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迎微做事大胆,就算色厉内荏,也直截了当:“锈祖出身八荒殿,却公然为云莱压场,不怕行事偏颇,又来引战?”

法锈道:“黑白我还是分得清的。”扫去袖口上的火纸屑,“这披的是衮服还是白衣,应该不难看出来吧。”

话里话外,有点分化八荒殿的意思。

姜迎微心里突突跳了两下,实在没招,索性推诿:“锈祖,飞升是大事,您将我师父性命的大事交到我手上考虑,不太合适。不如这样,在下替您跑趟腿,四千年雪莲茶伺候,您与我师父详谈。”

法锈含笑不语,抬手握住姜迎微的肩。

姜迎微手臂蓦然紧绷,搭在肩上的手却没用力,只轻柔的将她往磨锋台的边缘带,二人身量相仿,看上去背影自然,然而身在其中的姜迎微半个身子都僵直了。迎微飞剑在剑鞘里紧张嗡鸣,打是打不过的,正迟疑要找什么借口,就听锈祖笑道:“姜道友,太见外了,我们小辈之间的私房话,扯什么大人呢。”

语气亲切。

“不如这样,你跟我来,我把道理给你捋一捋。”

眼瞧着锈祖与姜迎微这二人“一见如故相邀同游”地走出磨锋台,云莱这边的弟子才忙着挤眉弄眼。在各种无声的猜测中,仲砂掀起眼皮,只看到远处白衣临风、人群分海。

橘子瓣静静立在案几上,缓慢风干。

刚才那几幕,有一点重现饲祖风姿的味道,慵懒温雅,那个点烟的风流劲儿就别提了。

不为人知的是,法锈能重拾这副脸面,整整过了一百五十年。

话说二百年前,仲砂第二次“叩天”之后,万事并没有一帆风顺,其中琐碎波折不断,说到底,五十年的艰辛绝望哪是几句互诉衷肠能医好的。法锈将她送回云莱仙宗后,两人没有握手言欢,开始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冷战。

法锈自知理亏,做了个把月的孝子贤孙。

也基本没落实,云莱上下谁都不敢怠慢她,把祖宗当孙子使唤,除非活腻味了,端个茶送个水已经是“折煞人”。她的原话是“小住几日,打个牙祭”,说是这么说,听在知情人耳里,任它什么谦辞都左耳进右耳出,不如一个明晃晃的“屈尊纡贵”够分量。

法锈是想放低身段,放不下去。

仲砂是从会偶尔开花的冬末春初,彻底转入严冬。

她的态度非常鲜明:冷漠。这种冷漠很独树一帜,不是视而不见,她躺榻上养伤的期间,药照喝,人照理,事照做,就是一旦法锈在旁边,话说不到三句,必定冷场,忘年交情也拯救不了。

几个月内,两人间一度反复出现“吃饭了没?”“吃了。”“哦。”这类的问答。

应了一句老话——话不投机半句多。

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墙隔开两人,中间刮着疏离刺骨的冰碴子。

率先一拳击中墙面的是法锈,事情发生在某个阴凉的午后,她端着长老熬了六个时辰的药汁跨入宗主寝宫,没什么表情地照例问道:“饭后过一个时辰了么?”

“没到,还有半刻钟。”

“那药先放这晾着。”

又是三句结束一轮对话,法锈将玉碗搁在桌子上,拉了把椅子抱臂坐下,空荡荡的寝宫只剩翻书的沙沙声。坐了一会,法锈伸手搅动药汁,突然道:“你这伤大概十月能好全,我就再叨扰这个时间。等你好利索,跟我打一架。打完我回玉墟宗。”

“不打。”

“我让你三招,不布阵。”

“不打。”

法锈手指一顿,玉勺磕在碗沿,数道裂缝如闪电分布开:“宗主大人记不记得在金笼峰字字诛心,戳得我脊梁骨疼。”

仲砂翻过一页书:“真巧,那时我也差点动手。”

这本糟烂的旧账埋藏许久,终是重见天日。

法锈撑桌站起,俯视她手中书卷,开始了口舌之争:“砂宗主,一样的遗言,还是不要重复用第三次的好。”

仲砂没有当初的窘迫,针锋相对道:“不会。锈主痛哭流涕的模样,见一次就不敢忘。”

