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只有头发丝那么点大,玄吟雾从袖袋里取出干净的布片,蘸了药轻轻涂在上面:“这个研了点邬隆叶进去,有点麻,止痛的…”说了半句突然顿住。

然后他用小心谨慎的语气问:“你真痛?”

法锈抬头看了他一眼。

玄吟雾:“…”

行吧,没跑儿了,就知道紧要临头非得出事。

法锈在克制腰腹逐渐泛上的难受时,迢遥内殿的晃动愈加强烈,中央的四方石柱砰然碎裂,眼见石碗即将倾倒,天南地北的修士再也收敛不住,怒叫中纷纷出手,残影连成数串,风啸轮起,忙乱中不知谁伸了只手将石碗掳入怀中,招式频出,火光四溅,殿内摆设化为狼藉。

腥血和吼叫让法锈紧锁眉头,她维持住巍然不动的表象,将翻腾不歇的烦躁往下压,平静冰层之下汹涌着滔天巨浪,裂隙一触即发。

玄吟雾立刻将她整个搂在怀里,掐诀打出一道屏障,往后跨过内殿门槛,法锈却没动:“不能退,迢遥境会从这里把修士全扔出去,每过一重殿门会拖延一个时辰。至少二十个六合堂请来的凶邪,我不想多留。”

果不其然穹顶震落,房梁坠下,白色天光瓢泼而至,还在争斗的老修士们不明所以,一片哄闹,佩饰鞋子散了一路,不少人蜂拥出门,几个张皇失措地握着剑,脚底挨着地,一点点往门边退。

不少人狂呼:“迢遥境要崩了,出去打!出殿门再打!”

也有人退一步叫道:“不要抢了,这宝贝在谁身上我们都不知道,不如趁这地方还没塌,快点找别的机缘!”

然而半天后,上方崩毁停止,再无动静。

法锈攥着衣袖,眼底阴沉,慢慢从齿间挤出一口气。

她挣开玄吟雾的手臂:“境地之外有人在使阴招,修为在出窍之上。”她转头,话里意思很明显,“师父,一刻之内。”

玄吟雾点头:“你呢?”

法锈没回话,目光盯在前方修士某处一个走路不太利索的人身上,扯动嘴角,笑了:“嗬,老朋友。”

话里那老友心有灵犀地抬眼,斗笠蓑衣,手拄长刀,神情寡淡如那日拍行门口相遇。默然远望,第三次直视不远处那个破了千峰万仞阵、斩了他一条腿的饲祖。

封煞榜第四,春秋刀。

喧闹间双方死寂,法锈与春秋刀冷冷对峙,缓慢抬手,握住了嵌入墙壁的一把剑。千钧一发之下,玄吟雾化原形踏空跃入穹顶,光芒吞没身影,同时玉镯脆响,蓑衣男人一扫长刀,独腿发力,破开不断后撤出殿门的人群,瞬息而至。

“铮”地一声响,长剑平滑挥出,在半空划出弧线,法锈反手执剑,逆流上前,正面迎上春秋刀!

刀剑向击,呲出刺目火星,电光石火交手十余次,春秋刀退开两步,横过刀面,反射一捧白光。

这不像曾经交手过的那个饲祖。

他犹记得那一战所感受到的冷静可怖,赤手空拳,勾出天道规则,上天入地的刀锋挡不住她抬脚踏下。

不像当下,只有压抑不住的躁意,以及简单的攻挡剑术。

春秋刀摸到了腰间的一柄小刀,没有花纹雕饰,粗糙普通,由本堂郑重其事备下。

他提刀蓄力,再次突进!法锈正拿手抹脖颈上的伤痕,单手举剑抗住他的劈势,锋口磨出令人牙酸的刺声,法锈刚往旁避开他的刀锋扫切,春秋刀突然不管不顾近身,小刀凶狠捅入法锈肋下,法锈缩紧瞳仁,喉间嘶声未曾发出,刀柄已被用力摁进去,然后猛地横面划拉开来,腹腔一泼鲜血全浇在碎石上。

“嘶…”

剧烈的痛楚在腹部炸开,气血逆行上涌。

春秋刀松手,法锈全身脱力跪立,血肉撕拉声刺得鼓膜生疼,捂住腹部深弯下腰,血污渐渐在地上蔓延开。

春秋刀用手撑着柱子,似乎在欣赏这样的姿态,随即慢慢用长刀尖抵住了她的后背,一点点刺下。

法锈移开了捂住伤口的手,在身躯的遮掩下,十指合拢,结印。

每一个印诀的手法都十分精准纯熟,刚结一半,四周变幻莫测的光线凝固,飞溅的尘埃也静止,由远及近的青铜钟鸣层层迭起,如同浪潮,轰响在整个迢遥境内。

第八重殿的仲砂瞬间抬头,震惊看向内殿方向。

“不世功…”

