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五十年,无常最是旦夕祸福,骆氏朝堂大约是先遍尝祸事,待熬过劫数,就只剩享不尽的福了。

如今是骆祖帝的皇五子登位,称骆平帝。

谈起这位平帝的皇图之路,可谓艰险无比。最险的一次是被皇长子两万凼城铁骑追杀七百里,人劳马疲,众将士心如死灰。或许皇五子真龙之相命不该绝,正当两军交战之际,一只金色巨鸟横空出世,一翅膀将追兵给截了,顺带将皇五子扇出五百里,好一出天无绝人之路的戏码。

皇五子争得一线生机后,在有“一线天”之誉的关城安顿下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励精图治三年,卷土重来,举旗杀上京都。那时正是最先起事造反的皇长子坐上龙椅,历经几番激烈交战,皇五子势如破竹,三千死士冲入禁宫,当众将兄长的龙袍扒了下来。

铁打的江山,流水的皇帝,两月后骆平帝登基,改年号安康。

这朴实无华年号的祈愿成了真,老天爷一改之前不是旱就是灾的作态,年年风调雨顺,加之兵祸平定休养生息,逐渐复原了些许国泰民安的景象。

史官见风使舵,开始修改编纂之前的典籍,但写到“脱走凼骑”一节时犯了难,那救了平帝一命的传奇巨鸟,不知形貌,不知名讳,该如何写起?

一众乌纱帽儿为此事争论不休,有人说是金乌,有人说金鹏,吵不出个结果,无奈交到平帝的案上,由圣上定夺。平帝接到折子也头疼,他哪里还记得清是那种鸟,闭眼朱笔一勾,选中了金鹏。

上头出了结果,民间也顺应着编出颂德话本,说书先生每每讲起这一段儿都激奋难抑,拾起惊堂木比划金鹏的偌大雄壮,振翅救帝王于万军之前。

安康二年,工部奉帝命,塑出一只高十六尺宽十二尺的金鹏像,供奉于东郊的庙堂。

花果贡品之上的金鹏威风凛凛,怒目圆睁,强健的翅翼凌厉的尖喙,遮日月吞山河也不在话下。

平帝捏三炷香叩拜而下,闭眼时,只记金色巨禽拔地而起的雄姿奋勇。那个畏缩逡巡说着“河清海晏”的的门客,早被遗忘在历史的尘埃中。

平帝安康五十一年,卫留贤上京。

自从接掌代宫主令,他常年坐镇宫中不动弹,极少有事能请动他出面。这次本该是坤巽宫那边出的岔子,却正值坤巽宫大师兄赫别枝与小师妹胡儿大婚,赫别枝身穿大红,请他干了三杯喜酒,为难道:“卫师弟,你看这个事儿…”

瞧他欲语还休的样子,卫留贤善解人意地接过话头:“无妨,师兄尽管与胡儿师妹洞房花烛,这一趟小弟替你跑了。”

夜半动身,塑骨期妖修脚程并不慢,到京都城门下正巧赶上日出。卫留贤干净利落办完事,并没有直接回去,脚步一转,去东郊远远看了一眼香火鼎盛的“金鹏庙堂”,屋檐上有几只歇脚的鸟儿,翘着尾羽,蹦蹦跳跳。

他默立良久,忽然眼角抽动了一下,喃喃:“师兄,你并不在这里罢…”

千人供奉的不是你,万世流芳的也不是你。

他们只在伏拜冲天而起的一瞬光华。

卫留贤垂下眼,负手准备回宗,沿着江堤走出城门,江上画舫络绎不绝,才子文人吟诗作对,采莲姑娘嬉笑打闹。烈日当空,唯独一叶小舟携着“独钓寒江雪”悠悠而至,上面坐着的人也是披着裘衣,活似腊月隆冬,卫留贤多看了几眼,依稀觉得小舟上的人影有些眼熟。

小舟靠岸,艄公往臂上搭了条巾子,矮身扶起上面的贵人,恭敬送上了岸。

卫留贤不由自主追过去,途径小舟时,艄公微不可察向他稍行一礼:“卫代宫主。”卫留贤脚步如飞,没有停留,只在心中加深了猜测。

一直追入临岸的茶坊酒肆,卫留贤才与那人打了照面。

软和厚实的裘衣上结了霜,全是扑面的寒气,当下暑夏火球烘烤,脆薄的冻霜扛不住热,化作饱满水珠大大小小抖落在地。卫留贤一惊,快步过去替大师姐接过身上湿漉漉的裘衣,嘴里轻声道:“您这是打哪儿来的?”

