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佳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或许就算她问殷觅棠愿不愿意跟她走,这孩子也是不愿意的。本来留在这里对她也好。

魏佳茗带着两个女儿往外走,走到庭院中,看着院子一侧的一棵海棠树,停下脚步。

“娘,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魏佳茗的眼前总是浮现殷觅棠满脸泪水的样子。魏佳茗觉得欠这孩子一个怀抱。若今日她带着两个姐姐走,连问都没有问过她,这孩子又要难过了吧?

一阵风吹过,海棠树上的叶子落下来几片。

“你们在这儿等着。”

魏佳茗转身往正屋走去。随着她离正屋越来越近,想起大太太那张脸,垂在身侧的手不由握成了拳,心中的仇恨又开始隐隐燃烧。她强压着这种仇恨闯进大太太屋中。

大太太呆呆坐在床上,目光呆滞。她披头散发,脸色苍白如纸。

魏佳茗扫了一眼殷觅棠不在这里,问:“棠棠在哪?”

大太太慢慢抬头看着她,没说话。

魏佳茗转头看向屋子里的小丫鬟。

阿兴身子颤了一下,结结巴巴地说:“在、在侧、侧屋……”

魏佳茗转身往侧屋走。

侧屋里没点灯,屋子里很暗。魏佳茗大步走到床榻,床上的被子卷在一起,殷觅棠还想小时候那样喜欢埋在被子里睡觉。魏佳茗有点不忍心将殷觅棠喊醒。

“棠棠?”魏佳茗小声喊了一声。她轻轻扯开被子,脸上瞬间大变。

棉被里根本没有人。

“嗯。大前天祖母叫她去寺里上香,回来以后就住在祖母那儿没回来过。”

魏佳茗猛地站起来,转身走到正屋,冲到长榻前,抓着大太太的衣襟,质问:“棠棠在哪?”

大太太呆呆地望着魏佳茗,像是不认识了她似的。

“我问你话呢!棠棠在哪!”

“嘘——”大太太将食指搭在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她压低了声音,紧张兮兮地说:“你小点声,别把他吵醒了……”

大太太慢慢转动眼珠子,看向魏佳茗身边,她的脸上露出一抹诡异的笑来。

“谁?”魏佳茗皱眉。

“你儿子呀!他在睡觉呢!”大太太探手,在虚空中做出抚摸的手势来,“他好不容易才睡着了呀。他呀,和棠棠一起长大。棠棠长高了多少,他就长高了多少。棠棠穿什么颜色的衣裳,他就穿什么颜色的衣裳。棠棠上课,他也握着毛笔写字哩!写出来的字迹和棠棠一样一样的……”

魏佳茗不可思议地看着大太太,她压下心中滔天的恨意,掐着大太太的衣襟收紧,高声质问:“告诉我棠棠在哪!”

大太太忽然就哭了,像个孩子一样委屈地哭起来:“我都把棠棠送走了,他怎么还阴魂不散啊……不要再来找我了!我是为了殷家运势!我是为了殷家好!你赶紧走啊!去投胎啊!”

魏佳茗握住腰间的剑柄。

“佳茗,你没事了!”殷争和殷夺跑进来。

魏佳茗松开大太太,转身看向殷争,问:“棠棠在哪?”

“不是在侧屋吗?”殷争看了眼侧屋的方向。

“你是怎么当父亲的!”魏佳茗红着眼睛吼出来。

殷争看了眼不断呓语的大太太,转身往侧屋去。

魏佳茗没等他出来,直接冲出去,去了马厩牵了匹马,出了殷府。

三天了。

三天了!

