掂了掂纪大人给的银子,江月又掏出自己的铜板付了鱼钱,这才喜滋滋地提着鱼往回走,“大人,这鱼新鲜的很,您拿回去炖个汤补补身子…”

“补补身子?”——不像是什么好话!彦璋冷冷觑她。

“是啊,您昨晚不是…”江月顺嘴道。意识到自己失言,她连忙咧嘴,扯出个笑来,想要打个哈哈蒙混过关。

“本官——昨晚怎么了?”彦璋好似没有在意到江月的窘境,非要如此追问一句。

“听孙大哥说,大人您昨夜为查案劳神又劳力,卑职好生佩服!”江月溜须拍马道。

——虽是拍马屁之言,可这话并不悦耳,尤其那“劳力”二字,似乎有所指。

彦璋轻哼一声,冷着脸往外头走。

江月提着鱼奋力跟上,又听纪大人问她:“你看出什么来了?”

“卑职没看出什么,但卑职闻到一股香,和香淑身上的味道,是一样一样的!”

彦璋闻言,淡淡瞥了她一眼,又问:“什么香味?”

江月使劲想了想,又将自己的手放到鼻子底下深嗅,这才慢吞吞道:“倒有些像穷人家的皂角,只不过添了…”她顿了顿,拧着眉头再拿起鱼闻了一闻。

彦璋顿住步子,侧身静静看她。

江月不确定道:“应该是添了梅花、麦梗,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她皱着眉,却是怎么都说不出了。

彦璋淡淡移开视线,道:“别想了,回衙门。”

回到大理寺,江月拎着条鱼,只觉自己怪异不已。她想赶紧丢给纪大人回班房去,熟料又被那人唤住。这一回,二人去的是验尸房。

江月一脸探寻之意,彦璋指着静静躺在那儿的人,言简意赅道:“你再闻闻。”

这…

江月哭笑不得:“大人,这这这太臭了,哪儿还闻得出来?”说罢,她可怜兮兮地望着那人,只求他放自己一马。

可那人怎么会心软?

彦璋走到尸首旁,将香淑的手拎起来,转头淡淡看向江月。

意思再明显不过——

江月认命地上前。

可她现在一看到香淑,就会想到那银针,一想到那银针,江月浑身上下难受极了,忍不住又要干呕。

正欲夺门而出之际,她被彦璋一把摁在——

那人的手摁在她的肩膀上,她怎么都挣不脱!

江月无奈回身,苦哈哈央道:“纪大人,卑职真的…”她一说话,胃里便翻江倒海,难受的很。江月再也忍不住,当场干呕起来。

她一手捂着嘴,另一只手顺势一攀扶——

正好摸到纪大人胸前!

那人今日未着官服,是一身锦袍,隔着厚厚软软的衣料,她手底下是男人坚实的胸膛…

江月吓了一跳,连忙缩回手,尴尬地抬眼望向纪大人。彦璋蹙眉,不耐烦地示意她赶紧的,别再磨磨蹭蹭。江月心一横闭着眼,俯下身子深深一嗅——

那味道,难闻的,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当官差了!

浊气冲天,江月憋着气起身,也不说话只点点头,慌不迭奔出门外——

不消片刻,门外传来阵阵干呕之声。

彦璋踱步出门,见那人病怏怏倚在那儿,不知情的,还以为此人被他怎么摧残了…彦璋眉心微敛,抬手抛过去一个物什,自顾离开。

那东西白花花的,江月下意识伸手接住——

竟是一锭银子!

她不由痴笑起来,又追上前道:“鱼,大人,您的鱼——”

就听那人缓缓飘来一句话,“留着给你补身子吧!”

江月偏头一笑,揣好银子提着鱼往班房去。孙大义他们都不在,也不知去做什么。眼见要到中午,担心鱼会不新鲜,江月寻思着溜回家一趟。她刚要出衙门,竟冤家路窄,又遇到邱路升那厮!

见江月提着条鱼,邱路升自然要出声训斥。江月笑嘻嘻道:“邱大人,这是纪大人的鱼!”听见纪大人这三个字,邱路升脸色变了变,咬牙道:“那还不快去?”江月得意地挑眉,只留邱路升在后面咬牙切齿。

回到家,发现院门虚掩着,江月好奇道:“云娘,家里谁来了?”

