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办法,大师姐的喜怒哀乐,牵扯到他们的拜师前途啊!

一边擦,还一边极力拉伙:“大师姐你别怪罪我俩,我们找了你十多年啦,哦对我叫曲验秋,这是我师弟,卫留贤,他比较闷不爱说话,但是很卖力,你看他擦得汗都出来了!师姐,宫主想你啊,咱们还是快点回宗门吧,那个我们对师姐一见如故,师姐可否随…小心!!”

最后俩字叫声变调,因为他眼前闪过一只迅疾无比的手,掌心一张符咒,正冲面前的大师姐而去——曲验秋心道大事不好!就得意忘形了那么一小下,忘了身旁还有这么一个没走的师妹,揪准机会就出手,真是条毒蛇,教人防不胜防。

坏了…要功亏一篑!

他这个绝望的念头刚冒出个尖,就见法锈抬起手一转,避开符咒直接锁住那只细瘦的腕子,面对突袭没半丝惊吓,反倒是破尾知道讨不了好,立刻将手收紧成拳,把证据全藏在手心意图销毁,用力挣脱。

法锈脸色一如既往温和,单手在破尾绷紧的手腕脉络处按了几下,攥紧的拳头抽搐了一下,破尾死咬着牙,却控制不住手指无力张开。

法锈瞥见了她腰间的玉墟宗牌子,却未松开钳制,用另外一只手抽出符咒,扫了一眼,挑了眉,往旁边递去:“这什么?”

仲砂淡淡道:“听话符。”

“咦,近年出的新鲜东西么,名字挺可爱的,效用如何?”

仲砂两指一捻,符咒瞬间被焚烧成灰,不堪一击:“小孩子家的玩意儿,不值得你夸。”

“哦。”

法锈笑笑,往回拽了一下那条手臂,破尾顺势被拉到她跟前,蓬头垢面的一小只,这么热的天,她浑身绷得像被冻僵了,密密麻麻的幽碧鳞片浮上皮肤,边缘锋利,瞳仁冰冷漠然,竖成了一线。

“师姐…你别靠她太近…”曲验秋抖抖索索提醒,“她咬人的。”

“也是,看到小虎牙了。”

说罢,破尾突然铆劲一冲,本想借着这个惊住他人随即挣开,但饲祖何许人物,大风大浪里滚着活过来的,手上劲没松,任由她撞上来,一下子抱了个满怀,还拍了拍这只小妖修的又瘦又绷的背部,笑道:“这么喜欢师姐啊。”

破尾从头到尾一僵。

她的脸埋在质地柔软的雪白袍子里,视物不清,但还是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皮,她在等待一顿好打,所以不肯放松。她在心里默数这个人修会用什么兵器,是用刀砍,还是用斧头劈,或是锤子砸…她失手了,没能先撂倒别人,就会反过来往死里揍。

没进宗门是这样,玉墟宗里也是这样,出来游历还是这样。

这个世上就是这样,很痛。

除了宫主…宫主厉害到可以随便打死她,但是面对她刚被救回来的惊慌撕咬,只是将她拎到水缸里去洗伤口,没有打她。

宫主是好妖,比人还好的妖。

她缓之又缓地开合了第二次眼皮,冷漠倔强等待她的惩罚。

一只手抚过她的背,力度很轻,拂过花草都不会令露水滴落,然后这只手移到她的腿弯处,托起来将她放到地上,似乎抻到手臂伤口,嘶得一声抽气:“你不轻啊,站稳了没有?”

破尾麻木着脸,她已经第三次眨眼了,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总之长时间紧绷鳞片还没受到重击,她周身都有点细微的抽筋。

随即脖颈都开始抽搐,刚跳动一下,曲验秋和卫留贤这两只齐齐哇得大叫,惊恐欲绝往后退,撞倒了几个凳子,吓得乱叫:“大膨颈!大膨颈要吃妖啦!!”

仲砂这次直接击掌,两道封口诀甩过去,总算保住桌上另一坛状元酿。法锈也是一皱眉,笑骂:“个子不高,嗓子吼破天了。”

她伸手直接挂上破尾的肩,坐着也只比这只站着的瘦小褴褛妖修低了些许,轻柔刮了刮她的脸,擦去一层尘土:“紧张而已,好像你们见我没紧张过似的。”

破尾忽然死死盯着犹在脸边的手。

袖口雪白无尘,整只从袖子里透出的手腕和手背手心,都干净得近乎美丽,唯有那根手指沾染了灰尘,看上去有点刺目。

她不由自主张开紧闭的嘴唇,细长眼瞳直直盯着不远处想狂叫却只呜呜嚷的师兄,微微吐了一下分叉的细弱舌尖。

师兄们抓着脖子叫得更疯狂了,口型无外乎是:师姐她要吃你!!