殷夺很快也骑着马冲出去殷府,殷家的家丁举着火把急匆匆出门寻找。

“母亲,告诉我棠棠在哪儿?”殷争红着眼睛盯着自己的母亲。

大太太用手指着殷争,皱眉教育:“你要好好读书,光耀门楣!你总是心软,母亲知道你不忍心,就没告诉你,母亲帮你!母亲什么都能帮你办好!母亲都是为了你……”

殷争痛苦地闭上眼睛。他扯开大太太抓着他袖子的手,转身走到外面去。

阿兴跪在外面,身子不停地发抖。

“把那一日的事情一五一十说出来。”殷争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哽音。

“那天大太太让奴婢在三里亭等着,没让奴婢跟着啊!大太太把四姑娘带去哪儿了,奴婢不知道……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您就放过奴婢吧……”她跪着爬到殷争脚边抱住殷争的腿。

殷争踹开她,疾步往外走。

鄂南这个时节的夜晚很闷热,可是殷争在漆黑的夜里寻找女儿的身影,只觉得彻骨的寒冷。

黎明前的时候,天地间一片黑暗。他调转马头,疾奔向沈家,将睡梦中的沈休喊醒。

“殷兄,怎么了?”沈休打着哈欠。

“路上再说!”殷争抱拳,顾不得礼节,抓着一身寝衣的沈休上马,直奔皇宫而去。

不够,殷家的家仆不够,殷夺手中的御林军不够。殷争还要更多的人去寻找。沈休手中有兵,可没有圣令,绝对不敢在京城有所动作。这个时候宫门大关,是进不了宫的。所以他找来沈休,这个皇帝的亲舅舅来帮忙。

沈休的确有随意进宫的身份,可也是白日。守宫门的人看着沈休皱起眉,这是难为人啊!

“开宫门!”沈休一脚把侍卫踹开。

戚无别一整夜都没睡,一直在躬清殿研读宿国军事资料。

“什么?”戚无别抬头,“调动京中所有兵马。”

戚无别扔下手中的书册,冷着脸,大步往外走。

“陛下……”李中峦抱起戚无别的一件长袍急急忙忙追了出去。

殷家四姑娘丢了,陛下派出全京兵力寻找,甚至亲自出宫寻找,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惊动了整个京城。

又过了两日,魏佳茗身心疲惫地走在山上。这一片山多水多,她也不知道自己爬了多少座山。虽然整个京城都是官兵,城里城外地搜。可是她自己还是一刻没有休息过,沿着城外一座又一座的山去找。

这两日,她不仅没有休息过,也没有吃过东西。时不时的,她就抬起头望着天上的日头或是月亮,算算时辰。

“五天了……”

魏佳茗望着西沉的日头,心里也跟着沉下去。

将所有悲观的预测抛开,她坚信她的小女儿没事,咬着牙继续往前走。她手中的长剑随着割着地上的杂草,忽然看见一块布料。

那块粉嫩的布料只有那么一丁点,像是被人故意割下的。

魏佳茗脚步猛地顿住。她听见自己的心砰砰砰跳个不停。她用颤抖的手捡起那块布料,在周围仔细寻找起来。

一大片灌木丛被她劈开,她一眼就看见蜷缩着躺在石头下的小女儿。

宽大的石头延伸出来,下面有一处小小的坑洼,殷觅棠就蜷缩着躺在里面。她双手抱着膝,将自己的身子尽全力藏在石板下面。

“棠棠!”

魏佳茗冲过去,将昏迷的女儿抱在怀里。她不敢想象殷觅棠是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藏在五日,她是迷路了吗?然后疲惫地躲在这里等着人来找她是不是?

“棠棠!”

殷觅棠脸上脏兮兮的,嘴唇皲裂,沉沉昏迷着。魏佳茗拿起匕首,在自己的手背上猛地划了一道,鲜红的血迹从她手背上淌下来,一滴滴滴进殷觅棠嘴里。

“佳茗,你找到棠棠了?”殷争拨开灌木走过来,就看见魏佳茗用自己的血在喂殷觅棠。

殷争急忙奔过去,扭开身上带的水囊来喂昏迷的殷觅棠喝了几口,然后背着她下山。魏佳茗跟在后面,她的手始终搭在殷觅棠的身上。

这一刻,魏佳茗忽然觉得不管是不是亲生的。殷觅棠和殷攸、殷络青一样都是她的命。

宫里的太医全部到了殷府,为殷觅棠诊治。戚无别冷着脸站在屋中盯着床榻上虚弱的殷觅棠。他的脸色实在太难看,屋中不管是太医还是婢女、太监都心惊胆战,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声音来。就连最亲近的李中峦也不敢上去主动搭话。

