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锈说:“我喝酒也不上头。”

然后她拿开他的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口:“等五十天后吧,迢遥境内,不宜行事。”

玄吟雾:“…”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那句话没有完整表达他的意思,握紧的手掌又烧了起来,手无足措地解释,“我不是说那个,我是说,证盟之类的…”

“证盟”是道人之间结成连理的仪式,而当这两个字说出口后,话题就完全跑偏,甚至偏到了俗世的结亲礼节上面,像是要用这些繁琐到透不过气的东西填补心底一直以来的患得患失,死死攥着她的手腕,低声絮叨,“我记得还要纳采、纳吉、纳征…”

法锈在他脱口这些在修士间堪称晦涩的字词时,第一反应是愕然不解,但转念一想就明了,恐怕是偷看了她的话本子。但她本人对于结姻这一段是每每遇之,嫌其杂碎,定当跳过,所以印象并不深刻。

但那些琐碎的仪式在他唇齿间慢慢勾画,一字一句,毫无遗漏。

法锈一直没出声,等他说完。

“背得不错,但是师父,这些东西很麻烦。”法锈抬手止住玄吟雾似要辩证的话,“说它有用,沧海桑田也矢志不渝;说它无用,请来满天神佛作证,也敌不过一曲离散。”

停顿了一下,法锈忽然道:“而且师父你为什么会扯到这个?我们不是师徒么?”

别的不讲,要说起这点,玄吟雾立刻理直气壮:“你连茶都没敬过!”

法锈也就忽略掉这一点,继续摈弃那些繁复礼节:“何须多此一举,惹人厌烦?弄得铺张浪费,吵得人尽皆知,见得杯酒残羹,留得满目疮痍。何不——”她凑过去,气息温热扑在狐狸的耳廓处,“花前月下,良辰美景,且饮尽杯中酒,我一牵你就走。”

证盟三拜,也不及清风送合卺,伸手给我,我拉你走。

在后来无数的时光中,玄吟雾都牢牢记住了这一刻。

话中的缱绻变得茫茫如梦,何谓真,何谓幻,她就是从天地拓印出的一个人,画笔斜挑了两道眉,金乌织衣月娥梳发,被岁月载着款款而来,将他也化在了浓墨重彩之间,勾连了几段缘分,便沿着三千红尘路,浸了鞋,湿了脚,只等她掬起水洒在他脸上,淌入他心底,得此刻相诺,什么烈火磐石,什么仙宗本堂,都不顾了。

他都不顾了。

此时此刻,不太适宜的事情终于姗姗来迟,这迟来的干扰让狐狸提着心吊着胆度过了与法锈在一起大起大落的全部时间——几个修士大呼小叫地驭剑而来,然后被他设下的锁地诀给撞飞了。

由于那几个修士驭剑的时候用力过猛,足足被弹飞出去了几个山头,等到他们鼻青脸肿地再赶来时,饲祖已经有点不耐了。

年轻修士们都身着太朴仙宗的弟子袍服,来不及整理衣冠,作揖道:“饲祖,太朴于迢遥境东北角有难!请饲祖援手!”

法锈蹙眉:“那个方位的天灾无非是霜雹雪崩,你们降不了,还躲不了么?”

修士们对视一眼,吞吐道:“师兄师姐们似乎发现了什么山洞,山头上积雪崩落时,我等站在外边喊过,里头却没了回音,然后就…就被埋了。”

法锈揉了一下额角,转头对玄吟雾摊手,声音放低:“看吧,五十天之内我都要跟放牧一样,回头这群牛羊为了甘甜牧草打起来,恐怕还得领一个劝架的职儿。”

玄吟雾低低笑了,拍去她背后衣袍沾上的细小草籽:“过去看看吧,也不过就是近两月的时间,东跑西跑很快就过去了。”

幸而这几个修士脚程够慢,来得够迟,否则这狐狸绝对没这么平易近人,这回餍足了,毛也顺了,就差没挂个人畜无害的牌匾。法锈正在赶路途中俯瞰足下山脉河流,不想他突然记起什么似的,遮掩道:“你之前说,仙宗和六合堂都不能信?”

