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到的那天早上,江月刚刚起来替彦璋穿好官服,整理完玉带,两个人正如往常那样有说有笑,就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二人一时有些发蒙。彦璋在官场上都没有听到任何风声,他心里没底,不知究竟什么事需要圣上下旨,更别提足不出户的江月了。

明间内,纪府所有的人都跪在那儿,纪石杭、周氏诸人依次下来,跪了满满一地。而最前面,站着个穿褐色袍子的大太监,后面则是一班威严官差。

衙门里的官差江月见得多,却是头一回遇上宫里的人,那人眼风阴冷,透着寒意。她瞄了一眼便有些害怕,头垂得更低了。

察觉到身旁人的骇意,彦璋悄悄捉住了她的手。

绯色官袍的袖摆很宽,完全可以罩住他们,二人的手在底下自然而然的相扣。

男人的指腹与手掌心里有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薄的茧子,这会儿握着她柔软的手慢慢摩挲,粗粝却又温暖,熨帖着她一颗彷徨的心,江月心慢慢安下来。

明间很安静,安静到前面那位公公嘀嘀咕咕说了一堆,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什么江三夏通敌叛国,什么玉门关一役惨败,数十万将士魂不能归故里,又说什么纪府包庇犯妇云云…

这怎么可能呢?

江月拧眉,爹爹不是战死在玉门关的么,什么时候成了通敌叛国之徒?十六年前,与吐蕃一战,玉门关布防图确实外泄,难道是爹爹做的?

怎么可能呢?

绝不可能的!

江月的心越来越沉,耳畔嗡嗡直响,太阳穴突突的跳,脑海里乱七八糟的直发晕,她跪不住了,只能下意识地紧攥在袖中那人的手。

却不知在什么时候,身旁的人早早就握住她的手,死死勒住,像是要捏碎一样!

寂静,死一样的寂静,除了那位公公尖锐的声音。

“…圣上有旨,将犯妇江氏押入刑部大牢。”

最后一句话结束,终于彻底死寂。

江月有一瞬的万念俱灰,她身子一软还未反应过来,扣住她的那双手又是一紧!

彦璋缓缓抬起头,一双狭长清冷的眸子早就赤红,视线凌厉如刀,直戳人心。

他沉沉问道:“刘公公,圣上什么意思?”

彦璋的声音很低,又有些喑哑,浑身积聚起一种骇人的势,像是一头凶悍的猛兽。

前面念圣旨的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姓刘,平日大家都会卖他几分薄面,如今陡然被彦璋这么挑衅一问,他的脸面就有些挂不住了…

“彦璋,莫要胡闹!”

纪石杭当即回头喝斥。

“父亲!”

彦璋冷冷针锋相对,不退丝毫。

见那班差役上前,他迅速将还蒙着的江月护到身后,满脸凝重,全是煞气,很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不输他在沙场的时候。

他一身绯色官服,却做着最傻的事。

“彦璋!”纪石杭气急,陡然提高声音,很是威严,整个明间都回荡着他的喝斥。

可彦璋却只是淡淡又平静地回道:“父亲,月娘是我发妻,我不能置她于不顾。”

他许过的誓言,今生绝不背弃!

江月脑中昏昏沉沉,这场变故太快,快得她猝不及防,这时只能静静仰望着护在自己跟前的男人。他宽阔的背像最最巍峨的山峰,替她挡去外面的风雨,让她安稳于世。

他说,月娘安心嫁我,他还说,月娘,一切都有我,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可是,她不能让他涉险,她亦不能置整个纪府于不顾。

“大人…”

她扯了扯前面那人的袖摆,声音轻轻的,像水一样柔,却是这世间最动听的两个字。

彦璋一怔,偏头望过去,正好迎上江月的目光。

四目相对,她要说什么,他都明白,可是,他怎么可能让她去受苦?何况,这一别,就怕是…

江月捉着他的手,视线悄悄往后面瞥了一眼,又不着痕迹地收回来,只望着他笑。

她笑意盈盈,眉眼淡然,和平日送他出门时候一样,是彦璋见过的最美好的容颜。

“大人,我不会有事的,你且安心。”江月轻轻宽慰道。

彦璋怎么会相信她这种唬人的胡话?紧扣住她的手,墨黑幽沉的眸子里全是担忧,“月娘,别怕,我…”彦璋的话还未说完,脖子后面陡然吃痛,他微微一愣,旋即软绵绵栽下去。

身后悄悄上前的纪彦明稳稳托住了他,又神色复杂地看了江月一眼。

江月垂眸,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双手上。因为紧紧用力握着她的手,彦璋的指节已经泛了白,白皙的手背上青筋狰狞,俱是男人的凶悍…有些吓人。可江月却不觉得害怕,她甚至好想要吻一吻他,亲一亲他。

簌簌眨了眨眼,江月含泪地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随之一道远离的,还有他手掌的温暖…她贪恋着的温暖!

