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呢,他们说得有意思,讲人命比牲畜贱,妖魔还能活得好些。我就掏了个糠馒头问小孩几岁,答五岁,我说瞧着不像,父母又改了口,六岁半——不为啥,惯用的伎俩,把年纪说轻,价能抬高些。糊弄我这种道行浅的,瞒不过贩子,老贩子会摸骨,掰开嘴敲牙,是以往看驴的窍门。”

抹舟仍是笑,小脸干净明媚,没有半分对“卖儿卖女”的感同身受,还缠着要听下文。曲验秋盯她半晌,恍然明白,苦笑戳了下自己的太阳穴:“昏头了…”是他想岔了,民间疾苦怎能惊吓妖,那些黄皮皱缩的扭曲手指,黄沙漫堤、田垦荒废,只有深居山野的妖修不明疾苦,少了一颗人心,听了也不觉可怕,只当好玩。

反应过来后,曲验秋也失了兴致,随意讲了两件小吃打发了抹舟,刚准备躺下补个觉,腰间突然一阵嗡鸣,他睡意刚起,眼皮都不屑睁,不耐烦地抄起玉墟宗腰牌大声道:“师弟,有啥事过后再讲!困着呢!就这样哈!”

嗡鸣不断,连说几遍还是原样,震得草皮一圈圈发麻,仿佛万千只蚂蚁乱爬。曲验秋不情不愿眯开一只眼,心里嘀咕,要是卫留贤只是闲着慌,他立马回宗揍瘪他的鳖壳。

余光瞟去,不由一怔,握在手心的玉墟宗腰牌近乎诡异的安静。

昏头昏脑了好一会,他才慢慢往腰处瞧,果不其然,九纹鱼龙符闪着光摇头摆尾,像一尾活鱼,掀起草沫乱飞,要不是还有根线拴着,能蹦跶到温泉里去。

曲验秋的瞌睡一下子全醒了,倏地一把攥起鱼龙符,这东西自然是件法宝,功能不怎么起眼,仅能传个信儿。这功能也形同虚设,骆帝身侧有“仙师”和最先一批招来的修士没日没夜为他炼丹,得昌观说好听点就是撑面子用的,修士云游何方几年不归,观内撒手不管。

九纹鱼龙符派上用场,还是第一次。

曲验秋眨了眨眼,一个念头浮上心间,娘的个老天爷,不会骆帝吃仙丹吃死了吧?

这太有可能了。

“伪道”大多都是半路出道的凡子,没学到几个招儿又打道回府,当中名头最大的“仙师”未透露姓甚名谁,也不知道行如何——这么一帮人捣鼓出来的“仙丹”,大概跟爆竹差不多,曲验秋保守推断,吃死个把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鱼龙符被捏在手里便不吵了,随即上头纹路的光断断续续亮起一行字,曲验秋心不在焉瞥了一眼,登时吓得翻了翅膀,一只鸟腿仰天抽筋半天。

他茫然瞪着自己的犹在抽搐的爪子,不可置信地扭头确认鱼龙符上的字。

“吾上决意莅临四野门,于廿九日择七百真人护驾。”

这皇帝…疯了。

曲验秋在温泉石上砸了几下,试图将失常的法宝掰回正常。

四野门是什么地儿?腥气冲天的鱼摊,混沌之下的阴霾,许多宗门口中的不可说,仙宗首徒都要掂量着进的地方。一个凡人竟想和七百个半油篓子进去,简直是送上门给人宰鱼头。

这得多大多香的饵?

曲验秋十分清楚,骆帝是个惜命的皇帝,估计是八字轻,却意外占住帝王命格,两年来从不敢冒进,只叫人慢慢钻研仙丹。

能向骆帝进言还被采纳的,朝堂上那班臣子已经做不到了,最有可能的是神秘兮兮的“仙师”或是某个修士。而遇上骆帝这种——为了谗言派几万扼粮军闹七年饥荒——的人,恨不得缩一辈子的深宫,哪里肯为了三言两语御驾亲…

不,不。

曲验秋一惊,在修士中有这样的人。

在言谈之间操纵人心的,他知道两个,一个是害死他小师妹的“鬼中幕僚”江访安,另一个是他大师姐“道中天子”法锈。

验秋

不论登台唱大戏的是人是鬼,以黄雀儿半斤不到的脑袋瓜子也辨不出个生旦净末丑。捏着鱼龙符呆坐片刻,曲验秋一个翻身爬起,这东西是个祸事,他不敢保证会不会牵扯到梅吐山涧,还是离远些为好。

