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扇略微有些陈旧的黑漆大门倒是开着的,门口和庭院里的雪都扫得干干净净,大殿里香烟缭绕,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道士搓手跺脚站在廊下往旁边的厢房里张望,一脸的不耐烦。

汪氏给那粗使婆子使了个眼色,粗使婆子连忙跳下车,疾步走到大门口拍了拍门,并不敢先跨进去,而是站在门口束手束脚地拍了拍门:“小哥,老神仙在不?”

小道士回头一看,见是个穿着一身十个铜子就扯一尺的粗布衣服,用块不灰不黑的帕子包着头的婆子立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往里看,心头就有些不耐烦,翻了个白眼,也不说在不在,口气很冲地说:“你有什么事?”

粗使婆子陪着笑:“不是我有事。是我家奶奶有事。”

汪氏一听,就不高兴,她有事?她能有什么事?要是往常,她早就骂开了,但当着余婆子的面,她是不想让人低瞧了,认为她乡下人没规矩的。当下咳嗽了一声,文绉绉地说:“什么话呢?清虚小道长,水城里来的贵客闻听了贵观的大名,特意来烧香求签,供奉香油,我是领着人来的。”

小道士清虚先是闻得这声音有几分熟悉,又听了是来供奉香油的,立马换了张热情的笑脸,探头一看,就看见了马车上坐着的两个妇人,眼角迅速在余婆子身上扫了一遍,跑出来规规矩矩地拱手行礼,口称三无量,然后才道:“原来是吴家奶奶来了,师父在家。不知这位贵客是?”

余婆子忙下车还礼:“老身姓余。闻听宝观香火灵验,特来祈福,供奉香油。”

汪氏冲清虚使了个眼色,暗示他好生伺候。

清虚会意,忙引了进入大殿,将那地上的蒲团拍了拍,才请二人上香。

余婆子推让汪氏:“奶奶先请。”

汪氏道:“啊呀,妈妈是远客,你先请。”

余婆子笑了笑:“奶奶是主人,还是您先请。”

汪氏只是不肯,硬推余婆子上前,余婆子暗道,你等会儿可别后悔。遂道:“那好,承奶奶的情,老婆子这是要帮我们夫人小姐进香、供奉的,就不客气了。”

余婆子进了香,复又在蒲团上跪下,念念有词,三清祖师爷在上,信女今日特为三小姐一事求签,是吉是凶,还请三清祖师爷明示。然后眯着眼接过清虚递过的签筒,摇摇晃晃,晃晃摇摇,“啪嗒”一声,掉出一根签来。

余婆子不识字,紧张地捡起那只签望着清虚道:“请道长为我解签。”

第5章 改命(二)

清虚看也不看,随口就道:“上吉!”送上门来的生意,他不逮住就是猪!只有香客高兴了,才会有多多的香油钱,他和老道士才有过年钱。好久没吃烧鸡了。

余婆子正待要问个仔细,汪氏已经喜洋洋地围过来恭喜她:“啊呀,恭喜妈妈,妈妈求的是什么?一定心想事成了。”

余婆子却是个稳重的,也不回答汪氏的问题,沉思片刻,张口道:“我替我家夫人和小姐供奉香油五十斤,蜡烛三十对,香三十把。保佑家中老爷,公子,小姐们平安喜乐,无病无灾。”

说着递过一封二十两的银子塞给清虚,“这是我们夫人的。”又递过一封十两的银子:“这是我们三小姐的,还要点一盏长明灯。”说到三小姐时,她特意查看了清虚的神态,却见清虚无动于衷,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心里稍微松了松,要求见宋道士。

清虚认真谢过,又说了几句好话,将那银子在手里不着痕迹地掂了掂,眉开眼笑:“二位贵客左厢房请茶。我去请师父。”既然花了钱,就要让老头子出来忽悠几句,才能细水长流。

余婆子将那只签擎在手里,道:“吴家奶奶还没上香祈福呢。难得来一趟,怎么都要为家里人祈福的。”

跪下去就要花钱的说,我明明是陪你来的好不好?汪氏白了脸皮:“我不……”

余婆子打断她的话:“奶奶虽然不急,但时候不早了,奴婢就在这里等着奶奶,再一并过去叨扰老神仙好了。”

