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攸轻轻笑,目光扫过对面那双半掩在罗裙下的绣鞋,继续跟女儿说话,“上次交待你的功课学得如何?给我背一段《论语》里面……”

“爹爹怎么一见面就考我这些啊,你再这样我不理你了!”许锦气呼呼嘟起嘴,躲到了江氏怀里,她脑袋埋在江氏胸前,没有她的遮掩,江氏面容一下子暴露在许攸面前。两人目光相碰,停顿片刻,许攸习惯地要避开,江氏心有不忍,敛眸,低声与他道:“阿锦学得很认真,你留的功课她都会背了。”

许攸目光从她脸上落到女儿得意的小脸上,柔声附和:“嗯,有你教她,阿锦肯定学得好。”

说完这一句,车里就静了下来。

许锦靠在母亲怀里,目光在父母身上来回逡巡。自小印象里的父母就是这样子,话不多,断断续续的,她习惯了,也没觉得有何奇怪的。

她水汪汪的大眼睛转来转去,江氏忽然想到家里那只小白狗,笑着捏捏女儿秀气琼鼻,轻声道:“还不快把你的喜事跟你爹说说?”幸好两人中间还有个活泼可爱的女儿,多了话题,少了许多尴尬。

许攸诧异地看向许锦,微微笑:“阿锦有什么喜事?”现在这个时候,莫非是后院杏儿能吃了?

提到小白狗,许锦立即打开了话匣子,从小白狗长得多可爱到它多聪明再到它多喜欢她,说得眉飞色舞。中间涉及到祁景的,她言语不详企图糊弄过去,江氏便简单解释了来龙去脉。许攸听了微微蹙眉,得知祁景并无大碍后才舒展开来,小声训斥许锦,“阿锦以后要乖点,姑娘家不许太过顽皮,祁景再偷你杏,你告诉你娘,切莫自作主张了,看看这回,多危险。”

许锦悻悻低下头,攥着衣摆玩:“知道了……”哼,祁景真是占便宜了,明明他犯错在先,就因为生病父母便都数落她不对,下次,下次她也要装病!

许攸又跟江氏说话,“我还是亲自去祁府一趟吧,你们母女在家,还劳左右邻居多多照应的。”

江氏握住女儿的手,“嗯,东西我都准备好了,今日你过去看看祁景,等他好了,我想着还是请伯父伯母来咱们家聚一聚吧,让两个孩子彻底和好,以后莫要闹了,传出去不好听。”男娃淘气没什么,女孩子……说来女儿都十岁了,要不要请个教导礼仪的女夫子呢?虽然没提,江氏却把这事记在了心里。

许攸不知她所想,见她神情恍惚了会儿,他悄悄多看了一眼,然后才收回视线:“还是你想的周到。”

江氏抿唇笑:“小事而已,算不得什么。”

两人停一会儿说一会儿,许锦偶尔插言两句,一家三口也算是其乐融融,仿佛没过多久马车就进了镇子。马车停在家门口,看门小厮听到动静,迅速开门,几乎就在门开的那瞬间,一道白影闪了出去,许家门口迅速响起兴奋的狗叫声。

“爹爹,它来接我了!”许锦急着要下去。

“慢点慢点,小心磕到。”许攸按住女儿,自己先下去,再掐着女儿腋窝把她抱到地上。许锦脚刚触地,小白狗就扑到了她身上,在白色裙摆上留下几个灰灰的爪子印。许锦一点都不嫌脏,直接把狗抱到怀里,一边给它顺毛一边偷偷给许攸看,“爹爹,你看,很好看吧?”

小白狗乖乖窝在她胳膊里,好奇地盯着面前这个身上沾了主人味道的男人,确定没有敌意,自顾自舔起主人的小手来。

“不错,挺有灵性的。”许攸夸道,见江氏出来了,他本能地伸手去接。

江氏顿了一下,察觉男人要缩手,忙将细腻小手搭在男人握惯了纸笔的大手上,却垂眸不敢看他,只能感受自己的手被他牢牢握住,干净温热。下车了,那手并未留恋,不着痕迹收了回去,落在女儿头上,等她一起进去。

压下心头难言的失落感,江氏笑着跟父女俩一起进了门。

管家老杨上前见礼,末了朝江氏道:“夫人,老奴已经打探过了,咱们镇上确实没有人家丢狗,几家客栈也说年后都没有招待过养狗的客人。依老奴看,这狗八成是官道上过往客商落下的,可能是丢了,也可能是不要了,既然没有人打听,多半是不在乎的。”