法锈褪了裘衣,还觉得热,扯了扯领口:“三途山。”

三途近地府,阴气重,师姐又不能沾三途河水,裹严些无可厚非。卫留贤放好裘衣,多问了一句:“什么事还需要您兴师动众跑那边一趟?”

法锈整拂衣袂坐下:“找贾沛查了点东西。”

卫留贤听了心里一动,贾沛身为三途山主,返限期鬼修,地府之事也能打探一二。

还未等他有意探听,法锈就拾起桌上清凉的茶碗,刮了刮盖:“宗门有事急着回去?”

卫留贤忙道:“没有,宫里庶务不多。”

“嗯。”法锈道,“那与我出去逛逛。”

几百年来头一遭,卫留贤在他师姐身上看见了除道衣衮服之外的衣裳,重新穿起凡子的万紫千红,红尘披于肩上。卫留贤拿不准她葫芦里卖啥药,稀里糊涂跟着上街,漫无目的在长街上晃悠。

街上叫卖此起彼伏,平帝虽已七十古来稀,太子仁厚礼贤,其余皇子早早打发去封地,想来熙熙攘攘的盛世太平还能持续几十年。

法锈没有在店铺间停留,从大街拐入一处胡同,七绕八绕过几条青石板的小路,终于停在了一家宅院门前,比起京都里的高门大户寒碜了些,应该是某个小吏的家门,门口石狮子比衙门的小了一倍,雕工粗糙,没见着威仪之气,笑得还有点傻。

卫留贤迟疑道:“大师姐,这是?”

法锈不语,上前叩了门。

守门小仆悄悄开了条缝,一只大眼瞅着外头,略略发直,显然没料到来客是个漂亮千金,上下打量一眼,衣裳料子轻软绣工精湛,一见便知价格不菲,手脚利索地开了门,点头哈腰搓着手:“贵人好,可有是什么吩咐?”

法锈忽然抬手往门上一撑,卫留贤下意识扶住他师姐,心里头刚咯噔一跳,就见法锈惟妙惟肖地扮成了一个病秧子:“麻烦这位小哥,出门在外身体不适。不多打扰,就讨口水喝。”

卫留贤:“…”

大师姐你编个话也走心点儿啊!

这话一听就是糊弄人的,但是单凭法锈这身衣裳,不论是真恙还是假恙,也不可能端来一碗水就打发。守门小仆赶忙让开,请她进门:“哎您稍候,小心槛儿,我去叫我家夫人。”

卫留贤随法锈走入院门,左右扫两眼,是套老房子,有些年月,几人合抱的槐树膀大腰圆地横在院子一角,枝繁叶茂,夏蝉咋咋呼呼,光斑从叶缝里透出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旧木头与烘烤棉絮的味道,叫人昏昏欲睡。

下人只有零星几个,守门小仆一溜烟从拱门下过去,不多时,这家的女主人捏着帕子匆匆赶来,一眼瞥见法锈衣角繁复的刺绣,小心翼翼上前:“阁下是?”

法锈不说话,虚弱地捂住胸口,夫人吓了一跳,赶紧招呼伙计:“阿二,你快去药堂请姚老先生过来。”完了赶紧给法锈抚背顺气,扶她坐在槐树底下的长凳上,又是拍打又是哄慰,卫留贤孤零零地站在一边,茫然和一众仆人大眼瞪小眼。

不多时,伙计请来了药堂里有名望的老大夫,捋胡子搭脉半天,皱眉看向法锈:“您这脉的确奇怪,不是病。”两根指头寻摸着又按了按,不太确定道,“…像是中了邪。”

卫留贤:“…”

上京老字号,艺高人胆大,什么话都敢说。

法锈也不生气,还在那西子捧心,虚心求教道:“是么,这该如何呢?”

老大夫唉声叹气收回手,收拾起药箱:“老朽无能为力,您还是去正经的道观,请位颇有修为的真人来看看罢。”

法锈蹙起两道眉,满口瞎话:“可我并没有门路呀,平日也没捐香火钱,真人哪会理睬我。”

卫留贤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法锈作假也作得情真意切,认命站起,向夫人与老大夫行礼:“多谢两位,诊金改日送去药堂。三弟,我们走吧。”

夫人低头思忖,踌躇两回才犹犹豫豫开口:“姑娘请留步,其实…实不相瞒,因小儿幼年善举,有一位仙长暂居我家。姑娘你这…拖不得,再等半个时辰应该便该结束清修,过会儿我让小儿去请他来。”

