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命都用值钱与否来断定,可见财路是多么重要了。

江访安摇头笑道:“原来是这样,那江某在此赔罪了,不过鹰头大人应该不会是专门来找江某的麻烦吧,不知率领一众饵鹰往何处去?”

鹰头直截了当道:“不信‘昼境’的风没灌到江鬼的耳朵里去,故作什么姿态呢。”

“那倒也是。”

江访安从不在意对方无礼的态度,他温和发问,“余情公子神通广大,他不欢迎的人,一般是没法找到他的吧?”

鹰头像是没察觉他是在套话,扔出俩字:“是么。”

随后从浓雾里伸手,袖口滑出一件东西,那物件通体洁白,内里晕染一丝碧蓝,正是余情公子的信物,云蒸海!

曲验秋睁大眼,一句“大师姐”差点就出了喉咙,幸好憋住了,他攥着手平复呼吸,掌心炽热。

这分明是殷余情曾经送给法锈的笛子,虽说之后转赠仲砂,但能从云莱宗主手里拿回来的,也只有她了。

江访安心头也是一惊,他谨慎打量仙师,又死死盯着鹰头,恨不得将这两人的雾气一扫而尽。

他怀疑仙师是有道理的,不光是曲验秋在得昌观,还有木犀真人,他是六合堂的老人,每次出手的目的只有法锈。更重要的是,他察觉到仙师身上有一道若隐若现的仙气,非常细微,但正是这丝气遮盖了她的修为,他看不透。

怀疑鹰头就更有道理了,从哪儿都像,而且拿出了云蒸海,就算不是鹰头,也一定与法锈碰过头。

江访安面色不改,但心分二用,终是不及以往十拿九稳的镇定。

总是这样,不等他压低疑心,又抛出一个新的佐证,像驴前面吊萝卜,一勾一勾的,分散他的精力,一个没完又来一个。

要说其中没有法锈的手笔,打死江访安都不信。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敌暗我明的局面终于轮到他来享受了,三途河之战他摸透人心诱导妖心,一个九连环局砸的法锈毫无翻身之力,只余挣扎。当年的饲祖还不知磨难,惊涛骇浪中护着小师妹自嘲一句:“技不如人,往后再来讨教。”

这份“讨教”最终染上多少杀心,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他入了局,法锈专门为他设的,故弄玄虚的局。

作者有话要说:

我争取连更到江鬼落马…

然后给大家吃糖

谜底

明人不说暗话,既然目的都是同一个,旧恨暂且放一放,先把手头上的大事给了了。鹰头一行人循着云蒸海,找上了殷余情身处之地,一声飘忽的哨声,饵鹰们四散而开,将飘荡轻纱的庭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四野门尽是流窜之徒,无处安居无以为家,常备法宝就是“掌上屋”,便于随地落脚。

殷余情品位不低,又老而不灭,手头上不知积攒了多少宝贝,待众人瞧见他这座掌上屋,着实咋舌,三进三出的庭院,全部用“云蒸海”的玉料建成,比起这个,那根笛子远不够看。

仙师与江访安一众人远远跟在后面,鹰头一马当先喊道:“殷公子,在家就出来应个声儿,藏着掖着算怎么回事呢,六合堂可是拿出了迢遥境与民同乐,你也不要小气,价钱好商量嘛!”

鹰头说话的关头,蛰伏四周的饵鹰蓄势待发,然而过了许久,庭院里没有任何回应。

窒息的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鹰头把玩手中的笛子,口中哨子轻嘘了一下,几乎是同时,那种令人头皮发炸的刮擦声又蜂拥而至,曲验秋在后方瞪大眼睛,饵鹰们动了,庭院的纱帘被顷刻绞碎,像是蝗虫过境,无数被雾气包裹的人影从各个匪夷所思的角度窜入掌上屋。

嘴吞鲸正蹲在曲验秋身旁,被鹰头突然的强攻吓得腿肚子抽筋,一张巧言令色的嘴什么都吐不出来,喃喃道:“娘哎…”