她一吐细舌,唆去了那根手指上的灰尘。

交锋

夙愿一朝得现,又是关乎到自个妖生的出路,再怎么对破尾起鸡皮疙瘩,也不妨碍那俩师兄弟跟喂了鸡血似的,恨不得腾云驾雾拽着大师姐回去邀功。

但太监急皇上不急,法锈重新要了壶茶,盘问起玉墟宗的大小事项。

“离兑宫有多少外门弟子来着?”

曲验秋一怔,嘴快抢答:“三千。”

“具体点。”

“三千两百一十五只。”

“大多都是什么妖修啊?”

“什么都有,崽生卵生,有毛有鳞。”

法锈沉吟,侧过头对仲砂道:“你看我要不要备点见面礼?”

仲砂:“随便你。”

法锈腆着脸:“我是叫你给我出主意,怎么能随便呢,我穷啊。”

仲砂八风不动:“不要装了,我见识过你狡兔三窟的本领。长生钱庄是把你户头给锁了,四野门这个流动暗市可没有,利滚利八十年,你家底多少自己心里清楚。”

法锈惊讶:“我还留了这一手,差点忘了。”又问,“你从哪儿摸到我家底的?”

仲砂说:“挑了四野门,查到了你这笔账。”

四野门的利害结伴而行。法锈对此最熟悉不过,她十三岁刚入尘世的时候,被六合堂得知,设计陷落四野门,最后闯出头是六合堂没想到的,更没想到她能安安稳稳爬出来,没有堕入邪道也没疯魔。

非但没害成,反倒让她抓住了四野门利己的几处,混成了四野门的半个常客。

仲砂简单说了近年四野门的流动规律,法锈就孤身外出,不多时拿着一叠手券回来,还有个特别结实的储物袋,拍了拍两个望眼欲穿的小妖修。

破尾杵在角落里,站得跟木桩子一样,法锈走过去将储物袋往她眼前一晃,弯腰笑道:“你们仨的见面礼我先买了,蒙对了就当场给,不对回宗再拿,猜不猜?”

破尾懵懵地抬头,竖瞳看起来极不近人情。

法锈耐心等了很久,仍然没有听到声音,这只小妖修比云莱少宗主还沉闷,仲砂寡言的时候好歹还有眼神和手势,她什么都没,静止不动,像是维持捕猎前的一瞬间。

曲验秋这只聒噪的黄雀早按捺不住了,跑过来晃:“师姐师姐,我还能再猜!再让我猜一次嘛!”说着一把抱住法锈的腿,往旁边拖。

卫留贤也过来帮忙搬走师姐,破尾仍然沉默地望着,一动不动,法锈法锈被他们半拉半拽去椅子方向,低笑一声,转身之前随手将她脏兮兮的头发撩到耳后,修剪过的指甲微不可察勾了一下耳廓。

破尾想缩,但忍住了,直勾勾盯着那个背影,又冷冷扫过一左一右抱腿的同门师兄。

她垂下眼皮,麻木地瞅着自己的脚尖,趾甲里全是污泥,脚背上还有大块丑陋的淤青。她就这么愣愣地捂住耳朵,将自己收缩在这个阴暗的角落,躲开一切欢声笑语。

近几天日头太烈,不宜赶路,法锈干脆将几个小妖修带到拍行里去,看到适合的好的就拍下,仲砂捏着茶盏盖子坐在旁边,只递过去一个眼神:你收敛点。

法锈笑得肆意:“放心,我分得清轻重缓急。”

仲砂饮了一口茶:“先安抚你师父,再撩遍三千妖?”

“…”法锈面色不改,语重心长,“仲砂,有时候说话呢,可以绕绕弯子,不需要这么一条道走到黑。又不是在论道,是吧。”

仲砂不可置否:“你向来说得委婉隐晦,我给你意译一下。”手指点点胸口,“意思懂了,放心里边就行。”

“…你看,你说话总是这么精妙,深得我意。”

仲砂继续翻译:“破习惯还改不了了?”

“何必曲解我心。”

再译:“——还敢抬杠?”

