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络青没理她。

“姐姐……”殷觅棠又喊了一声。

殷络青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她没抬头,眼睛一直盯着笔尖儿,努力用平静的语气说:“别担心,回屋子里待着去。”

殷觅棠怔怔望着姐姐好一会儿,才颓然地退出去。她走到院子里,站在墙角的地方去听。她听见祖母在大声喊着什么。离得太远,听不清。

殷攸急匆匆从外面进来,一眼就看见殷觅棠呆呆站在墙角。

“站在那里做什么!”殷攸跑过去,牵起她的手,“络青呢?”

殷觅棠眨了下眼睛,才慢吞吞地说:“在书房里写字。”

殷攸看着这个小妹呆呆的样子,心里有点不忍心。她也曾钻过牛角尖,去想那个没活下来的弟弟,可是娘亲曾告诉过她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殷觅棠也都是她妹妹。

殷攸咬了下嘴唇,牵着殷觅棠走进殷络青的书房。

殷络青抬起头,茫然地望着姐姐。

殷攸看了一眼殷络青写的字,有些无奈,她叹了口气,说:“行了,别写了。”

她拉着殷觅棠在长椅坐下,又把殷络青喊过来,让两个妹妹挨着她坐着,然后从书架里翻出一本话本,翻开第一页,缓声念给两个妹妹听。

些许微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殷攸的脸上。殷觅棠仰起头,望着大姐。

殷攸卷起手里的手在她的脑门敲了一下,轻斥:“专心点,一会儿我可要提问的。还有你!”

她又用卷起的书在殷络青的头顶敲了一下。

“哦——”殷觅棠揉了揉额头,仔细去听姐姐念书。

大太太的情况不太好,一直在胡乱喊叫。几个大夫想要给她把脉,却根本不得近身。屋子里的桌椅东倒西歪,茶具、花瓶也不知道摔碎了多少套。几个小丫鬟弯着腰,急匆匆地轻扫。

殷争坐在床边,努力抱着浑身发抖的大太太。

大太太目光涣散,口中呓语不断:“他该死!我是为民除害!为了殷家!为了殷家的子孙万代!他该死!啊——不——不要杀我……”

她发疯了一样推开殷争躲在床角,她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惊恐地望着虚无处:“不要掐死我,不要!你该死,我不该死!”

“争儿,你快来救救娘啊!你儿子要掐死我!”大太太惊恐地望着眼前。在她的眼前,一个六七的小男孩戴着长命锁,冲她咧着嘴笑个不停。他伸出小小的手,笑着来掐她的脖子。明明那么小的人,那么小的手,却有着大太太根本挣脱不开的力气。望着他的笑脸,大太太只觉得毛骨悚然。不久,他的脸又变成殷觅棠的脸。殷觅棠一会儿甜甜笑着亲昵喊她祖母,一会儿冲过来嚷着要报仇想要掐死她。

殷争疲惫地站起来,吩咐下人:“把大太太的绑起来。”

几个老妈子去抓大太太,大太太胡乱抓了一通,把几个人的手抓伤。几个人费了不少气力,才把大太太终于绑了起来。

大夫这才将早就煮好的安神汤灌进大太太的嘴里。

殷争走出去,大太太的哭嚎声还在耳畔。他站在庭院里立了许久,才转身去了柴房。王妈妈遍体鳞伤的躺在地上。

管家急忙迎上来:“大爷,王妈妈她说什么都不知道……”

殷争看了管家一眼,王妈妈是大太太的忠仆,可管家又何尝不是大太太的忠仆?

