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锈鲜有肯求教之时,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又对道法的了悟深不可测,往常都是别人求到她头上,她的身段是一次都没低过。这次竟然肯开这个口,玄吟雾倒有点诧异,转头看她笑意不减,说:“那我薅毛时,岂不是在扒师父您的衣服?”

玄吟雾:“…”

他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这样被她举一反三必定没好事…

然后就听见法锈提问:“您既然可以当着徒儿的面脱毛,为何不能当着徒儿的面脱衣服呢?讲来,这本是同一件事。脱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若我一时兴起,剃了个秃瓢儿,难道会被世人不耻么?不见得,没准儿还得尊我一声大师呢。”

玄吟雾:“…”

这怎么能是同一件事呢?这、这个…虽然看着像一回事,可毕竟不对…

他想了片刻,把自己给绕进去了,某一刻还茫然觉得她说得没错。但总算还牢记着法锈是个人,心眼多,擅诡辩,定是在挖了坑给他跳,又很快把自己摘出来了。不再去想,只斥道:“你那条舌头,不用正途上,反倒纠结这种细枝末节!”

法锈上下打量他:“正途——是说与封煞榜交涉么?那我现在,怎么就不是正途了?”

玄吟雾只恨当时自己怎么没直接走出洞府去,还听她歪理互相勾结成了九连环,竟是无从下手,顿了顿,直接堵道:“你再顶嘴,就不带你去小聚了。”

法锈时刻把握着度量,听玄吟雾这么说,知道是逗不下去了,改进为退:“好,徒儿错了,还是师父大义,肯信我不是去捅蜂窝的。”

玄吟雾有心怼她:“只信一半。”

法锈只含笑说了一句:“一半够多了,信任可贵,不能多给的。”

她将这句话随口一说,算是结了这番对话,笑劲过去后,她也重新回到榻上,将话本子往脸上一盖,午睡去了。

冬至这天,梅吐山涧如期举办小聚。

自从饲祖出道,封煞榜小聚把关愈加严格,地点变幻不定,少有新面孔;更遑论一个全妖修的切磋交流,排外是自然,其他修士就算得了帖子也不得单独入内。

梅吐山涧里三三两两走着妖修,袍襟严整,交谈也和气,大多是吞丹期,真正到了化形期的寥寥无几。主位上是一个身披白褐交染衣袍的修士,温文尔雅,刚说了半句,忽然止住了话头,略微抬头看向半空,笑道:“倥相来了。”

话音刚落,空中似有水纹荡开,一只纸鹰被拍击在波痕上,水壁消融,露出一截衣角。黑发玄袍的玄吟雾悬于空中,颜如舜华,风姿天成,冲下方颔首,一步一步踏下来。

相熟的修士前去相迎,主位上的妖修也站了起来,玄吟雾与他寒暄:“拆月。”又看向不远处大步走来的另一位妖修,“共邱。”

法锈是牵衣角进来的,笑而不语,眼角扫过那两个走来的妖修,主位上的那个,当年封煞榜上排二十二位,如今应是在两百开外,拆月角;至于另一个,没背过,看来从始至终就没入过前一百。

拆月走上前来,意外见到故友身后一个极其面生的身影,不由一顿,轻声问道:“这位小友是?”

玄吟雾低声说:“我的徒儿,法锈。”

拆月真人眼神带上了几分审视,法锈退后一步作礼,无论是神态还是礼数都把握得当,尤其是几处与正道的微末差别,不在封煞榜中浸淫十几年,学不出里子。她并不开口,任凭端详。

玄吟雾看了她一眼——她这点好,会装,能扛事儿,关键时刻不掉链子。

看得出来拆月真人眼中有疑惑,却不好当着面问“怎么是个人修”此类的话,只略微点头,玄吟雾回头看了法锈一眼,向旁边示意:“那边都是各位真人的弟子,你去吧。”

法锈应了声是,又向拆月真人与共邱真人一礼,走向了山涧的右侧。

等法锈走开,拆月的声音才轻微响起,夹着十成十的不理解:“你怎么就收了个人…”