老杨也是原来江家的老仆,跟随江氏一起过来的,办事向来稳妥可靠。江氏听了,笑着看向女儿,“好了,娘做主了,这狗是咱们家的了。”

许锦早就咧嘴笑了,抱着小白狗直蹭脑袋,蹭着蹭着兴奋道:“娘,那我带它去找筱筱了,顺便把她的粽子送过去!”事情未定之前,她都不敢带小白狗出去。

“去吧,不过先把身上的土拍掉,还有,它这么听你的话,你让它自己走,别抱在身上。对了,过一会儿就要吃晚饭了,你早点回来,别等娘派人去喊你。”江氏连番嘱咐道。

“知道啦知道啦!”许锦放下狗,弯腰拍拍几处爪印状尘土,起身时见这里只剩自家人了,她嘿嘿一笑,突地把江氏推向许攸那边,然后边往外跑边道:“我走了,娘快跟爹爹说说悄悄话吧!”崔筱跟她说过,崔伯父每次回来都会跟崔夫人说半天悄悄话,如今母亲这么久没见到父亲,肯定也有悄悄话要说的,以前她因为太想父亲忘了这层,今日可不能打搅父母了。

“这丫头,越来越淘气了……”江氏急急离开许攸怀里,转身掩饰脸上羞红,“你先回房歇歇,我去吩咐水房备水。上次为你做了件衫子,一会儿换上试试,哪里不妥我再改改。”言罢匆匆离去。

许攸望着她背影,有点后悔刚刚扶了她一下。她一定是,不高兴了吧?

当年决定娶她时,他就已经想好只跟她做有名无实的夫妻,只愿给她给她肚子里的孩子一个名分,照顾她们一世无忧,没有半点借机要挟的意思。可她出于愧疚,说她会等那人等到女儿十岁生辰,届时那人依然没有回来,如果他还喜欢她,她就真正做他的女人做他的妻子。若期间他另有所爱,她会立即与他和离,不耽误他的姻缘。

这么多年,仿佛一晃眼就过去了,他对她的心意从未变过。她呢,她对那人,大概也没有变过吧?

所以他主动搬到县学里住,除了她怀孕的那一年,他每月只回来两次,就是怕给她压力。他想让她知道,他没想求她回报。倘若她一辈子无法忘记那人,他也会一辈子以礼相待,只要她心未变,就算她想用身体报答他,他也不会要的。

不是所有男人,都迫不及待用那种方式在心爱女人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记。

他最想要的,从来都是她的心。

当初他输在晚认识她,现在能守着她,能得到她妻子般的照顾,他已经满足了。

他真的满足了,只是,每次见面心底都会涌上来的期待,不受他控制。

靠在浴桶里,许攸轻轻舒了口气。

声音刚落,江氏放轻脚步走了进来,将他的中衣衫子挂在屏风上,然后又转身出去了。他不要丫鬟伺候,小厮又不能进后院,只好她来做这些。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羞的。

再怎么说,两人也一起过了十多年,她怀孕那会儿害喜严重,再丑的样子都被他瞧见了。等生下女儿后,因为女儿特别依赖父亲,她跟许攸不得不睡在一屋,甚至应女儿天真的倔强要求睡在一个被窝里面。虽然中间隔着小小的孩子,到底还是尴尬的,特别是半夜喂奶时,大多时候许攸会避出去,但也有几次他一走女儿就哭,许攸无奈只好留下。江氏知道他不会偷看,但女儿咂咂的吮声,在静谧的夜里是那样突兀,臊得她接连几天都不敢看许攸。等女儿长大搬出去了,为了不让女儿怀疑,两人依然同居一室,只不过各自睡一个被窝,他也会体贴地挪到炕另一头,不分春冬。

一年又一年,他不越雷池一步,有时候江氏觉得许攸还喜欢她,有时又觉得,他只是在履行当年的承诺。君子,他从来都是谦谦君子,早在他提亲的时候,她就知道了。

当年那人要去外面挣前程,离别在即,她心软从了他,他许她会早点回来迎娶,她承诺会一直等他,谁都没想到仅那一次她便珠胎暗结。父亲又怒又急,偏偏他没有半点消息,许攸得知后向父亲提亲,又私下里跟她保证不会强迫她,她受不起许攸的痴情,却不忍打掉孩子,更不忍败坏江家名声,只好应了,给了许攸那个约定。

如今江氏才明白那句话是多么自不量力,既伤了他男人的自尊,又高看了自己。她如何笃定十年后她依然值得许攸喜欢?还有,此时此刻,就算她真心想跟他过,他也会把那当成她的施舍吧?

