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路过时会看她一眼,然后很快走开。

没人愿意首先靠近角落里,那一座看上去严肃无比的胖山。

霍免小朋友缩得紧紧的、结实圆厚的肩膀,随着周围的欢声笑语渐渐地耷拉了下来。

尤谙是第一个跟她讲话的孩子。

“我认得你的名字。”

小小的、弱弱的,很好听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

霍免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到一个短发女孩站得离她很近。

她的脸蛋尖尖的,五官非常精致漂亮。

左眼的眼角有一颗淡色泪痣,洁净的皮肤白得像雪。

女孩垂着睫,指向霍免座位姓名牌上的第二个字。

“兔?”她轻声念道。

咬字极其温柔,好似怕那一个字说重了会化掉。

女孩抬眼看向她。

霍免偷偷看她的举动,被抓了个正着。

“你是兔子吗?”

微微弯起眼,她冲她笑,忧郁的泪痣瞬间变得快乐又鲜活。

霍强和陈爱娴教霍免说了一个晚上的:我叫霍免,取意祸免,爸爸妈妈希望我免受灾祸、没病没难,一生大吉大利……霍免全都忘记了。

兔子?

她不是兔子。

不叫兔子、不像兔子,从来没人用“兔子”形容她……那样可爱的词汇呀,哪里适合她?

可是,试问哪个女孩不想当兔子呢?

在短发女孩善良柔软的目光中,霍免傻傻地点了点头。

于是,她成为尤谙的兔子。

霍免心里多得意呀!

她牵着尤白嫩乎乎的小手,扫了一眼班上,感觉她的朋友比班里其他人都好看。

其他小朋友全是灰扑扑的普通地瓜,她的朋友在她心里,是一根与众不同的白萝卜。——兔子最喜欢萝卜嘛。

后来的一天,霍免和尤谙一起去上厕所,才终于得知了她的这个朋友不是女孩。

彼时她已经习惯保护她认为比她弱小的尤谙,即便他是男生,他们的相处模式也没有变化。

等霍免再大一点,她的名字在车队宿舍愈发出名。

大人评价霍免:那个女娃娃,比男孩子还皮。

她带着尤谙,在车队的小孩堆里,靠一对拳头横走四方。

比她小的孩子怕她,比她大几岁的孩子也怕她;尤谙和霍免的地位是一样的,谁敢惹尤谙,必定要做好第二天被霍免按在地上暴揍的觉悟。

一部分小朋友认为尤谙比霍免还要恐怖。

因为每当霍免打架打得辫子散乱,张牙舞爪地去狠挠敌方的脸时,一旁的尤谙还能面不改色地,温温柔柔喊她——“兔子、兔子”……这多恐怖啊。

所幸一道降一道,打遍车队无敌手的霍免毕竟是一个幼稚园小屁孩。别人的小朋友被霍免欺负了,等霍免回家,她会被她的爸妈“欺负”。

每周不定时播出的,霍免父母混合双打之“霍免你这个死崽子”节目,一整个楼都能收听得到。

“霍免你个死崽子!停下来!再跑我打断你的狗腿!给我去跟xx家的小孩道歉!!听到没有!!!”

家里小,没处躲,霍免一看到家长抄起熟悉的不锈钢衣架,就条件性反射地拔腿往走廊上溜。

霍免打架厉害的一个很大缘由是,她超级怕疼;怕得她不愿意让自己受到一点伤,所以她出拳踢腿足够狠,次次争取第一击之后就让对手毫无还手之力。

怕疼同样导致,衣架还没打到她的屁股上,霍免就开始哇哇大叫地满楼乱窜。

她一边跑,一边嘴里声嘶力竭地忏悔:我再也不敢了!不要打了,再原谅我一次吧!

语气中情感之充沛,仿佛她已经被打过了,真的决定重新做人,有时连她爸妈也被她弄得混乱。

猪存钱罐是尤谙送给霍免的七岁生日礼物。

“等攒够钱了,我们私奔!”

