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砂毫不意外看到法锈轻拍她师父两下手背以示安抚,然后面朝自己,示意道:“说吧,我听着。”

仲砂抬手一招,身后弟子立刻分开一列,两个一组抬着一裹白布,最后走出是两个非云莱弟子的散修。云莱门人将白布排在了草皮上,清点完后一个少年修士拱手道:“饲祖,云莱在迢遥境搜寻到的所有饲儿都在这里,这十八位无能为力,只剩下两个在世,尽力了。”

法锈沉默良久,单手撑着额头,眼中带起一抹厌倦:“兵戎相见,既所取只为将帅首级,当不斩来使,不伤俘卒,不屠旁辜。”她顿了顿,“我那一句不斩来使,重之又重,几位堂主居然还敢如此授意…”

仲砂并未避讳众人在场,说:“机会难得,他们不会放过的。”

一旁的狐狸听得心都拎起来了,时间过去大半突然来这么一出,莫名有要坏事的预感。面对狐狸的诘问,法锈居然笑了:“不就是要我说一句凶多吉少么。对于香饽饽,有人想拾回家去细煮慢炖供上桌,也有人想切了皮剁了馅,扔入泔桶。何足奇怪。”

玄吟雾问:“你又哪里来的仇家?”

法锈说:“六合堂。”

“…”

玄吟雾一瞬间有口难言,半晌问:“你不是它债主么?”

“钱债好还,至于其余的,只要债主不松口,绝无可能两清。”法锈说,“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杀掉债主,难道不是那些扒开来烂透了的几位堂主最青睐的法子么。”

玄吟雾皱眉:“你还死不松口,他们欠了你什么?”

“人命。他们杀我一次,就欠一次。”法锈说,“说起来似乎他们十六年前就债台高筑,纠缠这么多年,难舍难分。”

玄吟雾难免有一丝心悸,望了一眼云莱面前草地的白布:“那…是怎么回事?”

“我跟六合堂讲得非常清楚,杀我可以,亲自上阵,只要真的能做掉我,首级任你来取——不听,不知是怕我报复还是怕污了自身名声,买凶带灭口,把多少个凶邪从封煞榜前排洗到后面,又熬死了多少个饲儿。”

玄吟雾默然,他记起两面之缘时,那个田螺姑娘虽被胁迫,较真起来也算半个帮凶,法锈却教七教八最后放了一马,让人家回去好好修炼,问为什么,答话是饲儿,可怜。

那时的玄吟雾不以为然,饲儿,卖命拿钱的活计,天下可怜人多得是,能可怜到哪里去,不是还出了一个饲祖么?多风光,多气派,多会甩脸色,熬出头就好了。

熬出头…千万个饲儿,也只出了一个饲祖,其余的,都被“熬死”了。

如今满地的白色裹布,云莱仙宗的子弟,靠算筹完避天灾,数月奔波,竟都救不下小半性命。

他们的命,都被随手砸到了哪里?

细微的啸声穿空而来,一只纸鹤停留在仲砂面前,法锈蓦然转身:“有人进入迢遥殿了?”

“已入内殿。”

法锈点头:“好,走吧。”

云莱弟子立刻开始整顿,玄吟雾脑子里一锅粥,在“六合堂为何对法锈杀心那么重”和“不知道这次又是怎么较劲”之间徘徊良久,思考无果,干脆牵起法锈的手,翻开看她的掌纹,低声说:“这次也会没事的。”

饲祖不死已是众人皆知,多少凶邪追杀到绝望,根本不必担心。受伤流血倒是会的,虽然她不痛,但伤了他也心疼,玄吟雾不放心地低头问:“他们得过手么?”

法锈挑了下嘴角:“我不就被你得手了么。”

内殿

前往迢遥殿的途中,玄吟雾几乎将来龙去脉了解到七七八八。

对此最大的体会就是,法锈这个人不愁没饭吃,不做饲儿,去江湖上立个百晓生万事通的牌匾,摆个算命摊子,也有的是人找上门。

同时,她也披露出自己在迢遥境内最大的弱点:“我不能用道法,这里的规与外面不同。”

直白一点,无法跨越境界斗法,在这里她只有金丹一层的实力。

玄吟雾立刻反应过来:“所以六合堂想在这里动手?”