心尖疼得厉害,江月抿着唇,终忍不住落了泪。

这一别,只怕是生死之间…她会不会再看不到他了?

她有多不舍,大概只有他能明白,江月知道,他也同样舍不得她!

江月忽然想到回门那天卫铭曾说过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说彦璋能护得了她一时,却不知能不能护她一世…

当时她心里担忧又恐惧,害怕不知会发生何事,害怕自己会离开他,可当这一日事情终于到来之际,江月反倒安下心来,不过如此,她在衙门见多了,真轮到自己身上,她一点都不害怕。

因为,如果自己一世就这么短,那也已经够了,遇见他,何其幸也。

只是不知娘亲与云娘怎么样…江月有些担忧,眉心蹙起来,忧愁浓的化不开。

被押走之前,她又回头看了一眼,却根本看不见彦璋。

隔着憧憧人影,江月只能望见一袭绯色衣角,那是她的纪大人,她的夫君…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卡文,明早争取补上下一章,抱歉抱歉,让亲们久等了!——02.26

、归处(二)

江月被押入刑部的女牢。

牢中幽幽暗暗,透着成年积聚下来的霉味,还有一股子恶心的腐臭,更多的,是木讷听从发落的人。

出入惯这些地方,知晓其中的手段,江月倒是一丁点都不害怕。她一路惶惶不安,只是在担心娘亲与妹妹——娘的身子本来就不好,妹妹从未经历过什么苦楚,怎么受得住这样的煎熬?

沿途被押过来,她有意识地一间一间往里探寻,皆没有看到陈氏与云娘的身影,江月心下稍安。

那道圣旨里除了爹爹的事,还有一个罪名,似乎是欺君,应该是指她女扮男装入衙门当差的事,所以,大概她的罪责更重一些…

如此思量,江月略微定了定神,随着牢头往里走。

女牢不比其他,大多是都是几个、十几个妇孺幼童挤在一处,江月本以为自己也是如此,没想到竟是一人一处,牢房里面收拾得也还算马马虎虎干净。

刑部这些衙役没有理由对她另眼相待的…走进去静静看着这一切,再想到背后安排的那个人,江月不由蹙眉。

须臾,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江月心念一动,偏头望过去,却看到一袭青色官袍,衣袂翻飞,宛如一起一伏的浪头,又如水中轻轻摇摆的船,让人心生厌恶!

她登时扭头,不愿多看一眼。

这个时候江月只想看到一个人。那人醒来,定然会赶来瞧她,如他来不了,那就是出了大事…

会是什么大事呢?

无非就是被判了死罪,永不能翻身!

江月心里并不难过,如果是这样的重罪,她不愿牵连纪府任何一个人,尤其是彦璋。

卫铭行到跟前,给一边的差役递了个眼色,那人开锁又退下去。待没有旁人在,卫铭才讪讪走进去,对着那个疏离又决绝的背影,动了动嘴角,终涩涩唤了声“月娘”。

江月脸皱得越发难看,她厌恶地颦眉,只觉得恶心透顶。

这人就算扮的再小心、再可怜,她也不会忘记他加诸在自己身上的那份羞辱,那种肌肤裸.露在外的战栗,那种无处可躲的绝望,那种被他压在身下的痛苦!

见江月不搭理自己,卫铭也不气也不恼,他转到她跟前低低问道:“月娘,你在等凤英么?”

被说中心事,纤长的眼睫颤了颤,一双秋瞳俱是思念。

卫铭苦笑:“月娘,他不会来的…”

江月蹙眉,冷冷转过身,不愿听他挑拨。

“凤英真的不会来了。”卫铭又绕到她跟前,“月娘,你可知道,今日是谁送你入狱的么?”