封煞榜上的妖修基本都独自伶仃,就算这里全是后来修回正道的,也不会贸然收徒,怕误了弟子的前程,最后让下一辈陷入里外不是妖的境地——因此还能在这儿的,都是师徒恩重情深,难以割断的,磕了头,敬了茶,就亲手劈了回头路。

玄吟雾看着法锈走向弟子那一圈的桌案,撩衣坐下,坐的是最边上的位置,但没一会那群小妖修明显偏了过去,还管什么排不排外,搭对了腔就说个不歇。这也是意料之中,她不会有表露恶意的时候,而善意又太真,随口道来都是舌灿莲花,混淆了眼,搓揉了心,毛都没长开的小妖修哪里是她的对手。

他收回了目光,道:“连茶都没端过一杯,不算入室。”

拆月看了看那边,又回过头看他:“算了,你与共邱跟我来,我这里…哎,你怎么老是往你那徒儿方向瞧?”

玄吟雾说:“不放心。”

是真不放心,她就没这么乖过!

过来的一路上,他还担心她言行无状,搅得一场小聚风生水起,让她有点礼貌。结果她一旦正经起来,那叫一个正色庄容,就算坐在那儿饮酒不说话,也叫人更加心惊胆战,生怕她什么时候一时兴起暗中控局,冷不丁放个大招。

拆月只道他是担心徒弟是个人修,容易被欺负,也是好笑:“有这么多真人盯着呢,弟子间哪会有切磋,都是憋闷了,坐一起聊聊。”又招手,“我这里酿了些青梅口味的补酒,你们尝尝。虽说酒不成酒,浆不成浆的,添的药材却贵重,味道也还好…”

他所讲的,是用梅吐山涧的地产酿出的一种玩意儿,自己手艺不行,偏要自诩为补酒。众妖修体谅这东西虽然一点用都没有,但能入口,尤其口感偏甜,很能招弟子们的喜爱,也就顺着他的话,称作梅吐补酒。

吞丹期的妖修还会约了地方小战,化形期就不能轻易动手了,各个都端着一副老气横秋的年轻面容,边喝补酒边说近来几十年的见闻。拆月是个闲不下来的,又好风雅,能向四面八方送去小聚帖子,也是有了万全准备,指了指西面:“大约是地脉变动,八年前我倒是探出了个温泉眼,凿了十四个池子,左右各七处,还做了屏…”

这时一个小少年蹬蹬跑过来了,头上弯着两只硬角,是个伪化形,还没近身就唤道:“师父,我们那里没有酒了,一滴都没有了。”出口才察觉打断了拆月的话,却也不惧,到他旁边又推又揉,“我向师姐保证过了的,能拿满满一坛酒回去,师父就给了我吧!”

拆月被他推得没办法:“你不只有师妹么?又是哪儿家的师姐?”

“是新来的。”少年急了又推,“别不给呀,我们刚刚还在夸各自的师父呢,都说了的,连共邱真人家的那个小师弟,形都化不成,还据理力争说了好多。我说得更多。”

玄吟雾没想到他们是在说这个事,诧异法锈竟然连这种小孩子气的争论都能混得开,不由问道:“法锈也说了?”

少年歪着头疑惑看了他,又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谁,连忙点头:“是的,不过师姐谦虚,总是推辞,说哪里哪里,比不得各位师尊。她家的那个也就下得厨房,上得厅堂——长脸!”

玄吟雾:“…”

真是把人气得脸长,自己居然还问了…能指望她说出什么好话!

