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性子是要别人嘘寒问暖捧手心的养着,师父走了后,就养不住了。她说出口的是对师弟临行密密缝的担忧,透着“你还是只雏鸟”的无奈。他大师姐贵为天子,还愿意腾出一块地方记挂扯后腿的,曲验秋忽然就想退步了。

他张了张口,几乎要脱口我听师姐的,这就回去闭关。

话到嘴边刹住,不知为什么,他说不下去。

连带着脑子都恍惚了一下。

这世间,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好比温柔乡,好比慈母线,让人流连忘返,让人消磨斗志。

英雄难过美人关,游子难逃慈母念。

是种在人心里的蛊,防不住躲不了,心甘情愿化为绕指柔。

任谁都会陷进…

——不,有人扛住了。

曲验秋浑身一颤,他大师姐扛住了。任何事,任何人,都没能阻挡她,孤勇,不悔,坚如磐石,骨子里却淌着万世不灭的烈焰。

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令玄吟雾心仪的也是这样一个人。

曲验秋慢慢抬起了眼。

那一层眼帘慢得像是滑过了前半辈子的时间,河流,山川,陆陆续续浮现,人命秧子,七年灾荒,也映上了血红,无数双骨瘦如柴的手挤满他的心,挤出最后一丝止步不前。

斗鸡双目圆睁,发出最后的啼鸣,猛地冲撞在他心口,红冠点燃了他整颗心,舔舐他的血肉,炽热而灼烫。

他骤然一滞,火撑住了他的骨,化作熔浆的髓,再无法抽离。

像飞蛾扑火,夸父逐日,那么多人前仆后继的决心与誓愿,他尝到了,于是便再不甘心,他挣扎地向天空昂扬头颅,尽管知道永远不可能翱翔至云端的尽头。

欲翻云海,何惧狂澜。

曲验秋闷头叩倒,双臂撑地,额头重重磕下去,重到能听到锉骨的钝响。

“大师姐…”

他呵出的颤抖气流润湿了地板,却没有再挤出半个字。

言词穷尽,唯有一腔热血鲜明。

法锈闭了眼,同门弟子平常不需行这么庄重的礼,就算她是八荒家主也一样。

这是辞别礼。

相见时难别亦难,总归要隆重一点,世事无常,谁知是生离还是死别。

曲验秋行过礼,缓缓站起,原地默立了一会,随即扭头向门口走去,背影让人觉得有些陌生。

直到他推开门,跨过门槛时又顿住,转身在门外掀袍跪下,又磕了一个头,抬脸时飘着声音道:“大师姐,这是给师父的。”

“愿师姐与师父…”

很突然的,一串合家欢乐的祈愿突然就从他舌底下滚了出来,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拿来凑数的,低低的,带着微末的暖,“四季平安四季春,岁岁年年长相见。”

他把心窝掏出来,也只有这么一点低微到尘土的平安喜乐。

法锈没有回话,她向后仰倒在床榻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这口气出得极慢,像是耗尽了胸膛里最后一丝叹息,拖出了百年光阴,固执停留在烈日下的火泽台,毛头小雀挺着胸拜师奉茶,跪姿端正,垫在屁股下的脚趾头却在兴奋地互相磨蹭。

气息散尽,那年那朝,终究也挽留不住。

曲验秋身姿缓慢地站起,整理衣袍,每一个动作都很坚定郑重,像是撕裂了曾经的躯壳,青涩岁月的最后一丝留影终于灰飞烟灭,四翼黄雀完整地、毫无保留地张开了他一直蜷缩的羽翼,向着万丈峭壁,初露峥嵘。

笼子的最后一道锁打开,他无畏往前疾奔。

转身,振翅。

飞去了他的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

两章的量~

禁道

骆帝七年末,八荒殿一道密令同时发向云莱、鸿渊、太朴、五蒙。当日,四大仙宗遵首座旨意,高举道统旗帜,兴师动众,数万门下弟子持令鱼贯而出,大肆肃清伪道。

一直以来“伪道”之争越演越烈,仙宗态度暧昧不明,底下偶有纠纷也被看作小打小闹,正是“龙王不言,虾蟹争霸”。这回四大仙宗猝不及防掀了窗纱,一出手就是直捣黄龙,毫无回旋之地,着实让人心惊肉跳。

