话,梨花念叨着,他就记住了。”

何氏一听也笑了,往东屋北间瞄了一眼,跟春桃念叨,“梨花这丫头听见别人说啥她都稀罕,年哥儿还惯着她。”

春桃往灶里添了一把柴,把脸扭过来,朝着门口,笑着说,可不是。又说,“冬天里娘教我做鞋,我也学得差不多了。年哥儿的鞋让我做做试试吧。”

春桃再往前三月就满十三岁了。一向沉稳的她,自分了家之后,行事更加沉稳,加上她柔和的性子,浑身上下透着十五六岁少女才有的温婉气韵。此时,她坐在灶前,红红的火苗舔着锅底,连带把她的侧脸儿染红,更显得娇俏温婉。

听她轻声慢语,又看她浅笑如花,何氏心里头感叹,一不留神儿,大女儿都成大姑娘了,脸儿上的笑容更是舒展。

春桃说了话,不见何氏应声,凝目过去,却见她娘笑眯眯直盯着她打量。脸儿一红,头扭回来,继续添柴烧火,“娘看什么呢。看得人怪瘆得慌!”

春兰从东屋出门来,何氏又细打量,二丫头这一年来也长高不少。往前六月里她也满十一岁了,个子抽得也快,孩子气儿已消了少。

又想起九娘娘的话,心里盘算着,若是今年能忙得过来,就不让春桃春兰去地里干活了。

回头朝春桃笑笑,“行,年哥儿的鞋子你做做试试。我呀,抽空给你和兰丫头两个做身衣裳。”说着进了厨房,去舀苞谷糁。春兰进来又问了一遍,年哥儿在竹林子里头钻来钻去,是干啥。

听说是给梨花找笋子,也不由的嘟哝一句,“…惯她惯没人样儿!她要天上的星星也去给她摘?!”弯腰找出给鸡拌料的木盆子,去剁菜叶子。

春桃抿嘴笑着,跟何氏说,“娘,你看吧。连春兰都这么说。”往灶里添了把火,跟何氏半真半假的埋怨,“要论起来,我和春兰最亏。有好吃的好喝的紧着他,他狠惯着那两个小的,就连对春柳也比对我们好些。”

何氏腾出手,笑着拍打她一下,“当大姐的,还记跟弟妹记较这个,不知羞!”

直到外面群鸡扑棱着翅膀争食儿,那头老驴应景儿的叫唤起来,李薇身边儿一直熟睡着的小四姐春杏才被惊醒。

睁着茫然的大眼睛,左右瞄了瞄,才忽的坐起身子,手脚忙乱的穿衣裳,小嘴嘟嘟哝哝的念叨着。李薇不用细听就知道她念叨的是啥,无非是和谁谁要去抓把斑鸠,又和谁谁要去拧靡靡…

小春杏穿好自己的衣裳,又过来掀她的被子,学着大姐的神态动作,轻柔的叫着,“梨花,乖,起床啦!”

李薇嘴角很是抽了几抽。自打佟永年定要了去学里,她娘便把这个看护她的光荣任务郑重的交给她的小四姐。

一向游手好闲的小春杏乍然得了如此重任,乐呵老半天儿,这几天来,处处装小大人。

随着被子被掀开,丝丝冷风钻进来,李薇打了个哆嗦,忙收起心思,配合小四姐穿衣裳。

在她积极主动的配合下,小春杏很快完成了第一项任务:穿衣裳。利索跳下炕,穿好鞋子,又给李薇穿。

新鲜出炉的春杏小保姆热情高涨,拽拉提,折腾了好一会儿,终于将两只穿反了的鞋子艰难的套在她脚上,喜孜孜的抱她下炕。

李薇这个时候尽可能不说话,屏住呼吸,以勉惹得她分了神,把自己摔下来。

“娘,娘,”小春杏吃力的抱着近些日子长了小肉肉的李薇,出了东屋门,大声叫嚷,透着十分明显的炫耀,“看,我给梨花穿衣裳穿鞋子啦~”

何氏从厨房中探出头,看着小春杏抱着梨花,梨花的小腿离地面只有半尺高,恍惚间,又似看到春桃当年也这是么带春柳的。心里头一阵感慨,忙快步过去,把李薇接在怀中,夸她,“小杏真能干,快赶上你大姐了。”

春杏喜孜孜的笑着,眼睛在院中扫了一圈儿,问,“哥哥呢?”

春柳从锅里打了热水,在院中的脸盆架上放好,过来拉着她去洗脸。

李薇这才哼叽着指着自己的小花鞋。“反!”

何氏低头一瞧,可不是反了,抿嘴笑着,一边和春桃说,“梨花这些天儿会说的话儿,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一边把她的小鞋子换过边儿来。

春柳给小春杏洗过脸儿,双手掐着小腰,立在篱笆墙边儿很有气势的大声喊,“年哥儿,还不回来洗脸?!”