同一时间,春秋刀眼前只有一道寒芒。

耳畔还回荡着翻天覆地般的嗡鸣,令人动弹不得,他眼睁睁的,看那个人松开了结印中的双手,分别捏住剑尖剑柄,啪得一声脆响。残影掠过,旋身上前,手腕转动迅速而凶狠,两截断刃贯穿了他的膝盖骨,牢牢卡在关节里。

未曾看清,春秋刀喉间一窒,后脑被砸在了地上,脖子里有轻微的碎裂声,法锈单膝压在他的颈部,长发纷纷散落,身上巨大的血口随着她每一次动作涌出鲜红,衣衫尽染。

什么道法,什么规则。

——都没有。

春秋刀感觉自己半段喉管已被碾碎,一口气还没缓上来,法锈捡起旁边的兵器,手起刀落,贯穿了他的肩胛骨,单手按住骨节处一掰一拽,硬生生卸了他浑身关节。

“四野门的?”

这句话轻飘上扬,却冷漠肯定。

因为确定,所以没有停顿。

法锈将头发撩到背后,慢慢从腹部拔出那柄小刀,抛起来掉了个头,刀锋冲下,剖开春秋刀的胸膛,衣襟浸成淋漓的殷红。

春秋刀眼珠暴突:“你——你!”

他的瞳孔中,倒映着法锈漠无表情的脸,和因剧痛而痉挛的嘴角。

饲祖痛起来是疯的。

玄吟雾见到法锈的时候,真真切切感受到什么叫如坠冰窟。

法锈虚脱地躺在他怀里,满头冷汗,人还清醒:“封我识海,走。”

玄吟雾按住她伤口的手都在抖:“不行,先上药。”

“师父你看见那个刀了么?”法锈示意他看旁边的粗糙刀子,“我不知道六合堂搞到了多少,它杀不了我,但能重伤我——现在治不了的,走吧。”

玄吟雾咬牙,按住她的额头,暂时封住识海,等她闭目,面容变得安静下来,抱起她踏入漫天的白光中。

春光晴好,寒梅却全秃了枝,叶苞星星点点还没长全,拆月正侍弄花枝,梅吐山涧的水壁封印突然被击破,震得他脚下泥土抖了两抖,一剪子把挺看好的枝条给咔嚓了。

拆月怒发冲冠,正准备撸袖子与来敌一战,迎面撞上故友的脸,愣了一下,打了个哈哈。

“倥相?你怎么…串门也不打个招呼,我家里这一团乱…”

他越说越无声,因为清晰看见了玄吟雾深色衣袍上沾染的血迹,以及他紧抱着的人。

少许寂静,拆月当机立断往屋子那走,还不忘碎嘴:“你徒弟怎么搞的?算了先过来,唉,我们这些封煞榜上的,总是要挨些刀,是她挑事还是你的锅啊?”

背后传来不带感情的声音:“六合堂。”

“废话,当然是六合堂!”拆月啐道,“正道也就算了,还搞什么饲儿,真是——你听说过没有,我刚摸到个消息,说封煞榜第四春秋刀死了,饲儿祖宗杀的。”又故作轻松道,“饲祖干完这一仗大的,估计要歇歇,咱有空再办个小聚——话讲你徒弟是碰上哪个饲儿了?”

玄吟雾沉默了一会,说:“她就是饲祖。”

“…”

老山羊背影僵直,好险绊了一跤,过去半天才一步一顿地转身,茫然掏了下耳朵:“你刚才…说了啥?”

春天

玄吟雾敢这么说,是认定拆月不会袖手旁观见死不救。

顶多嘴碎了点。

事实也是如此,拆月在惊吓失语几息功夫后,彻底沦落成一个话篓子,脚下手上没停,腾出屋子让玄吟雾安置好人,自个儿在门口踱来踱去踢石子铲野草,喉咙里嘀哩咕噜一刻没停。

过了老半天,消停了会,勉强接受了故友徒弟是封煞榜公敌的事实,看样子还伤的不轻,那狐狸铁定是护着的,姑且先把伤养好再算账。拆月稍微推开了些门缝,刚把头往里探,突然一声嘶声力竭的惨叫,唬得他倒退几步,脚一崴,差点滚个跟头,

拆月顾不得捯饬乱七八糟的心思,推门进去,哆嗦着使眼色:“咋…咋了?”

里屋一片安静。

放置书画的架子上搭着血迹斑驳的布条,玄吟雾的眉目蒙上一层灰暗,长发清汤寡水垂在脸侧,他衣袍铺开占据了大半张榻席,法锈整个人被他抱在怀里,只露出半边侧脸。

惊魂不定的拆月扶着门框:“你做什么了?”