有了仙宗作出的表率,一二三流宗门火速跟风附议。“伪道”的老窝得昌观前前后后被翻搅了十多遍,门口两侧的抱鼓石碎得不成样子,三人高的香炉坍塌,烟灰飘散一地。宗门弟子来去间,不时有面黄肌瘦的百姓在墙角缩头缩脑,对得昌观阔气又破败的景象指指点点,小孩也睁大眼睛瞧着,跃跃欲试,好似在看一只纸老虎被人抽了骨架,如今该是猴子霸占虎皮了。

曲验秋再次驻足得昌观门前时,几乎认不出这是盛极一时的朝堂道观。

他一身麻布青衫,头上裹了飘巾,是个像模像样的文人打扮。事实上他目前也是,当日与七百修士分道扬镳,便没再去得昌观,而是几经辗转投身贤臣门下,当起了门客。

道观虽破落,遮风挡雨的壳子还是在的,不少无家可归的百姓试探着挨近,竟是想鸠占鹊巢,在此处安个家。

门槛上斜斜靠着一人,披着烧了一半的道袍,披头散发,喘着粗气赶人,破铜嗓子带哭腔道:“你们看什么看!出去!滚出去!这是道观!”

他身后墙瓦凋朽,环堵萧然,趾高气扬的气劲被正道蹂躏散了,在他人眼中,与乞儿歇脚的破庙无甚区别。

曲验秋在人群后看了一会,忽然认出那是嘴吞鲸。

他愣了一下,拨开人群,上前握住嘴吞鲸的手臂想拉他起来,嘴吞鲸软绵绵把他推开。碰到他手臂的一刹间,曲验秋就知道他经脉断了,往下一探,丹田尽废。

嘴吞鲸瑟瑟发抖,上下嘴唇干燥起皮,因为说话而裂出道道殷红血痕,他木木地抬头看着,也不知道认没认出曲验秋,忽然就从嗓子眼里憋出话:“为什么?”

曲验秋不明所以与他对望。

“我,伪道,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吗?领了帝家的几两银子就活该剁手吗?世上有那么多大奸大恶之人,正道不去杀他们,为什么要找我们的麻烦?啊?为什么!”

说着他激动起来,乱甩着软绵无力的腿脚,像失了壳的蜗牛。

曲验秋口腔发干,他舔了舔嘴皮,没能说出话。

伪道没有干伤天害理的事,他们的本质,不过是一群被骆氏逼得去修仙混饱肚子,又因为贪图蝇头小利回来作威作福的半吊子。

他们中有人领了“香火俸禄”是慕虚荣,有的是接济亲眷,也有的与他一样,掰算成最划算的糠馒头,送给过不下去的人家吃。

耳边,嘴吞鲸还在喃喃:“为什么…”

不为什么。

众生共跨罗生门,乱刀之下,谁都没有免死金牌。

正在此时,突然道观门口聚拢的人群往两边散开,整齐的脚步声踏在砖石上,一众白衣的修士昂首阔步过来,腰间系着宗门腰牌,不知又轮到哪个门派的弟子又来摧残得昌观了。

这地方变作待宰的韭菜,一茬茬地割,被四面八方可劲儿折腾,记录修士名称的册子也翻烂了,漏网之鱼没一个逃得掉。

迄今,也只有两个名字被“特赦”,一个是不知所踪的仙师,有人说是六合堂带走了,她那几百童男女的债没欺负到宗门头上,宗门弟子犯不着为了她与六合堂怼上。

另一个就是曲二少爷。

太朴仙宗御剑高超,仗着速度快头一拨抵达得昌观,领头弟子眼界宽广,一见册子上“曲验秋”三个字,当机立断拿剑戳了个窟窿眼,当做没看见。后面弟子问起,一个爆栗子敲过去:“那是锈祖的亲师弟!一时贪玩记了名,现在早被带回去了,你那么能,去玉墟宗要去。”

新来的一队修士冷冰冰排开,曲验秋有些张皇地转身,他还没见过这阵势,他身后嘴吞鲸靠着门板,凄凉告饶:“爷爷们,没得砸了,都光了,人都没了,再来就只剩墙皮了…”

他想作一个揖,但两只手泥一样搅合在一起,不伦不类摇晃。

肃清刚开始的时候,仙宗破门而入,还有人大喊饶命。

但正道确是正道,不取人性命。捉到了伪道,心思歪邪的往天灵盖一掌震碎神识,懦弱无为的断根骨废丹田。

这做法得正道公认,理由充分:“伪道也配修行?莫污了这长生途。”

曲验秋僵硬笑了笑:“各位…道爷好。”

宗门弟子二话不说捉住他的手腕撸袖子,要探查经脉。这是宗门里的新招,因为不少在外头的伪道听到风声后立马脱衣乔装打扮,盼望能逃过一劫,然而下有对策上也不糊涂,管你是骡子是马,一探经脉就什么都明白了。