回来之后,魏佳茗看着殷觅棠被太医们诊治,便悄声回了房中。她望着微弱的灯火,需要一个人待着。

殷争站在院子里望着庭院里的一棵海棠树,他站在海棠树下站了一夜,也想了一夜。

鸡鸣接二连三地响起,天光大亮。站在海棠树下一夜未动的殷争终于迈开步子,去找魏佳茗。他推开房门,“吱呀”一声的推门声,敲醒了清晨的宁静。

“佳茗……”殷争愕然地望着窗前的魏佳茗。

他在门口站了半天,才艰难地迈着步子,一步一步走进屋中。他在魏佳茗面前停下来,僵硬地抬手,抚上魏佳茗的头发。

“你的头发……”

清晨温柔的光照进来,照在魏佳茗的白发上。一夜而已,三千青丝尽成雪。

“棠棠醒了吗?”魏佳茗轻声问。

“还没有,陛下一直在里面。”殷争将魏佳茗发间的簪子取下来,如雪长发落下来,软软披在背上。殷争拿起桌上的桃木梳,为魏佳茗慢慢梳理。

“忘记那个孩子吧。没有什么儿子。就当棠棠是我们亲生的孩子。”魏佳茗缓缓闭上眼睛。

“大爷,大奶奶!四姑娘醒过来了!”小丫鬟一边喊着一边往这边跑。

魏佳茗猛地站起来,几日滴水未进,让她一阵眩晕。殷争急忙扶了她一把,她闭上眼睛缓了缓,提脚往隔壁走。

“皇上,你下早朝啦?”殷觅棠歪着头望着床边脸色臭臭的戚无别。

戚无别点了下头:“是。”

“皇上不要太辛苦了。”殷觅棠的身体还很虚弱,声音小小的。

戚无别艰难地扯了下嘴角,露出丁点笑意。这几日所有的焦灼和担心终于能放下,可是看着殷觅棠苍白的脸色、皲裂的唇,他心里仍旧一阵阵心疼难捱。伴着心疼的还有怒火。这股怒火无处可放,压在心里。

“棠棠!”魏佳茗跑到床边,殷争跟在她身后。

殷觅棠缓慢地眨了下眼睛,费力抬起手去摸娘亲的头发。她困惑地皱起眉:“白了……”

魏佳茗眼泪落下,她笑着弯下腰,轻轻抱着小女儿:“娘病了,病气从体内排出去,头发就白了……”

“娘亲的病好了?”

“嗯,好了……”魏佳茗的眼泪止不住地涌出,落在殷觅棠耳侧的枕上。

殷觅棠伸出小手摸着魏佳茗的白头发,她盯着掌心的发白好久好久,虚弱地说:“棠棠没事了,娘亲不要担心。”

封后

第56章

戚无别回到宫中, 脸色铁青。他疾步朝着躬清殿走, 身形忽然微微晃动。

“陛下!”李中峦大惊。

戚无别很快站稳,冷声问:“这几日的奏折的可都送到躬清殿了?”

“送到了,送到了……可是陛下,您已经三天没合眼了……”

戚无别抬手阻止他的话,说了几个大臣的名字,让李中峦召这几名臣子入宫, 而后疾步朝躬清殿走去。他有两日未上早朝,事物堆积许多。

“这……”李中峦叹了口气, 急忙让小江子去御膳房吩咐熬补汤, 匆匆追上戚无别。

殷家。

魏佳茗喂殷觅棠喝了小半碗的粥,等殷觅棠睡着了, 才和殷争一起走出去。两个人站在檐下,顿了顿脚步, 往隔壁去。

殷争从后面抱住魏佳茗。

“为什么不告诉我?”问完,他自己轻叹了一声,“你该告诉我的。是,母亲是对我很重要。可我也同样不能失去你。”

魏佳茗抿着唇,她并不想解释自己的做法。许久,她抬手搭在腰际殷争的手上,道:“以前是我选择瞒着你,后果我来负。可现在你既然已经知道了,就必须做出选择。殷争,你别怪我心狠。我与你母亲之间, 你只能选其一。父母之恩大于天,我不会怪你。女儿们若是想留下来,还请你多用些心好好照顾。不过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棠棠不是你亲生女儿,她我是必要带走的。”