“我刚刚解开了她的识海,又封回去了。”玄吟雾现下都是低声说话,提腔都嫌累,“她受了重伤。”

“没药?我这里有,等着我叫徒儿给你拿——那个谁,抹舟——”

“我早帮她疗过了。”玄吟雾满面疲惫,撑住额头,“她背上的伤好得很快,都可以涂祛疤的药膏,但肋下那道愈合不了,我只能暂且用诀印封住,但仍然渗血,没法闭合。”

“怎么会?”

拆月第一反应是不可能,他对涂山九潭的倥相诀非常推崇,三百六十行沾了个遍,首次见识这套妖修氏族正统法诀后,只恨此身不为狐。

玄吟雾低头,慢慢梳理法锈的鬓发,指尖在被血浸透的乌发间穿梭,像是划过岁月旧迹。

梳好后,他从袖中掏出一物,递与拆月:“你认识这个么?”

他松手快,拆月没料到此物出乎意料的重,失手之下砸到了脚,嗷得一声蹲下搓着蹄趾。

过了半天,拆月才忍痛说:“…不曾识得。”将那柄粗糙小刀翻来覆去许久,又皱眉,“你徒儿就是被这个伤的?”

刚问出口,才发现是多此一举。

“识海不能封久了,还是快些找到办法好。”拆月摸着头,从自己千年妖修生涯里搜寻点子,准备时刻献计。

“我还知道一些凡间的医术,也许可以用针线缝合。”玄吟雾是死马当活马医了,转头看向拆月,“我听说牛羊肠子捻的线最适宜,羊肠线你有么?”

拆月:“…”

喂过分了吧老朋友。

这又不是羊毛,伸个手就能薅到,长肚子里面的,想拉也拉不出来的!

时隔近一年,玄吟雾终于又深刻体会到了穷修士的滋味。

像什么盛传的“白蚕溶骨补天丝”或是“透镜无感无味线”,他通通拿不到,只有一头老山羊愁眉苦脸跟他讲山下有个村,村里有放牛羊的,不时宰几只开荤,可以去那里顺手牵羊肠。

老山羊看他模样,似乎很不放心徒弟一个人,但自个儿也不适合亲自上阵,连忙委婉推卸差事:“不是兄弟不帮忙,但是吧,叫我去一边看他们涮羊肉一边顺手拿肠子…怎么说,我还是会很兔死狐悲的,太难为羊了。”拆月撇完自己又连忙护犊子,“我徒儿也不行,几个伪化形,心智还年幼,不能干这活。”

玄吟雾没理他自说自话,将法锈放平躺好,又替她掖好被角:“方位给我,我去。”

狐狸去得很急,回来很快。

手上拖着一串洗干净的新鲜羊肠。

当他用诀印将它化开,再用灵力捻成线的时候,拆月默默别开眼,无端感到腹部抽痛。

到了缝合的那一步,玄吟雾看见拆月还不自觉,自然是把他赶了出去,门外站着拆月的小弟子抹舟,绵羊羔子眨巴眼睛,偷偷往屋子里瞧:“是锈师姐来了吗?”

拆月捂着眼睛将她带离:“是是,为师告你啊,你锈师姐是饲…”没说下去,怕给羔子留下阴影,改了口,“是属豺的,跟她师父搁一块叫豺狐为奸,咱们好羊不跟他们掺一块儿。找你师兄,一起做修炼功课去。”

撵走了徒弟几个,拆月靠着墙角蹲了下来,越思越乱,越想越烦,上回倥相带来这个徒儿,他就不怎么看好,面面俱到的大家模样,他敢打包票是个惹不得的人,听闻狐狸似乎还对她有几分懵懂意思,心头更是拔凉,千叮咛万嘱咐学着以毒攻毒别掉坑里。

这世道,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听倥相的意思,饲祖跟六合堂翻了脸?那她哪里还有容身之地?就怕仇家推波助澜,最后被压得身败名裂。

拆月想七想八,弄得满脑子浑浑噩噩,不知过多久,见玄吟雾出来倒擦洗的血水,连忙蹬了蹬麻了的脚,喊住他:“倥相,来,咱们谈个事。”

将来谁都不好说,过去倒是有据可依,玄吟雾不想绕弯子,就把之前在迢遥境关于血脉的猜测,略微提及了一下。

“你猜是世家?”