孽徒一个。

体魄

事有两极,弟子们在热火朝天夸赞师尊,师父这边则在毫不手软地数落徒弟。众多值得拿来数落的事中,大部分是在妖修的第一个境界,通智期,顾名思义,是个开窍的阶段,因此随便拿一个讲出来都蠢得新奇,此时重温,只想将那些不成器的东西吊起来打。

玄吟雾听了一会,也接不上话。凡事都要有个对比,之前多少次觉得法锈该打,但听了这么多奇闻趣事,再想想,她除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有那副口舌之外,似乎也没干过什么。

比起其他,自己徒弟着实没什么好讲的,还容易扯上六合堂,可光听不说,又显得太游离,玄吟雾也就顺口搭了几句腔。但就是这么两句,字里行间,让拆月摸索出了点什么——听漏出的口风,只觉得哟,那是多奸臣多佞贼的一个角儿。收个徒儿,伶俐倒是可以有的,但过了这个度,就容易心生罅隙,乌七八糟的事儿也跟着来了,最要不得。

这么想着,拆月不由得朝弟子那边瞥去几眼。他活得久,见识也多,一双招子最会把关,想探明白那个人修的底细。

边瞅边思量,一个人修,水浅得很,肚子里二两油一晃就冒底儿…

然后他瞧了半柱香,愣是没瞧出这坉油水有多深。

这不能怪拆月乱夸海口,半柱香之内,他在脑子里足足往前拨了两千年,把自个儿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人修都过了一遍,就没找着法锈那类的。

就算有玄吟雾所说的那种“铜牙铁齿”,但抬眼一瞧,跟她又沾不上边,不见半分滑头谄媚,端坐案后,犹似一尊金身,牢牢将四面八方的闹腾气给稳住了,这面相哪儿是小人,光是这身气派,非名家出身的绝对蕴养不出来。

他盯着人寻思的时间太长,没法忽略,法锈若有所思回看了过来,不动声色,只噙笑举杯,一手搭在另只的手背上,抬起来将杯底剩酒干了,杯口示外,涓滴不留。

后辈敬酒,拆月也不好不给面子,点点头抿了一口。碰巧玄吟雾与共邱说完了话,脸侧过来,头一眼就瞧见那一老一少在眉来眼去…

沉默半晌,他问拆月:“你干什么?”

拆月哎了一声,知道狐狸多疑,安抚道:“心态要放平整些,你这幅姿容,又是涂山九潭的出身,你徒儿随你也般配,怎么会瞧上我这个…”本想说糟老头子,但眼梢一扫自己交叠在桌上的双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多好看的两只蹄子,多么风仪玉立,话锋一转,又改了口风,“玉树临风的美郎君呢?”

玄吟雾:“…”

真是越活越不要脸了!

酒过三巡,天色渐晚,梅吐补酒喝了几大坛,脸不红心不热,各个都清醒得很。拆月却觉得自己醉了,他早在几百年前化形,算得上玄吟雾半个前辈,居然看不穿一个年龄不过百的人修,难免有心结,也难免多看了几眼。

法锈身边坐着的正是拆月的小弟子,瞧起来是个二八年华的小姑娘,白衣绘梅,名唤抹舟,正与她嬉笑猜拳。法锈一颗心七窍玲珑,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知道前辈在频频瞩目,不能视而不见,却又不能还是单独敬,显得太过亲近。在让了那小姑娘几次后,她手上略微变化,赢了一场。

正当抹舟准备喝罚酒,法锈不留痕迹地伸手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稳住她端酒的手腕,凑到她耳边道:“来,你师父看着呢,去敬师尊。”

抹舟抬眼一瞧,果真与自己师父撞了个对眼,弯眸一笑,靠在法锈身侧,任凭她的手还搭在自己手腕上,一口气干了半杯。这看在拆月眼里,是两份的敬酒,当头的还是自己徒儿,那人修好活络,还真能把自己撇了出去。

余下的半杯补酒,被法锈接了过来,见玄吟雾看过来,举杯,顺带将他一块儿敬了,饮尽后又揽着小姑娘玩去了,一套举止行云流水,半丝不耽搁玩乐。

玄吟雾受了那杯酒,也没什么可说的,法锈做事是刀切豆腐两面光,圆通得很。顿了顿,只给了拆月四字评价:“老不知羞。”