汪氏恨得咬牙,先前在她面前一个你,一个我的,此时却自称上奴婢了?见小道士和自家的粗使婆子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又有余婆子在前面衬着,到底丢不得这个脸,签就不求了,咬牙捐了一两银子,心疼得直打哆嗦,脸都白了,犹自强撑着笑道:“乡下人家,比不得官家夫人小姐,尽尽心而已。”

这平时只肯给几个铜子儿或是给小半袋麦子的铁母鸡终于被逼得下了个小银蛋,清虚暗里笑得打跌,面上却一本正经地说:“无论多寡,都是一片诚心。”

“无量天尊!”随着一声洪亮的宣号,一个老道士精神爽利地走出来,灰色的道袍干净整洁,一点褶皱都没有,须发皆白,三缕长须更是打理得清洁整齐,在那里一站,把手里的拂尘潇洒地往后一甩,右手弯曲拇指食指,伸直其他三指弯腰行礼,显得身姿挺拔,衬着庭院里的松柏,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余婆子便知这就是那宋道士了,忙将那签双手递上:“请真人为我解签。”

宋道士接过那签,眯着眼睛,放得远远的看,半晌不语,余婆子紧张得心都跳到了喉咙口,瞟了那小道童两眼,已经暗含了不满。

宋道士面无表情地眯着眼睛看了半晌,方道:“好,好,真是好签!许多年不曾见过此签了。”

余婆子放下心来,恭恭敬敬地道:“请真人解签。”

宋道士抑扬顿挫地念道:“枯木逢春尽发新,花香叶茂蝶来频。桃源竞斗千红紫,一片渔舟误入津。恭喜客人,此乃上吉,王道真误入桃源。”

见余婆子一脸的求教,宋道士又道:“枯木逢春天而发生,花香叶茂,蝴蝶频来。桃源乃仙家地方,其桃花开得万紫千红,有一渔舟撑入此水游玩。此繁荣快活之景象也。求得此签者,必有意外奇遇,极其快活,但可以有心而得之,不可着意求之耳。此签有吉而无凶。”

又唱了起来:“财可望,病亦痊,家宅吉,行人还,问六甲,瓜瓞绵,蚕获利,婚有缘,养六畜,好向前,若谋望,福禄全。问风水丁财可小发,问遗失无心得回物,问自身修善有仙缘,问天时快乐又何疑,问出行意外遇贵人。”语音一顿,“客人求的什么?”

余婆子愣愣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半晌才道:“问家宅。”不要说她有些呆,就连清虚都好奇地凑了上去,要看那只他胡乱说好的签。

宋道士笑道:“无论求什么的,都是好的。”

汪氏大声喊起来:“啊呀,这么好?”眼珠子乱转,想着自己是不是也去求一签?不能白白捐了那一两银子。

宋道士却似看穿了她的想法:“这上吉之签,好几年没人求到过了。啊呀,想来今日的运势都给这位客人一人占了。”意思是,你若是一定要去求,求了下下签可别难过。

汪氏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觉得自己的好运气都被余婆子给占了,白白花了一两银子,丢了一回脸,就起了要走的心,撺掇着余婆子回吴家村。

余婆子事情没办完,头也不回:“奶奶若是急,便先回去。您不要担心奴婢,老七记性好,路走过一回便不会记错。”

马车是人家的,车夫也是人家的,若是不听招呼,便只有自行走回去。汪氏看了一眼外面脏污的雪泥地,只得按捺住性子,气哼哼地在一旁坐了,伸着手烤火,使劲儿地喝茶,又嫌那茶不够浓,逼着清虚给她换浓茶,又问有没有茶点,势必要将那一两银子赚回点来。

惹的清虚频频白眼,背着汪氏抓了一把隔年的茶沫子扔进茶壶里,倒给汪氏,又抓了几把虫蛀过的枣子装了只破碟子摆上。汪氏也是尝过好茶的,当下便嚷嚷起来,骂清虚奸猾牛鼻子,她刚捐了一两白花花的银子,他就给她吃这个?清虚眯了一双狐狸眼笑道:“敝观就只有这个茶和这个枣,这个枣子还是供奉过三清祖师爷的。奶奶觉得不好是不是?”

