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倒扣的沙漏终于漏掉了最后一颗沙。心中空落落,她害怕失去的,还是失去了。

“霍免,你怎么能随便进房间!”

陈爱娴冲进房间,厉声一喝。

转头,霍免看见自己的父母和那个做法的大叔站在门边。

盯住大叔,她的嘴巴一开一合地动了起来,发出的声音轻飘飘的。

“那个男鬼……他走得安详吗?”

“下辈子,他会投个好人家吗?”

大叔沉静地回望她,目中有远山:“安详,会的。”

鼻子一酸,霍免眼里的泪瞬间落了下来。

“小免,怎么了?”霍强快步赶过去,将女儿从地上拽起来:“你忽然哭什么?”

“没、没有,烧纸钱烧多了……眼睛难受。”

捂住嘴巴,她抽抽噎噎地说道:“我是……被烟熏的。”

尤谙听见霍免的哭声。

腐烂在胸腔里的心脏好似重新恢复了生命,他摩拳擦掌,满腔的冲动。

——恨不得立刻跑出去,将她搂进怀中。

曾经,他独自在无尽黑暗中,艰难并疼痛的自我愈合不算。

这一次,尤谙是真正地被救出来了。

他真切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是被期待,被需要的。

※、第26章 新居

霍免的新家位于闹市区。

隔着窗子望出去, 楼房与楼房的距离拥挤, 街里街坊热热闹闹。来到这儿,仿佛一下子便从车队宿舍那股不可名状的阴森里脱离了出来——霍强夫妇将它归功于今早的那场法事。

一整天, 霍免的精神状态都不大好。

晚上她家请了一些亲戚朋友,在饭馆办了个简易的搬迁宴, 临出门时,霍免跟父母说自己想在家里休息。

霍强和陈爱娴见女儿小脸白白,神情像丢了魂似的,自然也没有强求她要一起跟去,于是在桌上留下一点钱,让她休息好了以后,自己下楼买点东西吃。

霍免点头答应。家里的防盗门被带上之后, 屋子陷入了寂静。

房间里没有开灯,躺在床上的霍免翻了个身,出神地对着床边几个黑乎乎的行李箱轮廓发呆。

与尤谙的分离太过仓促,她还没有来得及反应, 已经失去他了。

繁杂的情绪尽数堆积在心里, 霍免是手足无措的。

第一次,她意识到自己对他的感情是不一样的。

那不是对他早逝的同情,不是与玩伴间的友情……是一种不一样的, 她之前从未对别人产生过的情感。

“尤谙……”

小声念着他的名字, 霍免心里泛起一阵空落落的寒意。

她忍不住又要偷偷哭一次了,如果不是黑暗里忽然传来的一声动静,将她惊动。

“哐当——”

仿佛在响应她的呼唤, 最大的行李箱忽地左右晃动起来。

轮子敲打着木质地板,行李箱似是成了精、长出腿,它一晃一晃地撞开其他箱子,竟然正在试图杀出重围,往霍免的方向走去。

霍免着实被这一幕吓得不轻。

她赶忙坐起身子,按亮床头灯,去确认那是个什么离奇生命体。

——也许是一只误入民宅的老鼠,或者猫咪。

昏黄的光线在“啪嗒”一声脆响后,沿着灯罩倾泻而下,落进霍免的眼里。

眯起双眸,她仓惶地往地板看去。

……却不是的,没有老鼠,没有猫咪。

黑色行李箱自主地晃动着。

箱中的物件不堪折磨,嘎吱作响地发声抗议。

行李箱拖着笨重的身子,吃力地转了个半圈,维持岌岌可危的平衡。

像极一名在学走路的婴儿,它冒着随时会摔倒的风险,笨拙可爱地跳着舞朝她冲来。

霍免背靠床板,退无可退,只得抓紧自己的被子。

“你、你你……”你再靠近,我就踹你了。

她哆哆嗦嗦,话到嘴边尚未说完,那边的行李箱兴高采烈地截住了话头。

“对的,是我呀!”

“兔子、兔子。”行李箱这么喊她。

霍免怔了一怔。

接着,她用最快速度甩开被子,跳下床。

左脚绊到床沿,差点摔倒。

你猜怎么着……那是尤谙的声音啊。

一把扑到箱子上,少女的体重瞬间将它苦心维护的平衡打翻。

她揽着箱子,跟它一起重心不稳地倒向地板。

“轰隆——”楼下的邻居骂了声娘。

世上确有心情这回事的,霍免所听见的不是粗俗的谩骂,是悦耳的乐章。

——尤谙回来了!