“再闹不跟你玩笑了。”

接着译:“说不过你,我服。”

“…”

所谓的知己知彼,就是任你出招何等回环曲折,我拆招如履平地。

仲砂神色淡漠,深藏功与名,补上最后一刀:“你拿眼睛瞅我还不如直接开口,读眼色的胜算你不到五成。”

法锈往后一仰,放松笑起来,索性破釜沉舟:“口舌之辩甘拜下风,改日论道。”接着伸手往台下一指,“少宗主可看上哪样了?小小物件不足挂齿,我请客。”

拍行之行在一个阴雨天结束,令几个小妖修略感不解的是,他们大师姐足足购了一捆手帕,问及原因,法锈一副思虑周全的神情,感慨道:“毕竟许久不见师父,心里酸楚一言难尽。师父他老人家会不会与我抱头痛哭呢,多拿几张帕子,有备无患。”

曲验秋:“…”

师姐,信我,不会抱头的,宫主不打哭你就不错了。

南师城距玉墟宗有脚程数千里,仲砂一路伴行,两人三妖抵达了玉墟宗半里之外的小村庄,算了算时间,在黄昏刚去的夜色中驻足:“应该再无险情。我私自出宗长达数月,回去免不了罚面壁。”

法锈苦笑:“我怕是比你更惨,跑了八十多年,回去还不知我师父要怎么折腾我。”

两人对视一眼,同病相怜。

“走了。”

“保重。”

相见言简,离别意赅,一挥袍袖,我道好走。

夜色浓重,法锈负手远望,那一抹红纱颜色渐渐没入山林的风中,消失不见。

旁边的师弟还略微有些怅然若失,却也懂事没多嘴,当务之急是尽快赶回。法锈沉默伫立半天,转身时已挂上温煦笑意:“归宗吧。”

“离兑宫首徒法锈归宗。”

最先听到这消息的宫主是觅荫,坎艮宫所据群山离宗门最近,此时已经沸沸扬扬闹开了,大徒弟匆匆忙忙报上来,消息炸得他一跳,剥了一半的栗子都掉到地上:“啥?!回来了?”

坤巽宫第二近,宗主北堂良运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满腹心事道:“唉,不知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玉墟宗收人修弟子,这还是第一回吧。”

离兑宫上下是第三批知道此事的,惊羡者有之,不服者有之,吵吵嚷嚷之间,曲验秋和卫留贤兴奋坏了,死死拽着法锈的衣角,推开旁边的妖修,大叫:“别抢!不许抢!!”

几千只小妖推搡拥堵,伪化形的凭修为强站得近,原形的直接钻空子,以大师姐为风眼,妖修们都在找空隙,旋转插入,被踩到的嗷嗷直叫,被挤出的嚎啕大哭。觅荫丢魂一样过来,两只脚都没地方放,喃喃:“我的娘哎…”

某一个瞬间,他在层出不穷的妖修弟子身影中看到了中心的那个人修,没有气急攻心,没有惊慌失措,更没有恼羞成怒。

她慢条斯理拿开一只王八扒在她肩上的爪子,微微一笑。

下一刻,山崩地裂。

夜深,玄吟雾早已安歇,忽然被外面喧闹惊醒,略微不快,撑着头披衣起来,离兑宫在他的管教下本已非常守规矩,不知道是出了什么意外。

突然有一妖游魂似的推门进来,他抬眼一看,是觅荫。正蹙眉疑惑师兄怎么突然来访,觅荫已经一头撞倒了柱子上,甩了两下脑袋,快步走到他跟前:“倥相啊,你徒弟!”

玄吟雾冷静道:“有弟子到你宫里闹事?”

“不是!你那个谁…你那个谁回来了!”

玄吟雾瞳如深潭,似乎没有半分波动:“我哪个谁?”

觅荫啧了一声,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他拽起来往门边跑,宫主寝宫几乎是离兑宫的最高点,往下一览无遗,几千妖修倾巢出动,虽然碎嘴却不歇斯里地,乖巧地围着一个人,有得到礼品的立刻兴奋跑到一边去拆,还没有的焦急抻着脖子弱弱地叫。

“倥相,你这个徒弟了不得,起码元婴期,练的是什么功法?一招震慑群妖,控制精妙啊,地板都没缺口…啧啧啧,还会收买妖心,八面玲珑,瞧瞧瞧,都快——喂师弟你干什…”

嘴皮子还没合上,觅荫迅速扶着门板,以防跌跤,整个离兑宫的山峰猛然震动,山石滚落,树倒草折,他身旁的玄吟雾长袍猎猎风中,没有任何表情,低头看向群妖聚集的台阶。

热闹的台阶上卡了壳,察觉到不对劲,几息功夫偃旗息鼓,小妖修们害怕地缩脑袋,不敢仰视上头貌似盛怒的宫主,嘀嘀咕咕互相指责:“都怪你啦,把宫主吵醒了…”