杵在殿门口的小弟子头背上冷汗涔涔,里头两位都是“叩过天”的人物,针尖对麦芒,几月来好不容易单独说话超过三句,句句夹枪带棒,教人听着,生怕下一句就爆出火星。

闻讯赶来的肖尘根站在殿门旁边不敢出声,汗流洽衣,心里百八十只蛤.蟆蹦跶嘈叫,这两人要是崩了,就算不明着动手,后果照样不堪设想。

肖尘根越想越心惊,一时病急乱投医,正叫人去寻个专业“劝和不劝分”的和事佬过来,却被守门小弟子怯生生的一句话给点醒了:“肖长老,人家劝和不劝离的招儿都是对着家务事去的,宗主与锈祖这矛盾,别人插不上嘴,也谈不到点子上…还是别了。”

想想是这个理,世人对付眷侣之间的情爱有的是经验,你侬我侬的感情黏牙得紧,断得藕断丝连,也粘得破镜重圆。对友人之间的情谊便没多少法子。

多少人能因一席话义结金兰,拜为八辈之交;也能因一句话割袍断义,老死不相往来。

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不光肖尘根心急如焚,连法锈也在慢吞吞地思索,她颓废了五十多年,浑身还是挥之不去的暮气,懒洋洋的没干劲。她身在此山中,觉得没什么,给出的说辞是:“不是我倚老卖老,身子骨不如从前了。被天道割去半条命,不是闹着玩儿的。”

她的解决办法也粗暴简单——可能打几架就好了。

幸而仲砂还算冷静:“跟我打?打完回玉墟宗干什么?继续当你的吃喝不愁的老祖?你以为你在云莱是干什么?法锈,是因为我叩天,所以你愧疚了么?”

法锈没有接话。

仲砂一字一句道:“我让你先留居云莱,是让你好好想一想!想你要追问的是什么,想你任何曾经质疑的地方,想你将来的路往何处畅行。然后去做你所想好的一切!”

她低声问:“你以为是什么?”

玉碗崩裂,药汁溅出,仲砂低吼道:“你以为是什么?嗯,觉得我是把五十年的怨气往你身上撒。法锈,你后来所做之事,让人诟病的地方海了去了,我要是对你满腹怨气,就不会踏进玉墟宗一步。”

法锈默然弯腰,去捡拾地上的碎瓷片,仲砂怒而掀开褥子起身,拎起她襟口重重掼到一边去。

“你待在云莱的意义,不是照顾我!”

砰得一声响,炸在肖尘根的耳中如摔杯为号,他来不及捯饬自己的衣冠,提步冲进去,只见锈祖狼狈摔倒在地,强行下地的宗主正在剧烈喘气,周围满是碎玉片,药汁肆流,小溪一样蜿蜒淌过肖尘根的脚底。

他不知所措地磨蹭了两下脚底,在“先去拉金贵的锈祖”与“先去扶有腿疾的宗主”之间犹豫了几息功夫。

他杵着的当口,锈祖没管衣襟上扯脱了几颗盘结纽扣,也没有抬手拂开挡脸的碎发,一言不发,宗主压抑住急促的气喘,冷冷发话:“滚出去。”

肖尘根觉得这声“滚”应该是给他的。

于是知趣告辞,余光瞥见锈祖深深埋下头,缓慢举起单手盖住脸。

之后发生了何事,肖尘根并不知情,许是动静不大,守门的弟子也说不上所以然。

喜闻乐见的是这二人关系回暖,云莱上下皆松了口气。肖尘根便开始寻摸着办另一件事——自从仲砂继任宗主,云莱新一代的弟子也还不错,但就是挑不出顶梁柱,这事搁在心里闹腾,连仙宗举办的大会都缺席,因为知道自家几斤几两,心虚得厉害,实在不敢踏踏实实去参加。

好在有一个悟道深刻修为高深的老祖赋闲在宗,与宗主的交情实打实摆那,不看僧面看佛面,肖尘根便挑了四五个资质上佳的好苗子,想让锈祖抽空指点一番。

不曾想的是,去跟锈祖请奏时,竟被推拒了。法锈双臂拢袖靠在太师椅上,半垂眼皮,很不感兴趣的样子:“最好还是免了。从你家砂宗主来八荒殿的那一刻起,‘带孩子’这三字儿就黏我身上不下去了。成了饲祖,要给一群蹦跶的修士兜着事;我师父收徒,我来教;跑你们这儿,又要我——这什么,做工抵饭钱么?”