他这一句感叹没完,猛地听见饵鹰中爆出一声大喊:“退!”,刮擦声瞬间变得紊乱,像猫爪挠在人心上,不知道里面遭遇了什么,许多人没撤出纱帘就消了声息,那些轻薄的纱继续柔若无骨飘动,过了一会,上面晕开了一团一团的血水,淋到墙面上,又缓缓滴落到墙缝里。

远处的修士们脸都白了,江访安皱着眉不知在思索什么,骆帝掀起帘子张望了一眼,惊叫一声咕咚缩回轿子里,好半天没动静,约莫晕过去了。

鹰头短促地吹了一声哨,退出来的饵鹰们悉悉索索聚拢在她周围,血迹在地上沥沥拖出几十条长线。

此时又回归风雨欲来前的宁静,但没过多久,掌上屋内传来轻叩的响声,门栓被抽开了。

所有人背脊紧绷,一只手推开了门,随之而来的是屋主人的笑声:“鹰头,看在我与法锈沾亲带故的份上,给你个活命的机会,自断臂膀,一息内退出五百里开外,闯我家门的事我就当闹了一场蝗灾。”

鹰头也笑了:“殷公子,在四野门哪儿能吃独食呢,祖师爷都不敢的。不瞒您说,昼境的消息是托了饲祖的福,不然还不知道您在闷头发大财,不肯分人一杯羹。”

短暂的静默。

“既然这样,那你们便来拿罢。”

屋门敞开,从余情公子后方走出四个下人,两男两女,袖手而立,眉眼清晰,着实叫人吃了一惊,他们不可能是悟道三轮,那不让雾气遮蔽自己唯有一种可能——他们身上带有悟道三轮或炼道的法宝。

余情公子也证实了这一点:“昼境在他们其中一人手中——没错,不在我身上。没办法,我也要防着你们那位饲祖,她能正面与我硬抗,但对付四个,恐怕也分身乏术。”

“谁说我不慷慨?”

殷余情面容含笑,风姿特秀,他身后三十六卷染血纱帘狂舞,破碎飘摇。

无数话本中龙章凤姿的世家儿郎,仿佛这一刹都有了模子,无论何等离经叛道之人,也必为他周身风月重整仪表,方不堕他此时之姿。

一段轻忽的哨声,打着卷儿的尾音还未落下,饵鹰已经扑上前与下人厮杀,地上血迹糊成团,鹰头没有动,背绷如弓,与殷余情对峙。

后方的仙师忽然道:“江真人,鹰头已经动手了,不如我们也…?”

江访安默默盯着战局,平静说:“昼境在不在下人手上我不知道,我只明白一点,除非他死,否则是不会让出来的。”

“昼境”与“迢遥境”是一样的东西,是每一任八荒家主身死道消后的“骨灰盒子”,炼道四轮足以在小范围内改变天道的规,因此会凝结成一方不同于天道的小境界,封锁他们最后一点存留世上的血肉痕迹。

法昼,是殷余情的妻子。她遗于世的凭证,即便是法锈来要,殷余情也绝不会给。

而法锈对昼境中的那一碗血肉志在必得,她太需要了,这东西能轻微扭转一些“规”,尤其是她当前鞭长莫及的、地府的“规”。

这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江访安清楚得很,她师父可还在那儿。

想透这一点后,法锈与殷余情的决裂情有可原,这两方迫切想要的东西是同一件,他们绝无可能达成一致。

江访安闭了闭眼,昼境花落谁家他不急,让他觉得不踏实的,是法锈到现在还未正式露面,她到底在哪里?或者说,谁才是她。

江访安按兵不动,前面鹰头一众已经遍地开花,做饵鹰这一行的,都是打斗中的好手,四个下人被他们有意无意牵风筝线一般,越拉越远。可殷余情的下人毕竟不是吃素的,地上积的血洼大大小小,全是饵鹰在拿自己的命往上填。

就这么打了足有小半刻,某个饵鹰跑回鹰头身边,耳语道:“有一个拉不动。”

他说的是唯一一个没有被拉开殷余情十步之外的下人,鹰头也看到了,说:“调人过去。”短暂停顿,追加道,“把钩子调过去。”