说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也不为过,那两位扇出的风带血,前脚断送了破尾,后脚将已然成仙的师尊给拉下水。自他破壳起的认知里,“成仙”就是万毒不侵,谁能想到仙也逃不过一场顷刻间的劫难。

无妄之灾,谁说的清。

曲验秋连跑带颠踏过满地飞絮般的羊毛,拆月正握着一头绵羊的蹄子剃背上的厚毛,绵羊一双水润润的眼左瞧右看,正是抹舟,一眼瞅见曲验秋,朝那方向蹬了一下腿,轻咩两声。拆月抬头,见他神色匆匆衣冠不整往外跑,忙喊道:“咋了!”

曲验秋随口道:“当皇婿去!”

拆月长长地哦了一声,很有过来人经验地提醒道:“你多带些没啥用的好看法宝,那些个公主千金,金银物什见多了,总喜欢稀罕玩意的。”

曲验秋提着裤腰哭笑不得:“您还真当我去应招啊?”双手攥着两根腰带往里一缠,三下两下绑好,又把卷起掖在臂弯间的袍角放下,好歹像个人模人样了,“朝廷那出事儿了,我不知道大师姐是否掺了一脚,不管如何,去看看先。”

拆月一听是跟法锈沾边,立即问:“得昌观被烧了?”

“没呢…您老别盼着我师姐放火行不,我真愁着呢!”

拆月呵呵两声:“你愁啥,吃饱喝好,朝廷宗门两头吃香——就是莫要惹腥臊。来搭把手,把这坨毛搬那个房去,回头给你做双毛靴子。”

曲验秋被塞了满怀的厚实羊毛,往后踉跄了一步,口鼻都被闷在里面,晓得老山羊有心拦他,唉声叹气几声,站了一会,认命走去搁置羊毛的屋子。然而过了半刻钟,愣是没见有动静,拆月埋头收拾一地的乱毛,拍了拍抹舟的头,伸手指道:“去,看看你黄雀哥哥还在不?”

抹舟撒蹄子过去,头往门缝里一顶,左右看了看,缩回来大声道:“师父,没得,窗子开的,他飞啦。”

拆月意料之中地嗯了声,拇指揭了一下眼角,抱着剩下的羊毛痀偻起身,招呼徒儿:“不管他,晚上锅里少放把米。”

辜负掉老山羊的一番好意,刚从窗框偷跑出来还不觉得,飞了二里路,曲验秋心口轻抖一下,浮上些过意不去的难言之情,回头张望几眼,已经看不见什么了,入眼全是无精打采的山峦,将那一方小山涧遮得严严实实。

他驻足片刻,回过头继续往前。

梅吐山涧地偏西南,与骆氏定都的上京隔了有八千多里,山高皇帝远,仙师的神通广大没扩散至大江南北,留有少许净土,让人得以在夹缝里喘上一口气,这口气虽不多,却足以捱过冬天。曲验秋掰着馍馍边走边吃,心里略微好受了些,只是也明白,这份“好受”没有多少道理,凡子这档子事不该他操心,他理应是一个冷漠又超脱的妖修。

但一意孤行的上路,有多少是为了亦父亦友的山羊,多少是大师姐,又有多少是替这山河疮痍百姓流离感到哀怒,他也讲不清。

最后一个理由是很可怜可笑的,他憋在心里不敢讲,只表现出妖修该有的事不关己姿态,因为只要有一丁点别的表示,就算是身为人修的大师姐也一定会笑:“你下辈子的胎投成个整天施粥的乡绅好了,图个开心。”

他的“心系苍生”也只能图自己一点点心安。

谁都看得出他做不出大事,跟命中注定的风云人物不同,这世上总有些人是与“伟绩”无缘的。

好比他手持“代宫主令”几百年,得了一身畏手畏脚的毛病,愣是没整出威严,到现在还有小妖修敢笑嘻嘻叫他“曲四膀子”。反观三师弟卫留贤,师兄都没人喊,清一色的“代宫主”。他一直以为是那只鳖长得太不苟言笑,直接某次偶遇觅荫真人的大徒弟赫别枝,问起离兑宫的近况,赫别枝道了句一切安好,顿了顿,又隐晦提了一句,卫留贤化形期的修为不足服众,锈师姐又常年不在,有小妖闹事,不听调停,让他亲手处决一个。

他愣了老半天,才问了个冒傻气的问题:“处决是什么?”