求人缺底气,肖尘根臊得满脸通红,半句不敢多说,连忙喏喏退下。

虽然年龄上他比法锈大上几百,但对方已然封祖,算是名声响当当的“前辈”,兼天子之尊,轻易得罪不起。肖尘根回去辗转反侧,反复思量自己是否哪句话不妥当,隔日备下贵重赔礼,不敢当面给法锈,于是跑去请见仲砂,低声下气把事情一说,拿出厚礼请宗主代为转交。

仲砂听了没反应,直接打发他回去了。

肖尘根忐忑不安离去,等到傍晚时分,法锈来宗主寝宫蹭饭,蹭的是太师叔怀菁隔三差五送来的吃食。修为到了这个份上,许多东西食之无味,愈发的挑三拣四,拈起一根酥脆腿儿,清油顺着葱沫往下滴,她瞧了一会又放回去:“你这儿厨子不行。”

仲砂道:“是不行。厨子比不上玉墟宗的,弟子也比不上。”

话一出口,法锈敏锐看过去——她不故意瘫成行木将就的做派,揣摩词句的造诣远在仲砂之上,许多话不用说得太明白。

双方眼神触之少许,法锈率先服软,笑着叹息:“老了,到触景伤情的年纪了。”

仲砂猜得不错,法锈不愿指点云莱弟子的真正理由很普通,她最安逸享乐的几年是在玉墟宗度过的,围绕身边的全是青葱活泼的师弟师妹,个顶个的朝气蓬勃、光阴无限。

一次物是人非事事休就够了,何必再回顾呢。

正如她从未再踏足离兑宫宫主寝殿。

与她滚落红尘的那只狐狸,在“叩天之战”中到底做了什么不得而知,但从拆月送来的那张狐皮来看,多半真身全毁,魂魄碎裂入轮回。

重创的魂魄转世,撑不起身躯庞大或有灵智的生物,大多会转为虫蚁蜉蝣之类身躯狭小寿命短暂的生灵。朝生暮死,再进入无穷无尽的轮转,俗称“蝼蚁胎”。

仲砂极少干涉法锈的私事,但在此事上罕见过问了一次:“你打算如何?”

“最多三百年,我让我师父拿回他的那身皮毛。”

法锈似是不想多谈,低头揉了揉鼻梁,冷不防仲砂神来一笔道:“哭过?”

这话,钝刀割人,尖刀挑疤,伤得不厉害,却麻痛难忍,不愧是云莱凤凰一贯风格。

法锈说:“嗯。”

她答得简短而拓落,收到仲砂看来的眼神,一带而过道:“还要你见证?哭给你看一次就够难堪的了,我半夜孤枕难眠,难免的事。”

这话用她独有的腔调说出来,像是一阵从鬼门关吹来的风,轻轻柔柔,却刮得人满腔酸软。

算是明白江访安为何久久不踏足盼安城,却仍将那座小院珍之重之放在心上,每一次回去都是近乡情怯,卷起裤腿走入疯长的花草,郁郁葱葱,就像溶进了过去的年月。

爱与死天生一对,她这话说得一点不假,全应在自个身上了。

窗外阴雨连绵,风吹芭蕉,殿内静了许久,法锈轻轻笑了笑,搁下筷子:“云莱弟子的事,既然是你师兄精挑细选的,应该都不费心,那就带来吧,我看看。”

仲砂并不热衷:“你不想就算了。下次大会定在一百五十年后,拔苗助长也没法让他们独当一面。我还能顶住,慢慢来吧。”

她面前伸来一只手,法锈勾了勾指头笑道:“那给我个客卿之位,帮你压场子,总缺席大会,于仙宗威望不利。”又道,“不过就一次,之后我也要做点自己的事了。你云莱的弟子我也先瞧看着,能教的我不会藏私,只是他们以后学到多少,看自己本事了。”

仲砂侧目,面上终于浮现出暖春的笑意,一巴掌拍她掌心。

她终于听到了她想听到的。

历经战败的沉痛、五十年的绝望、一朝的崛起、数月的反省,这个名为法锈的人不再被退缩与无谓的欠疚负累,用漫长的一百五十年打磨自己,直到那一日,如最初般轻笑问答:“何为天道?”

“桎梏。”

“我可能破之?”