闻言,法锈脚跟一顿,另一只脚下意识转回半圈,嘴里客气:“怎么好意思再劳烦夫人。”

夫人叹气:“谈不上烦劳,只是那位仙长端庄自持,喜静爱洁,切不可贸然行事,你记着些。”

法锈背对他们,脚底捻着地面,眼底神色不明。

“——那要谢过夫人了。”

老宅夫人去内院嘱咐完儿子,就回来在院子荫凉下做绣活儿,顺带与法锈唠了半个时辰。刚说起年前的趣事,从拱门里跌跌撞撞地跑来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孩,疯跑得大汗淋漓,脖子上长命锁一闪一晃,拉住他娘亲的衣衫,吵着要甜瓜吃。

夫人叫丫鬟去取瓜,边给他擦汗边问:“仙长来了么?”

小孩喘着气点头,一指后头:“来了呢!”

正说着,一人踏出圆拱门,玄袍缓带,如坠风月。

卫留贤腕部剧烈一抖,打翻了手里的茶盏。响声惊动他,抬头望去的一刹那,仿佛时间骤然停滞,他驻步不前,抬眼扫过诸人,一直看到靠在槐树下的那个身影。

法锈也抬眸看来,睫毛投下的一道阴影,染上骤然焕发的神彩。

她自己似乎还没意识到,任由嘴角不知觉地挑起,露出一个笑由心生的模样。

时年盛暑七月,漫天芳菲,天子一笑醉京都。

活路

法锈真心实意笑起来极为晃眼,艳压晴光烈阳,满院蝉鸣仿佛瞬间失了音,颠倒众生也不过如此。

唯有仙长不为所动,当即转身走人。

他急促得衣袂带风,满天蝉鸣嚣叫,法锈不为所动地背着手,吊长了音对他的背影叫道:“仙长,尾巴拖地上了!”

仙长本能回头看了一眼地面,什么都没有,又迅速抬头看向法锈。法锈微挑了一下眉,笑了。

这逗弄的一笑又活生生把人给气跑了。

院子里陷入沉寂,午后太阳烧得人心慌,宅子夫人茫然又惶惑,双手紧张地绞着帕子,头重尾轻的钗子在发髻颤动。片刻,匆匆伸手扶了一下碧玉钗,看向法锈,懊恼地哎呀一声:“你怎么…不是告诉过你,不能冒进么。性命攸关的事,还开玩笑!”

法锈从桌上顺了杯茶,低声认错:“是我出言无状,还请夫人去探一下仙长的口风,看有没有回旋的余地。”

事已至此,夫人再是坐立难安也无济于事,只得叹道:“罢了罢了,我去问一问。”

随即拿了帕子给儿子擦了脸,弯腰牵他走进拱门,细细嘱咐礼数,小孩不耐地嗯嗯应着,短胳膊断腿止不住地扭,被他娘瞪眼一拽,才收敛了些,软软叫道:“阿娘,你攥着我热!”

妇人又絮絮地说了些话,孩子扬着嗓音回了几句撒娇,被蝉鸣淹没,只听出零星几个字眼。

茂盛的草木摩擦声渐渐平息,脚步也远了,院子里只剩下打杂的仆人,一片叶子晃晃悠悠落在卫留贤面前,他猛一仰脖子,仿佛才回过神,结巴道:“那、那是…”

法锈垂着眼皮,默认。

卫留贤捏紧拳头又放开,小心翼翼点了点自个儿脑门:“那师父这儿…还记得咱们么?”

法锈道:“你以为成过仙的魂魄那么容易消磨?不光记得清清楚楚,说不定还能回味个千儿八百遍呢。”

说完,朝拱门抬了抬下巴,哼笑:“要是不记得,跑什么呀。”

这一问,倒把卫留贤的疑问给勾了出来:“是啊,师父跑啥呢?”

他抓耳挠腮地苦思冥想,觑向大师姐,想从她脸上窥出只言片语的理由,法锈没有一丝表情,不以为意将茶碗往桌上一磕:“瞎猜什么,你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也没直接问来的准。”

卫留贤刚想揣摩这话的意思,就见法锈径直朝圆拱门走去,院中几个挑水的仆人立刻放下桶,边吆喝边围拢过去:“嘿!贵人,那里不能进的!”

法锈目不斜视:“对不住了各位。卫三!”