赫别枝很为难地瞥他一眼,似乎责怪他居然把不能见光的事儿说得这么无遮无拦,挥手让五个毛团师弟离远些,才扭过脖子含混其辞道:“把头给拧下来了。”

曲验秋呆住了。

有那么一刹,他项上的那颗脑袋也像是受了一刀,砍去了所有的神智、过往、喜怒,大片无垠空白占据脑海。

等意识回笼,树梢轻悠悠的鸟啼也显得喧嚣无比,嘈杂躁动,震得他眼前发花。草木枯荣尽在他眼前旋转,花开花落,他们抛下他,飞速扛过酷暑与霜降,秋风扫落叶般登顶俯视地面。只有他固执蹲在草丛中,停留在嫩芽初绽的春天。

他心里明白的,因为他的逃避,将木讷害羞的师弟架上去了,架上去后退路就堵死了,大师姐那么有本事也下不来,金盆洗手是哄人的,手里攥不住自己的命,就会被别人撬去。

曲验秋以为卫留贤会跟他学,缩在壳里耗个三五百年,待春暖花开再探头。只是他低估了师弟,卫留贤从善如流蜕变成了独当一面的“大妖”,对他再也不能开“你仔细说说你与龟和王八有什么不同”的玩笑,他也再不会屁颠屁颠跟在别人后面甘做陪衬。

真真切切认识到这点后,当夜,曲验秋大哭一场,把浑身的毛哭湿了半截。

隔天顶着哭肿的眼泡去梅吐山涧,拆月敲着药杵叹气,又说他“长不熟”,言下之意是很希望他早日习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事实,并长成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

他不认,不认这个理。

熟成那副大人模样做啥呢,如今不光人,妖也长变了,在岁月刀下无处遁形,糅合正邪善恶,留下面目全非的剪影。

曲验秋抵达上京已经是十六日后,故意拖延了四五日功夫,就是为了不记上册子,只过来溜一圈,瞧瞧搅事的是江老鬼还是他大师姐。

东郊的得昌观比往日热闹许多,从外头窥去,观内掌事抱着一本麻绳捆的大册子四处喊人,修士们捯饬行头整装待发,曲验秋拽住身旁一位道友,悄声问:“七百人满了没有?”

道人答:“满了。”

曲验秋放心大胆踩着门槛进去,一踏入便瞟见门内两头杵着铁桶似的“金鱼服”,不由一怔,放眼望去竟是数排宫中禁卫,铁桶般簇拥着一顶不显山不露水的黄轿子,曲验秋脑子没转过来,脚先急退十几步,后脑勺砰得一声撞在紧闭的大门上,方才迟钝在心里狂道了一声不好。

黄轿子没什么可怕之处,修士拜天拜地不拜君,食君之禄不代表卖命。让曲验秋发毛的是轿子左侧小门前的抱鼓石,那里站着一个鬼,面容和煦,眼窝凹陷,正阴森森盯着他。

江访安。

曲验秋吓哭了,他向大师姐讨过江访安的画像,就是为了有朝一日遇之即跑,他从没想过怼上这老鬼,如此艰险的事该他大师姐撸袖子。他的手掌在背后门上摸索着,试图弄出条道逃出去,江访安的笑意越发明晃晃了,映在曲验秋的瞳孔里,是一个生门闭合死门开的笑。

正当他绝望到无以复加,一声炸雷般的喊声刺入耳朵:“怎么才来?曲二你呀…幸而没误了圣上的时辰,过来摁个手印!”

这声儿一打岔,总算将紧张过头的曲验秋给喊回魂了,血液也堪堪回暖,争先恐后往头顶涌去,闹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观内掌事抱着那本麻绳捆的册子,翻开一页摊在他面前,拿笔指了个地方,催促道:“快些。”

曲验秋如芒在背,发虚地拿爪子蘸了红泥,摁了一个印,不敢抬头,哆嗦着问道:“咱的仙师…仙师是…”

观内掌事合上册子,觑他一眼,向黄轿子侧面的梨木座儿拱手道:“那便是仙师大人。”语气加重提点他,“敬着些!”

曲验秋小心翼翼投去一眼,管事口中的“仙师”白绢蒙面,身段窈窕,一截白生生的手指尖露在外面。

是个女人。

曲验秋心乱了,七上八下落不到实处,怎么就那么碰巧,大师姐也是女人,仙师也是女的,想法虽然可笑,但没看到脸前他也不敢断言。咽了唾沫,冷静少许,他避开江访安的视线,使劲向掌事转眼珠:“那…抱鼓石旁的又是哪个?”