“兴许能呢。”

太朴仙宗,磨锋台上,云莱擂台空无一人,留下三万多层叠阵法浮动不息。

过了约两盏茶功夫,姜迎微重新回到她师父姬章座下。法锈含笑归席,没有坐定,手肘倚着太师椅与云莱宗主说了几句话。

台阶下几个守擂的云莱弟子正闹别扭,他们受过锈祖指点之恩,此番成绩不佳,推搡着师兄弟率先上前领罚。法锈嚼着橘子,低头用手心接下吐出的两粒籽,又捏了一下腮部,嫌这橘子酸,掂起一碗茶饮下两口压住味道,一眼瞥到下面兵荒马乱的守擂弟子,笑了一笑,扭头向仲砂辞行。

守擂弟子还在推三阻四的内讧,突然有个眼尖的看见面前不足三尺的法锈,吓得哎呦一声就往后方蹿,同时惊得三四个修士崴了脚,连累其余师兄弟绊倒在地。

最前方的弟子挤出一个窘迫的笑:“祖…祖宗哎…”

法锈屈腰伸手拉他:“起来,像什么样子。”

守擂弟子受宠若惊地站好,嘴里忙道:“是是,给宗主和锈祖丢脸了。”

法锈眼角稍弯:“还好。”

众守擂弟子全愣了,一百五十年,锈祖待人的“温文尔雅”半分没施舍给他们,每次都是往死里锤炼。几个弟子实在受不住了,拖着满身伤痕跟亲师父告状,心疼徒儿的亲师父跑去跟锈祖理论,锈祖就淡淡道:“没带过这么差的,这代悟性不行啊。”

直至这日,锈祖有史以来第一次尽褪往日威严,当真是如沐春风:“今后长进如何,成败输赢,都靠不到旁人,我也不能鞍前马后跟着挡灾。”

终于有弟子反应过来,啊了一声:“锈祖…是要离宗了么?”

法锈笑了笑,往前直走,不道离别,与他们擦肩而过。

守擂弟子们恍惚望向台阶上主座,又怔怔见那身白衣渐行渐远,心底生出一股茫然无措之感,不知她去往何方,光是目送太过轻率,突然其中有人高声道了一句:“请锈祖保重!”

法锈没有转身,只扬了下手臂,白衣拉出笔直的棱角,孤独走入风雪中。

作者有话要说:

小修

得昌

正月刚过,浅薄的一层山雪消失的无影无踪,热风四面八方地吹,腊梅活活被烘脱了花瓣,刚绽个蕊儿就败。

这年又是大旱,自骆氏登基后,一连七年,旱个没完,粮仓只剩底上的一层土灰。

如今是骆帝七年。

骆氏取代康氏朝廷即位的翌年,太朴仙宗宗主姬章飞升,首徒姜迎微毫无悬念继位,大典轰轰烈烈办了五日。太朴很气派的递了帖子给八荒殿与六合堂,后者倒是派人来恭贺,前者不愧它“仙宗首座”的名头,姿态摆的不是一般的高,磨锋台上专门为之留的位子从头空到尾。

众人修道修得兴起,谁还管凡子饥荒,骆帝酿下的灾利滚利似的,越滚越大。仔细想来,自他上位以来就没出过好事,头年听信钦天监,铲了用血水灌出的“人命苗子”,闹得民不聊生。长此以往,骆氏朝堂苦苦支撑了几年,不知是真出什么成果还是大灾乱人心,总之在第四年,骆帝斩了妖言惑众的钦天监,不等百姓普天同庆,掉头请来了一位炼长生不老丹的“仙师”。

好家伙,刚出狼窝,又入虎口。上一位血溅菜市的祸人精害的粮仓告罄人人吃糠,转眼新晋的这位又要抓童男女炼仙丹去了。

“仙师”汲取钦天监的教训,很懂“法不责众”的道理,不搞一人独大,殷勤往上进言,在朝廷与修士之间牵线,引荐了不少略有薄名的修士。得了帝家的赏识和偏信,道人地位水涨船高,骆帝于第六年大兴土木,在京城东郊建“得昌观”,凡记录在册的修士,皆佩戴九纹鱼龙符,领“香火俸禄”,不限出入。

不出五月,得昌观名册上的手印激增成灾,为了混饱肚子跑去修仙的半油篓子们又跑回来当官。不料此举惹宗门恼羞成怒,痛斥朝廷竟干出这种“污道心、辱道名”之事。同年秋分,以四大仙宗为首,众宗门为表与“伪道”泾渭分明的决心,来了一次大肃清,彻底将凡心未泯的门徒扫地出门。

自此,“九纹鱼龙符”与“宗门弟子腰牌”天各一方,是不大可能同时出现在一人腰上了。

但凡事有变数有例外,就在梅吐山涧的温泉前,曲验秋非蹲非躺,以一个软趴趴的姿势窝地上,几天没梳的头发纠成一个歪斜斜的发髻,左手捧着大海碗,想起来便往嘴里扒几口饭,嚼上半天才咽进胃里。