曲验秋没反抗,任由他们探查,嘴里不停陪着小心:“各位道爷,小生一时好奇走岔了路,绝不是什么伪道,求爷爷们放小生一条生路…”

那个宗门弟子皱眉摁了摁他的手腕,与身旁弟子对了一个眼神,慢慢放开手,脸色松快起来:“不是就好,这会儿搞的厉害,我们也是不得已为之。”又不耐挥手,“这时候就别好奇了,乱跑出人命的,回去吧。”

曲验秋连忙“哎哎”应着,落荒逃出得昌观的门槛。

走出约十步,背后还有嘴吞鲸有气无力的哀泣,蛛丝般断断续续,他脚步缓下来,抬起头,天色青白。

他记得刚出四野门的时候,听见有人喊他,回头一看,是殷余情手下的那个水绿衣裙的姑娘。边跑边喊,追得上气不接下气,等走近后扔给他一个坠子:“锈主给你的,能封印你浑身经脉。你要当凡子,就别在身上露出破绽。”

他沉默接过,点点头:“替我谢过大师姐。”

姑娘匀了气,又道:“锈主还说了,让你记着她的话。”

曲验秋当时思忖,难道师姐还没感受到他的决心?等着他后悔回去?——于是毅然决然跟姑娘告辞:“告诉大师姐,我走了。”

上京秋风起,枯叶扫街。

曲验秋拢了拢衣袍,忽然明白了,大师姐到底是什么意思。

法锈说,曲二,你要想清楚。

他要想清楚的不止是他的心魔。

还有那一句“禁得昌观,道不预政”,与它掀起的风风雨雨。

师姐说的一字一句又在他脑中重放,她说,命令我可以给,但你要明白,别把错全揽到道上。

八荒家主享尽天下权柄,却极少下令。

是有缘由的。

八个字的命令多简单啊,但谁都不会想到最终会演变成何种模样。

有人曲解上意,有人公报私仇,都是一张薄薄的旨令不能涵盖的。那一根标杆沉默杵着,不带血污,周围溅出的血泪却入地三尺。

天子一令,概不召回,是对是错,千秋评说。

四野门,云蒸海掌上屋。

江访安的眼珠在眼皮底下轻轻一动,又止住了,他忍住浑身辣痛,倒回未曾醒来的姿态,慢慢调动耳鼻二感仔细探查,过了很久仍然没听见有动静,终是将眼睁开一条缝。

掀起眼的那一刻,心中蓦然泛起暗悔,知晓自己输了先手。

入目昏暗,一束微弱的光,微光中映着一个黑白分明的轮廓,法锈目光像是钉在他身上,拔不出分毫,身子却放松往后靠在太师椅上,纹丝不动,像是一尊微笑的泥像。

他扯开一个笑,牵动脸上血痂,血痕蜿蜒淌过下巴,微微狰狞:“法锈小友,士别三日,长本领了。”

法锈抬手揉了揉鼻梁,她动起来后,才透出一丝人气。

江访安低低絮叨道:“我没想到你能控制昼境。因为半步天道?殷锦会将昼境借予你,你许给他了什么?让我想想,不会是法昼的…”

法锈将手放下,一句话就成功让他住嘴。

“宛慕世还活着。”

很快,法锈又说了第二句:“她应该栖身在三途河。”

第三句接踵而至:“你见不到她,大概是破不了法世生前为她设下的什么东西——可能是阵,也可能是境。”

三句话像是一记烙红的重锤狠狠敲在江访安的脊梁骨上,他半张着嘴,嘴唇上大片的死皮微不可察地起伏,血水粘黏,如脱水的鱼的腮。

法锈直起上半身,手肘撑着膝盖,往前挪了一些,凑近江访安的脸,神色寡淡:“没听清呀?江道友。”

这会儿的鬼中幕僚成了个锯嘴葫芦,法锈等了半晌,没等到只言片语,又靠了回去。斜倚在椅子扶手上,双臂交叠顶在腹部,膝上盖着一卷书册,正是《慕世志异》的戏本。

“江道友,几个小事请教一下,愿意说就说。”法锈道,“还是关于那三句话,其一,宛慕世一个魔修,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其二,她在三途河的什么地方;其三,法世到底为她造出了什么。”