她大步流星跨过拱门,一点没停,下仆们一愣,急得立马撒腿跑去拦人,还没靠近拱门,迎头撞上一堵水墙,措手不及灌了满鼻子的水,仰倒在地,呛得撕心裂肺地咳嗽。卫留贤转身,在空中平滑划出一道线,又是两面水墙耸立,挡住别处追来的仆人。

卫留贤顾忌凡子,不敢真用力,基本没使劲。看多了法锈潜心设局的场面,遇到这种情况实属意外,他大师姐这回是心血来潮,想到一出来一出,能敷衍的就敷衍,不能敷衍的就糊弄,糊弄不过去就撸袖子,脸上阴晴不定没个准儿,也看不出她是憋着火气还是不在意,就这么利利索索地单刀赴会了。

飘然穿过水墙,卫三伤脑筋地搔头发,心思重重地沿着小路快步追去。

话说两头,葱葱茏茏的曲径尽头是一间小竹屋,收拾得整洁干净,然而一路过来的草木七歪八倒,狐狸没心思管这些,他胸膛里好像只剩下一颗心,仓促跳动,到处都映出那个冤孽的样子,含着笑,瞧着他,口中说“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他摸索石桌上的一碗冷茶喝了,凉水入腹,仿佛浇在了无边无际的热汤中,没半点用,放下碗按住额头,怎么也镇定不了。心神恍惚之际,忽闻草丛间传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差点打翻了碗,压着声音道:“谁?”

郁葱的长草被挥开,走出一个牵着孩子的娇小身影,原来是府上的许氏夫人。

“仙长,那位…那位客人是有疾在身,所以才来烦劳仙长。”许氏夫人脚下踟蹰,底气不足地细声说,“若是仙长实在不愿,我这就去说,让他们离开便是了…”

“…不。”

玄吟雾心乱如麻,脑中一时浮现出迁荷峰上初回相遇,一时又是法锈身披衮服浑身浴血。他自脱离蝼蚁胎转世,年复一年过着枯燥无味的日子,竭力抑住心里头不安分的悸动,以为不相见就不会再有那种生离死别的剔骨之痛,但真当见到了她,竟没办法让她再走远一步。

许氏夫人听到一个“不”字,见事有转机,稍稍放松了些,这一松立刻给了儿子可乘之机,小手哧溜一声从娘亲掌心里滑出来,迈着短腿钻入草中。

“阿犊!”许氏夫人一惊,来不及告罪,折身紧走几步去拉儿子,刚拨开灌木,突然撞上一个身影,吓得帕子都掉到了地上,待看清后,后怕地按住起伏不定的胸口:“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法锈笑笑,伸手一把揽住夫人的肩,按住她的肩转了半个圈,许氏个头稍矮,法锈就压下头与她说话:“这不是亲自来给仙长赔罪了么,夫人放心,这次一定斟酌言辞。”

说完放手,身后卫留贤会意地上前一步,截住夫人的后路,做出请的手势:“小少爷正在这边,您也请。”

不等许氏出声,法锈已经与之擦肩而过,走出灌木的刹那,坐在石桌边的狐狸也转过头,一怔之下,慌不择路般从桌角提起一把剑横在桌面上,不知是用来劈柴还是纯属装点,日光洒下,剑刃闪过一道白光。

法锈视而不见地往前,距剑刃只有一寸时停住,眼角噙住笑,春风化雨般勾人:“开过刃没有?”

“没有。”

“那你呢?”

狐狸没反应过来。

法锈掀袍,屈腿往前一磕,膝盖顶在他双腿正中:“没开过呀,那仙长要不要试试?”

终于明白她在说什么,玄吟雾纤长的睫毛一抖,惊怒道:“你!”

躲草后边的卫留贤愣了几息才明白,轻轻哎呦一声,没眼见他大师姐耍浑,赶紧脚底抹油溜了。

法锈昂起脖子,上身前倾,向前凑上刀脊,玄吟雾目光变得深邃起来,咬牙一掌拍开钝剑,下一刻温香暖玉占据怀中,呼吸相闻,仿佛不曾分离。

一根手指点在他的心口。

“你这…”法锈凑到他耳廓轻声说,“有我。”

湿热吐息顺着耳朵缓缓降下,所及之处,酥麻人心。

冤孽哪是那么容易磨灭的,沾上了,就药石罔效。

他入了她的障,注进心肝肺腑,陪她走去百日千年,一路走过迁荷峰离兑宫、八荒殿六合堂,踏遍千山万水,默候白昼黑夜,直至某一天,被岁月吞噬至片甲不留。

玄吟雾崩溃的喃喃,近似神志不清的呓语:“你怎么就不能给人留条活路…”

法锈伏在他颈窝里,牵引他的手覆上自己的腰带,低声发笑,震得衣领轻颤:“师父,你还想到哪里去找活路呀?”