云娘从灶间探出头来:“前面的李婶。”

一听李婶的名号,江月心里有了数。她将鱼递给云娘,正想走到里面偷听几句,恰好陈氏送从李婶出来。见江月唇红齿白,模样俊俏,又是公门中人,李婶心中喜欢的不得了,转头对陈氏道:“你家大郎什么时候…”

陈氏闻言,不禁一滞。江月笑道:“李婶,我不急,你先替云娘好好说道说道——”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些碎银子来。

李婶笑得合不拢嘴,不住点头。

送走李婶,江月扶陈氏回东屋。边替她捏肩,江月边问:“娘,想给妹妹说哪家?”

“前头宋家那小子不错,平日对咱家照顾的也多…”

江月手中一顿,没来由的生出些怯意来,她低低问道:“哪个宋家?”

“就宋书,和你一起长大的…”

江月怔了怔,她颞颥着想要说些什么,可终究眨了眨眼,默默给陈氏捏起肩来。

作者有话要说:

、橘皮子

江月和陈氏在东屋说话,云娘在灶间独自忙碌。她将鱼头切下来,再配上几块豆腐,放在一起炖了汤,又将剩下的鱼身切成几段,洗干净晾在院子里。

江月给陈氏捏完肩出来,见到那几段鱼,她顿了顿,道:“云娘,用盐腌一段鱼吧,我想拿去衙门送人。”

“好——”云娘在灶间应了一声,又问,“哥哥,你要送谁?是孙大哥吗?”

院子里摊晒着几个橘子,江月剥了一个,边咀嚼边回:“不是孙大哥,是衙门新上任的左少卿。”——江月之所以想要送彦璋东西,完全是因为她今天从彦璋那儿得了好几两的银子,又白拿一条鱼。她良心有些不安。

云娘从灶间出来,提议道:“哥哥,既然是送这么大的官,不如送熏鱼吧?腌鱼也没什么特别之处,说不定大人他都吃腻了…”

“熏鱼?”江月疑惑,“怎么个熏法?”

云娘上前,将江月丢掉的橘皮捡起来,笑道:“将橘皮晒干放在火里,再在将鱼架在火上熏,味道香着呢。”

听上去真是不错,还挺风雅的,江月忍不住夸赞:“云娘,你想出来这法子,哥哥真是甘拜下风。”

云娘将橘皮搁在晒帘上,她手里摆弄着那几个橘子,头垂得很低,轻声回道:“是上回宋大哥指点的。”

“宋书?”江月一时愣住。

云娘点头,又道:“哥哥,你前两个月出门,宋大哥曾送过一些鱼过来,我见滋味不错,便多打听了几句。”

原来,在她不在的日子里,他们之间早已发生许多她不知道的事…

江月怔了怔,道:“宋书对咱们家确实挺照顾的。”

云娘“嗯”了一声,又回灶间。不稍片刻,灶间传来浓郁的鲜味。江月走过去,见云娘麻利地忙碌着,俨然是个大姑娘,她心头莫名一酸,悄悄背过身,揉了揉眼睛。

只听云娘问道:“哥哥,我盛了碗汤,你给宋大哥送去?他送了不少东西,咱家也没什么可还的…”

江月回过身,望着云娘忙碌的侧颜,笑道:“行!哥哥待会儿再去替你探探口风。”

云娘自然知道这话说的是李婶那件事,她顿时羞得面红耳赤。江月见状,连忙道歉,又道:“哥哥闹着玩的,你赶紧盛好,我这就送过去,省得凉了。”云娘“嗯”了一声,她垂下眸子,抿着的嘴角终于微微上翘。

江月看在眼里,又转身回到院中。

看着刚才被自己扔掉、又被云娘收捡好的橘皮,她问:“云娘,这些橘子是不是也是宋书拿来的?”里头云娘答了声“是”,江月怔了怔,将那些橘皮偷偷揣进袖中,愣了半晌,才问:“好了么?”

“好了,好了——”云娘拿着个食盒出来。

江月接过去,她又笑道:“衙门里还有事,哥哥我待会儿就不回来了。”

公门中的事云娘也不清楚,她懵懂地点点头,又问要不要给江月带些吃的。江月摇头,搪塞衙门里都安排好了,再去陈氏房里说了一声,她便出门而去。待走到外头,她方深深呼出一口气。将袖子举到鼻尖轻嗅,溢出一股幽香,很是好闻。江月抿唇淡淡一笑,有些落寞地往外走。

宋家药铺里,宋书正琢磨药材。见江月提着食盒,他有些惊诧:“该用饭了么?”江月摇头叹这人真是痴了,又将食盒递给他,浅笑道:“这是云娘做的新鲜鱼汤,快趁热吃。”

盖子打开,里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滚着豆腐,汤白的像奶,缀着葱花,香的诱人。

“替我谢过云妹妹。”宋书笑道。

江月也笑,她回道:“我走了。你吃完,就将东西还我家去吧。”

“这——不大好吧?”宋书这次有些吞吞吐吐的。

江月疑惑:“怎么不好了?你原来不是天天都去的么?”