其实也不必问什么了。

殷争不发一言去了女儿的小院,他站在书房门口,看着三个女儿挨在一起,殷攸在给两个妹妹讲故事,两个小女儿安安静静地听着。

他悄声将垂帘放下,嘱咐院子里三个女儿的下人悉心照顾,然后离开了殷家,赶往兵部。不管怎么样,他要先把魏佳茗找到。

至于别的,一切等找到了她知道她无恙之后再说。

大太太被灌了一肚子安神汤之后终于安静安静,皱着眉睡去。只是她睡得很不安稳,睡梦中不停地惊慌大叫。若等她醒了,又是闹个不停。

殷争又不在家中,几个下人只好继续在她乱喊叫的时候继续给她灌安神汤。

三天下来,不管是大太太,还是几个下人,都是筋疲力尽。

这三天,大太太若是醒着,眼前便是幻觉,若是睡着,便是噩梦不断。那个时不时出现在她梦里的小男孩,这下赖着不肯走了。

他笑嘻嘻地缠着大太太,亲昵地将身子往她身上蹭。

“祖母,你看我的嘴好不好看?祖母,你瞧,我的小尾巴多可爱。嘻嘻嘻嘻嘻……”

乖巧可爱的小男孩嘴巴一点点变形,像一只兔子。他转过身,长长的尾巴缠在大太太的手腕上。大太太毛骨悚然。

她推开他,大喊大叫:“你该死!你早就该死了!你怎么不死透!”

小男孩歪着小脑袋,无辜地望着她:“祖母,你不喜欢我了吗?你不是很想抱孙子吗?我是呀。嘻嘻嘻嘻嘻。”

“你走开!”大太太冲过去,疯狂地掐住他的脖子。

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大声喊:“祖母!祖母!”

他的声音又变成殷觅棠的声音,大太太愣了一下,有些看不清被自己掐住的孩子倒是谁。怎么一会儿变成小男孩的脸,一会儿变成殷觅棠的脸?

小男孩和殷觅棠一起喊她祖母,两道不同的声音混在一起。声音交叠,声声不止。

第四天的清晨,被折腾得身心疲惫的丫鬟端着汤药进屋,她掀开床幔,看着大太太睁着眼睛。丫鬟一惊,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生怕大太太再发狂。

“太太?”小丫鬟小心翼翼地试探地喊了一声。

大太太转过头来,平静地看着她。那眼神不似前几日的情景,仿佛和正常人无异。

小丫鬟松了口气:“太太,您是不是感觉好多啦?”

大太太动作缓慢地点了点头,撑着身侧的床榻想要坐起来。小丫鬟见状,急忙把汤药放在床头的小几上,上前去扶大太太坐起来。

“太太,您饿不饿?这几天也没吃东西。奴婢去厨房吩咐一下,让他们给您做些您平时爱吃的好不好?”

大太太缓慢地又点了下头。

小丫鬟刚想走,大太太死死抓住她的手腕。小丫鬟一惊,怕不是太太又发病了吧?担心地望着她。

“大爷和二爷在哪儿?”大太太声音沙哑,尖细干瘪得不似寻常语气。

“回太太的话,大爷和二爷这几日都很晚回来,白日里都是兵部,满城搜人呢。”小丫鬟本想说满城找大奶奶,话到嘴边,又改了口。

“把四姑娘叫过来。”大太太抬头,悠悠望着眼前虚无处。兔子嘴巴长尾巴的小男孩悬空蹲在她眼前,在对她笑个不停。

“诶,奴婢这就去!”小丫鬟心想大太太果真是最疼四姑娘,醒过来第一个想见的就是四姑娘。

殷觅棠听说大太太醒了过来喊她过去时,欣喜地踩着小鞋子就往祖母的屋子跑,把过来接她的小丫鬟远远甩在身后。

“祖母!祖母!”殷觅棠一溜烟跑进屋,踢了小鞋子爬上床,盯着大太太的脸,“祖母你病好啦?”

大太太看着眼前对她笑的小男孩,慢慢低头,看向身侧的殷觅棠。好半天,她抬起手摸了摸殷觅棠的脸。

“是,祖母的病好了。”

祖母的声音又干又涩,殷觅棠听了心疼。她抓着祖母的大手贴在脸上:“祖母要不要喝水?”

