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骆朝覆灭后已有五百年,斗转星移,山裂海填,供奉金鹏的庙宇年久失修,被硝烟战火稍稍波及,便一命呜呼不复旧日庄严,新帝闻讯,下诏推平那满是虫蛀的柱子与落漆的金身,待明秋兴建猎场行宫。

瑞雪年后,新朝新气象,迁荷峰临郊风调雨顺,安家落户的村子渐多,逐步兴起小城,最热闹的莫属城头一个茶棚,丢上两文,要杯茶,就能听一听松啼城传过来的修仙修道的新奇事儿。

修士道人,有呼风唤雨之能,可以不勤四肢,不食五谷,对于日日忙活农活采买油盐的凡人俗子而言,心生憧憬是难免的事。谈及招贤纳才的六合堂、藏龙卧虎的四野门、隐而不发的五苦谷、穿透生死的三途山,还有气势磅礴的四大仙宗,都好似梦中一般。

茶棚请的说书先生正是来自松啼城,固执穿着一身洗褪色的道袍,肘部磨出丝线稀疏的洞,领口衣角也起了毛边。他自嘲年轻时拼死拼活要走修士这条长生途,却无一副好根骨,炼了六十年的气,仍跨不过筑基期,蹉跎过日,道听途说记了几耳朵的故事,来此讲一讲赚几文零花。

“与我这般的多不胜数,资质低下,混沌半生,运气差些惹上煞星,多半落个耳聋腿缺的下场,老来也不过给那些鲜衣怒马的高功弟子捧哏垫脚。”老先生捧茶看雪,“既是说书,听个意思,就讲顶顶厉害的那个,其余的,说起来也没什么趣味。”

言罢整整衣袍,正了冠巾,回身面朝一派茶气氤氲处。

“要说那修道这行里头的祖中之祖,包揽八荒六合,当属玉墟锈祖,百日筑基,二八金丹,不足千岁大乘称祖,骄狂厉害是顶一份儿的——手一抬可顶天立地,战仙君烧宫门,碎磐石补碧落,且道一声谁敢阻之!”

茶客齐齐鼓掌,大声叫好。

老先生四处拱手:“‘锈祖叩天’这章早些年便已说遍江南江北,约莫也不新鲜了,今日换个他处鲜少说起的‘锈蚀碧落’,可比那出‘叩天’精彩绝伦得多,诸位莫急,且听小老儿说道说道——”

何处胡琴裂音一颤,撕出一章开篇。

“话说叩天二百五十余年后的开春,冰雪一夕尽融,万古第一仙法捭阖不世功开,直接祭出太虚太极火,饕尽万里劫云,狂风吹出万丈烈焰,锈祖破尘而上。”

响板嘚儿嘚儿由远而近,徐徐击打。

“锈祖此举虽突然,天道却不含糊,雷霆加身,未近天宫便有仙从旁攻来,锈祖臂化长剑,一侧架住迎风落下的仙器,灵巧顺着剑刃划走,脚底点地翻身空中,再落下时锐光一闪,人已立在那仙人的身后,轻描淡写挽了个剑花,白紫电光刺啦,指地带出一抹飘飞的赤血。”

老先生捋着短须满面红光,两指虚虚一点:“诸位有所不知,锈祖所精之道数不胜数,且不论阵、算、炼、功四道,便是于器这一道,虽非正统出身,却也烂熟于心。”

“锈祖此刻手中剑剑铭无章,变幻无常,既已一战见血,步步化阵,提剑连续斩翻二仙,直逼天宫。”

“杠、翻、劈、切、挑、刺,一招一式快到目不暇接,无人知道飞升之仙究竟几许,自开天辟地之后,能有如此奇景,无憾也,金光穿云,不断激出相格的闪光,以一己之力奋战群仙,无所不用其极。”

“日月齐出,山河变色,战至黄昏,锈祖兀自力撑,此时,有仙刁钻投出一块锁仙袋,隐在众多攻势中向她袭来,锈祖见势不妙生受一击,错身倒转从那仙肋下穿去,无章一分为二凝为短柄双剑在锈祖掌心旋转成弧,绞出一条生路,可处境未见柳暗花明,向四处一望,众仙白衣汇聚成片,依旧山穷水复,险象丛生。”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左有金戈,右有铁马,上有雷殛,下有火海,可谓避无可避。”

“锈祖当机立断,弃无章,双手结印于胸前,天地止息,再变,捭阖不世功第二次爆开,如山洪出闸,狂泄五里,这抽干了锈祖全力的一击无仙堪挡,匆匆身化云雾闪避。”

