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能让她判断情况,从而行动。
——交谈声、走路声,呼救声……
——哪怕那是一声女人受到攻击的惨叫。
可是,什么声音都没有。
安安静静,天地间唯一存在的,是她轻到不能再轻的呼吸。
这么的静,静得仿佛,那个打着手电筒的女人根本没有来过。
仓库……
怎么是仓库啊?仓库里能做啥?
仓库是车队内最大的一处空间,从前的存货卸货都在这儿,把整个车队的货车停进去都不是问题。
空间大,没有被利用的区域也多。于是小楼的住户们规划出仓库的一小部分,做每家每户的杂物间。
如今,运货公司倒闭,人们搬走,仓库中能有什么稀罕的东西?
靠着霍免贫瘠的想象力,她根本想象不出里面的状况。
她蹲得腿都麻了!!
霍免分析了一下她怕的是什么——主要是,那个女人消失得太诡异了。
咬咬牙,她想:我算了,干脆过去看一眼吧!
看到那个女人在里面的话,不管女人在干什么,她都不再继续探寻,马上拔腿回家!!
给自己定下目标要去做这件事后,霍免的害怕反而减轻了。
她站起来,锤了锤发麻的小腿,缓步走向仓库的门。
不知是不是由于手脚发虚,越靠近仓库,越觉得冷。
霍免忘记一件事。
没有光。
仓库内,连最低程度的月光都消失了。
既然没有光,她又如何能看得见呢?
伸出的手朝暗处摸索……
猎物,被抓住了。
五指被精确地扣上,它就站在她的对面。
十指相贴时,刺骨冰凉。
尚未回过神,已被扯着往前重重一带,她彻底地堕入黑暗中。
血。
血的味道。
到处都是血的味道。
那一瞬间救了霍免的,大约是求生的本能。
童年的无数次预演,造就她的精准。
蓄满力量的抬腿,踢中对方。
一刹那的空档,她成功挣开它的手。
霍免离仓库门,实际上只有半步。
惨淡的月色并未将她救赎,里面的东西追出来了。
她往后退,它也跟着迈进月光中。
巨大的块头,周身湿漉的黑。
它佝偻着背,长长的发丝一缕一缕地往下滴血水。
液体滴滴答答,砸到水泥地上,溅出朵朵乌黑的血花。
一只彻头彻尾的魔鬼……
下一秒霍免知道了女人没有呼救的原因。
来不及的。
力量极大的手捏住她的脖子,只再不费吹灰之力地一扭,她就会断气。
……预想之中的疼痛没有降临。
它惊惧地松开手。
浑身肉眼可见地颤抖起来,仿佛遇见了天敌。
她的脖子系着一条绳子。
绳子连接着一把银色钥匙。
是那把,银色的钥匙。
※、伙伴
怪物是一只以人类为食的怪物。
从前还没成为怪物的时候,它叫尤谙。
尤谙短暂的七岁人生里,遇到过一个很好的人,她叫霍免。
如果脑海深处存在一段记忆,能让尤谙回想起他曾经作为人类的部分,那段记忆的名字就是霍免。
认识霍免以前,尤谙没有朋友。
男生女相,尤谙的样貌比女孩子更漂亮。
男孩们不愿意跟他玩,女孩也一样。
车队里的小孩欺负他,骂他不男不女。尤谙忍耐委屈,不招惹他们,沉默却引发更大的暴力。尤谙被欺负哭了,他们嘻嘻笑他果然是女孩子,那么爱哭。
最严重的一次,几个年长的孩子围住他——他们不信他是男的,要脱他裤子证实。
再然后他被欺凌的范围,甚至延伸到了成人。
霍免是因为幼儿园猥.亵事件去学的跆拳道,而尤谙是事件的被害者……
是霍免的到来,将这一切改变了。
最初霍免也以为尤谙是女孩。
她跟他玩得好,当他是比自己小的妹妹来照顾,常常从家里偷偷带东西到幼儿园给他吃。
他们的幼儿园,午睡的时候。
看到管小孩的阿姨走开,霍免便跨过铁架床之间的缝隙,做贼似地往他被子里塞吃的。
柿子饼、小鱼干;一次是青芒果,她从操场摘的,酸得他直吐舌头。
天气晴朗的日子里,尤谙抬眼便能望见粉蓝色的无垠天空,转身是霍免胖乎乎的脸。
她总是比他先睡着。
于是尤谙悄悄地把手伸进她被窝,小心翼翼牵住她胖乎乎的手。
她让他感知到生命的美好与鲜活。
小班开学许多个星期后,霍免才知道尤谙是男孩子。之所以耗费比较久的时间,是因为尤谙从不在幼儿园上厕所。
就算他憋尿憋得满脸通红,也绝对不去。
这和不想让霍免知道他是男孩子无关。
即便是后来,霍免不介意她有一个男生的朋友,照样跟他很好,尤谙还是不要上厕所。
“你是不是不敢一个人去嘘嘘,那我带你去?”