拆月摸着鬓角沉思:“这么说也有点道理,但世家都多少年没消息了,从哪儿能孵出个天资超凡的后裔?捣鼓出来还不好好掖着藏着等时机到了一鸣惊人,就…放养?这心宽得——宽成肺了。”

“法锈关不住的。”玄吟雾的手指轻轻按在桌案上,眼底暗沉,“她与云莱仲砂是旧识,十六年前,她们同时现身于世。”

拆月琢磨了一会:“哦,这样,那怎么有点像那回事啊…”

俩妖面面相觑,心照不宣从对方眼中读到了同样的答案。

离家出走。

但仔细想了想,这戏码略有不对,好比凡间某个富家千金要逃家感受人间疾苦真情…结果刷了武林榜的排名。

“书生半夜遇娇娘,千金柳下见情郎,我一个妖修都拈手即来的话,怎么可能没出现呢。”拆月试图跟玄吟雾分析,“至少得结识一个情郎,月下结发,搞出几段缠绵情意。不然总觉得缺点什么,不甘心功成身退啊。”

玄吟雾幽幽地看着他。

拆月:“…”

哦,忘记把你算上了。

一想到老友把摔坑里的事这么痛快承认了,拆月的脸色非常严肃,搓着蹄子道:“不得了,我原以为她是漂泊无定,正巧跟你形单影只配一块,说走就走也轮不到谁指摘。没想到她上无高堂,却或许有三姑六婆七叔八舅,这很危险,倥相我跟你说这特别危险,你别不把我说的话当回事啊,你要是没本事,人家门都不让你进。”

玄吟雾:“…”

三言两语把话带跑,还没见好就收,一张老长的山羊脸越发忧心忡忡:“万把年前的玩意儿,破规矩是真多,关系也理不清,十有八.九要从中作梗使阴招…你打算怎么办?”

玄吟雾说:“接着。”

拆月评价:“死心眼。”又建议道,“还是有个宗门傍身好些,我看你走了之后,玉墟宗局势也变了许多,那位觅荫真人一直都派徒儿来看你,也是想让你回心转意的样子。不如我说,陈年旧事就过去吧,别积在心上,你现在回去,也没人会嚼舌头。”

玄吟雾不说话。

拆月撞了下他手肘,啧了一声:“你这什么反应?一流宗门都抗住封煞榜的凶名跟你来往,你还闹上性子,不乐意了?”

“不是。”玄吟雾手指握拳,扣在案几上,“等一段时间。”

拆月点点头,也不多说:“行,你自己心里有数。”

挠了挠头,见他似乎还在想事情,拍拍屁股站起来,“我得去管管我那帮羔子了,你也去看看你徒弟能不能撑住,多喂点东西,补酒要不?——不要算了,吃的你在山涧里随便挖。”

算准了时间,玄吟雾才敢在第五天解封识海,他缓慢覆住法锈额头,手心浸出薄汗。

她肋下横穿腹部的刀伤,没有任何好转迹象,无论用灵力用药还是缝起,那道伤口边缘毫无反应,骨肉断而不生,血液也不凝固,像是失去了愈合之力。

他一寸寸抚摸法锈的漂亮的眉骨,害怕她一睡不起,却又痛惜她在那段时期中的能感受到的剧痛瞬间咆哮而来,嘶声若死。

最终这一切都糅合拧住,化作恐惧和彷徨,日夜折磨,刻骨铭心。

他再也、再也不想有这样的经历,将来的几十年几百年成千上万年,都不想再有。

在法锈身旁久了,他似乎松懈了修炼。但她这样的人,连无的放矢的话都不说,初遇之际字字句句都是精打细算,要说因为真懒惰而挥霍天资么,太不实际。离经叛道的事,似乎就要她来做,他人效仿,也只能得到一句“什么人吃什么饭”的评价。

至少他不行,他需要足够高的修为,足够多的底牌,足够重的话语权。

所以对玉墟宗不能贸然动作,宗门内四大宫师门复杂,鼎足之势,应徐徐图之。

玄吟雾的手掌贪恋在法锈的额角,不肯抽离,识海的封锁已经解开,但持续了好几天,人不可能立即醒来,她仍安静闭目,掩窗小憩,屋外梅落叶生,片片生机春意盎然。

手指渐渐陷入她的发中,玄吟雾垂首,用额头贴了贴她的脸。

再抬头,法锈枕在他的膝上,半睁着眼,慵倦地看着他。似乎想伸手挡一下光线,但没力气,只能侧过脸埋在他的衣袍里,榻上老老实实盖住她的被褥也被这一下牵动拽得不整齐,掖在她颈下的被边簇拥上去,埋住了半张脸。

午后的日晨怠懒,山涧里梅花枝叶摇曳,熏出一丝温暖。

就像没有硬仗,没有重伤,只是伏在他膝上午睡初醒,不愿起来,翻身补一觉。

平常寻常,无处说道,他却觉得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了。

真的很久了。

他俯下头,在她耳边轻声说:“我去给你煲些肝汤。”

衣物下嗓音朦胧:“不吃,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