她呢,她想跟他过吗?

想不想,江氏自己都说不清楚。这么多年过去了,从最开始的日思夜想黯然神伤,到后来因某个景色某句话无意忆起怅然若失,那个陪她度过童年岁月又在豆蔻年华给她欢声笑语的男人,她都快记不起他的模样了……但不能否认,曾经一起度过的日子,每一句欢笑,都印在了心上,所以哪怕她白日里没有刻意去想,那人也会隔一段时间便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她梦里。梦里,她还是那个快乐无忧的江家小姑娘,他是常常吓唬她又在她哭了后笨拙安慰她的大胆小厮……

一个给了她青梅竹马,一个给了她十年相守。今时今日,她真的分不清楚,心里一直住着的那个是否已经走了,而一直在外面的那个,又是否已经搬了进来……她唯一确定的是,她早就不期待那人会回来了,她只是不知该如何对待许攸,她欠他,太多,而她最美的年华,早已逝去。

里面是他起身更衣声,江氏悄悄离去,吩咐丫鬟去请姑娘回来。

丫鬟熟门熟路到了崔府,崔夫人正留许锦在这边用饭呢。

“不了,我爹爹回来了,我要陪他吃饭去,等爹爹走了,我再来伯母家讨饭吃,到时候伯母别赶我啊!”许锦笑嘻嘻跟崔夫人耍嘴皮子。

“你啊你,油嘴滑舌的,真不知跟谁学的!”崔夫人被她逗得笑弯了眼,陪崔筱一起送她出门,其实也是喜欢小白狗,想多看两眼。见许锦进了许家大门女儿还欣羡地望着那边,她痛快道:“好了,明个儿咱们进城去,娘也给你买一只!”

“娘真好!”饶是崔筱再乖巧,还是高兴地扑到了崔夫人怀里。

许家,跟崔筱炫耀完自己的宝贝狗,许锦特别开心,脚步轻快地去了上房。那里晚饭已经备好,父母正轻声说着话,丫鬟端水过来伺候她洗手,平静又温馨。

她喜欢这样的家。

她在父母中间落座,小白狗停在她脚边,一家三口说了会儿话便开饭了。

许攸给女儿夹她最爱吃的清蒸鱼。虽不是亲生,到底是从小看到大的,长得又像她娘,他是真的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照顾。

“爹爹真好!”许锦开心地笑,又道:“爹爹别只想着我,你也给娘夹点吧,要不娘该吃醋了!”

“吃你的饭吧,什么都堵不住你嘴。”江氏脸上发热,睨了女儿一眼。

许锦嘿嘿笑,一点都不怕,只朝父亲眨眼睛。

许攸踟蹰片刻,舀了一小勺凉拌豆腐给江氏,用笑容掩饰心头紧张:“阿锦有命,我可不敢不从。”天热的时候,她就爱吃凉的。

“你就惯着她吧,惯出一身娇纵脾气,小心将来嫁不出去。”江氏眼睛瞪着女儿,嘴里也说着不满的话,却还是端碗接了。除了女儿挑唆,他从不主动做出亲昵之举,现在他做了,她就不好拒绝。

许锦跟父亲撒娇:“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娘不稀罕我,爹爹养我一辈子,是不是?”

许攸刚想点头,却收到江氏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递出来的嗔怪眼风,便咳了声,“好了,你娘也没错,姑娘家还是端庄点好。”心里跟吃了蜜一样甜。

许锦看看眉目传情的父母,假装生气道:“哼,你们俩是一伙的,我不理你们了!”

没过一会儿又自己笑了起来,分别给父母夹他们爱吃的菜。

饭后许攸起身,故意逗她:“我去看祁景,阿锦陪我一起去?”

“啊,我好困啊,爹爹你自己去吧!”许锦才不想见祁景,抱起小白狗溜之大吉,与其浪费功夫去看讨厌的人,还不如好好给小白狗想个名字呢。

许攸摇头失笑,接过江氏递过来的礼,去了祁家。

殊不知早在得知他回来的消息时,有人就在等着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许锦身世不会有大狗血的,写父母这段,就是想说明青梅竹马也会有不同结局,感情这种事,需要珍惜,否则错过了就是一辈子。

哈哈,明天咱们男主要抢狗啦,许锦做好准备!