大太太的眼眸慢慢转动,眼睁睁看着漂浮在半空的小男孩坐下来,歪着小脑袋盯着殷觅棠看。大太太盯着小男孩四处晃动的长尾巴,缓缓摸着殷觅棠的头。

“棠棠,陪祖母去寺里上柱香。”

找回

第55章

殷觅棠被大太太牵着手, 走在一片僻静的小路上。大太太院子里的一个叫做阿兴的丫鬟跟在后面。殷觅棠回头望了一眼阿兴, 然后仰着头望向大太太:“祖母,我们为什么不坐车?”

大太太直勾勾地望着前方,没回话。

“祖母?”殷觅棠摇了摇她的手。

“什么?”大太太回过神来,有些僵硬地转动脖子,看向身侧的殷觅棠。

“我是问咱们怎么不坐车呢,而且只带了阿兴一个人诶。”殷觅棠又仰着头望着阴沉沉的天际, “好像要下雨了。”

“不会下雨的,也不用车。”大太太悠悠地说。

殷觅棠歪着头看了大太太好一会儿,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祖母今天怪怪的。可能是祖母的病还没有好——殷觅棠如是想着。

宫中, 躬清殿。

一屋子武将将原本宽敞的躬清殿塞得满满的。

慕容易皱着眉:“陛下,如果年后就向宿国开战, 的确有些仓促。”

沈休也在一旁点了头,表示赞同:“不若再等三年。三年后, 我大戚的兵力绝对能比眼下多出四成。”

有了慕容易和沈休的表态,其他的武将纷纷出言表示赞同。

理论上,慕容易和沈休说的话完全正确。可是只有戚无别知道,眼下正是宿国最好攻破之际,若是再等三年,宿国国内皇子争权结束,让宿禹行登基,宿国会更加强大。

这些是不能对臣子道的。

一想到暴戾的宿禹行,戚无别脸色慢慢冷下来。

戚无别冷着脸,道:“若朕执意年后开战, 慕容将军和沈将军有几分把握?”

慕容易和沈休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出相同的意思。说起来,戚无别虽然幼龄登基,这些年却从来没有过什么缪失,可是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戚无别这一次在对待宿国开战的问题上,居然如此执着。两个回忆了一番,戚无别这几年想做的事情不管有多少臣子反对,最终也都干了。

“回禀陛下,末将当全力以赴!”慕容易抱拳。

沈休没说话,他想修书一封暗中送去肃北给太后。他心中觉得不妥,可是知道圣心难逆,只好将这里的事情告知肃北。

武将刚退下去,小红豆儿就端着一盒糕点跑来。

“皇帝哥哥,我亲手给你做的哦!”小红豆儿将食盒放在戚无别面前的长案上。

戚无别盯着小红豆儿的脸,没说话。

“皇帝哥哥?”小红豆儿在戚无别面前晃了晃手,“你总看着我干嘛?”

“你也没那么好看啊。”戚无别脱口而出。

小红豆儿愣住了。好半天,她睁大的眼睛里满满浸了湿意:“皇帝哥哥,你说我丑!”

戚无别微怔,忙解释:“不是那个意思。”

“哼!”小红豆儿跺了跺脚,抱起桌上的食盒转身就往外走,一边走,嘴里一边愤愤念叨着:“瞧着你最近辛苦才送给你,你胡说八道嫌我丑!再也不给你做了……”

望着小红豆儿气呼呼走远的背影,戚无别扶额。

他真不是觉得小红豆儿丑,只是大抵因为看着她长大的缘故,也真没觉得她多好看。戚无别实在不能想象别人把第一公主的名号按在她头上。是不是有点名不副实啊?

就算重新活过一次,戚无别还是不敢置信他这个平平无奇的妹妹怎么就成了红颜祸水搅得几国国灭。

“宿禹行……”戚无别念了一遍。他眯起眼睛,决定一定要在这小子长大抢走小红豆儿之前,先把他弄死。

戚无别目光一扫,扫见桌角的一片绿色。他将细长的叶片拿起来,仔细端详。

一道黑影闪过,恭敬立在一旁。

“你确定那个人用了幻术?”戚无别问。

“是。属下确定。当时属下赶到,刚想救下殷夫人,就看见他出手。”影顿了下,“属下无用,也被他的幻术迷了眼,没看清他是什么时候带走殷夫人的。”

“如果你再听见那首曲子,可能听出来?”