胡琴突然抖弓,语速随之迭起,十七八个字紧凑挤得毫无喘息之机,如滚珠落玉盘:“众仙双目似盲,眼前只有白光横扫,所及之处的仙便如火烧过般寻不出半点痕迹,天宫轰然塌陷,空中唯白灰飘洒,锈祖也撑剑半跪已到油枯灯尽之际,此时,一道阴影罩于头顶…”

愈加疾且高的陡音猛然刹住,茶客随之屏住呼吸,叩在桌上的手指轻抖。

“满弧一刀——从天劈下!锈祖气息未匀,虽竭力起身,竟不能防住,脊背清晰一声裂响,如巍巍高桥之崩。”

精神紧绷的茶客顷刻哗然,憎恶怒骂,哀叹不绝。

老先生摇首,语调低落。

“那坏事之仙,乃是个王八,说来诸位也应识得,还未飞升之前,是玉墟宗臭名昭著的离兑宫代宗主,生前与六合堂里通外合残杀坎艮宫弟子,争权夺位无恶不作。锈祖感怀多年情谊背一身骂名送他得道,按理说是要尊锈祖一声大师姐,然而此刻王八仙恩将仇报,师门相见,竟是手足相残。”

杜梨木下声声艰难,语调如侧刀,狠狠压在了话尾:“那王八仙拿住了锈祖,不知如何处置,四处一望,见仙庭漏有四窟,仙气是源源不断往下泄去,便道,拿这逆贼手足撑天地否?众仙答,可。于是刷刷四刀,尽去四肢,撑起欲坠仙庭。”

“锈祖痛极,却犹自大笑,道一声师弟,可是欲拿我祭天,一试为虎作伥之乐!”

“王八仙恨道,由不得你胡言乱语,污我仙家名誉。便又向四周问去,劫云已破,贼躯可否修补?众仙答,可。于是断颈一刀,身化雷云,补天去也。”

“那锈祖不怒不骂,仅剩一头颅,高声道,我骨铸此,我血浇此,诸位念及,可会夜不能寐?惧我哪日聚齐手足身躯,再杀个翻天覆地!”

“王八仙拎着那头,却犯了难,问众仙道,她这眼神与这话忒得可恶,可分无再分,我仙家可做不出那碎尸万段的腥臜事,如何是好!”

“此时有一仙挥挥手,说道在凡间重新立一万锁磐石,埋于此中便可,叫她眼不能看耳不能听嘴不能说无知无觉,再捣碎她脑,叫她也不能想,她便死了,再不是生,再不能活。”

“众仙皆拍手笑道,好,好,就该如此!”

“于是那头颅被投入黄土,摔得四裂,喉中笑声止息,眼里光芒散去。磐石合拢,一孤坟也。”

老先生惊拍杜梨木,熄嗓哑声,周遭琴弓停响板止,万籁俱灭。

众人沉默,只听茶棚间有风飒飒。

耳畔黄牛轻哞,放牧的小童清脆出声,稚嫩而哀伤:“为何要如此?难道仙人连一份薄棺钱都出不起吗?”

“不,因为他们都说,锈祖是不死的。”老先生颤巍巍抿了茶水,几滴沾湿了花白稀疏胡子,“但没有什么是不死的。”

从来未曾有过。

那些不死的神话,都以最酷烈的方式死去了。

故事既已说完,老先生四处作揖,弯腰在地上捡拾茶水钱,东边隔五十步的竹林中人影渺渺,身着红衣的修士,神色淡漠如风蚀巨石,徒留千百年荒凉。走在她身前的是一个孩子,纯黑衮服,墨发披散,玉琢的脸,仿佛仙人。

小天子认真听完老先生酐畅淋漓的说书,默然少时,一字一句坚忍如刻刀,含着天真的冷酷:“待我炼道五轮,定将那反贼碎尸万段。”

“家主慎言。”仲砂并未回头,冷淡道,“忠贤反贼,不过一隙。”

卫留贤,卫三。

南瑞鳖追溯起血脉,最远可与龙子攀上关系,龙六子赑屃,形为碑下龟,擅负重。卫三在玄老座下四弟子中,是最不起眼最木讷最腼腆的那个,那时候的玉墟宗,谁都不指望这么个三弟子有大出息,直到小师妹夭亡、师父大师姐离宫、二师兄远走高飞,只剩他跟在拆月后面兢兢业业学着人情世故,孤立无援地挑起大梁,多数离兑宫弟子见“代宫主令”远比“宫主令”熟悉。

她至今还记得金笼峰上那场白梨花雨,正值她效仿锈祖叩天的后两日,法锈倚靠观雨台,白花落满身,她的三师弟规规矩矩坐在对面三尺的蒲团上,眼角带一点点孺慕,垫在屁股下的脚趾交叠在一起,坐得久了,扭打似的动几下,像刚进师门学艺的孩子。

“肩上担子重么?”