她贴上他滚烫的耳根,气音化成煦风:“我不就在这儿么。”

久旱逢甘霖,难免胡闹到半夜才歇下。玄吟雾被惊醒时天还没亮,坐起来往窗外一看,扑面一股凉爽湿气,暴雨突如其来,雨雾如浪摔在墙上,窗架乱晃,风雨飘摇。

他披衣起身合了窗,返身时将地上层层叠叠的衣物捡起搭在架子上,上榻后放下帷帐,法锈睡得很熟,黑发散落地到处都是,他轻手轻脚将她的长发理顺铺在枕上,从背后轻轻拥住,俯身时听到怀里平缓悠长的呼吸声,心尖尖一颤,低头亲了亲她。

次日一早,天色放晴,泥土犹带潮湿之气,夜间一场暴雨打得草木七零八落。正巧碰上朝堂休沐,府中一家三口热热闹闹地张罗饭菜,越发衬得小竹屋这边寥寥无声。

法锈一觉睡到中午,还赖床不起。

本来是没这毛病的,只是几百年来没人敢叫半步天道的天子起床,于是回回头一挨枕头,必睡到自然醒,就连半仙殷余情也只能耐住性子等,一来二去给惯坏了。

玄吟雾叫了她三次,人是叫醒了,但就是不起。玄吟雾穿戴整齐坐在床沿,手里拎着她的中衣,让她伸手穿进去,嘴里说她:“人家都在用午膳了,你还不起床。”

法锈很无所谓:“徒弟睡到日上三竿,没脸的该是师父呀。”过了会,撑起脸往架子上乱七八糟的衣物那飘了一眼,笃定道,“是你不要脸。”

玄吟雾被她颠倒黑白的话气得没办法,迫不得已端起师父的架子:“打你了!”

法锈顺势将亵衣下摆一掀,一条腿架上他膝盖:“打呀,徒儿受着。”

玄吟雾不说话,按住她的脚腕,拿起袜子给她套上。

磨蹭了约半个时辰,衣服好说歹说穿齐了,这时屋门被轻叩三声,卫留贤略紧张的声音传进来:“大师姐…在么?”

卫三儿十分明白自己是个添头中的添头,既不会曲二师兄的俏皮可意,也不像破尾小师妹的讨人喜欢,唯一值得称道的地方就是中规中矩,于是掂量准了时间再来请安,早一分晚一刻都不行。玄吟雾去开了门,卫留贤见了立刻退后三步,跪地拜倒:“徒儿留贤拜见师尊。”

玄吟雾应了,抬手让他起来,卫留贤小心站起靠立一侧,离兑宫正主归来,他腰间那块代宫主令可用可无用,寻思片刻,琢磨着说道:“何时归离兑宫,还请师尊示下。”

师尊没立即作答,还是大师姐揉着额头从屋内走出,接了话茬:“今日吧,席子硌得我背痛。”

玄吟雾:“好。”

卫留贤麻溜儿地哎了一声。

狐狸过得简单,收拾不出几样能带的东西。与这家的渊源也并非深达千尺,此地是一个六品武官的宅院,小竹屋是府上特意划给“玄仙长”的居所,至于为何委身于此,也不过是个俗套的报恩事儿。

历过天劫的魂魄凝实无比,转世后,不出十年便可化形。若是潜心闭关百年,修为或许能与前世持平,却不料被凶邪盯上,玄吟雾头一世入过封煞榜,对凶邪的门门道道清楚得很,只输在修为不够,一番激斗后负伤而走。走出百里力竭,靠在山路旁的青石上没多久,一个小孩深一脚浅一脚跑岔了路,躲在树后愣愣看了他一会儿,转身跑了,再回来时小手用力拽着他娘亲的衣角,说话颠三倒四,讲了半天,他娘亲还是一头雾水。

好在已经看见玄吟雾,赶紧翻出香囊,从里面掐出几味止血的草药递给儿子,让他送去给玄吟雾,随即找来一同踏青的丈夫。

再往后,身负大神通的“仙长”被请入府中养伤。

日头明晃晃停在天空正中,玄吟雾正要去向府主人告辞,法锈往衣袖中摸了摸,掏出一块云蒸海的玉料,做了阵在上面,递给他:“我就不去了,昨个太急,可能冲撞到了那位夫人,这个给她,让她找玉匠做个镯子,挡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