孩子爹李海歆从东面甘薯窖子里拎了几块甘薯回来,听见了,笑着跟何氏说,“看三丫头这小嗓子亮的。”

何氏给李薇把穿反的小鞋子换回来穿好,喊春柳,“你跟弟弟说话不能小声点?”春柳背着何氏小鼻子皱了皱,表达不满。

正说着,看见大武媳妇儿从竹林小道儿上过来,忙过去招呼,“大山娘,大早上的有啥事儿?”春兰喂完鸡,看见她,也叫了声大武婶子。

大武媳妇儿隔老远就笑着,“你们家一大早上的就这么热闹。”又见佟永年从竹林里钻出来,笑着,“年哥儿,刚下过雨的天儿冷着呢,往那里钻啥?”

佟永年眼睛含笑,叫了声大武婶子,抿嘴儿立在栅栏口,等她先进院子。大武媳妇儿又夸他,“海歆嫂子,你瞧瞧年哥儿多懂事儿。我们大山呀,见天儿跟他一块儿玩着,愣是半点儿没学会。”

何氏笑着自谦了两句,又让年哥儿赶快去洗脸,早饭就好了。

等他进了厨房,才跟大武媳妇儿数叨着,“这孩子一大早就钻竹林里给梨花找什么笋子…笋子这会儿哪出得来呀,得再等上十天半个月的…”,大武媳妇儿捂嘴笑,又感叹,“海歆嫂子,当时年哥儿入你们家的时候,我心里头担心又不敢说。这会儿看得他往得踏实,和你家这几个处得又好,才敢说一句,当时呀,还真怕他看不上咱这庄户人家,偷偷跑了呢…”

何氏原先也跟孩子爹还私下里念叨过,怕这这孩子在他家不适应,又怕那个贺府会突然冒出来,强带这孩子回去。如今大半年过去了,这孩子跟家里的几个丫头相处得很好。而贺府也没什么动静。因佟氏临终前留下那样的话儿,她不好大张旗鼓的打听,过年时梨花姥娘姥爷舅舅来,说起这茬儿挂心事儿来。梨花小舅舅何文轩就说,在镇上没有什么姓贺的大户人家,这次他去县城参加童生试,若是有时间,就帮着打听打听。

何氏说不让。怕影响他应试。再者她也不知道打听到在哪里又能怎样?只是不知道又总挂着心。前些日子二武捎来消息时,没提到这档子事儿,想必年哥儿的家不是在县城里。

县城离李家村有五六十里呢,不在县城就有可能是更远的州府之类的。这么一想,竟放些心了。但又不是全放心。又不好明说,只是感叹,“可不是,我的心呀,这会儿才算是落了地。”

又问大武媳妇儿一大早的有啥事,大武媳妇儿一拍腿,“嗨,我娘家侄女生产了。赶着去送洗三儿礼,家里攒得鸡蛋让大武过年时给了大山嬷嬷一大半儿,剩下的都让大山吃得差不多了。来你这里寻些鸡蛋。”

何氏一听这事儿,就笑着,“行,你来,还差多少个?给你挑些个儿大的。”说着领大武媳妇儿去西间儿。自春桃几个搬到东屋后,这里就做了小库房。

“哎哟,我的娘,”大武媳妇儿一进西间就惊叫起来,“咋这么多鸡蛋?”西间地上放着两个大簸箩,装了满满两大簸箩鸡蛋,每个簸箩都冒着尖儿。

回头看看何氏,又想起院外的鸡舍,“海歆嫂子,这都是你家的鸡下的蛋?”

何氏拉她蹲下,笑笑,“可不是,这鸡到今年春上整一年了,下得蛋比原来多了,几个孩子吃多了也都不爱吃了。”因这鸡,又想到佟氏,脸上黯了黯。

“…今儿你来的正好,我正说要去卖了呢。你先挑些大的走,吃过早饭就让孩子爹去小货栈上卖了。”

大武媳妇儿倒是知道自去年秋上,她家鸡开始下蛋,家里不缺鸡蛋吃,没想到竟是这么多。一时间有些怔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问,“海歆嫂子,你家鸡现在一天下多少个蛋?”

何氏抬头打了她一下,取笑,“别跟那没见过钱的人一样,大武一冬上去打短工,挣两吊钱怕是不止吧。”

大武媳妇儿嘿嘿笑了下,搭手挑着鸡蛋,“那钱儿又不是我挣的。这些鸡蛋能卖三四百个钱儿吧?”

何氏默算了下,两个簸箩积的鸡蛋都是过年后收的,约有七百来个,差不多能卖三百五十个钱儿。看大武媳妇儿眼睛甑光发亮的,笑着,“你家里地又不多,觉得能卖钱儿,今年春上你也多抱些鸡娃儿。”

大武媳妇数着挑好的鸡蛋,笑着,“海歆嫂子,你还真别说,我呀,这会儿是动着这心思呢。”她算了算,喂百十只母鸡,产蛋高峰期,每天都就是百十个鸡蛋,一天就是五十个钱儿,一个月就是…只是蛋多了没人去卖,也麻烦。

想了一会儿,就先放一边儿,反正抱小鸡娃儿还要再等些日子。又想起另一件事儿来,“海歆嫂子,你打算啥时候让年哥儿去学里?”

大武媳妇儿原先也透过想让大山一块儿去学里的意思。就是婆婆公公不同意,说,他们家世世代代都没出过读书人,净白花那个钱儿,还不如让大山早些学学种地,再学个木匠手艺啥的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