任由狐狸这么问下去,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都要给他翻出来,法锈叹了口气,仰头贴近他的耳垂,声音轻若蛛丝:“因为都没你可信,行了吧。”

狐狸非常满意,手指悄悄顺着法锈的衣袖,握住了她的手腕。

又过了一会,摸到了她的手背,仿佛在汲取那上面沾染的脸颊余温。

迢迢路遥,我终近之。

败家

用四字描绘玄吟雾在迢遥境的日子,就是醉生梦死。

不过这词也没什么可指摘的,多少凡子修士同样溺在这泥潭中自甘下陷,不知今朝何夕,只记得此刻欢愉。

前两天他还有点理智,知道迢遥境内灵气浓郁,对于修行助益极大,就算不去四处寻机缘也得益良多,是以遵循了之前的习惯,每日匀出一段时间打坐提升修为。

但法锈是个不修炼的人,不修炼也罢了,还不出声,玄吟雾听不到动静就心烦意乱,时不时要抬眼,看她还在不在旁边。法锈自然是无一例外都在,抱着双臂靠坐在一颗老槐树旁,不知在想什么,有时入神不深,察觉到他的目光还会回看过去,也不说话,只轻轻笑一下。

这片地方并不偏僻,经常有修士涉足,只是见到饲祖在此不敢造次,除去专门来求援的,其他人在旁边巡游一会也就退去了。不过云雾缭绕的,不少道侣也会故意经过一下,玄吟雾见了不下五六双,年少青涩,却盖不住你侬我侬的情意,叽叽喳喳,像两只黄鹂儿,烦得无可救药的同时,也可爱得花见花开。

也有一方演独角戏,另一方总是说“闭嘴”“别吵”的,玄吟雾不知那些人怎么想的,要是他,宁愿法锈此时闹腾一点,本就是个疏外防、重心防的人,再不开口,更像是隔了千万重山,脸上是一点想法都找不出来。

这么胡思乱想,根本入不了定,他索性又看向不远处的老槐树,法锈屈腿坐在树下,面色沉静,面前摆放着一堆石子充作算筹,低头时黑发垂落,指间夹着一枚石子,无声在空中敲击着,似乎在计算阵轨运作。

他从来不知道她对于阵法有什么研学,但她的确在这上面有足够的天分,无论是靠一己之力破六合堂的十二柱石盘阵,还是算迢遥境的天灾地时,总之当闲时消遣,没事玩玩,居然还能混出一番天地,不得不说老天爷太厚爱了,仿佛是搜肠刮肚般往她身上砸重金,恨不得塑成个金像人儿。

他这次看了就没收回目光,法锈没可能感觉不到,偏头一笑:“吵着了?”

又低又柔,尾音上抛,真是酥得入骨。

狐狸是真坐不住了,他要还能坐得住就得成仙。

他站起来整理了下袍角,走了过去,很小心不踩到地上排列规律的石子:“你算什么这么入神,怎么不过来?”

“师父是想让我投送怀抱?可是我只会守株待兔呀。”她眼神扫过去,上下打量,好似真的是枯坐田埂的白身贫家,眼角眉梢有笑意晕开,“运气倒也不错,狡兔没等到,跑来了只狐妖。”

玄吟雾已经完全避开了那些石子,走到她面前,微光从他黑亮柔滑的发梢透过。法锈微微眯了眼眸,往上伸去一只手,两指并起勾了勾,似乎要让师父拉她起来。

除了伸手,她身子可没一点要起来的意思,依旧实实在在地靠坐在树根上,玄吟雾想了想还是把她抱起来妥当些。刚刚俯下身,法锈又把另一只手抬起来了,双手顺势环住他的脖子,手指在他后颈处交叠扣住,慢慢地往下压,玄吟雾不在意她这点力道,弯腰用手臂环住她两肋时,她不差分毫地覆在他的嘴唇上,不是碰巧,因为太准确了。