殷争阖上眼,抱着魏佳茗许久未言。

魏佳茗心里一片平静。她设想了很多种殷争知道以后的可能性,然而此时却是没由来的轻松。

“我知道了。”殷争点点头,不舍地松开魏佳茗,转身走出去。

魏佳茗站在窗前,看着殷争在院子里吩咐丫鬟请二爷,而后和殷夺一起进了书房。魏佳茗垂下眼,回到隔壁,守在殷觅棠床边。

殷觅棠醒过来,魏佳茗又喂她喝了些清粥,陪着她说了一会儿话。殷觅棠几日没有吃过东西,眼下也不敢喂她吃别的。

殷争和殷夺在书房里待了大半日,半下午的时候,两个人才从书房里出来。

殷争推门,也没进来。

魏佳茗抬头看他,发现平静无波一整日的心还是快跳了两下。

“爹爹……”殷觅棠转过头,喊了他一声。

殷争笑着点点头:“棠棠乖,爹爹找你娘亲说几句话。一会儿再过来看你。”

魏佳茗弯腰,给殷觅棠将被子盖得服服帖帖,才起身跟殷争出去。

房门关上,殷争望着院子里的几棵海棠树,开门见山:“二弟会带着母亲搬出去。”

魏佳茗猛地抬头看向殷争,她张了张嘴,双唇微颤,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开口。

“只不过这不孝的名声担着,日后恐再不能入朝为官。你只跟着我做寻常百姓,粗茶淡饭了。”殷争望着魏佳茗,笑得云淡风轻,一如多年前回牧西接她的那个小书生。

魏佳茗说不出心里的滋味儿来,明明是她盼着的结果,可是望着殷争的眼睛,心里却又是一阵莫名的心疼难受。

赵妈妈从远处急急忙忙赶过来,站在台阶下仰头望着殷争和魏佳茗,焦急询问:“棠棠可醒过来了?唉!大太太真是的,怎么不小心把棠棠丢外面去了……”

殷家大部分人并不知道殷觅棠的身世,只当是大太太最近犯病,人糊涂了,不小心把殷觅棠丢到了外面去。往常大太太是把殷觅棠捧在手心里疼的,任是谁也不能相信是大太太故意将殷觅棠丢在外面荒山上的。

魏佳茗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醒了,你进去照顾着。”

“诶!”赵妈妈提着裙子,急匆匆进了屋。

魏佳茗转身望着赵妈妈,直到赵妈妈进了屋将门关上了,她的视线还是没有移开。

殷争看着魏佳茗,问:“棠棠是她的孩子吗?”

魏佳茗有些放空的眼睛逐渐找回神采,她收回视线,点点头,“除了是她的,还能是谁的。”

“是我不好,你生产的时候没能陪在你身边……”殷争望着魏佳茗有些愧疚。

魏佳茗是马背上长大的,比鄂南的世家女身子骨更硬朗,生前两胎的时候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却不想生第三胎的时候突然早产,所以当差的殷争才没能及时赶回来守在她旁边。

其实当初给第三个孩子找的奶娘并不是赵妈妈,而是赵妈妈的姐姐。那时候赵妈妈的男人死了,她身怀六甲过来投奔姐姐。没想到最后是和魏佳茗同一日生产的。

据说,赵妈妈生了个女儿。

据说,那个女儿出生没到半日就咽了气。

魏佳茗叹了口气,她生下儿子的时候,是听见了那个孩子的哭声的。大太太还欢欢喜喜地夸奖着孩子哭声洪亮。想来大太太当时一定觉得天时地利人和,正好拿了赵妈妈的女儿顶替。要不然无法解释前一刻活生生的孩子怎么就突然咽了气,她定然更不想让一个长着兔唇和长尾的怪胎现于人前。

“要不要把赵妈妈调走。”殷争问。

魏佳茗沉默了很久,才长叹了一声,道:“算了,她能好好照顾着棠棠也是好事。”

当天傍晚,殷夺夫妻二人就带着大太太搬出了殷府。殷争把府里近一半的下人都给了殷夺,让他一起带走。

“四姑娘!四姑娘!”鸣蝉一路小跑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