宛慕世如果还活着,她的重要不言而喻。

她是首代天子最亲近的人,身怀阊阖大炽功,并不仇视八荒殿,询问她一些当年的秘事,比跟一个老鬼修绕弯子容易得多。

但江访安没有再开口说任何一句话。

他面前的是饲祖,套话中的祖师爷,多说无益,不如焊死牙关。

法锈默默等着,没有别的动作,也不需要,用刑太掉价了,对硬骨头也没用。江老鬼与她一样,不想说的话,费尽心思也抠不出来。

等了约两刻,法锈将戏本扔到一边,站起一步上前扼住江访安的脖颈,力气之大硬生生将他撞到的墙崩出裂痕,大约是动静吓到了外面的人,门口传来小姑娘轻呼一声,随即温言软语地说:“锈主,我给你熬了红枣糖水。”

法锈抬头,温声道:“放门口,我过会儿就喝。”

姑娘应了,传来砂碗搁在地上的脆响。

江访安一眨不眨地看她,眼白泛出血丝,上下眼皮仿佛分别黏在眼眶上,法锈垂眸,松开他脖子,转而贴上他的额头,掌心微凉,比起鬼修已算得上温暖。

色泽惨淡的发丝从她指缝中漏出来,风中轻颤。

不愿意说的后果是什么,二人都心知肚明。

破尾的一副肝胆,玄吟雾的轮回蝼蚁胎,还有仲砂遭五苦谷围杀,云莱遇险,楚问寒的病重兵解,最终化作叩天之战的一抹太虚太极火。

仇深似海,无力回天。

额头被手掌覆住,江访安最后恍惚了一下,依稀看到盼安城破旧的大门,午后的光带着蒙蒙的冰凉,老头和婆子在篱笆地下唠嗑做活,他推开一扇满是灰尘的门,花圃中争奇斗艳,野草茂盛。

那些花草又该修剪了…

一阵锐痛从额头强硬刺入,风暴般怒吼扑向识海,他运起最后力气抵抗,如螳臂当车,被绞碎得干干净净,直到最后褪成空白。

法锈放下手,被阴魂锁铐住的鬼修瞳仁发木,无力勾下头,阴气缓慢散去,摧毁神识后,再强的鬼修也无法保持形体。

法锈默立了一会,手肘压住腹部,拔脚走向门口,拉开门弯腰端起地上一碗红糖水,一饮而尽。

她摔了碗,靠墙忍耐疼痛与躁气,转头再去看阴魂锁的方向,鬼气散得差不多了,乌黑的一团分崩离析,突然从中间掉出了什么东西,磕在地上一声脆响。

上前拾起来一看,是一个小小的旧花灯。

翻开花蕊,应该写“平安康健”之类祈词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写。

鹏雀

法锈翻掌收起旧花灯,不知道这东西什么年头,款式平淡无奇,颜色昏暗发腻,线头用手稍微用劲一捻就碎,挺配那个活了也死了万年的老鬼。

一碗红枣糖水吞到肚子里,胸腹间总算浮起一团暖意,法锈将头发往后一捋,事多压身,自睡起来就没得歇,将二师弟和江鬼这边的完了事,还有法迢遥与殷余情的事儿等着她。思索少许,索性往太师椅上一坐,想暂且偷个闲。

盹儿还没打,殷余情就找上门了。推门见法锈靠在椅背上,正对墙上空荡荡的阴魂锁,嘴不饶人道:“怎么,坐这儿不动,是大敌故去,感秋伤怀了?”

法锈刚酝酿的那点睡意冷不防惊扰到,没能留住就飞去了九霄云外,不得已撑起半个身子,打起太极:“哪里,我正想着这一肚子坏水,接下来往谁身上使。”

殷余情心里存着事,不与她过招,催促道:“你说半步天道可以唤出法家历代的天子的残影,现在迢遥血肉在你手上,可以一试了么?”

法锈道:“其实我也没把握…”

殷余情冷笑:“是么?你来找我的时候,那神态可是十拿九稳得很。怎么一到正经时候,反倒恹了气了。”

早先被法锈左口一个“不急”右口一个“慢慢来”千拖万拖,早就让殷半仙急不可耐,此次来者不善,是不达目的不肯罢休了。法锈低头敲了敲扶手,不再废话,从怀中取出一个画轴,解开上面系的带子,手腕抖动,一人高的画卷滚在地上拖开,上面细腻勾勒着一副青年男子的画像,下方的字淡得模糊,隐约看出是“迢遥”二字。

殷余情皱了皱眉,看出来是真迹:“你这又是从哪里淘来的?”

法锈道:“迢遥境。当年我为迢遥血肉进入内殿,这卷画像就给了仲砂,一直在她那里存放,前些日子才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