那老不知羞的却突然说:“倥相,你这弟子哪儿淘的?漂亮是真漂亮,不动是幅画,动起来就跟画中人冒了活气儿一样。”

玄吟雾看着他,忽然蹙眉。

见他面色不善,拆月醒悟过来,连忙澄清:“不是,我就夸一下,没别的意思…”又看了看在座各位,无一例外都是在损徒弟,自己这句夸简直逆水行舟,突兀得不行,沉默了一下,又试图将一脸不明所以的共邱拉下水,“共邱,你说说,是不是跟以往见过的人修还不太一样——以前见过的,壳子好看,精神气却被锁住了,闷罐子一样。”

共邱偷瞄了一眼玄吟雾,又掀起眼皮看了看拆月,很明智地岔开了话,轻描淡写地揭过去:“人家徒弟的好歹关你这个老山羊什么事?说个不休,温泉还泡不泡了?我长翎都沾灰了。”

拆月稀里糊涂惹了一身是非,也想去洗把脸,于是顺着共邱给的坡儿下,扶着额头,做出个不胜酒力的姿态:“是是,大家都喝多了,我带你们去醒醒酒…”

结果众修士都非常不给面子的,眼清目明地望向他。

妖修对人情世故都不太精通,不会附和,也不会装。拆月已是见怪不怪,拿起一坛补酒,随后昂着脖子,一脸众人皆醒我独醉地走了。

共邱沉默地望着他的背影,转过来跟玄吟雾说:“我早跟他说过,他那个开山大弟子收得好,能管家,所以带在身边,也挽救一下他自身的儒雅形象——偏不听,放出去历练了。等着啊,我去找他二弟子去,他没人看着就是不行。”说着也一步三叹地走了。

梅吐山涧的西面,筑起了几件木屋,四面狭窄厢房环绕,簇成了四四方方的天井,正下方的就是温泉池子,冬日寒冷,水面上蒸出大团大团的热气,活脱脱一屉出笼的包子。

法锈身着单衣坐在池子边上,浸着小腿,肩上披着略厚的鹤羽外套,往后铺开几尺远。她正在给拆月的最小的弟子编辫子,小姑娘围了一条大棉布泡在泉水里,露出个脑袋靠在她膝盖上。柔白的及肩头发还没沾水,蓬松软和,藏在头发两侧的是微隆起的角蓄。

是只显而易见的绵羊羔子。

法锈把她那不长不短的头发全编在脑后,从袖子里摸出一只金蝉夹子,固定住了,拍了一下她的额头:“行了,翻跟斗都不会散,游去吧。”

抹舟晃了晃脑袋,好奇地摸着头上的夹子,法锈指点她:“拉一下翅翼,齿口就能开——现在别,小心发尾掉下来。送你的,回头自己慢慢琢磨。”

抹舟高兴扑过去:“师姐,回头我送你一卷毛线吧!”

法锈有心调笑:“我瞧你这头羊毛光洁细滑,何不就地剪下一缕,既有个情谊也能实用。”

抹舟一本正经解释:“那不一样的,我身上的毛不好用,做毡子毯子还行,衣服就不行了,毛刺刺的。师父不同啊,他身上会出绒,藏在硬毛下面,尤其是冬去春来的时节,还会脱绒,一薅一大把!”又特别有生活经验地说,“不缩水,烧的时候灰烬也少。”

法锈:“…”

特别好奇你这个结论得出来的时候,拆月真人有没有追着你打…

池子不大,法锈靠在边上看话本子,任那只绵羊羔子在水里翻来滚去。过了没一会儿,突然听见厢房门响了一声,一个少年的声音在屏风外面响起:“师妹!”

抹舟游到岸边,法锈伸手把她拉起来,才应了一声:“嗳!”