宋书低头啜了口汤,低低说道:“我与云妹妹现在…总是不大方便的。”

江月怔住。

还是这人,还是这条长凳,还是这个火盆,可心境,却差远了。

默默回了衙门,将几片的橘皮拿出来,捧到鼻尖下轻嗅——

味道清香甘冽,她很喜欢。这香味,其实和宋书一样,总能不知不觉慢慢沁人心脾。

江月正闭着眼,就听一人咋咋呼呼进来,她开眼一看,原来是孙大义回来了。她问:“孙大哥,你去哪儿了?”

孙大义不答,只是吃惊道:“江兄弟,你眼圈儿怎么红了?”

江月哈哈笑,又重重揉了揉眼睛,叹道:“被橘子的汁水蛰的…”她说着示意了手里的橘皮,又问了一遍他去哪儿了。

孙大义坐在她旁边烤火,道:“和其他几个兄弟去柳家了。”

“纪大人让你们去的?”

江月昨天就怀疑柳世含与香淑关系匪浅,她告诉纪大人之后,还以为纪大人昨天就会派人盘问,没想到是今天派孙大义他们去问话,可纪大人今天和她在一起啊…江月忽然好奇道:“纪大人什么时候吩咐你去的?”

“昨晚。”孙大义讪讪道,“大人他从秀安堂出来,就吩咐我今日一早带几个人去柳家问话。结果,我给累忘了,早上见到纪大人才想起来…”

江月拍拍他的肩,又问:“那姓柳的说了?”

“说了!”孙大义愤愤拍大腿道,“果然跟你说的一样,他和香淑有一腿!那天,香淑来买胭脂,二人就约好去南郊梅林寻欢——香淑雇的车把式也是这么说的,他将香淑送到梅林,就赶着车回来了——但那姓柳的说他当天去了梅林,却没见到香淑。这之后,我去铺子问话,他才知道原来香淑死了!”

江月颦眉:“柳世含的话,可有旁人佐证?”

孙大义摇头:“柳家少夫人是个悍妇,平日里管的极严,柳世含就是去秀安堂那种地方,也是偷偷摸摸的,何况这种事情?他那日一个人去的…”

“也就是说香淑是在南郊梅林被人掳走的?”江月确认道。

“可不是吗?好像陈律的验尸格目上也这么写的。”

江月点点头,将手里一片橘皮丢进火盆里。

“呲”的一声,窜出一缕轻烟,继而是袅袅沁人香味。江月将手放在上头烘烤,不过少顷,指尖、袖口俱是这种香味。她靠近轻轻闻了闻,忽然一怔,江月起身道:“原来是橘皮!”说完这句话,她匆匆跑出去,留孙大义一人摸不着头脑。

江月跑出去找的,自然是彦璋。

彦璋那儿的门掩着,门口也没有小厮、评事之类的,她顿了顿,上前敲门,道:“大人,卑职有事要禀!”得了允诺,江月才推门而入。她一走进去,就闻到一股香味儿。这一闻,她就觉得饿了,肚子咕咕乱叫。

许是叫的声音有些大,坐在一侧的纪大人偏过头,蹙眉望着她,目露不悦。

被这人这么盯着,江月一阵心虚,她拱手道:“大人,卑职想到还有一味是什么了…”

“什么?”

彦璋边问,边揭开面前三层食盒的盖子。只见最上面一摞摆着的全是凉菜,什么豆腐丝,还有鲜蘑,好看又好闻——彦璋又听到一声“咕咕”叫。

一抬眼,见对面那人默默吞着唾沫星子,两颗眼珠子都快盯到自己饭菜上来了,彦璋冷着脸,又将那盒子又盖好。

这回没东西看了,江月才悻悻收回视线,回道:“大人,是橘皮的味道。”

彦璋不说话,一双眼睛只望着她。

江月继续道:“用梅花、麦梗、橘皮放在火力熏皂角,才会出现那么一个味道。”末了,她又感慨一句:“这人家里定有个极贤惠的妻子…”

“贤惠?”彦璋淡淡疑道。

想到云娘先前娇怯的模样,她点头道:“如此繁复的东西,也只有贤惠的女子才愿意花心思弄,想来他们夫妻恩爱极了。”

见眼前这人越说越远,越说越不着调,彦璋微微蹙眉,冷冷道:“那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将那鱼贩子捉回来问话?”