他的口吻格外沉重,不似调戏之言,江月心头一凛,冷冷抬眼觑他。

迎着那道审问的目光,卫铭缓缓道:“今日将你送入狱中的,正是纪石杭。”

江月身子晃了晃,脸色瞬间惨白,两道娟秀的眉颦着,“你说什么?”她不可置信道。

“今日将你送入狱中的,正是纪石杭。”卫铭重复了一遍,再三保证没有骗她,又低低道,“月娘,凤英他真的不会来了,说不定…他也知情呢。”

——

彦璋这一日终没有能够去衙门。

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已经被抬回屋子的软榻上,揉着酸胀的后颈,他心下什么都清楚了。那些都是江月哄他的把戏,先是笑意盈盈,再说什么大人我不会有事的话,只是要他分心罢了…想到她强颜欢笑的模样,彦璋实在心痛难忍,再一想到她此时此刻只怕已经在刑部受苦,他更加不敢耽搁,当即翻坐起来。

他得先去刑部看看江月,再将江月父亲的事情查清楚,他得救她回来呀…

熟料刚走出明间,彦璋不得不顿住步子。

院子里,只有纪石杭负手立在那儿,这会儿目光沉沉地望过来,“彦璋,你要去哪儿?”他故意如此问道,声音一如既往的威严,算是警示。

彦璋有一瞬怔愣,旋即明白其中的意思,父亲不许他去见月娘呢!许多的事缓缓交织在一起,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一刹,他的心便凉了一半,再望向面前的人,目光也冷了许多。两道剑眉蹙起,彦璋冷冷问道:“爹,到底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他的口吻不善,纪石杭心里不悦,反问道:“彦璋,你知道什么?”

彦璋停顿片刻,缓缓说道:“爹,十六年前月娘他爹的事,你早就知情,所以才不许我娶她为妻,是不是?”

“不错。”纪石杭点头。——当时他那么反对,急起来恨不得用家法打彦璋一顿,打得他松口。可彦璋只是跪在他跟前,说今生今世非娶她不可,又无怨无悔。三子倔起来的模样,实在是又傻又呆又痴,简直是作孽!纪石杭看在眼里,就心软了。可那个时候心一软,却差点给阖府遭来杀身之祸,他很后怕!这一次,他说什么都不会再心软、再任由彦璋胡闹下去!

他顿了顿,叹道:“为父当时极力反对这门亲事,就是担心现在这种境况,怕你两难。”

“两难?”彦璋意味不明的嗤笑。

纪石杭愈发不悦,却依旧压着怒意道:“彦璋,圣上知道你心里苦,特地让刘公公交代你多歇一阵子…”

他的话未说完,那边厢又是一声嗤笑。

“爹,今日圣上下旨一事,你也早就知情,是不是?这府里,恐怕大哥二哥也知道,你们独独瞒着我?还是说…”彦璋顿了顿,无奈苦笑,“爹,是不是你在圣上面前主动禀报江三夏的事,让圣上下旨将月娘抓了去?”

纪石杭彻底怔住。他站在那儿,好容易才反应过来,当下气不可遏,指着彦璋大骂。

这里动静极大,不消片刻,周氏并其余两子都赶过来相劝。

可彦璋只是红着眼,执着地问:“爹,是不是?”

“你…”纪石杭的一双眼瞪得宛如铜铃,实在怒不可支,却又强不过彦璋,最后,只留下“不孝子”三字就拂袖离开,又命他们将这个不孝子关起来。

彦璋怔怔看着这荒唐的一幕,心里反而没有太多的难过,他只是觉得对不住江月,如果不是嫁给他,或许就没有这么多的事…所以,他一定要救她出来!

一旁的长兄拍了拍他的肩,无奈叹气:“三弟,父亲此举也是无奈,这几日,朝堂上早有人暗地里要借三弟妹的事苦整咱们府里,父亲索性釜底抽薪,不给旁人话柄…”

纪石杭与彦明、彦珺年前分别从玉门关和太原归京之后,就再没有机会返回大军。纪石杭呈了好几回折子,但圣上都没有准,看样子是要一齐卸去纪府兵权的意思。其实,上回彦璋在临安出事,纪石杭就有这种感觉,只不过这一次感觉更强烈,亦更为不安。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亘古不变的道理…

纪石杭忧心忡忡之际,又听到朝中风声似乎在说十六年前江三夏的事。

十六年前,玉门关布防图丢窃,他的结义兄弟江三夏正是死在他手里的。念及江家家中只有几个妇孺,纪石杭并未再深究下去,只是对皇帝称贼子已死,如今却被有心之人翻出来…再加上江月今年嫁进纪府,那其中的事真的就说不清了…

纪石杭心下一横,一不做二不休…如此来回几番艰难博弈,这才又重新保得纪府太平无事。

牺牲掉一个外人,纪石杭虽然不忍,却也觉得还好。他唯独对不起彦璋,只盼着彦璋能够明白他的苦心。

彦璋哪儿会不懂其中的事,可他怎么甘心?