少年瘫在屏风上,累得直喘气:“好师妹,你顶一下我的活计吧,二师兄真跑不动了…”

屏风映着两只弯角,是拆月的二弟子。作为东道主,他除了要置办小聚一切事宜,还被共邱真人嘱托了几番,要看着师父,可谓任重道远。只可惜没练出来他大师兄的游刃有余,跑前跑后累出了一身大汗,这时实在不行了,过来恳请师妹帮把手。

抹舟双手撑在温泉边上,努力爬上来:“等等昂,我还要换衣服…”

法锈瞧她身上围的大棉布吸饱了水,拖得她几次都没能上岸,反而啪啦一声摔下了水,索性一手拦了她:“算了,我不用换衣裳,你去游你的。”

拆月的二弟子瞧见是法锈披了外袍出来,同样一脸解脱,双手把放着衣物的木托递上前:“麻烦师姐了!”

法锈接了木托,笑道:“这是送哪儿的?”

二弟子说:“也不远,对面往左,最顶头的那个厢房。”

法锈捻了一下衣物的料子,又道:“给各位师尊的?他们不是能用皮毛化法衣么?先脱了放一边,等泡完再穿,不比这个好?”

二弟子挠了下头上的角:“师姐有所不知…我们妖修不大愿意这样,就算把毛都变没,也比脱衣好。因为剥自身法衣的感觉,跟剃毛差不多,还是剃得光溜溜的那种…”

法锈想了想,也对,这种感觉的确不好,她师父怕秃。

梅吐山涧狭长,因此这温泉厢房分左右两边,挤得中间这条小道也没多宽,厢房的房门都微开着的,欢声笑语从缝里漏出来,想串个门儿的,听声音就知道是谁了。也有全开着的,里面一道屏风挡着,更显得影影绰绰,美不胜收。

一路过来都有妖修跟法锈打招呼,法锈也笑着颔首。等走到头,那间厢房的门却紧闭,法锈刚寻思是否要叩门,里面就传来拆月的声音:“别不信,尤其是倥相你,不要以为你一手倥相诀二十五转就绝了,我这些年,也悟出个…”

法锈听到这里,当机立断后退两步,果不其然里面水声涛涛,估计是拆月在演示某个得意招式,连带着门都被冲得往外鼓起。

风歇雨停,法锈脚下全是积水,她踩着水走向门板,手刚按上去,却像是点了爆竹,猛然哗啦几声,温泉水破门而出!法锈瞬间抬手,掌心结印刹那成型,拍击在湍急的水墙上,直至水流完全落下,她才放下手,衣衫干爽。

然后她端着木托,漫不经心抬眼,撞上一双黑色竖瞳。

水声依旧。

那双眼眸是浓黑,漫着雾气,额头上尽是薄汗,黑色秀发黏在脸侧,与睫毛纠缠一起,销.魂又勾人。慢慢往下,全沾上了水汽与蒸雾,颈线潮湿秀美、肩肌紧实、腰杆明显蕴力,敞露的胸膛正随着他每一次呼吸起伏。

法锈:“…”

足足寂静了三息,玄吟雾头一个反应过来,怒道:“混账!出去!”

与此同时,这声也惊醒了其他两个还怔愣的妖修,原形纷纷乍现,一只皮毛淋得湿透的狐狸窜过来赶她的同时,旁边一只大山鸡喔喔拍翅膀直叫,再是一只山羊四蹄如飞奔过来用角抵着她走,水花四溅,鸡飞狗跳。

好一出水漫金山,屏风摔得七零八落,门槛还兜着屋内泄不去的水,直到一扇快散架的门板啪的一声拍在她面前,法锈才站稳了,抖了抖半边沾湿的衣角,扶住了额头。

这他娘的…

夜半,妖修们三三两两从温泉池子中起来,穿戴好衣裳回各自安歇的厢房,拆月的二弟子忙里忙外,就是不见拆月真人本尊,连带着,倥相与共邱这两位真人也没出现。

法锈把备用衣物搁在门口了,至于里面三位是化了原形出来拿,还是伸个光手臂,又或者是等皮毛自然晾干,她也管不着,反正被撵出来了。

不过话说回来,他们那边没脸见人,法锈脸上不显,其实心中略微有点悻悻,倒不是怕安上一个不敬师尊的惩处,左右不是她的错,要怪就怪拆月自己发神经。她只是没想到那些个师尊瞧起来都是文弱儒生,结果脱了袍子,身姿一个赛一个的矫健坚实。