法锈将储物袋暂且塞到一旁呆立的破尾手上,拍了两下手,仰头轻笑,叫道:“师父。”

玄吟雾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想叫她的名字,但从舌根到五脏六腑,都仿佛石化,硬糙地割着血肉,他缓慢用手撑住额头,一阵眩晕。

法锈整衣敛容,一步步走上台阶,外门弟子纷纷让道,深夜的离兑宫长阶只有微弱的明珠灯笼,星星点点的光摇曳着,衣袍被风带起,衬得身形偏移不稳,似要被吞灭化去。

玄吟雾木木望着,眼睛许久不眨一下。

直到她走到眼前。

法锈含笑瞥了一眼茫然的觅荫,侧身行了个送客礼:“这位真人,请。”

觅荫也知道不能搀和,颔首走出门,下了几步台阶后,还是好奇,忍不住回头瞄了一眼。

砰地一声巨响!

宫门被猛地关上了。

“…”

他揉了揉眼,刚才如果没看错的话…将玄吟雾推进去还摔门的,似乎是他徒弟?

她不要命了吗?

觅荫惊悚地僵立着,他那个不讲情面的师弟可是发了话要把她捆起来揍啊!

法锈反手拍上厚重的雕花宫门后,摸着门旁的鹤形香炉的长脖子就懒懒地倚靠着,活似没骨头,对仙气缥缈的主殿摆设视而不见,无论是迁荷峰的简陋洞府还是华贵宫殿,她都是同一副样子,上得了仙境下得了凡尘。

但要说荣辱不惊还是高攀了,归根结底大概是因为不缺钱。

长生钱庄把她饲祖的户头封了又怎样,风头鼎盛的云莱少宗主一路护驾,死里逃生也不马虎吃香喝辣,店家上的酒都比几个小妖修那桌高三个档次。

天生的富贵命。

“我听说师父放了话,等我回来,要把徒儿我吊起来。”法锈捏住香炉的穗子,轻轻扫了一下嘴角,似乎是在遮掉一丝笑意,“不知道师父想吊手,还是吊脚,或者想尝试一下吊腰?”

玄吟雾被她推进寝宫后一直伫立原地未动,反应慢了三拍不止。他第一反应自己说过这话?镇定心神后立刻记得说过,但随即又迷惑,法锈从不说无的放矢的话,这什么意思?

思考几息功夫后,顿悟,怒斥:“为师是要打你!谁跟你想乱七八糟的!”

“好说好说。”法锈一一罗列,“师父想打哪里?手心脚背,还是背脊腿弯,或者师父更想打…嗯?”

不容易,真是不容易,过去这么多年,这人依旧保持冤孽本性不改。

八十年张惶苦痛,化作一腔怒火。

玄吟雾气极反笑:“你还有恃无恐了,谁给你的底气?我么?你真当我不敢教训你!”

“信的,师父在上,我还有什么不敢信。”

法锈语气稍软,拿捏的时机依旧是精准无误,见势不妙,退得及时。

玄吟雾余怒未消:“你信什么?一挥袖走得利索痛快,你把为师当成什么?”

“你就是我的天呀,师父。”

法锈轻轻说,好听话手到擒来。

玄吟雾纵然手指发抖,心底却不受控制骤然一陷,冷冷看着她:“你就是这么对待天的?”

法锈一笑,走过去凑到他肩上,用气音低低说:“您老人家还不知道吗?我身负反骨,就是要把天…干翻过来。”

开荤

寥寥几语,皆可辩驳,怒火浇筑下口齿仿佛镶了铜铁。可温热的呼吸就那么轻轻悄悄地一触,玄吟雾忽然滞了一下,连脑子带心如坠云雾。

直到此刻,他才堪堪觉得,这个人在身边。

什么徒步长阶,什么嬉笑怒骂,这些能在梦里滚过千千万万回的东西,再磅礴,再生动,他一人独角也可描摹;而今,扑面来一丝无法替代的呼吸,全盘崩溃。

“法锈…”

他语气平稳,从口中带出的热气却轻颤不止,连名带姓的,叫出了这个人的名字,听在耳里,字不成调。不知怎的,刚出口的话,模糊忆起依旧是像极了冤孽,嚼着念着,心里登时酸软成了一片。

没救了,他独守荒地,漠然看草木一岁一枯荣,生生灭灭,百年一瞬,只在心里残存着一颗甘甜草籽,等它慢慢硬化成石,再湮灭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