饵鹰顿首,弓背没入战局。

轻忽的哨声断断续续飘在厮杀上空,更多的雾气缓慢围堵上距离殷余情最近的下人,那是个姑娘,袖中剑双手轮换,神出鬼没,刀光中映出一双含情带俏的桃花眼。

与她交手的饵鹰没能占到多少便宜,割断一人的颈子后,姑娘脚底蹭了两下地,默不作声捏紧手,她周围的雾气越来越浓,说明包围她的饵鹰难以计数。哨声忽高忽低,饵鹰们变幻着站位,姑娘也闭上眼,专注听哨,突然,蛛丝般的哨音中出现了一个打顿,几乎是瞬间,背后的饵鹰突刺,而姑娘像是早有预料的避开,铛铛两声,袖剑格挡住刺向腰间与胸口的尖刀。

趁她身形未定,四五道残影从各个方向一拥而上,姑娘矮身躲开,贴着地面,一只手往上精确抵住一个饵鹰的下巴,用力往左一撇,那个饵鹰连叫声都没发出,脖子被拗断,整个身躯失力的压下来,被她抬起往上挡住,下一刻,那个饵鹰的背部已经有了四把来不及收力的利刃,泛起惨绿的光。

姑娘扛起尸体站起,饵鹰稍微退开,跃起从空中袭击,这时,左边饵鹰发觉手指上有什么丝质划过,以为抓住了姑娘的头发,心中一喜,用力后扯,却把自己摔了出去,滚了两圈才勉力撑起手臂,发现手上是整片削下的一块头皮,抬头一看,对面一个同伴惨叫抱头倒在地上。剩下两个饵鹰转换站位,交叉而立。

不等他们再次出手,姑娘仰面一个铲地,贴着两个饵鹰腿间的空隙滑了过去,双臂猛的收拢,肘部弹出刀刃,切入身后饵鹰的膝盖窝,紧跟着脚跟擦地,以一个夸张的弧度借助腰力竖起身躯,旋身,按住两个饵鹰的背,袖中剑刺出,收回,带出一串血花。

十息之内无负伤,解决掉七个饵鹰,姑娘轻轻喘气,半缕长发垂下额角,脸上似乎还扑过胭脂,眼眸流转间,衬得面孔越发清媚秀气。

掌上屋前面那片地上全是血,层层叠叠,其余三处不时有兵械与嘶叫,下人浑身是伤,殷余情双手背在身后,丝毫不关系,漠然眺望远方,他不远处的那块地方暂时安静,大概是饵鹰们在重新掂量姑娘的实力。

更远处的骆帝一行人半步不敢上前,曲验秋深深垂着脑袋,偶尔瞟一眼,不敢多看,怕晚上做恶梦。

有修士估计还是个半大小子,受不了这刺激,呜呜咽咽的往后挤,撞倒好几个人,被后方的修士联手往前推搡,大声喝骂。乱糟糟的一锅粥中,曲验秋听见人期期艾艾的议论:“我还在门派的时候,哪有这样打架的…”

曲验秋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心想是没有,宗门里玩的是驾风御水,用灵气不痛不痒对轰几下,吐血都少见。

忽然有人在旁边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我听人讲,饵鹰可怕就怕在用修士的体魄,搞凡子抹脖子的那一套…”

“现下道人偏爱用功法,不看重身手,一旦被人近身,就只剩死路一条。”嘴吞鲸打着颤说,“但半仙大人养的四个下人,应该是专克饵鹰的。”

这话说的有几分道理,曲验秋悄悄抬头瞄一眼,但这一次,他没像之前那样瞅完就低头,而是缩紧了瞳仁。

意料不到的事发生了。

饵鹰再度攻上时,姑娘双手刚抬起架住,一个唿哨,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钩子神不知鬼不觉勾住了姑娘的腰带,姑娘异常警觉低头,双手却腾不出空,说时迟那时快,那锋利的钩子一拽,束腰的缎带轻而易举裂成两半,里面贴身的衣物勾勒出青葱一样的身段,还有怀中紧包着的一个圆盘。

所有人的眼神都热了起来,江访安也不由自主跨前一步,那圆盘的样式与“迢遥境”几乎一样。

姑娘又急又气,掩面也挡不住双颊通红的春光,她双臂发力逼退面前两个饵鹰,一手慌忙揽住衣襟,将圆盘牢牢护在心口,微不可察地向殷余情方向投去一个眼光,并开始向他的方向靠拢。