痛苦的、紧巴巴的心脏,被这个快乐的事实重新注入了能量。

她开心得像是傻了,甚至嘴唇凑到行李箱的壳子上用力地亲了一下。

“尤谙尤谙!你怎么变成箱子啦!!”话语中,全然没有对他新身份的嫌弃。仔细听就知道,小姑娘真正要说的是——尤谙,我特别想你,特别欢迎你呀。

“……”箱子沉默了。

霍免脑补,尤谙是魂魄附到了大箱子中。

脑袋凑到箱子的表面轻轻蹭着,此刻的她对怀中的它爱不释手,一秒也不肯放开。

“咳,”清了清嗓子,行李箱对她说:“兔子,你帮我把箱子的拉链拉开好吗?”

“???”霍免的脸离开箱子。

“……”霍免傻愣愣地拉开拉链。

他身子还在箱子里,笑声先一步传了出来。

霍免捂住双颊,自己也觉得丢脸极了。

被他笑着笑着,她肩膀抽动,竟然跟他一起笑了起来。

“你吓死我了,知道吗?你还有脸笑我啊。”

抬眸,眼神对上面前的男人,她气不过,一拳打向他的胸膛。

尤谙没躲。

他望着她,眼神别样温柔。

温柔得,像一片沉静的大海。

霍免的心跳很快。

那一拳根本没用力气,可她仍是在接触他的身体之后,双手发软。

匆忙别开眼,她不敢再看他。

“你、你还好吗?法事过后,会不会哪里不舒服?”霍免尽量找回平常的语气,想从这股暧昧的气氛中逃脱。

尤谙知道她是关心自己。

其实,那什么驱鬼的法事对于他,怎么可能会有影响……

要说不舒服,充其量只是他蜷缩在行李箱中,四肢无法舒展带来的。行李箱虽然不小,但装一个高大的成年男人仍是有些吃力。

“是的,我有事。”

眼波一转,尤谙装着站不稳,半边身子歪向躲躲闪闪的霍免。

“虚弱极了。”

“啊?”她连忙扶住他,将自己旖旎的小算计暂时放下:“要怎么做你才能感到好一点呢?!”

他轻声笑,微凉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耳旁:“要兔子多陪陪我。”

——这算是什么治疗方法啦!

霍免脸红红的,心里小声骂尤谙笨蛋。

不过嘴上,她却是万万没法对“病号”说出重话的。

“嗯,我会陪着你的啊。”

“那么,还有一件事……”像要讲什么悄悄话,他用上了气音,声线哑哑的,叫小少女的心头不住发痒。

“嗯?”

她越不看他,他越是要凑近。

声音仿佛快要咬到她的耳朵了,霍免艰难地扯住残存的理智,劝自己不要多想。

“刚才你亲在行李箱上的那个吻……”

不是错觉,他的唇,碰上了她的耳朵。

沿着耳廓,柔软的触感一路向下。

“那个吻,”他友好礼貌地询问她:“请问,能不能补亲一下?”

※、27、沉沦

男人妖异漂亮的侧脸浸没在暖色的光线中。

她看向他的时候,他弯起唇角,闭了双眸。

全世界只剩下霍免心跳的声音。

吻落在他的脸颊上。

柔软的嘴唇轻轻拂过,那触感像是棉花糖。

冰凉的皮肤忽地一暖,奇异的温度经由那一点迅速扩散开来。

她的唇离开的时候,尤谙睁开眼。

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蛋,他不可置信,去确认刚刚那个吻……良久后,捧着脸,他发出了一阵低低的,诡异的笑声。

“笑什么啦!”霍免是害羞的,被尤谙一笑,她有点恼。

“我开心啊。”他毫不犹疑地答。

男人眨眨眼,他那双风情万种的眸似是含着水。

“兔子,你知道吗……”

微妙地卡顿了一秒,而后,尤谙一字一句说道:“活着真好呀。”

纵然是霍免这样迟钝的人,也能感受到他此时的情绪不同寻常。

——不知道,他是在提醒她,他们人鬼殊途,还是别的什么。

她愣愣地,思考要对他点点头,或是摇摇头。

自己心中对于尤谙的特殊情感,在经过这一吻后,霍免已能分辨清晰,那莫名的悸动究竟是什么。

可是,为什么在确认心意之后,她感到更加不安了呢?