六岁尤谙捏紧拳头,望着七岁霍免,他的目光笃定。

在此之前,他已经说服了她,长大以后他们俩要结婚。

“你看你,这么懒,记性又差;而我勤劳,脑子也好用,我们是不是很互补?所以你要一辈子喜欢我,跟我在一起,我们俩才会都获得幸福。”

被说服结婚时,霍免觉得自己好像被尤谙骂了。

但是她仔细一想,尤谙说的全是事实啊,她的确是他讲的那样。

果然尤谙的脑子很好用啊!他还用了互补这样厉害的词语。互补就是那种……拼图游戏里一个凹、一个凸的图形,它们拼在一起了就能得到一百分,上次尤谙解释过的。

霍免喜欢得到一百分,也喜欢和尤谙在一起玩,所以她飞快答应了要和尤谙结婚。

私奔这个词,是他们俩周末看电视剧一起学的。

霍免不太记得什么意思了,所以尤谙把猪猪存钱罐交到她手上时,她正在非常努力的回忆,因此没有立刻答复他的话。

尤谙以为霍免的不回答是因为犹豫,他马上对她进行强有力的说服。

“我们私奔后,你再也不会被你爸妈打了。”

每次霍免被打,尤谙都在为她担心。

她跑过走廊时,他在窗边默默看着,暗地里不知道哭湿了多少条手帕。

——不会被打!

——屁股不会痛了!

一听有这等好事,霍免抛去纠结的词汇,相当豪迈地一口答应了。

“好的!存满了我们私奔!”

后来……

后来,忽然有一天,尤谙不见了。

起初他没来上课,霍免以为他生病了。

从幼儿园回来,她迫不及待跑去他家探望他。

霍免没有见到尤谙。

尤谙妈妈说他被接到奶奶家了,暂时不会回来。

然后的第二天、第三天,第三个星期……第二个月。

连他们一起养的小鸟和小鱼,也跟随尤谙一起离开。

它们在每个新一天的早晨,一只接着一只不告而别。

霍免憋了一肚子要跟尤谙说。

她字认得少,没法写纸条一一记录。

憋的许多话,憋着憋着太久了,逐渐忘掉。

尤谙是霍免最好的朋友。

尤谙走了,没有人跟霍免一起去幼儿园,没有人跟她玩。

孤身一人的霍免遇到了她长期被父母教育的,那种骗小孩、拐卖小孩,遇到一定要远离的变态。

英俊的成年男人,身形如同一座崔嵬的高山。

看他时,霍免需要吃力地仰头。

男人的衣摆在她颊边映下阴影。

在阴影下害怕地吸吸鼻子,霍免闻到他身上可怖的血腥气。

这一天,男人两次缠住了她。

他给她好吃的,他不断想和她有肢体接触,他骗她,他说——他说他是尤谙。

学了几年的跆拳道派上真正的用场,霍免最终摆脱男人,甩着眼泪花跑回了自己家。

而真正关于尤谙的消息……没有。

之后尤谙还是不在家里,不来上学。

直到她家从车队搬走,霍免没有机会见到他。

没机会跟他告别,没机会跟他商谈私奔的后续长期计划。

再之后过了很多年。

这时间久得,连听到“尤谙”,霍免都要稍稍想一下,才能想起这个人是谁。

她的记性真的太差。

他当时就知道的呀。

※、猎物

见霍免天黑透才拎着水桶回来,陈爱娴有点奇怪地问了一句:“怎么洗了这么久?”

霍免冲她摇摇头,没说话回了里屋。

看到的东西和她回忆起的事情加到一起,脑子更乱了。

她望着手心里的银色钥匙,觉得那应该是个很重要的东西……至少曾经它是。

霍免想到尤谙的死。

陌生男人有尤谙家的钥匙,男人来找过她,他求她用钥匙去救自己。

且男人自称是尤谙,那么他的意思就是——让她去救尤谙?

他的请求是真的吗?他是坏人还是好人呢?

如果是好人,为什么说出“他是尤谙”这种不像样的谎话?是坏人的话,他来找她的目的何在?

正确答案无从得知。

未免钥匙被她不慎弄丢,霍免找了个绳子把它串起来。

夜渐渐深了。

睡在外间的霍强和陈爱娴已经发出此起彼伏的鼾声,完全进到香甜的梦境。

霍免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小吊扇不起作用,被窝里又热又闷。

穿好拖鞋爬下床,她把窗户完全地敞开,给房间灌进新鲜空气。

夏夜的晚风清凉,倚着窗边还是很舒服的。

做了几次深呼吸,霍免心里的烦闷好像稍稍散去了一些。

就在她准备回到小床,再继续培养一下睡意时,关窗户的手顿在了半空中。

她看见家楼下有一抹的亮光。

定睛一看,微弱的光源不似行人的车灯,像是手电筒。

目光随着亮光移动,霍免情不自禁感到困惑。

橙色的小光束正缓慢却坚定地,靠近她所在的这栋楼。

——这栋位置偏僻、荒废许久,除了他们家,再没有别的住户的楼。

是什么人?