汪氏正要说是,突然想起这小道士奸猾无比,去年才从自己手里骗走半袋麦子,说不定自己这里刚说了不好,他就打蛇随棍上,让她再布施一点来。立刻道:“算了,出家人清贫,不和你计较。”

清虚笑了笑,也不言语,把那茶沫子泡的茶又给她续满,随手抓了几个枣子塞给那粗使婆子。汪氏一看,立刻又不满了,那粗使婆子却欢喜得很。

这边余婆子问宋道士:“我家夫人若是得见此签文,必然大喜。不知真人可否将此签赠与小妇人?”她总觉得这事好得出奇,自家小姐是识得字的,得把这签带回去给小姐亲自瞅瞅才放心。

宋道士随手将那签递给余婆子,哈哈一笑,颇有几分豪迈:“拿去吧,贫道另制一签补上就是了。”

余婆子趁着汪氏在那里和清虚斗法,从袖中取出三张写了年庚八字的红纸递给宋道士:“小妇人有三个侄女,其母体弱,导致她们生来多病,年岁渐长,无人上门求娶。我心疼她们,想请真人看看,她们这生辰八字如何,什么时候可以痊愈如常人,什么时候三媒上门?”

宋道士随手拿起一张红纸,仍然将那红纸举起,脖子往后仰,眯了眼睛隔得远远地看,半晌不说话。余婆子此时已经知道,他这是老花眼了,也就耐心等待。

宋道士看了半日,方低声道:“这女娃儿的命怪哦。”

余婆子一听,揪起心来,不动声色地道:“怎么个怪法?”

宋道士道:“本来是该生在三月里的人,却被人强行改了运,生在了二月里。零落成泥,受尽苦楚;父母无靠,兄妹不亲。”

余婆子的心“咯噔”了一下,沉到了底。

却听宋道士话锋一转,道:“但是!这命由天定,就算是强改了也只不过是明珠蒙尘,迟早是要放光华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女娃儿最后总要享福的,家里诸人少不得也要沾她的光。”

余婆子记在心里,又问了些问题,宋道士却是不肯再说,只推天机不可泄露。

余婆子便将另外两张红纸递过,宋道士看了,奇怪地道:“这两个么,一个不当在世上,另一个,不怕你气,是个丫头命。奇怪啊,这真是姐妹?为何一个富贵至此,另一个却贫贱至此?而那一个,却又如此?真是诡异啊,诡异。”

余婆子笑着将三张红纸收起,道:“这世上的事,生死莫测,谁又说得清呢?”便将话转开不欲再提这事。

宋道士赞同道:“也是。”

待余婆子心满意足地去了,清虚凑过来将怀里的两封银子塞给宋道士,自己却留了那一两银子。宋道士也不和他争,只骂道:“小兔崽子,睁眼就说瞎话。你是运气好,刚好遇上个不识字的,若是遇上个识字的,我七十年的招牌就被你毁了。”

清虚笑:“是师父镇得住,想得周到。那一筒都是好签,随她怎么抽,都好。”

宋道士拍了他一巴掌:“你个傻瓜蛋!别的不好好学,就是这事脑袋最灵光。蔡家那丫头许了你多少银子?你得分我一半。”

清虚皱眉道:“也没说多少,就说今日的十两银子,我都把它尽数孝敬师父了。”

宋道士一听,立刻捂紧了袖袋:“你胡说,那丫头许过我棺材本的。”

清虚笑得狡诈如狐狸:“知道,师父的,可不就是我的。”

“等我死了再说吧。”宋道士捂着袖袋往里走:“你小心些,将那狗叼来的鬼画符尽早烧了。”

清虚道:“师父是怕我日后去讹诈她吧?”

宋道士的脚步顿了顿:“我不怕,我捡你回来的时候,就算过了,你是个实诚人,否则我也不会白白养活你。”

清虚眼里闪过一道亮光,道:“师父,我好奇怪,你到底是真的会算命,还是假的?”

宋道士去得远了,悠悠丢下一句:“你说呢?”