“是的,但我搅了他们的局,并没有单独一人前往,成千上万的修士都在这里。他们不敢用自己的人,也不敢把动静做的过大,留下把柄。”法锈说,“本堂会利用饲儿招来凶邪,顺利进入迢遥境后,再利用凶邪杀了饲儿。”

说话间已达迢遥境正中心,四面苍蓝色的冰山,层叠交错,如同开出了锋利坚硬的花,一根细细的白光从花蕊处伸出,支撑着整座云上宫阙,殿门大开,飞鸟环绕。

惊叹声此起彼伏,性急的已经迫不及待飞上去看看,仲砂猛地一拍扶手,门人霎那安静。

法锈朝她笑笑,转身整拂衣角,面朝宫殿单腿屈下。

玄吟雾走近一步,还未说话,后面云莱弟子已经惊疑不定跟着照做,法锈略微侧过脸,阻止了:“你们不用行礼,站一边就好。”

她一手拎起宽袖,将手掌按在布满坚冰的雪峰上,过了一会,雪峰无声凹陷下去,紧接着,四面八方的冰山轮廓都柔软下来,随风轻颤。

云莱那边不由做好防备,仲砂抬头看向左右,只有玄吟雾没有惊讶,这样的情景他见过太多次了。

宗门弟子前来求援时,他本以为法锈会跟仲砂一样直接跟天灾打起来,但她没有,每次都是这样矮身,用手触碰地面,力度很轻,像是在摩挲脸颊。

于是偃旗息鼓,烟消云散。

这次也一样,那些环绕宫阙的飞鸟鸣叫着飞走了,云端也散了,宫殿直接从万丈高空直坠而下,离地十余丈时又被狂风托起,慢慢被冰山温柔包裹其中。

窗框处挂着一幅黄纸裱好的画,被清风吹得轻摆,法锈走过去将它摘下来,足有一人高,似乎用极细的兔毫笔尖绘制,线条纤弱,一个月白内衫外披靛青长袍的男子,低垂着眉眼不知看向何处,长发落地,面容清俊。

左侧落款小字:迢遥。

看来这就是缔造迢遥境的高人,后方修士们正纠结要不要现在给前辈画像参拜行礼,法锈已经握住画轴,毫无顾忌把前辈卷成了一筒。

画太长,目睹高人被一寸寸扭成花卷,云莱的小弟子看不下去了:“饲祖,前辈他…会不会感到不太舒服啊?”

法锈不为所动,只是没头没脑问了一句:“他跟我长得像么?”

云莱小弟子愣愣地瞥了一眼仲砂,见大师姐没理,就着模糊的记忆勉强道:“说像…也不太像,那位是仙人吧?浑身冒仙气儿,饲祖你不说话不笑的时候,看起来会冒一丁点儿。”

“没说这个,说的是脸。”

“…没、没太注意。”

法锈若有所思地继续卷,玄吟雾忍不住道:“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他姓法。”法锈又摊开一点给他看角落的小字,字迹很淡,像是墨稀了水,“法迢遥。”

玄吟雾不可思议地查看了那个字,确认不是法锈自己加上去的,半晌后试探道:“他是你的…”谁?

“没见过。”法锈又卷起来,“不过应该在我家谱里,跟我同一个姓嘛,千儿八百年前是一家。”

玄吟雾:“…”

还带你这么攀关系的?

法锈收好画,别在腰间,望了一眼殿门上方的匾,随即跨入门内。身后云莱众人也跟入内,殿内处处精致别致,银烛台,瓷香鼎,入眼大多是肃穆的苍蓝。

走了百余步,烟雾弥散,居然见到了一模一样的宫阙,殿门也是大开,法锈没有迟疑跨步走进殿中殿,里面布置并无二致,再走过一段路,又遇到了同样的殿门。

法锈走得坦坦荡荡,跟着的人不怎么心安理得,跑到仲砂身边咬耳朵:“大师姐,这么顺利…不会有诈吧?”

仲砂眼皮都没抬:“那你出去。”

直到走入第八重门,法锈才停住步子,看向最后一重笼罩在云雾中的殿门:“仲砂,你是带你的门人留在这里,还是跟我进去见识一下飞升机缘?”

“留。”

云莱弟子的情绪刚激动起来,猛然之下听仲砂竟拒绝了,急叫:“大师姐!”

