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阁里的课程本是每五日休一日,可因为太上皇和太后忽然回来,才上了两日课,这些伴读就被告知提前回家,且可在家中休三日。听说可以提前回家,这群孩子们很是高兴,当天傍晚收拾了东西,纷纷回家。

殷觅棠也很想爹爹和祖母。马车在殷府正门前停下,车门被打开,殷觅棠将小手搭在递过来的手中。熟悉的感觉让她惊讶地抬头,发现竟是大太太亲自出了大门来迎她。

“祖母!”殷觅棠伸开双臂紧紧抱着祖母。

“想祖母了没有?”大太太将小心肝抱在怀里,又从王妈妈手里接过一件长袄披在殷觅棠的身上,怕她刚下了马车被风吹到。

“想!想!想!”殷觅棠一声大过一声。

大太太和一旁的几位老仆人都笑弯了眼睛。

殷月妍在殷觅棠之后下马车,她看着祖母抱着殷觅棠对她不管不顾,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慢慢搅着手中的帕子。

殷觅棠忽然伸长了脖子朝殷家的大门张望。望了半天没望见熟悉的身影,她拽着大太太肩膀的衣料,问:“爹爹呢?”

大太太脸上的笑容一滞。

殷觅棠却还在问:“今天爹爹不是休沐在家吗?爹爹呢?”

“棠棠乖,你爹爹昨日忙得晚,还没起来。”

殷觅棠转头望着西沉的日头,大声说:“可是现在都傍晚了呀!”

“许是太累了,让他再睡会儿。”大太太抱着殷觅棠往院子里走去,悄悄岔开话题,“棠棠跟祖母说说这两日在宫里好不好玩?晚上能不能睡好?东西可还吃得惯?和其他伴读相处得可还好?”

“祖母放心吧,棠棠很好,都很好……”

大太太把殷觅棠抱回堂屋,拉着她说了好些话,恨不得让殷觅棠将这两日在宫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说给她听。一直到吃过晚膳,大太太怕殷觅棠累着,才放她回去早些歇息。

殷觅棠回了自己的小院子,一直翘着的嘴角却耷拉下来。

“四姑娘,宫里好不好?”

“姑娘,你怎么不高兴?”

两个六七岁的小丫鬟跑到她身边问长问短。殷觅棠回头看了眼正在教惊鹊编绳的陈妈妈,压低了声音,问:“李妈妈去哪儿了?”

“在厨房煮粥哩!”半夜和鸣蝉争相抢话。

殷觅棠点点头,她扯着半夜和鸣蝉的手,小声说:“交给你们一个了不得的任务!去拉着陈妈妈和李妈妈说话,不让他们两个找我!”

“为什么呀?”

“祖母让我回来早点睡,陈妈妈和李妈妈一会儿要抓我去睡觉哩。我不睡,我要去看爹爹!”她像模像样地拍了拍半夜和鸣蝉的手,“能完成任务不?”

“嗯!”两个小丫鬟斩钉截铁。

殷觅棠提着裙子,偷偷从院门溜了出去。印象里的爹爹从来不会睡到傍晚,而且爹爹知道她回家一定会去接她才对。可是今天爹爹没来接她,而且祖母说爹爹一直在睡觉。殷觅棠觉得不对劲,她很担心爹爹是不是病了?还是和娘亲一样丢下她离家了?

殷觅棠一口气跑到殷争院子里,她打量了一圈四周,发现爹爹院子里一个下人也没有。她心里觉得有点古怪,悄悄朝着爹爹的房间走去。

她刚走到门口,就闻到一股很怪的味道。

“你在喂我爹爹喝什么?”

姚婉姝一惊,手中的汤匙跌落碗中,激起几许药汤。她慌张回头,看见殷觅棠皱着小眉头站在门口。她强扯出一抹笑容,说:“原来是四姑娘过来了,你爹爹醉了。我瞧着屋子里没下人,这才喂他喝醒酒茶。”

殷觅棠怀疑地盯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

姚婉姝捏着帕子擦了擦溅出来的汤渍,强自镇定。

殷觅棠站在床边,望了一眼沉睡的爹爹。她重新看向姚婉姝,语气生硬地说:“这是药味儿,你喂爹爹的不是茶,是药。”

“是、是……醒酒的药茶!”