气息陡然炙热,玄吟雾恍惚觉得时间僵止,仿佛血液要透骨烧出来,烘烤得他心口发软,涌上的潮热化成薄汗,黏在额前鬓边的柔软发丝间。与之相反的是他的身体,双手轻若鸿羽般贴在法锈腰际,但掌心蕴力似乎源源不断奔涌而出,他怕下一刻会骤然收紧,只有离开她的衣裳才能遏制住。

他忽然半跪了下来,与法锈差不多齐平后,手指深陷在她的头发中,索取更深,随着他的上前,法锈被迫后躺,被一种缓慢到不可抗拒的强势笼罩在他的双臂间,眼前一片遮天蔽日,漏出的长发铺在树根上。

这头狐狸,若是风平浪静,连火折子都不敢碰,但扔给他一点火星,燎原之势就出来了。

等玄吟雾再抬起头的时候,撑住榕树的枝干才稳住自己,不顾散落的发丝,克制地喘息,眼神飘忽不知望向何处。

忽然脚下一声脆响,是他脚底蹭开步子时带动了两枚石子相撞,这一挪位,原本看起来十分整齐的阵列像是被抽去了精神,瞬间变得杂乱不堪。

法锈根本没看地上,光听声响也知道功亏一篑,轻飘飘地看他:“师父,你把我算筹踩乱了,这费了我十四个时辰,就差临门一脚…”

玄吟雾低声打断:“你管它还是管我?”

他努力撇开目光不去看她的嘴唇,那柔软温热的触感深刻得让他想逃避,是的,她还轻蹭过他的耳朵,从脑髓深处立刻传来酥痒的感觉,他立刻去捋头发试图纾解,但已经晚了,他手指碰到了从头发下冒出的毛茸茸狐耳,不安地转动,内侧高热。

片刻,法锈逸出一声轻笑:“…管你。”

她松手,指间捏着的最后一枚石子掉落草皮,同时,尝到甜头的玄吟雾很快再度吻了上来。

之后,玄吟雾再没修炼过,所有清心静念的法诀放法锈面前,跟弱智儿歌没什么区别。

如今做的事要是说给几个月前的他,他大概会觉得自己是疯了,在一个藏着众多惹人眼红的机缘之地游山玩水,除了批一句暴殄天物也是气得没话说。

但多少忠言道理,也敌不过甘愿二字。

日子挨了过半,玄吟雾对于亲吻这档子事已经熟门熟路,可没再进展,不少回逼急了就埋在法锈颈窝里喘息平复,他觉得能克制到这个份上,大概今后怎么修炼都不会走火入魔了。原因无他,这儿真不是个办事的好地方好时候,实在是宗门子弟事儿太多,跟土拨鼠一样,冷不丁就冒一窝,很扰人兴致。

别看第一天进来时的天洪凶猛,仲砂出手也轻松,但她是四大仙宗年轻一辈中的最强掌舵人,单挑其他三首徒无败绩,治下有方,同门默契极大,这几点抖出来,不说太朴和五蒙那边的大师姐大师兄还没来,就算鸿渊都差了一个档次。

因此当杜蔺雨扛不住前来求援的时候,法锈毫不意外,也没多说,过去把那片流沙平了,等沙地上躺满被吐出来的鸿渊弟子,她拍掉手上的细沙,无意多留。

杜蔺雨突然上前一步,事到如今他没什么气焰,只是话憋在喉间,不吐不快:“饲祖,冒昧问一句,你金丹期的修为怎么击退天灾的?当然,如果是秘笈之类,是不必讲的。”

法锈拂去手上最后几粒砂砾,话很简单:“因为我是主,你是客。”