“你们去了没用,筑基以上洞虚以下都能进迢遥境。外面遇到的只有筑基金丹元婴,那么再往上…”仲砂望向内殿,没再说下去。

出窍期、化神期、合体期的老修士不是没有,他们都聚集在一个地方。

这才是真正的狼窝虎穴。

没有法锈这层关系,他们走得一定不轻松,严密封锁的八重殿门,全力拼闯三十九天才破,面对至宝,势必剑拔弩张,不肯让旁人分走一杯羹。

更别提大批低阶弟子从天而降,惹起众怒,棍打出头鸟,进去也是拖后腿。

云莱弟子心不甘情不愿地退至一边,法锈抽出腰间的画,递过去:“那你拿好。”

仲砂接过收入袖中:“保重。”

法锈点头,俯身把双手撑在轮椅两侧,凑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什么,之后站直身,问玄吟雾:“师父呢?”

玄吟雾问道:“你进去干什么?抢机缘么?”

“我之所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就是因为迢遥境,六合堂知道我一定会来。”法锈说,“你也看到了,这个地方不会伤害我,他认我,但我不认识他。”

“你不是有家谱么?”

“我只知道我家里曾经有多少人,具体的名字我一概不知。”

“那这位迢遥前辈,是后来成仙了么?”

“死了。”法锈说完,嫌这二字不太精确,换了个说法,“形神俱灭。”

玄吟雾诧异后四个字的残酷:“你怎么知道?”

“我家除了我没别人。”法锈看了一眼仲砂,发觉她也在看自己,轻轻笑了笑,“如果还有血亲在世,哪怕在仙庭地府,我也会知道的。”

玄吟雾想了想,觉得不对:“等会,一个没飞升的人,能留下助人渡劫的机缘?”

法锈不以为然地笑了:“你别说,我家的人还真有可能干出这种事。”

这么一讲,玄吟雾觉得也是,别的没传,光把任性给传下来了。

“等我把家事搞清楚了,就是天崩地裂的时候。到时候非封闭境界,又可化用道法天规…”法锈一笑,语气阴柔,“我还怕谁呢?”

狐狸对接下来可能要打一场硬仗漠不关心,他的第一反应是——可以提前出去了。

提前出去能干什么?

当然有事可、干。

商议结果很快敲定,玄吟雾与法锈入内殿,而仲砂留于第八重殿门,也是考虑到迢遥境处处险象环生,若是宗门子弟出了意外,她难辞其咎。

双方暂且告别,二人的身影很快没入云雾,跨过了内殿的门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狼藉,死伤不计其数,剩余的警惕靠着背后的墙壁,筋肉紧绷,蓄势待发。

法锈的进入平平淡淡,众修士齐刷刷扭头,出人意料的是,除去打量,并没有群起攻之。

她的姿态像一个主人,周身带着归家后的安宁与风尘仆仆。

当她踱步入内,在座皆为宾客。

但玄吟雾就没这样的待遇了,他刚越过殿门就被牢牢盯住,回望过去,全是饿狼遇同类抢食的目光,强烈的警告意味,高境界威压,他垂了一下眼皮,站定在门边。

中央不再是殿中殿,而是一个用石头磨成的四方物什,顶部放着一个石碗,底部与石座紧密相连,碗中水波荡漾。

没人会将它错认为鲜血,太透彻太浓丽,宛若流动的纯红玛瑙。

法锈也只走了两步,就有人沙哑叫道:“金丹期小姑娘,你可以再往前试试。”

身形停止,法锈往右侧说话的修士那瞥去一眼,又扫过地面斑驳血迹,不知怎么微微笑了,她双手背在身后,裁剪得体的白衣后摆拖到地上,翻起灰尘,带起一点儿舒适倦懒。

玄吟雾打头一天起就知道她处事自有主张,不像道人像凡子,还不是普通的贫人,该是锦衣华服,也应是王公贵族。

本是剑拔弩张的场面,她视而不见,很客气开了口:“在座都未达洞虚期,也就是说,卡在悟道一轮。”她一抬下巴,“那碗红水,足有四轮。”

这番话,偶有几个修士变了脸色,其余皱着眉头,眼底显出一丝不解的恼意和迷茫。

寂静半天,终于有人粗声粗气道:“信口开河!悟道一轮为筑基,悟道二轮为洞虚,悟道三轮可飞升,何来四轮?”