“能。”

“取琴来。”

影的眼中闪过一丝讶然。他抬头看了戚无别一眼,又迅速低下头闪身退下,眨眼之间将琴放在戚无别面前的长案上。

戚无别手指抚过琴弦,一阵熟悉的触觉。他垂着眼,随意拨动了两下琴弦,紧接着手指微顿,换了个方向,弹出流畅的音律。

影猛地抬头,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望向戚无别。

戚无别神情淡淡,是他一直以来不符合年纪的寡淡表情。他弹了很短的几句,双手压在琴弦上,琴弦发出一阵颤动嗡音。

影喉间滚了两滚,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点头禀告:“是,正是这首曲子。”

戚无别的眉峰却皱起来,他上半身向后靠着,摆摆手,整个人陷入沉思中。影抱起长案上的琴,悄声退出去。临出门前,他回头多看了戚无别一眼。

戚无别被困惑所扰。

这个时候的尤河应该是十六岁。十六岁不是重点,重点是尤河前世十六岁时身体羸弱靠药物续命。前世尤河这个时候体弱也不是重点,重点是在前世里这幻术是戚无别教他的。

戚无别虽然借着武帝转世的名号,行事多不遮掩。可是还有些顾虑,便把武艺给隐了,除了当初刺入马蹄中的那枚短钉,他这生就没露过身手。

望着桌上的那片碧绿长叶,戚无别的目光复杂了起来。

此时的尤河坐在树下悠哉弹琴,魏佳茗坐在一旁,在给手腕换药。当时那些人冲进小院的时候,她自然没有坐以待毙,手腕上还是带了伤的。

尤河一曲弹完,开口:“你准备去哪儿?我可以送你。”

“回殷家。”

尤河有些惊讶地望向她。

魏佳茗笑笑:“做了母亲的人便不能随心所欲,孩子便是牵挂。即使知道她们过得好好的,也只有亲眼看着她们才能安心。”

“你要带两个女儿走?”

魏佳茗沉默了片刻,说:“总要问问她们,去留随她们自己选。”

“继续瞒着殷争?”尤河问。

魏佳茗垂着眼睛,静了好一会儿,才说:“他应该已经知道了。”

她有些无力地扯了下嘴角:“我还是没瞒住。”

尤河摇摇头,道:“他也有权利知道,毕竟是他的孩子。而且吧,被蒙在鼓里的滋味儿也不怎么样。我猜,现在的殷争只恨自己知道得太迟。”

魏佳茗想了想,问:“你真十六岁?”

“不,我已经一百零六了。”

“哦,我女儿可不能嫁个糟老头。”魏佳茗笑。

魏佳茗赶回殷家的时候,是夜里。开门的家仆看她回来惊得结结巴巴,魏佳茗没看他,问了女儿们现在的住处径直去找女儿。

殷攸和殷络青刚躺下,两姐妹挨着躺着,还没睡着,正在小声说着话。当魏佳茗推门进来的时候,她们两个愣了一下,才惊喜地跳下床,跑过去扑到魏佳茗怀里。

“娘亲!你没事了!”

“爹爹和二叔这几天一直在找你!”

魏佳茗一踏进殷府,想到那个女人也在这里,心里就一阵厌恶的情绪。她压下这种情绪,含笑摸了摸两个女儿的头,问:“要不要跟娘走?”

“要!”

“去吧,去换衣裳。”

“好!”两个女儿一起应着,转身去穿衣裳。

魏佳茗抱着胳膊靠在桌子上,望着两个套衣服的女儿,想起那一日殷觅棠哭着问是不是不要她了。魏佳茗眉心皱起来,心里也跟着皱起来。

心疼。

算了,若那孩子想跟她走,她便也带着她。

“棠棠呢?她又住在你们祖母那里?”魏佳茗说道大太太的时候,心腹中一阵犯恶。

“嗯。大前天祖母叫她去寺里上香,回来以后就住在祖母那儿没回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