殷觅棠没说话,盯着姚婉姝很久,然后毫不客气地说:“你起来。不要坐我爹爹的床,回去坐你自己的床。”

姚婉姝的脸上有些尴尬,一个四岁的孩子这样与她说话,她有些抹不开脸。可是对于殷觅棠说的话,她根本没法反驳。她讪讪站起来,赔着笑脸说:“四姑娘,我只是好心。”

殷觅棠完全不买账,盯着姚婉姝,“你走。”

“四姑娘,我……”

殷觅棠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忽然伸出手捂住自己的耳朵,然后尖声惊叫起来。

“啊——”

别看她人小,可是小孩子全力尖叫起来,声音可不小,而且因为尖细,十分刺耳。

姚婉姝慌了,她看一眼皱眉将醒过来的殷争,慌慌张张地把汤碗放在一旁,她想去抱殷觅棠,却下意识地捂住殷觅棠的嘴。

殷觅棠像个小泥鳅一样躲开,她站在墙角,背后紧紧贴着墙壁,继续捂着耳朵尖声惊叫。

“啊——啊——啊——”

很快,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大群人从外面涌进来。

“这是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儿了?”

姨太太和姚素心也混在涌进来的人群里,母女两个看见姚婉姝的时候都愣了一下,脸上神色变幻不停。

王妈妈推开前面的几个仆人,扫一眼屋中情景,隐约猜了个大概。

姚婉姝心里暗道一声不好,急忙解释:“没什么别的事儿,我也不知道四姑娘怎么就……”

她指向殷觅棠,殷觅棠却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豆大的泪珠儿一颗接着一颗从小脸蛋儿上滚落下来。

王妈妈狠狠剜了姚婉姝一眼,疾步走过去,把殷觅棠抱起来,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哄着她:“四姑娘不哭,不怕不怕了……”

殷觅棠哭得胸口喘息不歇,她扭过头,小手指着姚婉姝:“要她走!”

王妈妈虽然在府中资历很高,可毕竟是个下人。她没看姚婉姝,而是看向一旁的姨太太。姨太太的脸上红一道白一道,“是这孩子不知分寸了!”

她立刻扭着姚婉姝的胳膊,拉着她往外走。姚婉姝低着头,使劲儿咬着嘴唇,下唇沁出一似血痕。

王妈妈对屋子里的下人使个眼色,然后继续哄殷觅棠:“四姑娘,大爷昨天喝了些酒,现在还睡着。咱们不吵他,回去好不好?等大爷醒了,老奴再抱你过来瞧他。”

“不好!”殷觅棠使劲儿摇头,她在王妈妈的怀里挣扎着。王妈妈怕她摔着,忙蹲下来,将她放下。

殷觅棠转身朝着架子床跑去,她踢了鞋子爬上床,盘腿坐在殷争的身边,认真地说:“我要和爹爹睡。”

屋子里的下人不知道该怎么办好,都询问似地看向王妈妈。

王妈妈也犹豫,她笑着劝:“屋子里酒味儿这么浓,棠棠晚上要睡不着的。”

殷觅棠摇头,她将殷争的手臂拉开,枕着他的胳膊躺下。

“我能睡着!我就要在这里睡!”她睁大了眼睛,死死抱着爹爹的胳膊。

“四姑娘……”王妈妈朝她走过去。

殷觅棠死死抓着爹爹的胳膊,嚷:“你不能欺负我是小孩子随便抱我走!我以后都不要你抱!”

她瞪大的眼睛里噙着圆圆的泪珠儿。

王妈妈瞧着于心不忍,她忙说:“好好好,咱们棠棠今晚在这儿睡。妈妈给你盖被子好不好?”

殷觅棠怀疑地望着她,许久地打量之后,眼中的敌意才消去一丁点。

王妈妈急忙让下人又抱来一床被子,仔细给殷觅棠盖好,又说:“四姑娘,老奴让陈妈妈在外面守着,夜里要是睡不好喊一声。”

殷觅棠点头,可眼中的警惕还没有尽数消去。

王妈妈轻叹了一声,将床幔放下,又熄了灯,吩咐下人们在外面守着。她走出屋,回头望了一眼,疾步往大太太的屋子走去。大太太已经睡下了,还不知道这边的事情,王妈妈一时拿不准要不要现在把她喊醒。她沉吟许久,最后还是决定等明早大太太醒了再说。