杜蔺雨还想说什么,玄吟雾已经上前一步揽住法锈,冷淡望着他,杜蔺雨目前没有实力跟化形期妖修拼斗,沉默一会,咬牙吞下话,让开了路。

那二人走远,杜蔺雨沉着脸望向这片异方天地,百思不得其解。

话讲云莱仙宗这边,比不上饲祖那边舒心惬意,却也不赖,与其他人仰马翻的宗门不同,初来时是什么样,如今几乎无变化,没有一次求援,也没有缩减弟子数量。

云莱众人不敢妄自居功,能混成这样,多亏有高人暗中相助。

之所以这么讲,是因为隔段时间他们的大师姐就会收到一只纸鹤,展开碾平后是几个词,记叙了天灾的类、时、地,精准无误,靠这寥寥几句他们完美避开了所有天灾,不过其间也会掺杂一两份言辞不太明确的话,譬如——

“一心二用算的,懒得验了,凑合看吧。实在撞上就当活动筋骨,人不折就没事,物资损失记我账上。”

瞄到的弟子都很好奇是谁写的,四大仙宗内,只有五蒙仙宗以阵法出名,可这几年从没听说过大师姐跟五蒙那边的人有什么交情,依“记我账上”这四个字看,感情还很深。

后来某次遇上了五蒙仙宗,身上狼狈得不行,耗子躲猫似的。云莱弟子们面面相觑,瞧他们这副尊容,应该不是他们通风报信。

五蒙阵法奇才兼大师兄守缺子没来,暂代的弟子魄力实力皆不足,群龙无首混乱不堪,见了云莱跟见了亲人一样,期期艾艾过来借大树避风。

有人就互相攀谈上了,谈及用算筹躲避天灾的法子,灰心都写在脸上:“我们本来是不想耗这个气力,但遇上一次天灾后,不算不行,可怎么算都不对。那种感觉很奇怪,就像是…扭着的,啧,就好比在笔直一条路上顺着蚂蚁找蚁后,巢还没找出来,脚下的道先扭成了山路十八弯。”

这种解释有点抽象,对阵法毫无研究的云莱众人沉默,表示没听懂。

五蒙的修士又比划:“阵,本质是规。世间所有的阵法都建立在天规之中,好比天规给了你一座山,上面四条路,借用过来,组成一个方块,那么就是一个困阵,来这座山的人就走不出去了——当然,因为是人力强拉硬拽把路拼在一起的,并非天规自成,所以必有破绽,缺漏大小取决于修为高低。”

“但是路就是路,无法把路变成一片湖,不能添,也不能减,正如天道不可撼动,天规也牢不可破。”五蒙修士声音越说越急,到后来有点颤,“可这里仿佛没有天规,没有一成不变的规,是变化的,无时不刻在变化,一条路走到头,可能再回头就是汪洋大海…”

常识被颠覆,对阵法充满信心的全宗门都不信邪,不眠不休轮着算,试过的人个个抓狂到绝望到喃喃自语,如今再谈及也是眼神空洞:“这他娘什么鬼地方,根本算不出来…”

一片安静,云莱的一个小弟子忽然小声道:“那什么,饲祖不是算出来了么?”

这下,云莱上下如醍醐灌顶,知道那纸鹤信是谁飞来的了。

饲祖算的准度没话说,就是后来有点敷衍,某次他们是险险避过的,队伍最后的一个弟子吓得脚下一绊,匆忙间腰间的袋子掉入后面的岩浆里,几卷门派内的奖励功法化作飞灰,灰溜溜跑上前,嗫嗫道:“大师姐…”

仲砂不动声色,指腹跟拨佛珠似的慢慢转着手绳,还是旁边的小师妹机灵,想起那句记我账上,连忙使眼色:“还等什么,快去给饲祖报账,我们损失惨重啊。被仲砂看了一眼,面上一敛,头缩回来,“哦也不是很重,按本钱价报就可以了。”

普天之下能有宰巨富饲祖的机会多么珍稀,白白错过,真是令人痛心疾首。

填写灵币数目的时候,仲砂忽然出声,要求无限掰算下去,整的灵币数目后面跟了一串瞎写的壹贰叁肆,就是不入整。如果不仔细看,骤然望过去密密麻麻的十分骇人。

小师妹哭丧着脸:“大师姐,饲祖要是真看花眼了,信了这数,一个铜子都不给咱报了怎么办?”