☆、气人

红日西垂,晚风微凉。

祁老爷子正在花园里散步,得知许攸登门,便弃了园中暮景转身往回走。见面后,许攸想跟他道歉,祁老爷子开口就把话拐到了上次的棋局上,还强拉着许攸下了一盘。两刻钟后,许攸看看外面天色,提出去探望祁景,祁老爷子不好再拦,领他去了。

“祁景,你许伯父看你来了。”跨进门口,祁老爷子大声道。

里屋祁景坐了起来,用眼神示意贴身小厮长顺去挑帘迎客,他则背靠炕头大迎枕,沉默地望着内室门口。少年额头系白纱,面上是虚弱的白,眼里却多了原身不曾有的内敛沉静。等二人进来,祁景在心里练了一遍,开口道:“祖父,伯父。”声音暗哑,倒显得他有些可怜。

这是伤后他第一次说话。

祁老爷子脸上终于好看了些,“总算还知道点规矩。”

“阿景一直都很知礼。”许攸替祁景说话,走到炕沿前,关切地问道:“头上还疼不?都怪阿锦太淘气,回去伯父一定好好训她……”

“是我,错了,不怪她。”不同于吃饭走路等动作,对于这种完全陌生的言语,哪怕已经能完全听懂,祁景到底还是不太熟练,四个字都说得结巴晦涩,只得低头掩饰。幸好,那个小姑娘每次在大人面前认错都会低头,现在他低头应该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殊不知他这般主动认错,是原身从来不曾有过的举动。许攸和祁老爷子都愣住了,还是许攸最先反应过来,笑道:“好好,你跟阿锦都知道错了,那以后都乖点,别再吵架就行了。你先好好养伤,初六那日到伯父家做客,我让厨房做你最爱吃的狮子头。”每逢喜庆日子,交好的邻里都会互相宴请,三家统共就这几个孩子,大人们多少都记得他们爱吃什么,而端午学堂放两日假,那时候祁景的伤也能好得差不多了。

见两人没有怀疑自己,祁景暗暗松口气,点头敷衍。

都是男人,问完伤情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许攸起身告辞。

祁景目送他往外走,在许攸快要出门时,犹豫开口,“伯父……”

许攸回头看他,“怎么了?”

祁景顿了顿,垂眸道:“狗,阿锦,我想……”

“你这小子,怎么摔个跟头摔成结巴了?”听他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好,祁老爷子皱眉斥道。臭小子,会说话偏偏不肯说,现在说了又不好好说,是准备这样跟他赌气吗!

话被打断,祁景看看老爷子,不吭声了。

许攸拦住怒气冲冲的祁老爷子,笑着问他:“想看阿锦新养的狗?”

祁景颔首,“想。”垂眸掩饰听到“养”字时眼中浮起的愤怒。他知道许家父女都没有恶意,但那是他的身体,他无法容忍他们像对待普通家狗一样对待他。

许攸随口应道:“行,明日伯父让阿锦带过来给你瞧瞧,是只小白狗,挺好看的。”在他眼里,只比女儿大三岁的祁景也是个孩子,小孩子,自然喜欢猫狗这种东西。

“多谢,伯父。”祁景干巴巴道谢。

许攸笑笑,转身走了。

门帘落下,祁景扭头,视线投向窗外,暗暗期待明日碰到真正的身体后就能回去。这里束手束脚,他不习惯,也不想继续强迫自己去适应。

前院,祁老爷子虽然生气长孙说话结结巴巴,心里还是关心他的,送完许攸便吩咐管家再去请郎中过来,生怕祁景落下口疾。待郎中再三表明大少爷没事时,祁老爷子胸口那股担忧顿时转成熊熊怒火,认定祁景是故意跟他耍气呢,好在祁老太太自有办法对付他 ,帮祁景避过了一劫。

且说许攸在祁家做客时,王嬷嬷正在跟江氏说悄悄话。

“夫人啊,明儿个是初一,初五就是姑娘十岁生辰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王嬷嬷轻轻摸着江氏的头发,满脸心疼。这是她奶大的孩子,她亲眼看她苦了这么多年,看她为了一个混账白白耽误了一个女人最美的时光,简直比一刀戳在身上还要难受。“夫人,好好跟姑爷过吧,姑爷对你的心,是真的不能再真了……”

江氏扭过头,“您又不是他肚里的虫,怎么就知道他真心了?他是什么人您还不清楚吗?兴许他只想守约呢,那种事,您让我如何开口?我又不是当年的黄花大闺女了,不值得谁稀罕……”不管在外人面前如何端庄,在待她如亲生女儿的长辈面前,江氏免不得露出几分小女儿姿态。