夜色慢慢侵袭,殷觅棠开始犯困了,可是她不敢睡,也不想睡。她怕还有坏人要来害她爹爹。

屋子里的酒味儿的确很浓,刺鼻的酒味儿钻进她的鼻子里,惹得她想打喷嚏,可是她担心吵着爹爹,只好忍下来。她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仰着头,望着熟睡中的父亲。刚刚闹得那么大,殷争几次皱眉,甚至呓语了几句,却始终没醒过来,如今睡得更熟了。

殷觅棠往爹爹的怀里又靠了靠。

谁都别想欺负她爹爹,哼。

殷觅棠的眼皮几次合上又睁开,最后终于合上眼睛躺在爹爹的怀里睡着了。

矮子

“啪!”大太太将茶盏摔到地上,地面上已经被她摔碎了好几个瓷盏,大片茶水污渍和碎片。

屋子里只有王妈妈一个下人,其他下人都躲在院子里,一个个大气不敢喘,走起路来都恨不得变成猫儿。

“太太,您息怒。别伤了身子才是!”王妈妈绕着地上的碎片和污渍走到大太太身边。

大太太勉强压下一口气,问:“棠棠醒了没有?”

“还没有,许是昨晚上睡得迟,现在还没醒过来。大爷临上早朝前,让丫鬟在屋子里守着,由着四姑娘睡足。”

“大爷早上什么神情?还说了别的没有?”

“没有。”王妈妈摇头,“下人也不知道大爷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丫鬟进屋的时候,就看见大爷抱着怀里的四姑娘,瞧着像是早就醒了。大爷一直到不走要误了早朝才放开四姑娘。”

“让大爷身边的小厮看紧点,不许大爷再喝酒!他一向滴酒不沾,现在竟也学会借酒消愁了……唉!”大太太叹了口气,站起来。“扶我过去。”

王妈妈应着,急忙去扶大太太,她心里明白大太太是希望四姑娘醒过来一眼瞧见她。王妈妈忽又想起一事,试探着说:“姨太太一早派人过来好几趟了,您……”

“不见!”大太太的脸色瞬间又冷了下来,“没脸没皮的东西!”

王妈妈就不敢再提,扶着大太太往殷争的房里去了。快走到时,大太太忽然问:“赵妈妈在庄子里如何了?”

王妈妈了然,立刻说:“规规矩矩的,做事儿也利索,就是想四姑娘想得紧。您知道的,四姑娘是她奶大的。”

大太太点点头,没说别的,推门进了屋。王妈妈明白大太太恐怕还要把赵妈妈在庄子里放一段时日。这一旦是和殷觅棠有关的人事,大太太总是格外严厉。

今日外头有风,因为殷觅棠还睡着,下人们不敢开窗,所以即使过了一夜,屋子里的酒味儿仍没有散去。大太太一进屋就皱了眉。她挑开床幔,看见殷觅棠乖乖睡着,小脸红润。她叹了口气,悄声坐在床沿守着她。

殷觅棠迷迷糊糊的,揉着眼睛一会儿喊爹一会儿喊娘。

“棠棠,醒醒。”大太太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肩膀。

殷觅棠睁开眼睛,一时之间双眸有些呆呆的。她望着大太太好一会儿,才软软糯糯地喊了声:“祖母……”

“诶!”大太太急忙把她抱到怀里,“棠棠睡饱了,不能再睡了。”

殷觅棠趴在大太太怀里又揉了揉眼睛,显然还有些困顿。可是下一刻,她猛地睁大眼睛,嚷:“爹爹!有人要害爹爹!”

大太太心里一酸,忙一边拍着她,一边哄:“没事儿了,都没事儿了,没人能害你爹爹。你爹爹已经去上早朝了。”

殷觅棠仰着头望向大太太,半信半疑:“爹爹什么时候回来?”

大太太还没说话,王妈妈就疾步从外面进来,说:“太太,大爷回来了!”

“这么早?”大太太有些惊讶。

“爹爹!”殷觅棠则是松开大太太,跳下床,光着小脚丫往外跑去,她刚跑出门槛,就撞在殷争的腿上。

她“唔”了一声,揉着自己的小脑门。

“撞疼了?”殷争蹲下来,拉开她的手,给她吹了吹。

殷觅棠立刻使劲儿摇头,“不疼,不疼!”