观内掌事哦了一声:“是仙师从五苦谷请来的高人。”

“怎么去五苦谷请人?”

五苦谷是魔修的地盘,一般的修士绝不会去那里求助,掌事嗐了一声,嫌他问题又多又麻烦,草草答道:“仙师炼丹不顺,圣上也心焦,听闻四野门里有个秘宝,唤作‘昼境’。具体是什么讲不清楚,好在有迹可循,与数百年前的‘迢遥境’是一样的东西。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不好办,碰巧南师城的木犀真人——哦,长生钱庄里的那位,路过上京时提了几句,说当年去迢遥境的人差不多死光了,活下来的几位不是仙宗宗主就是已经飞升,金山银山也请不起,唯有一个,身价不太贵的,可以试着谈谈。”

曲验秋暗骂一声,六合堂居然也掺和进来,木犀真人那老头是六合堂与长生钱庄之间牵线的中人,打架不行,算盘拨得噼啪响。

他坐立不安的套话:“然后呢?江鬼…江真人就来了?”

掌事点头:“木犀真人好人啊,带了消息给五苦谷,江真人兴许是看在木犀真人的面子上跑一趟。”

曲验秋心道面子个屁。

鬼中幕僚无利不起早,完全可以单打独斗的事,绝不会自降身价跟一帮二流子修士混在一处,木犀真人哪里是传话,恐怕是卖了让江访安动心的消息。

“仙师与江真人之间说过话没?关系怎样?”曲验秋又追问。

远处有人叫名,掌事应了一声,不耐烦甩脱曲验秋的手:“没说几句,就刚见面那会江真人对仙师说了一句:‘昼境开,必有天子在侧’。”

曲验秋精神一震,试探来了!江访安竟然也怀疑仙师的身份,他迫切问道:“仙师怎么答的?”

掌事摊手:“还能怎么答,仙师只有跟圣上谏言,恳请御驾亲征。”

曲验秋傻了,反应过来哭笑不得,也是,凡子还有个姓骆的“真龙天子”呢。仙师的回应钻了绝妙的空子,说她对八荒殿毫不知情可以,说她才思敏捷随机应变也可以,她或许只是一个无辜的事外人,也可能是幕后的天子。

掌事的背影远了,那本麻绳捆的册子夹在他腋下一抖一抖,曲验秋默默看着,背靠大门,双肩塌下。最后一个问题不用问也知道,他的名字为什么会在那个“满了”的册子上,这是江访安的第二次试探,将他——法锈的二师弟——拉入群狼环饲之中。

仙师没有给出反应。

曲验秋慢慢抬眼,颤抖又闪躲,江访安还在看他,双方对视的时候,江访安扬起一个与鬼修身份不符的、暖如春风的笑。

这样的笑,破尾见过,玄吟雾也见过。

现在轮到他了。

与此同时,宫人高声唱喏:“圣上起驾——”

曲验秋蓦然转身,衣衫边角被风吹出门外,得昌观的大门已经洞开,然而来时退路尽失,它只通向四野。

鹰头

曲验秋被押入四野门,随行的还有六百九十九个半油篓子,与那群不怕虎的初生牛犊不同,他觉得自己就像强行征用祭天的童男女,十分无辜可怜。

有“监工”江访安在场,他非常自觉,话不多说事不多做,唯有一件——他对仙师的身份抱有疑惑,此人究竟是不是自己的救命稻草,这关系到自己这条小命保不保得住。无奈之下,他趁休憩时偷偷去仙师轿子旁转悠几圈,却没收到任何暗示。

长此以往,他也不敢轻易靠近仙师轿子了,背后一道凉气阴魂不散缠着,他知道是江访安盯着他。

“仙师”面纱下头是谁的脸没搞清楚,小道消息倒给他听了一耳朵,七百修士中嘴碎的不在少数,其中一人号称“嘴吞鲸”,半遮半掩地抖出一个事:“要我说,皇帝老儿不是咱道上的人,不知道道上的厉害,心性忒狂了些。听道爷的一句,这‘昼境’秘宝咱只有看的份儿,知道眼热秘宝的都是什么人吗?玉墟宗的那位老祖都亲身上阵,你说咱小喽啰拼得过人家祖宗?没得戏嘛。”

曲验秋吃着瓜,听见“玉墟宗”三字,呛了一口瓜汁。咳干净了才抹嘴扭头:“那秘宝呢?谁手上?锈祖啊?”