拆月沉着脸,避开玉墟宗的腰牌,拿脚将他腰间挂着的鱼龙符踢得翻了个面,凉凉道:“你师父是没了,要还在,迟早把你撵出去。”

曲验秋唔了一声,懒懒散散仰脖子:“骆帝是不怎么样,可对修士是真掏心挖肺,还有意将膝下的娇女儿许配给得昌观里的人。您老人家也知道——我不是写信儿过来了嘛,那公主,脸儿漂亮得让人摔跟头。”

拆月呦呵一笑:“那人家跟你好了么?”

曲验秋抓了抓后脑勺,很愁苦地叹道:“没得。”

拆月一点都不吃惊:“哦,怎么没得了?”

曲验秋扒了几口吃的,含糊道:“公主喜好果决一点的,而我是——巴儿狗的性子,唉,你也晓得的嘛。”

拆月顿了顿,拢手暗叹。倥相收的四个弟子,除去已经没了的,大的厉害,小的持重,光中间的一个还跟毛头小子似的,长不熟,送个小物件还要拖三拉四,告诫了他,又耷拉着眉头,反复说:“我心里拿不定主意,不问问我怎么拿定。”一来二去就把时间给耗掉了。

低叹一声,眼看曲验秋手肘撑地,半躺着嚼脆干菜,又神游天外去了,拆月用脚尖踢了踢鱼龙符,夹着眉头连声道:“唉唉,趁早收好点,碍着我的眼没事,就不知道你大师姐,那位真金不怕火炼的‘真道’要是对‘伪道’恨之入骨,一个照面就削了你。”

曲验秋不以为意:“师姐要真过不去心里这坎儿,哪轮到得昌观的牌匾兴风作浪。”往嘴里填了一口饭,“再说,她正给师父积德呢,杀孽能不犯就不犯,你瞧我,不啄虫子改吃素了。”

拆月半合眼,喉咙里悄无声息叹了口含混的气。

自法锈从金笼峰出山后,他与之见过几面。每次见她,拆月都有点犯怵,一颗心像摔成三瓣,一面下意识记着她八荒殿主子的名头,一面是封煞榜上挥之不去的“饲祖”阴影,还时不时闪现她初到梅吐山涧的景象,那时大家啥也不知道,其乐融融坐一桌喝酒,糊涂着乐。

思其至,拆月恨铁不成钢地小踹了曲验秋一脚:“你师姐还不知道在闷着啥子大事,你也没自个儿想做的?就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跟我这种等死的混日子?”

曲验秋不动如山地打了个哈欠,解释道:“我本该唤作验愁,不晓得怎么搞的,失掉一个心字,脾性也给连坐了,万事都做不了自己的主。”

半晌喃喃道,“不过这样也好,松快。”

望着地上浑身瘫成双黄大饼的黄雀儿,拆月知道踹不动了,恨铁不成钢地甩袖走远。

曲验秋继续神游,许久,再端起碗时,白饭上多了一撮辣子,曲验秋扭过头,笑了:“哎,好妹妹,知道给师兄加个菜。”

拆月的小徒弟抹舟坐在他旁边,兴致盎然地托腮:“曲师兄,你去凡子朝廷的那一趟,是不是出了有趣的事儿呀。”

曲验秋心不在焉:“你都听说什么了?”

“听说你险些做了个驸马。”

曲验秋正拌着饭,闻言从饭团里抽出粘白米的筷子,猛敲她的头:“从哪儿听的?哪儿听的?你师父?我就知道!不编排我他就没事干。”

抹舟机灵躲开筷子:“那你出啥事了?我师父可愁你了呢。”

曲验秋叼着筷子思索片刻,专挑骇人听闻的事唬她:“我从皇帝老儿的观里出来,沿京城一路走,店铺门窗紧闭,屋檐下热热闹闹。我上前一看,嘿,草席铺了二十里,人后颈里插了草标,全拉出来卖的。骆帝吃修仙这一套,捧修士啊,我穿得光鲜,被绊住了,几只鸡爪子模样的手给缠着我的腿,要我出几个子儿,我说不买,那几只爪子直将半大的小子和小姑娘往我身上推,满口都是仙长行个好,小孩养的熟,不费事——我说不买,我是妖,吃人的妖。”

抹舟笑嘻嘻地问:“吓跑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