心里存着这点微妙的不解,正巧众多真人的徒弟们兴致高涨,也还没睡,她就将这话在徒弟圈子里讲了。说完后头一次没有回应,四周半晌无言,随后一个瞧上去年纪最小的少年怯生生地说:“原来人修…不是这样的吗?”说完有些羞涩地左右瞟了一眼,不好意思地伸手拉开了严整的袍襟,露出精壮的胸膛…

法锈:“…”

她一转头看向旁边,那些俊秀可人的少女们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惑,其中一个慢慢撸起了曼妙水袖,一直掀到肩膀,动作雅致又勾人,像是玉兰展了花瓣,露出中间的蕊。还不等法锈赞一声冰肌玉骨,她骤然握拳,臂肌线条瞬间坟起,坚实有力。

法锈:“…”

长见识了。

庖丁

梅吐山涧,月上梢头,法锈慢慢交叉双手,用背拇抵住额角,将脸埋在手掌间,吐息数次,脑中思绪瞬息万变,犹似风起云涌。

十五岁之前悟天道,十四年之间知人道。

她长见识,长的是人道的见识。

“人道”往广了去说,不仅是人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是世间一切自“天道”变化而来的众生道。万物中蕴含的东西,光凭盘腿修炼是得不到手的,是你的,你自会得到,不属于你的却又想知道,那就摊手,押命一赌。

天地间,拿命换一个答案的人,何其多。

随便抽个事儿都是例子,就说那三年前,封煞榜上第八位,庖丁解,死于七十四位妖修围剿。

庖丁解是个狂人,名号出自“庖丁解牛”,只是他剖的不是牛,而是妖。他痴迷于妖修的体格变化,同时又不明白为何他们能自如控制身体。人修中也有修体的,然而一个个都是五大三粗,且不能变化,对比妖修就通通成了残次品,修道的路也越走越窄。

他这般肆无忌惮的解剖,自然激起了妖修众怒,但庖丁解对妖修实在太了解了,每每都游刃有余地逃脱,并且还有力气拖走几具尸体细细琢磨。

妖修们无可奈何,只能压下对人修的偏见,去六合堂取了饲儿挂牌,请饲祖出手。

一月后,庖丁解被围堵在一处老窝内,七十多位妖修咬牙切齿,只待一声令下就将他生吞活剥。但饲祖越过众多妖修,一个人背着手走到他的面前。

庖丁解自然听闻过饲祖大名,他平静看了她很久,然后将怀中的卷轴双手奉上:“这是我…毕生所得。”

饲祖接过,随手翻阅了一下,里面整理得极其精细,囊括了千百种妖修形态的记述,每一处骨骼都描摹得惟妙惟肖,何处强与哪里弱都标注出来,真是下足了功夫。

旁边有妖修瞧见了,蓦然发出长嘶,满腔痛恨,愈发凄厉。

庖丁解充耳不闻,继续说:“请饲祖付之一炬。”

此刻,饲祖脸上才浮现了一丝笑,一手挡住旁边面红耳赤的领头妖修,示意他继续说。

庖丁解说了下去:“饲祖曾对我说,为何只叫别人流血割肉?如今我明白了意思,知人道,淌他人之血,得出来的东西是死的,只有刮自己之肉,才能知晓活生生的东西。”

饲祖微微笑着,依旧不语。

庖丁解自言自语道:“没了活气,骨肉也就死了,如何变?怎么变?不动的东西是没法说话的,我不把自己的命拿上桌,反倒将妖修捏在手里…”

他长长一声叹息:“一文不值。”

半晌,饲祖笑道:“所以,你想知道妖修真正的体魄之道,却又与对方势不两立,你要如何?”

“依饲祖之言,以血肉奉上。”

“说简单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