这么晚了,来干什么?

霍免咽了咽口水。

她脑中浮现出,尤谙家窗户上的那道很新的指痕。

指痕……能进到尤谙家的……

或许是,当年的那个陌生男人,旧地重返了?

心脏忽忽地跳得很快,她迅速兴奋起来。

原先以为再也解不开的谜团,突然有了证实的机会。

因着这个她认为机率不小的可能性,霍免决定,她要出去看看。

抓起家门钥匙,顺带把串银色钥匙的绳子也攥进手中。

拎起拖鞋,霍免蹑手蹑脚打开她的房门。

父母睡得很沉。

霍免听着她妈的磨牙声,屏住呼吸、猫着腰,一步一步走出外间,最后一步是开门。

“吱呀——”老化的铁门无可避免地发出极大的噪声。

如雷的呼噜声一下子停了。

霍免缩着脚趾,保持开门的静止姿势,僵硬地侧耳聆听房里的动静。

大约过了十几秒,中断的呼噜声再度轰轰烈烈地响起。

顺利将家门关好,走廊上的霍免终于能够喘气了。

她哼哧哼哧地擦掉刚出的一层薄汗,一边用目光搜寻楼下的手电筒光线。

真奇怪……

那光并没有进到楼里,而是围着这栋建筑绕圈圈。

霍免眼睛一眨不眨地等待它靠近,它却进到一个她视线的死角,导致她再也无法追踪它的去向。

怎么了?有什么情况?

她等得很急,怕把人跟丢了,于是轻手轻脚地下楼,想更近一点去看到来人的相貌和每步的行动。

这三楼下得很顺利,当霍免到达一层时,她再次看到那抹橙光。

看光的方向,它好像要去水井那边。

傍晚霍免洗澡的淋浴房,就在那个方向的。

感知到来者很可能是个女人,因为霍免听到了高跟鞋的声音。

“哒哒、哒哒。”

走路的步子不徐不缓。

细跟踩在水泥地上,并不算响,只是□□静的环境将它放大了。

可惜这里没有路灯。

仅凭霍免适应了黑暗的视力,仍旧无法瞥见月光下那人的真容。

淋浴房、深夜、高跟鞋、女人,这几个词汇组合起来便是非常传统的鬼故事。

霍免在自己跟出一段距离后,忽然意识到前方未知的东西和四周黑漆漆的环境组合到一起,相当渗人。

风声呼呼地略过耳边。

她错觉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她身旁游走,或许下一秒会有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或者她的脚踝会被扯住,令她动弹不得。

莫测的夜色,让一切细微的风吹草动变得前所未有的敏感。霍免甚至开始犹豫,她是不是回家比较好——如果那人和她想知道的事情无关,她继续跟着是没有必要的。

而就在这时,手电筒的光行至一处,停止不动。

不是淋浴房,甚至没有到达水井,它停在车队的仓库前。

霍免惊诧地发现了另一道光。

是烛光。

仓库门前的地板上,点着一根白色的蜡烛。

借由光线,她终于看清了前面那个人的背影。

长波浪卷、细细的高跟鞋,绣着大花朵的黑色连衣裙包裹着窈窕的身材。

那该是一个成熟性感,又美艳的女人。

接下来的一幕,诡异到了极点。

仓库的大门由内打开,里面黑洞洞的,如一个张开嘴的深渊。

女人的细跟发出轻轻的“咔哒”声,不知是她脚步的动摇,还是她没有站稳。

霍免很确定,她没有看见女人迈开脚步,走动哪怕是一步。

她被那深不见底的浓郁黑暗,一瞬间,吸进去了。

烛光熄灭。

最后的光直直坠落,磕到水泥地……

手电筒摔得四分五裂。

霍免紧紧捂住嘴,原地蹲下。

后背浮出一层鸡皮疙瘩,她黏腻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刚刚的那是什么?

仓库门尚未合上。

张大着的黑暗,欢迎来客。

霍免绷紧全身的力气,瞪圆眼睛地盯住它。

说来残忍,她在等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