江月“哦”了一声,可怜巴巴地看了眼桌上的吃食,又看了看一脸漠然的纪大人,这才拱手慢吞吞出门。

日子真是苦啊——

自己居然还想送他鱼,哎,真是脑子糊涂了!

作者有话要说:强迫症伤不起,弄得我现在每章标题都要凑个“子”字,多多包涵!

、小娘子

从鱼市上将那男人带回来,再送进牢狱,江月悻悻退了出来。对于刑讯这种事,江月一贯没什么兴趣参与。嫌犯一旦进了大理寺,再怎么配合招供,多多少少还是会受些皮肉之苦。

她默默叹气,一回身,就见游廊上有几人往这边走过来,而正中间拱着的,那着绯色官袍、一脸肃容之人,不正是纪大人吗?

看到纪大人,不知怎地,江月眼前就冒出那一碟碟精致小菜,她咽了咽唾沫,肚子不受控地咕咕叫了几声。

若是再被纪大人听见,岂不是丢脸至极?

她皱着脸,捂着肚子,垂首避到一侧。

待这群人走到跟前,那双纤尘不染的皂靴落入眼帘,江月拱手有礼道:“卑职见过大人。”虽然是恭敬之言,可她脸上的表情却是极不情愿的,好像眼前这人怎么了她似的。

彦璋斜斜扫了她一眼,蹙眉道:“你怎么在外头?想伺机偷懒?”

又给她栽罪名!

江月连忙摇头,苦着脸,可怜巴巴道:“大人,卑职还没吃饭呢…”说话之间,她那不争气的肚子果不其然又咕噜咕噜叫了两声——真是合时宜!

叫的声音有些大,旁边的人一时没忍住都偷笑起来,江月的脑袋越发低了。

彦璋垂眸。

从他这儿望过去,能看到两只染了红晕的小巧耳朵,几缕细碎鬓发溜出来,两相映衬,那乌发越黑,耳晕更红——淡淡移开视线,彦璋偏头,吩咐身边跟着的评事去买些吃的。

江月一怔,就听那人又漠然道:“你随本官进来问话。”

所以,现在,江月手里捧着张大饼,立在牢狱之中——荒唐可笑,又格格不入。

那个卖鱼的被绑在对面,还没开口说话,就已经吃了好几鞭子,衣衫破了,露出猩红的鞭痕…

江月看在眼里,实在是咬不下口!

她偷偷瞟了眼坐在那儿的纪大人,将手里的饼一点点卷好揣进袖中。

其实,面对这样的酷刑,吃不下东西是正常的。可江月就是有些怕眼前这位。她深深觉得,如果被纪大人发现自己不吃他命人买回来的东西,当众拂了他的面子,这人一发狠,说不定会硬逼她蘸着血吃了…江月收回视线,将饼使劲往袖中塞了塞。

她袖子里先前塞了几瓣橘子皮,这个时候,一挤再一蹭,有瓣橘子皮就掉了下来,滴溜溜一滚,恰好滚到一人皂靴边——

视线跟着飘过去,江月定睛一看,只见这双皂靴干干净净,上面轻轻搭着绯色官袍,不是纪大人,还能是谁?

江月心头一跳,生怕被纪大人发现,她又偷偷抬眼望过去——

她以为自己偷偷摸摸,没人发现,熟料这些小动作全都落入彦璋眼中!

察觉有人不时往自己这边打望过来,彦璋心头存疑,亦斜斜回望过去。

两人视线撞在一起——

江月身子一僵,慌不迭撇开眼,只盯着前面下鞭子。

彦璋漠然移开视线,可没过一会儿,眼角余光里,那人又一次贼头贼脑打望过来!

这倒是奇怪了,他有这么好看么?

彦璋微微蹙眉,侧过脸,循着那道视线,一双眼睛直直与她对望过去。男人的眸子很黑,像是暗夜里的天幕,视线冷漠又凌厉,又像极了一把刀子——

江月尴尬笑了笑,正要故伎重演“淡定”移开视线,就听纪大人慢悠悠问道:“江衙役,你为何总是偷看本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