仲砂说:“写。”

不多时,这份充斥着仲砂式的询问“你没昏头吧?”的纸鹤信送到目的地,法锈一眼看破这种小诡计,笑了两声,直接用无量面额的手券折成了纸鹤,飞了过去:“你们云莱穷成这样了?这么点也好意思报给我。”

饲祖式的揶揄之后,六个大字,力透纸背:“要多少,自己写。”

无量手券震软了一批宗门弟子,然而在豪气万丈的背后,是一只又踩乱了算筹的狐狸。山林雾气溢出群峦,地上的石子乱得一塌糊涂。

草木冰凉落霜,隔着衣料相触的肌肤却分外灼烫,纸鹤刚脱离手指飞远,玄吟雾低低的气音就萦绕在她耳边:“败家。”

不少石子被踢到老远,流离失所分外可怜。

法锈微微一笑,吐字暧昧而勾魂:“为你败的。”

作者有话要说:

等换地图归宗之后再上荤菜。

天子

一弹指顷,迢遥境已过三十九日,多数人潜心静修,鲜有修士仍在奔波途中,即便有,动静也是小之又小。时日已近,未曾寻得机缘者伺机截胡的事与日俱增,此情形下,唯独罕有踪迹的云莱仙宗一反常态,浩浩荡荡前往东南正南角中群山,造访饲祖居留之地。

云莱弟子毫发无损,就是心里犯嘀咕,这一月余,所谓寻机缘的正事一件没干,挪出所有的时间翻山越岭,走遍了整个迢遥境,干起了救死扶伤的活计,不是说弘扬宗门慈悲形象不好,问题是回师门该怎么交代。

连续几个时辰赶往偏僻山谷,饲祖的面都没见着,就被一只狐狸拦了去:“法锈还未起,稍候吧。”

众人静候大师姐的意思,仲砂似在神游,一句话没说,于是谁也不动,对峙十息不到,法锈过来了。

她过来也没说话,一招手,又转身返回,云莱修士还没反应过来,玄吟雾先一步随她走去,嗓音低柔,听不出是埋怨还是担忧:“怎么就醒了?”

等到了谷底的那棵老榕树下,法锈驻步,后面跟来的人才得以看清她,心中暗惊,推翻了狐狸故意阻拦的想法。刚入迢遥境那会,饲祖在宗门子弟面前那叫一个闲庭信步神采飞扬,现今她容色未变,只是衣袂于寒风中层层翻飞,凭空显出一分形销骨立之感。

活像识海枯竭一般。

法锈靠在树旁,向仲砂寒暄一句:“来啦。”

仲砂嗯了一声:“来了。”

脚下算筹散落满地,十五个时辰一局,天灾间隔时长无规律,为求快,必须夜以继日。仲砂握拳又松开,还是出声:“能不能撑住?”

法锈偏不把话往正路上带,语调一转,含笑道:“既有狐妖作伴,枯坐能得什么乐趣。”轻言慢语就把黑锅扣在了她师父身上,“区区精气,算不了什么。”

狐狸一愣,耳尖尖烧起来,匆匆反驳:“我哪里——我没有。”

还不如不解释,思绪这东西一放就收不回来,云莱那边全给她带沟里去了,眼神微妙,再打量饲祖时就变了味道,也不全是刚睡醒昏昏然,很有了几分娇无力的意思。

“…”

仲砂只能重新起个头,她一针见血不假,法锈歪曲搪塞再来一个回马枪的功力也是上乘的,说的话放在台面上来五六成真金白银,但肯定被回炉重炼了个模子。

但一句“五十已去三十九日。”刚落,法锈又笑道:“你这还布谷报时了.”