“负千斤以报师门,留贤不悔。”

法锈沉默了很久很久,才轻轻问了一句:“如果是忍辱负重呢?”

黑脸姬章,白脸卫留贤。白梨花下,卫三以头触地,从此油彩遮面,剔贤习奸,狡诈奸猾,借势六合堂与师门决裂。如若再过百年,永婵必然被逐出宗门,离兑宫卫三坐上玉墟宗五十二代宗主的位置,取信于仙。

可惜没有那一个无鲜血的百年留给他。

江访安死后反咬一口,永婵永桢意外惨死,玉墟震怒,即便是锈祖也无法平息众怒。预计百年后才有的飞升迫在眉睫,她与玄吟雾得以相守的时光也急剧缩减至半月,短到无力去创一方小天地,只来得及做完一个小桥流水人家的境界。

愤怒、愧疚、哀悲,折磨着锈祖在日暮峰的七天,仲砂第八日乘辇车而来,见到卫留贤麻木的脸被血污覆盖,一双缀着白亮光点的眼茫茫望着法锈,上空乌云密布的那一刻,他蚊吟般开口,腔调压抑。

“肝脑涂地,没有什么。”

雷光一道,击中白袍伸出的手掌上,法锈疲惫吐出一口气:“我对你亏欠良多。”

“不怪师姐。”

“怪谁呢?谁都有理由为自己解脱,怪天道的那一丝变数么?”

变数无解,大道无言。

“留贤…”这两个字慢慢在齿间盘旋,随着呼吸吐出。

风把名字吹散了,散去无人所知之处。

“世上并无对错,天道也无对错,我不以对错论功过,然而煎熬无可排解,唯有抛颅洒血,也得幸于粉身碎骨。”

仲砂在蜃龙旁默然阖眼。

法锈给玉墟宗那一句“以死谢罪”的应诺,说得根本不是卫留贤。

“大师姐…”

法锈道:“他日相见,切记勿手下留情。”

卫留贤愣愣望着,手里被塞入一个布包,他无意识地摸索它的形状,触摸到它锋利的石刃,忽然一个激灵,想起自己即将面对什么,从胸腔里嘶哑悲号道:“师姐…师姐…”

嗓音到最后如沙。

九道雷落,他突然从僵硬的状态恢复过来,手背上青筋暴突,死死抓着法锈的大氅衣角,眼泪唰得一下滚下来,冲散血迹,嗓子眼里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脸憋得通红,哭出来的眼泪都快把自己给淹了。

这只可怜的王八。

正是壮士含冤不发,谁人知贤?任千夫所指,身名裂。

从今往后,师父膝下四徒,终是只剩他一个了,背负骂名,踽踽独行。

匆匆百年,仙宗首座地位依旧,君臣却早已改朝换代,如今的宫臣第一人,名仲砂。

提起这个名字,仿佛剥落层层岁月,透出一星半点泛黄的过往与旧事。

八荒殿横跨万年,第一代家主踏穿了地府与凡间的路,血液浸黄泉,自此鬼修一途诞生;第四十九代家主撞开了仙庭与凡间的路,四肢撑碧落,自此仙君再不是遥不可及。

两个捭阖不世功的天道之子,用血肉之躯,为将来最后一个家主铺平了道路。

终于有了将来,触手可及的将来。

仲砂身后小小的身影停住,又慢慢上前几步,这片山崖已至尽头,面前是一块漆黑的磐石,色泽暗沉,似乎曾有人好奇地摸过,蹭来了一手锈迹后,在地上刻下惊叹:“世上之大无奇不有,石头竟也会生锈!”

石头也生锈啊。

仲砂透过斑斑锈迹,恍若见到了那个人,端坐案前,乌发如云披散,面上含笑,透过岁月与生死,对在她之后的血亲所言的一字一句,铮铮铁骨,坚不可摧。

——我以我的脊背,我的头颅,扛起登天之道,在我之下,还有四十八具尸骨在焚烧,这一条上天入地的血路,将再无阻拦。

去吧,去吧。

这是法家天道之子与生俱来的火种,不可熄灭,继承我们的悲痛,我们的醒悟,我们的反抗。

话犹在耳。

转眼已是桑田沧海。

身前的孩子默默注视那一方磐石,清风掀动鬓发,仲砂低声道:“家主为何止步不前?”

片刻沉默。

孩童说:“我好像看到了我的一生,从生,到死。我的将来,从不见,到不灭。”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