清虚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草纸来,看着上面用木炭画的丑陋不堪的字,撇了撇嘴,往炭盆里一扔:“臭烘烘的,到处都是狗口水。死丫头,欠我五十两银子,若是不给我,道爷就把你拐去窑子里卖了。”

第6章 二娇(一)

自余婆子并汪氏去后,明菲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听娇杏给她讲蔡家的一些琐事。例如新夫人又是如何的大方仁厚,二姨娘又是如何的小气骄矜,新夫人进门的第二天就感了风寒起不来床,没去敬茶,新夫人却反让人去瞧病啦等等。

娇杏在那里讲得眉飞色舞,毫无禁忌,明菲不动声色地听着,把目光投到娇桃身上。但见娇桃坐在窗下,眼观鼻,鼻观心,长长的睫毛把一双明澈的眼睛遮得严严实实,手里拿着一件石榴红的小肚兜,慢慢儿地绣,一针一线,很是细心。仿佛娇杏讲的,她都不知道,也不感兴趣。

明菲微微笑了笑,唤道:“娇桃姐姐,你在做什么呢?”

娇桃起身答道:“回三小姐的话,要过年了,奴婢想为您做一件肚兜。”

明菲一愣,她到底是真的老实呢,还是最精明不过?是真心还是假意?

却听娇杏不屑地道:“就你那绣工?也得看三小姐瞧得上瞧不上?”

娇桃神色不变,淡淡地道:“虽然入不得小姐的眼,但到底是奴婢的一片心意,为人奴婢者,又怎能因为手艺不好,就不做该做的事情呢?”

娇杏一张粉脸顿时变得铁青。

这话回得好,明菲月牙一般的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冲娇桃招手:“拿过来我瞧。”

娇桃走过来,弯腰将手里的绣活递给明菲。明菲拿了绣绷细细一看,上好的石榴红绢上,用分得极细的丝线绣了一对金色的锦鲤围着几片翠绿的荷叶并一朵半开的荷花嬉戏。虽才绣了一多半,却可看出,针脚细密整齐,配色得体,鱼儿生动活泼,荷叶荷花灵动自然。

明菲前世虽不懂这个,但来了这里后,却跟着汪氏做了两年的绣活,已经懂得好与不好,只是心中怀疑,这东西是很花时间的,若不是早就开动,怎会一日功夫就做了这许多?这娇桃,真是让她看不透。当下也不多问,只赞道:“好手艺。”

娇桃谢过明菲的夸赞,躬身接了绣活,得体淡笑:“谢小姐夸赞。”

娇杏瞥了娇桃一眼,叹道:“唉……奴婢和娇桃比起来,真的是很没用,厨房里的活做得不好,女红更是不好。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对主人的一颗真心罢了。”

娇桃面无表情。娇杏又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废话,都没听到明菲答话,歪头一看,明菲早就睡着了,被子拉得高高的,把脖子和耳朵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粉白的脸在外面。

娇杏叹道:“三小姐倒是长得一副好容貌。”她心里还隐藏了一句,就算是落到这个地步,那张脸也还显得皮嫩肉娇的。娇桃不答,二人一时相对无言。

半晌,娇杏方低声道:“你随我来。”拉了娇桃走到窗边站定,问道:“这么早就准备了肚兜,看来你是打定主意了?”

娇桃透过窗缝望着刚从外面跑进来守在明菲门口探头探脑,似乎想进来的灰灰,眨了眨眼,道:“打定什么主意?肚兜是我以前就做了一半的,三小姐可怜,送她也无妨。”

娇杏冷笑:“在我面前你还装?你我一道进府,相守近十年,你是个什么德行,我还不知道?别人都道你老实,只有我才知道,你才是个有主意,有算计的。既然已经把你最拿手的绣工都拿出来讨好三小姐了,还想瞒着我?”

娇桃淡淡道:“夫人吩咐我好好伺候三小姐,我既然刚好有一门手艺拿得出手,好生为三小姐做一件肚兜正是做奴婢的本分,不存在什么讨好和不讨好。你若是见不得我露脸,也可以把你做鞋子的拿手活计现一现。”

“你果然是个不老实的!”自己要是愿意在明菲面前露绝活还用得着故意隐瞒吗?娇杏噎得一瞪眼,心虚地看了明菲一眼,见明菲睡得正香,又压低了声音:“我知道你是个心高气傲的,但我告诉你,在那边固然没什么好的前途,可跟着三小姐在这穷乡僻壤里,也不见得就有出头之日!她还这么小,又是这个样子,你已经十六了,再熬几年,等她大了,你便是个老姑娘了。何况就算到了那时,她也不见得就能翻身,你可想清楚了,别怨我没提醒过你。”