“你还没睡醒么。”

“君王都不早朝,我又何必早起。日上三竿,再醒不迟。”

“好,我等你醒。”

云莱弟子看傻了,这貌似是在拌嘴,但一个正正经经一个浪浪荡荡,接起话来不分高低,和起来不知真假。

玄吟雾轻轻蹙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收紧了手臂。

仲砂则不再说话,任法锈说得颠三倒四、胡搞八搞,独角占戏台。

她很清楚,法锈不想谈正事的时候,就算使出三十六计,也是闭嘴的下场。那人就是能歪了题截了调,掸衣挥袖,五关六将都阻不了她荡逸尘寰,身负千金赘,遭不住散尽逍遥去也。

仲砂闭目养神,在不远处若有若无的轻柔调笑声里,不知怎么就想起十六年前她归宗的那一日。因挑了其他三宗首徒,师弟师妹自然是激动欢喜,又因与法锈同车出走那一出,宗主和长老们魂不附体。

她被罚跪于宗主大殿之上,长老们低语片刻后,劈头盖脸的一句斥责,泰山压顶:“你这是…你这是私挟天子的罪名!”

仲砂十分奇怪于“天子”二字,管他是不是借凡子比喻,张口言道:“道人无天子。”

云莱宗主张了张口,是想说什么话,但这些话根本说不完道不尽,纠缠成长长一串,又抿在了嘴唇后面。

最后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整个人像是塌了中气:“…你不懂。”

三个字说得很轻很慢,如同香炉弥散的烟雾,轻飘飘腾起半空,青蓝颜色染了空气,捻完的细沙,却从云端撒落尘土。

这一幕真是罕见。

修士向来自诩高凡子一等,对所谓皇帝天子也是嗤之以鼻,拿乔作态,不与俗世为伍。只是这短短一刻,仲砂无比清晰感受到,他跌下去了。

跌到铜色土地上,赤着脚,对头颈上的明黄色卑躬屈膝。

——能让一介大乘期强者搞起这一套,什么原因?

仲砂目光闪了一下,又恢复冷漠,她想自己应该猜到了答案。

一片静默中,她再次开口,一字一句重复:“道人无天子,道有人,天无子。”

她明白师长的郑重,法锈不是对繁华抱有好奇的普通小姑娘,围堵者的也不是担心自家孩子受委屈的亲人,所以不会有洗手作羹汤的隐居生活,也不会因她富足安好一切就善罢甘休。

但是那又如何。

仲砂不否认她会为了某个人在手腕系下一匝红线,坚定,炽烈,烧去繁文缛节,现出丹心赤忱。也肯定她不会——而且是绝对不会因为贪恋温柔缱绻,压灭了一腔滚烫,避而不见,委曲求全,抱怨连天,扭过头拧着眉,道一句:“不好意思,大家散了吧。”

她太了解法锈了。

那一声震如钟鸣的拷问重复了数万个日夜,能剥皮拆骨般剖析自己“我可能破之?”的人,怎么可能东躲西藏、畏首畏尾、若侧刀压颈就跪地求饶,图一个苟延残喘。

身陷旖旎酣梦,也只是叹道:“别说话,有事等我起身再谈。”

待我片刻休整,便起烽火。

突然一阵石子碰撞声,谈笑似乎已经消散,仲砂慢慢睁开了双眼,见到法锈走入她设下的算筹当中,一脚踢散,石子七零八落顺坡滚远了。

玄吟雾低声道:“法锈!”

法锈嗯了一声:“没事,用不着了。”

她脸上的笑容像是油彩板结一样,尘世万种凝于一霎,而后慢慢褪了下去,玄吟雾不由自主抬了一下手,想拉住她,雪白红纹的袖边抓在手里,空荡荡的,如风鼓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