王嬷嬷活了大半辈子,何等人精,一听江氏没有直言反对,反而妄自菲薄起来,心里就乐开了花。

只有上心了,才会忐忑配不配得上的问题。

“胡说!”她轻轻捏了捏江氏细腻滑嫩的脸颊,“你才二十八,不是嬷嬷自夸,就是寻常十五六的小姑娘也比不了你!罢了,既然你羞于开口,那就听嬷嬷的,今晚屋里只放一床被子,另一床放在柜子里,姑爷不傻,看姑爷如何做吧!”说完也不等江氏开口,王嬷嬷就把人推出去了,然后笑眯眯将铺好的一床被子重新放回柜里。放好了,她将江氏拉去许锦屋里说话。

许攸回来,从下人口中得知江氏在女儿房里,本想过去陪母女二人说说话的,转瞬想到最近几年两人为了避免尴尬从来没有同时歇下过,或许这次她也是故意躲着他,便自己回了屋。进屋见炕上只有一床被子,只当江氏忘了,还没来得及把他的那床拿出来,就去柜子里翻,果然瞧见了。他习以为常,将被子铺到东炕头,脱了外衫,穿着中衣躺进去,面朝墙而睡。

王嬷嬷一直留意着他的动静,得知许攸回房了,便把江氏往回撵。江氏心中紧张,也不知该盼许攸如何做,赖着不肯走。彼时玩闹一天的许锦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了,迷迷糊糊问母亲为何还不回去,江氏无奈,只好在王嬷嬷的撺掇下慢吞吞往回走。

走到屋门口,江氏在门外苦苦挣扎,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跨了进去。

屋里静悄悄的,炕头是熟悉的情形。

所有紧张不安最终化成唇畔自嘲一笑,江氏熄了灯,像以前那样钻进被窝默默褪去外衫,闭上眼睛,哪怕睡不着,也躺着一动不动。

黑暗里,夫妻俩谁也不知对方是否真的睡了。

屋檐下,王嬷嬷等了会儿听不见动静,略一思忖,便知道差错出在哪里了。

她怎么忘了,若姑爷真能借口只有一床被子就钻夫人被窝,两口子早不用耽误到今天了!

唉,都是傻的,夫人当初少不更事随口许下约定,姑爷呢,这也太守规矩了……

明日,再想想办法吧。

~

每次父亲回家,许锦都起的特别早。

今天也是,她早早起来直奔上房,后面大白颠颠地跟着她。

大白,是许锦给小白狗起的名字,她希望它平平安安长成一条大白狗,一直陪着她。

江氏去前院了,许攸在后院散步,许锦跑过去,迫不及待地将自己起的好名字讲给父亲听。

女儿高兴,许攸自然夸好,顺势提道:“阿锦啊,爹知道祁景受伤不怪你,可现在他已经知错了,还伤得不能下地,挺可怜的是不是?”

“他可不可怜跟我有什么关系?”许锦伸手逗狗,大白伸直上半身用前腿够她。

许攸咳了咳,“这个,昨天爹去看他,祁景认错了,说想跟你和好,还请你带大白过去找他玩。阿锦,爹已经替你答应了,一会儿吃完饭你去陪他待一会儿?”两个孩子慢慢大了,若还是像小时候那样胡闹吵架,他是真的担心,这次祁景幸运没出事,下次呢?

许锦不可置信地抬头,对上父亲期待的目光,急道:“爹爹你别上他的当!他在你们面前惯会装老实,背地里其实可坏了,像这次,他哪是真心认错啊,他就是想跟我抢大白呢!你不知道,那天他摔得脑袋都流血了还要跟我抢,哼,反正我不去!”

“小点声。”许攸安抚地摸摸她脑袋,好言好语道:“爹也知道祁景总是欺负你,不过这次爹看出来了,他是真的改了。阿锦,祁景现在说话都有些结巴,就算是为了让你祁爷爷祁奶奶早点安心,你就过去陪他解解闷吧。你怕他跟你抢狗,可大白已经是你的了,祁景怎么敢抢?他真抢了,你祁爷爷祁奶奶第一个替你做主,是不是?”