饵鹰是不讲究下不下作的,这一招得手,饵鹰也摸透了套路,怎么可能放任她接近殷余情,每当她的手脚被缠住,钩子就会从各个匪夷所思的角度射来,刁钻地划破布料,几次下来,姑娘过于羞愤,失了章法,直接挥拳砸向一个饵鹰,一阵血肉分离的钝响,剑尖从饵鹰的后脑刺出来,但拔的时候出了意外,那个饵鹰用最后一点僵死的力气咬合住剑刃,姑娘抽了几次,明白卡死后,手腕一个上扬,掰断了袖剑。

失去了一边手臂的武器,跟断尾求生没什么差别,处在十面埋伏的夹击中,还要提防钩子,姑娘终于顾此失彼,慌乱叫道:“公子——”

殷余情动了,同时,鹰头也动了。

江访安聚精会神攥紧手指,他知道时机到了。

殷余情与鹰头几乎同一时间出现在姑娘的上空,聚起的风相撞出气浪,这边江访安手心凝出一股黑气,迅速挥向仙师,仙师甚至没反应过来就被向后砸出几丈远,哇得一声喷了大口血,几个修士不明所以上前扶她,仙师挣扎开,怒道:“江真人这是做什么!”

江访安不为所动,屈指一弹,几滴水射向仙师,这次没有其他反应,他皱眉,笑了笑:“果然不是。”

随后不顾还在“怒讨说法”的仙师,身影一闪,接近了前方激战的边缘,从饵鹰间穿梭而过,趁鹰头与殷余情还在交手,忽然出现在那个下人姑娘的身后,姑娘敏锐察觉背后有人,但来不及招架便被砍中后颈,身躯一软跌倒在地,江访安垂下眼皮,向她怀中的圆盘伸出五指。

“江鬼尔敢!”

当空一声大喝,鹰头拼着受了殷余情一击从空中扑下,携雷火之势,像是要将新仇旧恨一起报了。江访安夺了圆盘就预备走人,一甩手,一个陶瓷碗突然劈头盖脸砸向她,鹰头下意识交叉双臂护在头前,那碗却只翻了过来,往她身上泼了水,这水阴气森森的,叫人觉得不大舒服,但鹰头低头看了看自己,并无什么别的伤害。

三途河水不起效,她也不是法锈。

江访安没来由心下一寒,脑子里灵光乍现,猛地低头去看那个下人。

姑娘仰面倒在地上,缓缓睁眼。

一双半合的眸子轻微转动,流过一道光,似笑非笑,与他对视。

无章

与那双眼睛对望的那一刻,江访安就知道来不及了。

他向后狂退,已经不觉得能逃脱,只能尽力拉开距离。可惜为时已晚,他清晰看见脚下浮现出淡蓝的阵法痕迹,只听“嗡——”的一声沉鸣,光泽迅疾闪过,密密麻麻,这一片数以万计的阵轰然全开,绵延数十里。

尽管如此,他心中仍残存一丝侥幸,四野门的基石就是一个悟道三轮的庞大仙阵,在它之内施放的任何阵法都会削弱,选择在这里出手,法锈可以说放弃了“地利”。抱着这一点希望,他全神贯注撤出阵法范围,奇怪的是身后竟然没人追来,刚闪过这个念头,手上那个圆盘突然轻震了一下,他手指一僵,凉气从天灵盖贯彻脚心,还未来得及脱手,圆盘立刻开启,白光霎时将他吞没,任凭他如何抽身都逃脱不得。

这竟然是真的昼境!