看见尤谙忍得很辛苦,霍免怕他会尿裤子,所以主动提出要陪他。
有霍免的话,就像有了一道护身符。尤谙开心了一瞬,表情立刻又黯淡。
“可是……我不是女孩子。”他虽然长得像女孩,但他不能和霍免去女孩的厕所。
“知道呀!”
霍免笑容爽朗,用她直直的脑筋,飞速解决了尤谙的顾虑:“我带你去上男厕所。”
她带着他冲进男厕所,把里面的男孩子吓得鸡飞狗跳。
尤谙上厕所的时候,霍免背对着他,门神似的帮他守着。
看着霍免的背影,尤谙又想哭了。
和之前被欺负时的哭完全不一样,他觉得霍免太好了。
尤谙想和霍免结婚。
他想着,等他长大以后,要把他拥有的最好的,都给霍免。
他会像她保护他那样,勇敢地挡在她面前。
上幼儿园小班的尤谙,没有什么能送霍免的。
尤谙家的条件不好。平时为了省钱,他爸送货时,会偷很少一点货物回家,自家吃自家用。
他家的东西来历不好,父母千叮咛万嘱咐,不让尤谙跟认识的小朋友乱说,以免传话传得单位里的人知道。
尤谙不想把不好东西给霍免。
他两手空空,她带给他的柿子饼却越来越多。
尤谙怀疑,是不是霍免家每次吃柿子饼,她都故意不吃,全部带到幼儿园送他。
的确是那样的。
早晨一来,她跟他问好。
手握到一起时,尤谙觉得掌心有什么硌硌的东西。
霍免松开手,在他手里留下一块柿子饼。
圆圆的脸上挂着笑,她快乐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
至于为什么是柿子饼……霍免最喜欢吃柿子饼呀!
那是她觉得,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
尤谙忍不住把他兜里的散装奶糖掏出来。
他满心忐忑地捧着,觉得那配不上给霍免……万一她问糖果是哪里来的,他要怎么说?
霍免没有问。
她笑得好开心,两颊开心得红扑扑的。
第一次尤谙送她的东西,她一直放到下午,奶糖被她捏得化了,她才舍得吃掉。
……尤谙将他家里的零食搬空一样地,全全部部都运输给霍免。
从自卑,到完全敞开家门。
他见她喜欢,给予的想法充斥脑海。大晚上他会坐在家里,面对一众家具,思考还有什么能给的。
乃至,尤谙病态地开始期待,他爸爸快一点、多一点把“偷来”的东西带回家,这样他又有东西能去讨好霍免。
有一次,厂里分配了一个比较罕见的单子给尤谙他爸。
货主出了丰厚价钱,让他把运的东西丢到郊外,挖坑埋掉。
尤子健以前处理过一次类似的业务,心想说,那可能是过期的东西或者厂里不要的废物。
有的大工厂对做工要求严格,有稍微的瑕疵就将货物处理了。实际上那些处理品也不是完全不能用,过期的食品或许烹煮一下,还是可以吃的。
抱着这样的想法,尤子健傍晚把车开回了车队,想到仓库看一眼送的是什么。
如果的确是要扔的东西、没法拿回家的,他再开去郊外,也不迟。
尤谙他妈抓了好几个购物袋塞到尤谙怀里,让尤谙跟自己一起下楼。
这次跟以前不一样,可能能拿的东西很多。
正是晚饭的时间,楼里吵吵闹闹。有的人家里在炒菜、有的人已经开饭,有的人趁淋浴房没人排队,先去把澡洗了。
尤谙走路走得很快,他答应霍免晚饭后一起去喂他们养的小宠物,如果能带一些好吃的去找她就好了。
等了几分钟,母子等到尤子健的车进来。
这个时间点外面没人,车丝毫没有惹人注目地开进了车队仓库。
对于小小个子的尤谙来说,他爸爸的货车是一个铁皮的庞然大物。
车轮子又高又大,缓缓地倒进他家的杂货间。