想要抱抱尤谙。

即使他们离得这么近,也仍然很害怕会失去他。

——他真的存在吗?

心中所想的话,在她自己尚未意识到的时候,脱口而出。

“我,可不可以抱你啊?”

“当然可以。”他说。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床头灯,他们坐在木质地板上,窝在没有光的角落,张开双手、面对彼此,长久地互相拥抱。

外头是日渐消散的暑气,夏季进入了尾声。

尤谙身上的温度也似乎缓和,不再冷得刺骨。

家中自制西瓜汁的味道,持续变味。

它变得那么美味,香气馥郁,尝起来好似一杯好喝的蜜水。

总之是,越来越不像西瓜了。

高中开学后,霍免的学习任务瞬间加重。

她本来就不是很好用的脑子,记起繁杂的公式定理,就仿佛是被人生生地倒进了一盆浆糊。

每天和尤谙的独处时间是最轻松最快乐的,霍免无数次在脑中想象着逃课。

阴天。

四肢像被潮气泡得发软的饼干,被子里的霍免缩着身子,困倦到几乎要化成一滩泥,尽数糊在尤谙的身上。

天还没亮,他仍和她睡在一起。

“我昨晚看天气预报了,今天的天气很不好。”

霍免半梦半醒,嘴里像含着什么,吐字含含糊糊的。

“不想去上学,我想和你呆在家里。”

熬日的尤谙正值好睡,照惯例守了她一夜,此时一双眼漉漉地看她,眸中迷迷蒙蒙。

“呆在家里做什么呢?”

想了一会儿,霍免答:“看书,上次的书还没有看完。”

说到这个,尤谙不禁莞尔:“还不是因为,你每次看书都看睡着。”

“对,”霍免一口认下,也不自觉是一件丢脸的事:”想来,看书不是很好玩。唔……那不然画画吧,我喜欢看你看你画画。”

——她喜欢的,那便是有几分道理的。

于是他问:“画什么呢?”

“画窗外风景?”霍免建议道。

尤谙说:“前天刚画的呀。”

挠挠脑袋,霍免面露苦恼:“那你不想画了吗?”

“想的。”他回话的速度像在抢答。

微微悬起的心落回了胸膛。

她的手枕着脑袋,目光投向白白的天花板,放缓了声音对他说:“天气预报说今天下暴雨。是特大暴雨的话,我们学校会放假吧……真想放假啊。唉,尤谙,如果没下大暴雨,我不能提前回来的话,你就进我们学校,找个理由把我接回家,你觉得怎么样?”

霍免说得轻轻巧巧,尤谙也答得轻轻巧巧。

“好。”

见他答应,她的话不自觉地多了起来。

“那,我在高一五班。你进学校以后,穿过花圃,直走大概两百米,找到灰色那栋教学楼;然后,你得走楼梯了,走到顶楼,临近楼梯口的第二个班级。你抬头,能看见高一五班的牌子,有牌子,那就是走对了。”

“我坐在,第二组的第二排。不过这个你不用记,你一路过门口,我就看见你啦。到时候,我就跟你招招手……”

今天的天气很不好,不好的天气很难得。

很少很少的坏天气里,尤谙或许在白天,也可以和霍免一起出门。

可她要上学呢,每天要学的东西那么多。

让内核七岁的小屁孩尤谙去学校接她,霍免心中知道,那是任性又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只是说说而已。幻想一下过过瘾,没有当真的。

※、28、逃课

上学路上开始下雨,霍免撑着伞,默默祈祷雨能下得更大一点。

整个上午,学校都没收到暴雨预警。

临近中午,雨势渐渐转小。

霍免盯着窗外出神。

需要记的笔记太多,一不留神就黑板上又多出了一大片,老师嘴里念着的课文,传到脑子里全是乱码,听得她云里雾里……霍免索性止了笔,不再继续做笔记。

大概是一早起来就存了不想上学的心思,几节课过去了,她心里仍然想要回家,一直提不起劲。

课间,赵言走过来,问霍免需不需要借他的笔记本。

她摇摇头,谢绝了他的好意。

林妆和王橙橙跟霍免不在一个班,要是在的话,她们一定会对这一幕八卦一番——哟,赵言这么关心你呢。

午休前最后一节课,霍免单手撑着头,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转着笔。

班里分组讨论时,教室前门被人扣了两下。

霍免在嘈杂声中往那儿望去,她心里对自己说“切,才不可能是你希望的那样”,目光却是诚实地被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