一阵天旋地转,他被甩入昼境中,还未站稳,境内天崩地裂,十二种天灾齐降,他徒劳用双手往上挡住,一瞬间,万年前那种孱弱的感觉又跗骨之蛆般降临。

雷殛水火暴冲而下,力量之大震出境外,圆盘在半空中崩掉了一个角。

与此同时,聚拢在骆帝周围的修士们不由自主后撤,他们本能察觉到异常,四野门这块地方的气场变了,原本江访安与鹰头汇成一股,殷余情聚着另一股,两股气相互抵着,分庭抗礼,直到有个人懒洋洋站起来,大大小小的气势都散了,匍匐在地上,大鱼吃小鱼的相溶,不分彼此。

她抬手抹花了自己的脸,像揉散了一张皮一样,精心涂抹的胭脂晕开了半张脸。

一同抹去的,还有那种独属于小姑娘的清丽娇俏。

她一脚踩在阵眼,数万阵法勾连延伸,所及之处的饵鹰们不论死伤皆起死回生般站了起来,一阵刮擦声响过,所有饵鹰聚集在鹰头身后,不发一言。殷余情落到掌上屋门前,沉默看着在空中轻颤不休的昼境。

天灾轰杀不止,明显是被操控的,江访安颤抖从胸膛里掏出半只碗,红水浓艳,正是三途河之战中残存的一半迢遥血肉。但他还没来得及用这件“炼道四轮”的东西抵御十二天灾,便骤然被甩出了昼境,面前一个人浮光掠影般闪过,一把顺走迢遥血肉。

江访安嗓音破碎,嘶哑叫道:“法锈!”

他用大拇指抹去糊住眼缝的鲜血,试图看清法锈在哪里。他很久没有置身战场,以为自己早已经习惯了垂帘幕后看他人溅血,也以为法锈会跟他干同样的事,设一个局,然后坐享其成。

他潜心潜力揣摩法锈的局,针对仙师、质疑鹰头,尽可能不让自己被误导。

可是一切都没有随着他的预料走,他就这样被揪了出来,毫无防备,慌张在他脑子里炸开,又逐渐转化成陌生的燥怒。

眼前一截水绿色的缎带飘动,江访安骤然出手,但他扑了个空,同时背脊一阵刺痛,法锈鬼一样贴在他身后,袖里一把弧刀破开他的背部,正中丹田,激痛之下江访安空翻往前,落地又滚了两周,他单膝触地稳住身形,伸手到背后将那柄弧刀拔出.来,灵气在丹田的胡乱冲撞让他完全冷静下来,他又犯了错,不该与法锈近战,他的身手尚不及饵鹰,而十个饵鹰也不足法锈一合之敌。

他不能想象,法锈在一百五十年间发生了什么。

叩天之战前的法锈更像一个精通探听的饲儿,而非致命的饵鹰。仗着悟性高,一出手便是天地规则,剑法都不学,在迢遥境跟春秋刀过手,拙劣的剑术一览无余。

他沉默盯着对面的人影,妆被她抹花了,眼角眉梢晕染开大片殷红。仙胎清净之体,有“颊不生色,躯不沾味”之说,想必那“下人姑娘”涨红脸的模样是她往脸上倒扣了整盒红粉。

法锈缓缓笑了,竟然还很温柔:“江道友,好久不见,怎么不叫声小友呀。”

江访安没有回答,脑子飞转思考退路,在数万个阵法中遁走的可能太低了,唯一依仗的是身上这点雾气,或许混进人群能借机逃脱。不等他细思这个法子,忽然听到一声轻微的哨声,他缩紧瞳仁马上起身,还是晚了,一只小钩子从后方射来,这次不是划破衣衫般的逗弄,而是狠狠钉入他的脚腕,普通的钩子是没法困住鬼修的,江访安挣了一下,疼痛如同火烤,这料子是“阴魂锁”,捆住三途山主贾沛的锁链就是用这个熔炼而成。

在他挣扎的空当,法锈一步跨出,瞬间出现在他左侧,手掌已经贴上他的后颈,萦绕在他身上的雾忽的散了,露出伤痕累累的躯体。江访安悚然向右避开,却被钩子撕扯,摔落在地,他咬牙忍下一声痛呼。