嘴吞鲸瞥他一眼:“哪能,落到四野门的无冕头儿身上去了,余情公子,传言是个半仙,难对付的很。”

曲验秋捧着瓜皮,心里突突了一下,面上却不显:“一个老祖一个半仙,是没戏…等会,仙师该是知道的吧?还把皇帝往坑里带?”

殊不知这话歪打正着戳了宫廷下诡谲细小的暗流,嘴吞鲸左顾右盼几下,贼眉鼠眼一猫腰,低低切切道:“仙师也是没法子,仙丹炼了也有几年了,没个成效,皇帝也急呀。急上火了哪顾上别的,催得仙师三天两头火燎屁股,耐不住铤而走险跑这一趟活儿,估摸着有来无回,多拉一个下水,买卖划算——嗐,我也是猜的。”

嘴吞鲸神情笃定,口中的“猜”八成是个谦辞,曲验秋直直望着他,半晌突然冒出一句:“朝堂时局未靖,骆帝若是有个好歹,又种一年的人命秧子吗?”

嘴吞鲸惊奇的“嗬”了一声:“看不出来,你还对朝政上心,怎么,惦记得昌观的那点香火俸禄?”

曲验秋脱口:“放屁,我惦记的是——”

话到一半卡了壳,他收拢口型,抿了嘴,垂头耷肩将瓜皮抛两脚中间:“我没惦记啥,就是觉得…觉得可怜。”

他难以描述胸口那点意欲喷薄而出的东西,像是一头愤怒的斗鸡不停用鸡冠撞击,他一只妖,居然也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以前他将一切“为什么”都归结于人,他不懂人,然而他发现人也不懂人,不断挣扎咬断栅栏,又活得像困兽窝斗。

想着想着他的头就痛了,妖的识海是混沌的,之前的哀怒一点点散了,他脑子发昏低头盯着瓜瓤上一个黑点,是被甜味引来的一只蚂蚁,窃取了微不可见的红瓤,慢吞吞顺着来时的路回去。曲验秋沿着它的足迹移动眼珠,四周瓜秧腐烂的甜臭、修士用的各类熏香、泥土蒸出的旱焦味杂七杂八裹在一处,作呕的气味蔓延在每个旮旯角落。

不知看了多久,面前衣袂翻飞纷扰,一只脚不经意又准确踏过,他骤然一闭眼,睁开看见人继续走,风过了,地上尸骸无存。

七百多号人,脚程不一,等抵达四野门的闸门口,已经是十五日后。

骆帝凡人之躯受不住路途颠簸,腰酸脖子痛,瘫在轿子里下不来,四个大内侍卫只能一路将他抬着进去,七百修士也紧跟着跨入闸门。曲验秋“哎”了一声,没料到这群肚里没二两油的同袍就这么进家门似的进去了,他上下摸了摸衣兜,身上没存什么法宝,心里发虚得厉害。

腿好似千斤重,跨不过那一道闸门,直到后面有修士嫌他挡路,用肩撞了他一下:“怎么愣着?”

他一跟头摔进闸门内,过门的瞬间,脖子后头凉飕飕的,扑面而来的全是难以形容的腥臭,仿佛滚入了牲畜的腔内。

爬起来一瞧,四面八方尽是朦朦胧胧的身影,罩在抹不开的雾里,谁也不认识谁。

七百个半油篓子哪见识过这阵仗,顿时乱哄哄,正当此刻,一面明黄旗帜在浓雾中升起,招魂儿一样将几百只无头苍蝇镇住了。掌旗的是仙师,她举臂挥动黄旗,修士们竟顺从地跟着排成长列,以护卫皇轿的姿态簇拥成七个阵。

曲验秋乍一望去眼前一花,随即下意识掐了自己,猛然惊醒过来这是一件法宝,如今道人众多,法器也层出不穷,保不齐这黄旗跟以前的新鲜玩意“听话符”是一家亲,虽上不得台面,对付三脚猫功夫的道人却够了。他醒神后并不揭穿,假装被迷了心智,站到了人群中间去。

几百人中,唯有江访安与仙师身上的雾气有些不同,稀薄得可以看出轮廓。江访安眼睛微眯,袖手杵着不动,漠然用余光扫了扫黄旗,问:“四野门无边无垠,江某敢问仙师,如何寻到余情公子?”