娇桃笑道:“你又糊涂了。我是做丫头的呀,怎能由我去选自家的前程?夫人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没其他事的话,我要去厨房煎药了。”言毕将手里的绣绷收入针线箩中,自柜子里取了药,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临出门,轻轻踢了想往里挤的灰灰一脚,灰灰愤怒地瞪着她龇牙低吼,却不敢真的扑上去。灰灰眼看门被关上,是无法进去了,只好立在门口吠了两声,竖起耳朵等明菲唤它进去,却没听见明菲的声音,无奈只得躺在门边守着。

娇杏将窗缝打开得更大了一些,看着娇桃窈窕的背影消失在厨房门口,渐渐陷入了沉思。

她和娇桃是原配张氏夫人亲自挑选,再由老夫人亲自调教出来,专为大小姐陪嫁准备的。想当年,老夫人还在的时候,她二人虽不是独当一面的大丫头,却也是有体面的二等丫头,吃穿用度,比外面普通人家的姑娘好了不知多少倍。见惯了富贵,眼光和心思自然也就要高许多,该想的不该想的,都想了一些,其中想得最多的,就是为自己谋一个好出路。比如说,作为小姐的陪嫁,当通房,然后顺利做姨娘。

可三年多前,原配张氏夫人病倒,眼看要不好了。张氏夫人发话,大小姐明丽年龄不小,已经十六岁了,若是母亲死了,便要守孝,待守满孝,便是十九岁,怕姑爷那边等不得,对大小姐不利,不如先办喜事。老夫人一贯疼爱张氏夫人和大小姐,也想借着这个机会替张夫人冲冲喜,便允了。

大小姐的嫁妆,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因此并不忙乱。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和娇桃竟被换了,没能跟了大小姐去。她当时难过万分,但又想到下面还有一个二小姐,二小姐虽是庶出,但性情温和,跟着二小姐也不错,便把心安了下来。

谁曾想,不到半年的时光,张夫人和老夫人竟然会先后去了?那个讨厌刻薄的二姨娘竟然就当了家?老爷从来不过问内室的事,从此,她们这些跟着原配夫人和老夫人的旧人可算是遭了殃,卖的卖,撵的撵,配人的配人。她和娇桃虽因年纪小,没和二姨娘结下冤仇,从而逃过了一劫,却也难逃被波及的厄运,被扔去偏僻的院子里干粗活,从前的风光再不回来。

若非老爷平时虽然糊涂,但对正妻一事却很明白且坚持,怎样都不肯扶二姨娘为正,而是另行聘了上峰陈大人家族中的庶女为继室,她和娇桃也没机会再出来。

娇杏还记得,她从那个偏僻的院子里走出来,被人领着去拜见陈氏夫人时的情形。陈氏夫人虽然年轻,又是出身名门,却长得一点都不好看,听说是长得像父亲,五短身材,大圆脸,吊梢眉,皮肤虽白却不粉嫩,唯有一双眼睛长得稍微妩媚些,笑容淳厚亲切些。

当年的张氏夫人,不知比这陈氏美了多少倍,犹不能拴着老爷的心,陈氏这样的容貌,又怎能拴住老爷的心呢?且不说和那风骚入骨,削肩瘦腰,花容月貌的二姨娘牟氏比,就连她这个小丫头也比不过啊。再看陈氏夫人那几个陪嫁丫头,每个人都只是长得端正而已。

娇杏对自己的容貌还是很有信心的,如果她长得不端丽,当初张氏夫人也不会选她了。娇杏便想,若是新夫人肯将她留在身边伺候,抬举她,她一定会两肋插刀地帮陈夫人留住老爷的心。

但新夫人却只是问了她和娇桃几句话,便将她二人打发到针线房去做事。晾了一个多月,才又让余婆子来领了她二人到这里来瞧三小姐。

想到这里,娇杏不由得有些焦躁,难道说,新夫人是想将她和娇桃留在这里看顾三小姐?正如同她先前和娇桃说的那样,她才不愿意留在这里管这个没人要的三小姐。这三小姐,将来有没有人家肯娶都还是回事,跟着她,自己能有什么前途?难道就一辈子缩在这里?她不甘心。

第7章 二娇(二)

娇杏看着外面那方小小的院落,鄙夷地想,这里连她当初干粗活的地方都比不上,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哪里有越活越回去的道理?娇桃那丫头要留在这里便留着,她可不愿意!