尤子健熄了火,从车上下来。
少了发动机的声音,仓库里瞬时间变得静悄悄的。
“孩子妈,过来帮忙。”
尤子健招招手,林翠连忙快步走了过去。
尤谙跟在父母后面。
他仰头,望着铁皮大卡车的门被他爸爸拉开。
里头放着一个半人高的木箱子。
它隐没在浑浊的黑色中,看上去有几分神秘。
与货车的内部空间相比,它不算太大。
即便是这样,两夫妻合力把木箱子搬下来,仍旧费了一番功夫。
“挺重的啊,里面什么东西?”林翠擦着额头上的汗,气喘吁吁地说。
“不知道。”尤子健也喘得厉害。
平复呼吸后,两人看向木箱子的外包装。
林翠在箱子左下角的角落里找到商标——城南食品厂天然蜂蜜。
“蜂蜜好啊!”林翠看着那行字喜笑颜开:“蜂蜜放几十年都放不坏,而且有时泡水喝,喝了对身体好。”
“是啊,蜂蜜的话保质期很久的,我开了箱子看看有没有变味。”
尤子健弯下腰,摆弄木箱子上面的挂锁。
“你说这食品厂的人也是有毛病,蜂蜜锁那么紧干什么?”
他没有准备开锁的工具,拿脚重重踹了锁几下,没有踹开。
“能开吗?” 林翠担忧地问。
“能开,这种锁很好开的,拿棍子狠砸一下就开了。”
尤子健直起身,打算暂时放弃:“看来要回家准备棍子了。明天一早我要运货,等明晚我带工具下来撬锁。”
一旁听着的尤谙觉得有些失望:要到明晚啊,那他就要等后天才能给霍免了……
吃完晚饭,霍免来找尤谙玩。
他们的小宠物被养在他们的秘密基地,位于仓库的背面,靠近鸡棚。
他们用稻草围出一小小块地方。每天都约定好,偷偷来喂这些小生命。
鱼是儿童节的时候,尤谙通过智力比赛赢到的。
明明老师给的奖品,但尤谙家里却不让他养。林翠说家里地方太小,摆不了鱼缸,让尤谙把它们放生。
小鸟是霍免捡到的,它掉落在小楼前的槐树下。
尤谙推测,小鸟因为翅膀不够强壮,被鸟窝里的其他大鸟排挤,挤着挤着就挤丢下来了。
霍免觉得尤谙说得特别有道理!
“兔子……”
想着之前仓库里的事,尤谙一边喂小鸟,一边开口问她:“你喜不喜欢蜂蜜?”
“蜂蜜?”霍免猛地抬起头,眼里亮晶晶的,明显非常感兴趣:“喜欢呀!蜂蜜好喝,甜甜的!!”
尤谙抿住溢出嘴角的一抹笑,轻声道:“那我带给你。”
“好啊好啊,”霍免把头压到他的肩膀上,一副迫不及待迫不及待想要见到蜂蜜的样子:“明天吗?”
尤谙微微地顿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耶!尤谙真好!”
她挽住他的胳膊,欢天喜地。
※、怪物
霍免或许永远不会知道,尤谙对她承诺的那罐蜂蜜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将他的一生断送。
入夜,父母睡死后,尤谙带上他爸放在门口的撬锁铁棍子,轻手轻脚出了门。
月色如水,晚风寒得刺骨。
尤谙裹紧外套,往仓库的方向一路小跑。
杂货间里没有活物,沉睡着一片死寂。
空旷的空间中,唯一的声音是男孩上气不气的喘息,这为黑暗充分昭示了他的靠近。
尤谙不够高,垫着脚够了好久才够到电灯的开关。
“啪嗒。”昏黄的灯发出古怪的吱啦声。
昏黄的光线初时微弱,像在视线中蒙了一层薄薄的雾。
握着铁棍子,尤谙朝杂货间角落的木箱子走去……
低下头,不可置信地望向脚边。他以为自己看错,揉揉眼睛又看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