这倒是真的。

许锦眨眨眼睛,“他真的变成结巴了?”这是她最好奇的。

“反正昨天说话只能两个字两个字说,也不知今天好了没。”许攸担忧道,想了想,下了决定,“饭后你跟爹一块儿过去,阿锦听话,你跟祁景和好了,明天爹才能安心回县城。”

“爹爹……”许锦不舍地靠在父亲身上,乖乖道:“好吧,我听爹爹的话。”父亲就在家里待一天,她不想让父亲操心。

“真乖。”许攸欣慰地笑,女儿虽然淘气,跟她讲道理时她还是很懂事的。

祁家。

今日祁景感觉好多了,头没有那么昏沉,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等祁老太太陪他用完早饭出去后,他掀开被子准备起来。

“少爷,您还有伤,老太太叮嘱过……”一直守在炕沿边上的长顺连忙阻拦,只是手还没搭在少爷肩头,突然对上少爷幽幽的眼眸,里面没有熟悉的阴戾,却更让他头皮发麻。他已经习惯对付脾气阴晴不定的少爷了,如今少爷收敛一切情绪,他看不透,看不透,心中更加没底。

祁景沉默不语,动作可没停,在长顺犹豫的时候,他已经站到了地上。长顺还想小声劝两句,祁景突然伸开双臂,“更衣。”声音低沉平静,不似少年人。

长顺莫名就不敢再劝了,迅速从柜子里翻出一身衣裳,替少爷穿上。

祁景盯着他的动作,等长顺穿完,他走向远处的镜子。

他知道,这个少年长得很像他,可他还是想亲眼确定一下。

镜子里出现了一张有些苍白的脸庞,跟他在湖边喝水时水面映出来的面孔真的很像。

除了,脑袋上少了两只耳朵,还有……

祁景咧嘴,露出两排整齐牙齿,他看了看,重新抿紧双唇,对这样并不锋利的牙齿很不满意。

丢下兀自发愣的小厮,祁景沉着脸慢慢往外走,目光扫过周围物事,一一跟原身的记忆重合。

外面晨光明媚,花坛里开着好看的花,祁景扫了一眼,没有多做停留,继续往前走,不想快要拐到前院时,前面忽然拐过来几道身影,为首的正是祁老太太跟那个小姑娘。祁老太太牵着她手,面带笑容,那个小姑娘也笑得眉眼弯弯,只是在看到他时,笑脸立即垮了下来,那张小嘴儿也悄悄撇了撇。

祁景看向她身后,除了两家的丫鬟,并没有……

念头未落,一道熟悉身影忽从花坛里跳了出来,颠颠地朝那个小姑娘跑去,嘴里还叼着一片红艳花瓣,跟满身雪白毛色极不相称。

祁景无论如何都没料到这种情景,僵在当场忘了反应。震惊之际,他看见“他”抬起前腿扒在小姑娘腿上,还未变长的短小尾巴晃来晃去,而小姑娘得意地瞥他一眼,蹲下去亲昵地摸“他”脑袋,嘴里唤着“大白……”

大白……

祁景额头青筋直跳,既为“他”太类似家狗的表现,又为这个连他都觉得很烂的名字。

这个小姑娘,果然很会气人。

作者有话要说:祁景不要生阿锦的气嘛,因为大白是我起的,哈哈,来咬我啊~~~~~

☆、哭了

“大白,这花是送给我的吗?”许锦半蹲下去,高兴地将手伸到大白下巴前。

果然,大白立马将花瓣放到她手心,跟着舔舔她手指,抬头看她,小尾巴晃来晃去。

“真好,呐,给你戴上吧。”自家狗这么喜欢自己,许锦开心极了,笑着将花瓣放在大白脑顶。红嫩花瓣落在雪白毛发上,既像雪地里的梅,又像胖娃娃额头点的红点,很是喜人。不过大白不知是好奇还是不习惯,拨棱拨棱脑袋就把花瓣甩到了地上,重新叼起来给她。

许锦玩性大起,准备将花瓣放到它背上。

看得祁景心头窜起熊熊怒火,若非对方是个天真的孩子,若不是还有一丝理智,他恨不得……

祁老太太瞧出长孙脸色不对,心中奇怪,嘴上和蔼笑道:“这小子,你不是说想跟阿锦玩吗,现在阿锦领着大白找你来了,你出来迎接,怎么跟个木头似的不说话?”其实十三岁的少年,不算小了,只是长孙向来顽皮不懂事,如今又大病初愈,老太太话里不免多了几分哄小孩儿的味道。

说话,说什么?

祁景阴沉沉盯着许锦,脚下已经自作主张朝她走去。

他眼神太怪异,许锦被他看得发慌,抱起大白躲到祁老太太身后,“祁奶奶,祁景好像不愿意跟我玩,那我走了啊。”她本就不情愿来,眼下祁景这种态度,许锦只想马上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