要留在夫人身边,就要打通那余婆子这关。可这余婆子,油盐不进,她把自己进府以来偷偷藏下的私房取了一大半去讨好余婆子,余婆子竟然还一副不放在眼里的样子,反而对娇桃青眼有加。

娇桃这丫头虽然表现出来的样子似乎是想认命,跟着三小姐,守着三小姐了。但谁知道她是不是以退为进,故意掩盖真实意愿,变相地讨好余婆子和陈氏的?这个机会太难得,不能让娇桃得逞!

娇杏气哼哼地将窗扉猛地放了下来,窗扉发出一声闷响,随着这声闷响,身后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娇杏方想起屋里还睡着一个三小姐,当下回头,看三小姐是否被惊醒了。

只见三小姐一双眼睛亮得不正常,定定地看着她,见她望来,也不回避,反而把眼睛睁得更大了些。那双眼睛黑白分明,看着清澈,里面却似有个黑洞,让人看不透底。九岁的小女娃,怎会有这种眼神?娇杏再一看,却见三小姐一脸刚睡醒后的茫然,刚才那种黑光一闪不见。

似乎是自己看错了,但娇杏还是心虚,赔笑道:“三小姐,娇桃将这窗子缝开得大了些,奴婢怕冷风吹着了您不好,便想关上。谁知道奴婢手脚笨,这窗子又破旧,不听使唤,竟然吵醒了三小姐。”

明菲暗道,好个贼丫头,敢情什么都是别人的错,她就没半点错。嘴里却道:“既然如此,你去和吴家奶奶说,请她把这坏了的窗子换了如何?”能折腾汪氏的机会,明菲是不会放过的。

娇杏先前还怕明菲会责骂自己或者是向余婆子告自己的状,见明菲竟然什么都不追究,还顺着她的话,让将窗子换了,当下轻松起来,觉得自己果然是多虑了。便笑道:“是,等吴家婶娘一回来,奴婢便去说。小姐饿了吗?奴婢去厨房看看,娇桃为您准备的猪肝粥可好了?”

明菲亲耳听见娇桃是去煎药的,哪里又会有什么猪肝粥?这分明是娇杏踩踏娇桃的伎俩。明菲也不点破,眯眼打了个呵欠,道:“我不喜欢猪肝粥的那个味道,我想吃吴家婶娘亲手做的桃花糕。不是做成桃花样子的糕,而是用桃花加入糯米粉做的糕。还是两年前芳儿分了我一块吃,我就再也忘不了那滋味了。若是不得吃这糕,只怕我药也喝不下。”

娇杏愣住,这寒冬腊月的,哪里有什么桃花来做糕?三小姐这么大的孩子了,又是长在乡下,应该更懂得时令才对,这是什么意思?

娇杏正在那里开动脑筋,揣测明菲的意思,又听明菲道:“娇杏姐姐,你脚上的鞋,是你自己做的吗?”

娇杏随口答道:“是啊。”她脚上穿的,是一双最普通不过的青布鞋,却做得秀雅端正,特别是上面绣的那几朵石榴花,配色从浅到深,栩栩如生。

明菲道:“穿了多长时间了?”

娇杏不知她为何突然对自己的鞋感兴趣,虽怕她是偷听到了自己和娇桃先前的对话,却只能忐忑地答道:“半年多了。一双粗布鞋子而已……”她手里拮据,只能有两双鞋子换洗,自然是能多穿一段时间就多穿一段时间的。

明菲笑着赞道:“做得可真不错。我常听村里的媳妇大婶们说,这鞋做得好,先看鞋样剪得好不好,再看做得跟脚不跟脚,最后还看可牢实,绣花什么的,都是次要的。可你这双鞋,真是要样子有样子,又牢实,鞋面也绣得好。依我看,你的手艺也不比娇桃姐姐差嘛,怎么就那么谦虚,说自己只有一颗心,别的都拿不出手?”