半步天道。

他脑海中刻下这四个字,泛起陈旧的绝望。

分明法世已经死了,那个萧萧肃肃、爽朗轻举的首代天子在万年前粉身碎骨,“半步天道”这个传说般的境界也随之深埋,法家次代天子至四十八代,无一不止步炼道四轮。

捭阖不世功没什么了不起的,他自信能再断送一个。

直至今日,他透过法锈,仿佛重新看见那个名为“法世”的少年步入浊世,清俊英挺,俯视苍生,一剑动九洲,而他自己,还是那个倚靠师妹的弱兮兮的小魔修。

江访安眼睛红了,在瞳孔中心凝成无光泽的暗褐,他主动对上法锈,五指枯骨撑开皮肉,将她的肩死死捏住,发黄的指甲钉入她的血肉,像是要活活撕裂她。法锈以同样的方式钳住他,一臂横过他的后颈牢牢锁住,另一只手刺透他的胸膛。

道人偏好雅致干净的斗法,对“拳拳到肉、刀刀见血”嗤之以鼻,普天之下,诸如此类恶狼般的撕咬绝对不多见。殷余情冷淡旁观面前两个祸根紧紧贴合一起,血污从法锈的肩背上蔓延开,同时江访安缓慢颓倒,喉咙咯咯作响。

四野无声。

法锈毫不拖沓,一展臂,把重伤的江访安甩向掌上屋的门口,殷余情刚小心地将昼境收入怀中,还未放好,迎面一个黑影就砸过来,他往旁边侧了一下,任由那东西重重摔在台阶上。

法锈见没丢准,嘱咐了一句:“看好他。”

殷余情挑眉,鬼修形不散,就是还没死:“不杀?”

兴许是刚挑掉一个大敌,法锈还有心思开玩笑,故意用含义不明的口吻道:“姐夫,慢慢来嘛,这么急做什么。”

殷余情:“…”

他后退两步,不想跟这人说话。

法锈旁若无人地将破成碎条的水绿色外衫随手剥下来,里面是完好的白色道衣,此时从掌上屋里出来一个水绿色衣裙的姑娘,捧着一盆水,迈着碎步来到法锈身旁,细声细气道:“你快擦擦脸,多吓人哪。”

法锈一笑,捞了盆里的汗巾净面,擦完往七百个修士那边瞥了一眼,眼神微动,将拧干水的巾子搭在盆沿,随后负手朝他们走去。

脚步仿佛打在心坎上,修士们不知这尊凶神何意,唯唯诺诺不敢上前,推来挤去将唯一没动的曲验秋挤到最前头。

曲验秋也不推诿,硬着头皮上前,脚跛了下,一踉跄直接双膝软倒在那双十方道鞋前头,仰着脑袋喊:“大师姐。”

法锈居高临下看他,半晌笑了:“吃着皇粮,还认师门呀。”

曲验秋腆着脸:“大师姐您别介这个啊。”

法锈俯身拄膝,用没沾血的手背拍了拍他的脸:“哪儿的林子不清净,非往热闹的这块儿凑。”轻叹一声,没再多说什么,拨开他:“行了,让个道,没闲工夫跟你叙旧。”

曲验秋被推到一边,哎了声,迅速爬起来转头,麻溜地跟上大师姐,见师姐笔直往黄轿子方向走,心虚地指了指:“那是骆帝,晕着呢。”谁知法锈根本不关心黄轿子里的凡人天子,一直走到盘坐地上的仙师面前,屈膝蹲下,微微一笑:“手伸出来。”

这话莫名其妙,所有人不解其意看着她。

法锈绕着弯子道:“三年前,松啼城拍行拍出一把飞剑,剑铭‘无章’,有个不太靠谱的传闻,说是已飞升的前太朴宗主姬章的本命剑。经过几轮角逐,被一名二流宗门的弟子以三百六十万灵币买走…”

仙师紧张地后仰,惊怒叫道:“你休想杀人夺宝!”

这句话一出,反应最大的当属曲验秋,左瞧瞧仙师,右看看大师姐,傻了:“这…这不是师姐你的人啊?”

法锈啧了一声,很不赞同道:“哪儿那么多‘我的人’,我的人就只有你这种不争气的。”

曲验秋:“…”

遭贬遭得突如其来,黄雀很不服,指着鹰头方向叫道:“那不还有吗?”

法锈以一种“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眼神斜着他:“曲二少爷,你师姐我也是做饲儿的,从没听说过饲儿白做工。谁请个饲儿不得花钱?人家不走,是在等我结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