用江月一人换阖府安宁,他怎么受得了?

彦璋心疼又焦灼,这会儿只想出府去看看江月,偏偏纪石杭命人将院子看住,哪儿都不准他去!

这空荡的屋子里,哪儿都是江月留下的痕迹。

软被里有她残存的温度,她送他出府之后,总是爱睡个回笼觉;梳妆台上有她今日要簪的首饰,其中一柄白玉珠钗,是他特地送给她的,亦是他头一回送女子东西,江月喜欢的很,总是簪在鬓间,白玉珠串缀下来,刚好扫过她的耳畔,衬得他常常含住亲吻的那个地方愈发白皙诱人,他也喜欢,偏偏江月今日没来得及簪…

黯然环视着一切,好像一个晃神,他的月娘又站在那儿,笑意盈盈。

彦璋难受的要命。

一想到月娘离开的时候,心里定然不舍极了,可他却昏在那里…真是该死!

只要这么一想,他心里就痛不可遏,慌乱又抓狂,宛如一头迷路的豹子。

视线最终落在悬在墙上的那柄长剑上。

这柄剑还是当年父亲要他去考进士时,彦璋心有不甘特地寻人锻造的。品质不算上乘,却也能够削铁如泥。

彦璋上前,将它取下来,持着剑柄,缓缓将剑抽出来,锋芒如寒…他好久都没用过了。

他只是想去见她一面而已,他不能伤害府中任何一个,独独只能以自己为要挟…

作者有话要说:这文有许多不成熟的地方,感谢你们的包容与一直以来的支持,某元很感激!

后续无聊的戏份我不想再加,只希望能够尽力将结局交代清楚,再次感谢^_^

、归处(三)

彦璋曾伤过人,可从来没有对自己动过手,这种痛楚一定会很奇怪…

剑眉轻蹙,他单手执剑,冷冷望着院子里的诸人。

他这会儿身上还是那袭绯色官袍,风扬起来,轻轻拂动衣摆,衬得他仿佛是踏着潋滟微波而来,又宛若久久立在簇簇桃花树下的天神,决绝又坚定。

彦璋淡淡道:“陈风,我要出府。”

那双亮如灿星的眸子很冷,冷的就像是冬日寒潭里的冰,通通都是漠然的煞气。

陈风奉纪石杭的命令安排下人们守着院子,这会子见三公子如此坚持,他连忙拱手央道:“三公子,还请别为难小的。”

彦璋浅笑:“陈风,我不为难你。”说罢,执剑在左手手掌上划了一道,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三公子!”

陈风和下人们惊叫起来。他们既不敢违令让彦璋出去,又怵于对面那人浑身冷冽骇然的气势,还有那不停滴血的伤口,一时间院子里乱成一团。彦璋跟前的小厮刘东慌慌张张去请大夫,陈风则赶紧跑去禀报老爷与夫人。

周氏一听彦璋做的事,心吓得怦怦跳,连忙问陈风去请大夫没。待听陈风回说去请了,她心下稍安,软言软语劝道:“将军,罢了,就让璋儿出去吧,他也只不过想去见见那孩子。”

“哼,那个不孝子!”纪石杭气得团团转,板着脸狠狠怒斥,又道,“如今朝中形势那么严峻,我好容易在圣上面前…他这一去,只怕就要前功尽弃!万一,再牵连到阖府上下…”

“那还能如何?”周氏温婉泛红的眉眼里俱是担忧,“难道眼睁睁看着璋儿寻死?他是什么样的倔强性子,你还不知道么?”话到了此处,她顿了顿,忍不住拭泪叹道:“将军,世事难料,都是孽啊!”

纪石杭怔愣住,过了少顷,方重重叹气,又命陈风,待彦璋包扎好伤口后到书房来。

可过了小半晌,陈风急匆匆回来道:“老爷,三公子不愿包扎也不动,只说等您松口…”

真是倔强的不行!

没有旁的法子,纪石杭摇头,只好再亲自去一趟。

院子里,那个执拗的人依旧站在那儿,单手执起的剑尖上有殷红的血缓缓滴下…

“混账,你到底在做什么?”纪石杭眉目越发冷然。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此举已是极度的不孝…彦璋低低垂眸,掀起衣摆跪了下来。

“爹,我就是想去刑部见月娘一面,再想法子救她出来。”他坚定回道,说罢,又抬眸望过去,平静的眼底覆着憔悴的青乌与焦灼。

就算自己入狱,彦璋也不会如此乱了分寸,单单是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