殷争见她光着脚,就把她抱了起来,吩咐下人去打水。

“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大太太问。

“下了早朝就告了假。太上皇和太后回宫,今日早朝也提前结束。”殷争说着,把殷觅棠抱到一旁的椅子里。

他挽起袖子,从丫鬟手里接过湿帕子小心翼翼地给小女儿洗脸,然后又蹲下来给她洗脚。小女儿的小脚丫很小很小,还没有他的手掌大。

“爹爹,你终于醒啦?”殷觅棠弯着腰,去扯爹爹向下滑的袖子。

殷争看了一眼下滑的袖子,将手腕递给她。殷觅棠煞有其事地给爹爹重新挽袖子。

大太太立在一旁看着父女两个如此,她悄声叹了口气。

殷争一边给殷觅棠洗脚,一边背对着大太太,说:“母亲,您先回去吧。我回来的时候听见下人说祖母喊您。”

他顿了一下,“儿子下午过去与您说话。”

大太太知道殷争告了假定是为了昨天的事儿,可是听着儿子疏离的语气,她心里不太舒服。她竖了眉,怒道:“冷脸给谁看?难不成你以为人是我安排的不成!”

殷争仍旧低着头给殷觅棠洗脚,语气淡淡:“是儿子自己醉酒,怪不得别人。”

“那你拿出这个样子给谁看!”

“爹爹,不吵……”殷觅棠白了小脸,去扯殷争的袖子。

“嗯。父亲和祖母没吵。”殷争抬头对女儿笑了一下。

大太太看了殷觅棠一眼,就把满肚子抱怨、责备的话咽了下去,甩了袖子,大步往外走。她往外走,脚步越走越急,后面的王妈妈险些跟不上。她忽然一阵眩晕,眼前一黑,脚步跟着踉跄。

“太太!”王妈妈急忙跑过来扶住她,又把她扶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她蹲下来,捋着大太太的胸口,给她顺气。

“我!”大太太狠敲了两下自己的胸口,“十岁没了父亲,嫁到殷家没几年死了丈夫,女儿夭折,二儿子远在千里之外,大儿子又跟敌人似的!大儿媳领着俩孙女跑了!现在就连亲妹妹都来坑我!想害我的儿子,让我里外不是人!”

她几乎是低吼出来,伴着眼底迅速蔓延的血丝。紧接着又是一阵剧烈地咳嗦。

“太太您别胡思乱想。老奴昨儿私自做主将姚婉姝扣下仔细询问,这事儿姨太太不知道!”

大太太冷哼了一声,显然是不信。

“真的!”王妈妈握住大太太气到发抖的手,“姨太太一心想着把自己的亲女儿嫁给大爷,哪里顾得上那个庶女。姚婉姝定是明白了姨太太的心思,给自己谋出路,才会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您想想,姨太太就算是真想做什么,也是推自己的亲女儿姚素心呐!”

大太太这才慢慢冷静下来,她沉默了许久,才问:“大爷院子里的下人为何一个都不在,查过了吗?”

“都查过了,被姚婉姝收买的两个下人已经关起来了。您看是您来处置还是交给大爷?”

“当然是打断了腿扔出府!”

屋子里,殷争正拿帕子给殷觅棠擦脚上的水渍,然后拿来干净的鞋袜给她穿上。

“爹爹真好!”殷觅棠伸开胳膊要抱。

殷争把她抱起来,说:“棠棠想吃什么?说好了,只能点简单的东西。”

“我想吃……唔?”殷觅棠愣了一下,立刻睁大了眼睛,“爹爹要亲自给我做!”

“是,所以不能点太难的东西难为我。”

“爹爹给做的都好吃!烧的水都香!还甜!”

殷争大笑。

殷争不仅亲自下厨给女儿做早膳,还在早膳后抱着殷觅棠去外面逛街市。

宫中。

戚无别提前结束早朝,往沉萧宫去。他踏入沉萧宫,顿时感觉一股凉气扑面而来。他目光一扫,就看见宫内多处摆放着用来降温的冰块。

鄂南一年十二个月里,近十个月都十分炎热,只有年底那两个月才开始转凉,如今已经是逐渐转凉的时节,完全不需要冰块降温了。可是沉萧宫却不同。

沈却穿着很薄的轻纱裙,坐在寝殿内握着捣药杵“咚咚咚”捣药。

戚无别微微怔住,疾走几步,脱口而出:“父皇的眼疾又复发了?”

“又?”沈却惊讶地回头望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