这一问又在试水——众所周知,能在四野门不被浓雾遮住身形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悟道三轮及以上的“半仙”,好比殷余情与法锈;另一种是持有炼道法宝或功法的修士,如他当年因一碗迢遥血肉,藏头藏尾煞费苦心。

他对仙师的怀疑不减,他自己能弄出藏身的法子,没准法锈也行。然而这个问题不待仙师回答,他自己的脸色就变了,急喝道:“向左避让!”

“什么?”仙师语调冷冷的。

“没听到哨声么?奔这里来的。”江访安身形一闪,再落地时手中已拿住黄旗,他眉梢微挑,用掌心抚过旗杆,随后猛地转向,旗尖左指。

仙师被夺了旗,愣了一愣,但不等她发怒,刚才还没听见的哨声鬼魂一样若即若离响在她耳边,伴随而来的还有仿佛鱼鳞刮在地上的沙沙声,凄厉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

“这是什么?”

修士们齐刷刷往左疾行,这番动荡终于惹出了金贵的骆帝,从摇晃不止的轿子里探出一个头,慌里慌张又强作镇定:“何事发生?何事?”

江访安没理他,沉默望着正在旗下奔走的修士,过了一会,失望道:“太慢了…”

只需片刻功夫,刮擦声和哨声已然清晰可闻,远处雾气如海潮扑来,脚下却没有一丝震动,江访安默然停下了手中的旗,抛回给仙师。

仙师压抑着怒气,第三次问:“江真人,这发生了什么?”

“十息内推进两百里,这个猛劲…”江访安叹息,“饵鹰来了。”

像是印证他的话,哨声自远处浓雾里尖锐响起,又细又利,直透耳膜,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徽记的旗帜,那些人的脚步和衣衫摩擦细碎无比,密如鳞片。像是一群聚集觅食的野鹰,鼓翅俯冲,一切拦在他们面前的都是牛羊猪狗,猎物惊慌失措奔逃,他们却不会退一步。

烟尘滚滚,“饵鹰”与骆帝麾下修士相隔不足十尺时,一个比哨子更高亢的啸声猛地拔高,随后几十个啸声尾随而上,雄浑的灵气咆哮荡开,尘埃随之扩散,骆帝的七百修士顿时立足不稳,东倒西歪散了一地。

江访安挥袖挡住那股灵气聚起的狂风,顺带拦住仙师想要挥旗的手:“别动!他们只是在警告,你一动手,在他们眼中就是开战的意思,不会再好好说话了。”

仙师收了手,江访安没说话,却多存了一个心眼——怎么这么巧,刚进四野门就和“饵鹰”迎面撞上。他可没忘法锈就是饵鹰出身,后来六合堂承认了“饲儿”的存在,她便也被尊为饲祖,天南海北的饲儿十有八.九都认她这个祖宗。

曲验秋也明白他大师姐与饲儿的渊源,一听是“饵鹰”到了,心擂如鼓,忍不住出头张望,只见江访安一马当先,身侧仙师扛着旗杆,手中黄旗狂卷,这二人如主心骨撑起了弱不禁风的骆帝仪仗,正面对上的是土生土长的四野门饵鹰。

这可不是六合堂的饲儿能比的。

鹰不像雁,众鹰聚在一块,是嗅到了腥肉的味道,他们都是来抢食的。比六合堂的饲儿凶猛百倍,最狠的那只,叫做鹰头。

常在四野门走的人都听过一句话:“鹰头开道,鬼神需绕。”

放在平时,江访安也不想招惹,饵鹰这种东西实力或许不算绝强,但胜在敏锐异常。两方隔着雾对视,在四野门这儿都是半斤八两,也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半晌后,那伙人的头目从嗓子眼里嗬了一声,居然把江访安给认了出来,不太友好地开腔道:“哎呀,这不是江鬼么,咱熟得很哪!”

这腔调怪熟悉的,不过也没什么奇怪,自打法锈扬名六合堂,她那个调调就被许多饲儿仿了去,有的照葫芦画瓢学了个四不像,有的却能以假乱真,关键时刻来一场狐假虎威。

江访安:“何方道友?”

鹰头语气里含着巍然不动的笑,不紧不慢道:“您老前辈干了杀妻夺宝的那一票,来四野门避难八十年,叫三六八几方大头在四野大肆整肃翻搅,截了多少水道。”

“水道”是来财的路,跟“买鱼”一样的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