娇杏吓得手心冒出冷汗来,暗忖道,不知自己和娇桃先前的对话,明菲到底听了多少去?那些话若是传到余婆子耳朵里,只怕她的打算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但见明菲一脸的天真,仿佛真的是羡慕她鞋子做得好的样子,便想,一个九岁的乡下小丫头,懂得什么?当下手心里的冷汗也干了,笑着糊弄明菲:“回三小姐的话,您的祖母,老夫人曾经教导过奴婢,做人一定要谦虚。奴婢得了教诲,一直牢记在心,不敢相忘。三小姐若是要鞋子,奴婢尽力为您做两双就是。”

明菲灿烂的笑了:“说得是,姐姐是个好的。我还真的要烦劳姐姐,不知姐姐有空没有?”

只要她不追究先前的事,娇杏还有什么不能满足她的?当下大包大揽:“小姐要奴婢做什么,只管吩咐就是。”

明菲笑道:“请姐姐帮我看看,我换下来的衣服啊被褥什么的需不需要洗,还有这屋子,原来不是我住的,我怎么闻着就有股怪味儿?”既然你那么闲,闲得嫌弃我,闲得挑拨人不要跟着我,我便给你找点事情做做。

娇杏打了个冷战,这么冷的天气……

又听明菲自言自语地道:“算了,姐姐哪里做过这些粗活?还是余妈妈回来,我再请她帮我看看吧?不行,余妈妈很忙,年纪也大了。可若是请吴家的粗使婆子洗,我又怕她粗手笨脚的,将我这好不容易得来的绫罗绸缎给洗坏了,不然,等我好了以后自己洗?反正也洗习惯了。”

娇杏忙不迭地道:“奴婢去洗,奴婢去洗。”

明菲道:“可是外面很冷啊。那水冰冷刺骨,我前几日给吴家婶娘洗衣服,差点没把手给冻坏了。”

娇杏“啊”了一声,竖眉骂道:“奴婢一定要让那臭婆娘给您洗!小姐,您放心,奴婢怎么都要为您出了这口恶气!”

明菲笑得一脸的天真:“娇杏姐姐,你真是又聪明,又体贴,又能干,我真想问母亲要了你,就让你留在我身边照顾我,你愿不愿意啊?”

娇杏懵了,却见明菲翻了个身,叹道:“哎呀,真是的,刚睡醒,又困了,怎么越睡越冷了呢?这炭盆好像是灭了?”

娇杏还没从打击中清醒过来,兀自站在那里不动。明菲又道:“娇杏姐姐,娇桃姐姐和你相比,谁更能干一些呢?”

娇杏就算是再笨,也明白明菲的意思了,当下忙不迭地替明菲掖被子,加炭,笑道:“自然是娇桃更能干。”

明菲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闭上眼径自睡了。

娇杏皱起眉头,这三小姐,怎么阴阳怪气的?真应了那句话,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张氏夫人那么精明的一个人,老爷那么老奸巨猾的一个人,又怎会生出一个傻女儿来?也怪自己不小心,算着娇桃不会把她的话讲给余婆子听,却没想到给这个小人精尽数听了去,反过来威胁她。

娇杏最苦恼的是,明菲到底想要她做什么才肯放过她?她看着明菲宁静的睡颜,呆呼呼地站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将明菲换下的衣物都收起来,放在盆里端出去洗。

刚打开门,一条灰扑扑的狗毫不客气地顺着她的腿往里挤,娇杏怪叫了一声,拿起手里的盆子就要往灰灰身上拍。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扶住她的盆,正是芳儿。

芳儿笑眯眯地道:“灰灰被打会咬人的。”说着安抚地拍拍灰灰的头,带着它进了屋,反手将娇杏关在了门外。

娇杏气结,又不敢发作。走去围着结冰的水井转了许久,突然拍了一下脑袋,明菲不是说要吃汪氏亲手做的桃花糕,不是说她替汪氏洗衣服时手都冻坏了吗?要汪氏替明菲洗衣服是不太可能的,但为难一下她倒是可以的。明菲这是要自己替她出气啊!娇杏恍然大悟,将盆子往水井边一放,兴冲冲跑去找娇桃商量去了。

第8章 二娇(三)

到得厨房,娇桃正拿着一把蒲扇,眼睛盯着药罐,认认真真地煎药,见她进来,挑了挑眉:“小姐要吃什么?”

娇杏瞅了那厨娘一眼,笑道:“小姐睡着了,我给小姐洗衣服,衣服有几处有些脏污,冷水洗不掉,想寻点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