法锈听他说完,笑容不变,好似已经换天改地,成了世家子的赏花宴,几声大呼小叫,不过是遇见个不懂规矩的客人。

“都修到这五六七的境界了,眼界需放开些。说个你们熟悉的,云莱仲砂,筑基八层修为,悟道二轮,不敢说能扫平诸位,全身而退不是问题。”

有人冷哼一声:“云莱仙法赫赫有名,习得阊阖大炽功的千百年来也就一个,这叫开阔什么眼界?”

法锈顿了下,似乎有点惭愧:“在下不才,百日悟道一轮,十三悟道二轮,至今二十有九,将近而立之年,毫无寸进。”

“…”

这啥?娘的这人谁啊!

法锈顺从人意,自报家门:“散修真人或许听说过在下,宗门长老或许就不太熟悉了。承蒙封煞榜抬价,六合堂关照,称一声饲祖,没事就撩凶邪,毛病是知道多,还杀不死。”

“…”

此话一出,立马就看出宗门与散修的区别了,宗门仍是一脸懵,散修已经开始简单拱一拱手,半僵着脸道一声:“原来是饲祖,早有耳闻。”

法锈回礼,返一声客气。

寒暄完,立刻有修士揪起之前的话头:“饲祖方才说,那碗水有悟道四轮?本座不太明白,能否讲明白一点?”

“话没法讲清楚,你可以自己试。”法锈说,“还有,纠正一点,没有悟道四轮的说法,悟道只有‘参’‘彻’‘化’三轮。四轮为‘煅’,不在悟道之列。”

“口说无凭。”

“我是不是诬罔视听,判断由你,就像我说悟道二轮,你同样可以前来一试。”法锈微笑,“或者,我说我不怎么能被杀死,要不要再试试呢?”

作者有话要说:

找回了一点写轻松文的感觉!

严肃起来写得超烦der

又来

拿饲祖作试不划算。

理由很多,譬如她身后的那个妖修正盯着,或是背后势力扑朔迷离没法掂量,总的来说,世人再如何轻命,又有谁敢与饲祖比肩?没赚头。

各方态度也摆在案上,谁动了,谁就是众矢之的。

法锈不再往前走,屈腿俯身而下,一振袖口,削指甲的弧刀滑至手掌,切入指腹。血珠冒出的同时,她微不可察地一怔,皱了眉,拇指摩挲了一下伤到的手指。

有点痛。

不是个好兆头,她只有在飘忽不定的某些日子到来时会察觉疼痛。

这一来更是刻不容缓,没时间多加思虑,法锈将手指按在地面上,压迫的痛感越来越明显,胸膛中极度的烦躁如狂风呼啸、群峰倾颓。

平日的无感伤痛,也许就是为了这一刻的加倍奉还。

她沉默不语,四周早就僵持的修士同样鸦雀无声,手指按在地上,伤口太浅,没有多少血渗出,但坚硬的玉石地面似乎被血液唤醒,如皮肤般起伏呼吸,缓慢,明显。

玄吟雾看着这种异象,眼瞳略微竖起,他想起了一个重要的讯息,无论宗门散修,都是靠师徒缘分互相牵绊,唯一以血脉延续的只有世家。

只是世家还在么…

万年前足有上百个修仙氏族争辉,怒放一时,衰落得快且容易,只靠血脉传位子总有耗干净的时候,连着几代几十代都出不了个资质好的子嗣,加上旁系和别家的打压,也就散成一把黄沙,提都提不起来。

声名显赫的大能湮灭于尘,镇族之宝也逐渐流落他方。

现如今,谁还认识世家。

整座大殿都在诡异律动,法锈缓慢起身,斜对面一个化神期修士猛地将剑尖对准她,喊道:“你别动!”

法锈摊开双手,全身上下破绽尽显,她用这样的无害姿势后退,直到靠在了师父身上,转身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将额头抵在他衣襟处。

玄吟雾猝不及防,他感受到法锈情绪不对劲,像受了委屈一样的投送怀抱还是第一次,不管其他先将她抱住,低头轻声问:“怎么了?是不是那位迢遥先辈托了遗言给你?”

法锈说:“手指头痛。”

玄吟雾:“…”

想骂她小题大做吧,也训不出口,叹了口气去握她的手腕:“拿过来给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