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柱看了娇桃两眼,只见娇桃粉紫色的小袄套着碧绿色的裙子,头上梳着双螺髻,插着两朵绢制粉红茶花,笑盈盈地站在那里看着他,显得发乌脸粉,唇红齿白,乃是乡村里见不到的风景。由不得红了脸,瓮声瓮气地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做哥哥的怎要你当妹子的承头?”埋头跑进厢房一阵好搬。

娇桃又让金柱帮忙将这几大筐炭尽数搬到了明菲的屋外,说了几句好听的话吹捧金柱兄妹,又进屋抓了几把糖给芳儿。

明菲知道芳儿来了,正想厚着脸皮喊她留下来玩,却听外面一阵脚步声响,人已是去了,只得叹口气,闷闷地躺回床上。

因恐将炭放在外面会被人使坏偷去,娇桃蹬着八字脚,咬着牙把那几筐炭挪进屋去,靠着墙角一溜放好,抹着汗笑:“小姐,这个冬天都不怕冷了。”

明菲跳下床,递块帕子给她擦汗,笑道:“辛苦你了。她怎么刁难的你?”

娇桃一边生火一边笑:“还不是那几句老话。不过小姐猜得对,她并不敢真的把咱们怎样。只是这屋子本来就不大,放了这几筐炭后更窄了,委屈了小姐。”

明菲笑得眉眼弯弯:“先得有了里子,才能撑得起面子。”

二人会心一笑,油然生出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来。

第二日,汪氏果然带了两个一脸别扭的女儿,提着两封硬邦邦的花生糕来瞧明菲。明菲脸上笑得灿烂,嘴里也热情,迎着三人坐下,又让娇桃泡茶,抓两把余妈妈带来的葡萄干出来待客。

汪氏笑道:“三小姐如今大不一样了,也懂得泡茶,备果子招待客人了。这茶和这干果子,都是从府里带来的罢?”

明菲笑道:“是的,这干果子叫葡萄干,听说是从西域那边来的,很甜。婶娘和两位姐姐尝尝,若是喜欢,我还有些,等会让娇桃包些送过去。”

艳儿不屑地哼了一声,眼睛四处乱转,打量着明菲的新衣服,新被褥,新帐子,又是嫉妒,又是愤恨不平,把袖子愤愤的绞了又绞。芳儿手里抱着茶杯,低着头看着脚尖,一声不吭。明菲冷眼看着汪氏和艳儿那种鄙薄中又带些不服气的表情,心里由不得的一阵好笑。

汪氏不说话,明菲也就不说话,屋里一片沉静,大家都有些尴尬。汪氏只得硬着头皮重新挑起话头,笑道:“要过年了,我是来请二位和我们一起过年的,不知道二位可赏脸?娇桃姐姐,你看怎样?”

娇桃不客气地道:“奶奶问错了,奴婢是服侍三小姐的人,自然是唯三小姐之命是从。这事要三小姐自家做主,哪里轮得到奴婢置喙?”

汪氏笑道:“我不是想着三小姐人小不懂事,得要姐姐做主么?谁知竟然将二位的身份弄混了。都怪我,你也知道,我们家不是用得起丫头的人家,三小姐长期以来也都没人伺候,如同村子里的其他姑娘家一般,上山下地,爬树打柴都是做惯了的,日子一长,我们都忘了她是小姐了。”

自小被自己欺压折腾惯了,使唤打骂惯了的小女娃,突然变得比自己高了一截,若是真的上了天也就算了,不服也得服。但目前还是这种半红不黑的境地,就在她面前拿架子,摆阔气,叫她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第16章 转折(一)

明菲淡淡一笑:“没关系,以前记不得,以后记得就行。过年的事情,恭敬不如从命,客随主便,到时候少不得要给表叔和婶娘添麻烦。”看来汪氏真的是见不得自己时来运转,有事无事总想踩一脚,既然她看自己不顺眼,自己偏就要在她面前晃,给她添添堵才好。

汪氏原以为明菲不会答应,岂知她竟然如此爽快,讶异地挑了挑眉,道:“还有件事,余妈妈走时,不是说还要送位妈妈过来么?什么时候来啊?我好准备房间。家里穷,房子少,不得不早做准备。”

明菲面色不变:“余妈妈走时的确是这样说的,但最近天气不好,又逢年关,我也拿不准人到底什么时候来。”

娇桃也笑道:“人肯定是要来的。奴婢们来的时候夫人便吩咐过,三小姐年龄渐渐大了,身边得有人跟着,近身服侍才行。我们夫人一向言出必行,房间用具什么的,奶奶可以准备着了。”

见问不出什么来,汪氏眼珠子转了转,告辞回去,临行前要留芳儿陪明菲,芳儿不肯,她一瞪眼,掐了芳儿一爪,暗示她多打听点消息,不由分说,拉住艳儿就走。

芳儿倔强地要去拉门,明菲忙去拉她:“芳儿,几日不见,我怪想你的,你陪我说说话。”

芳儿挣了几挣,可明菲拉得很紧,她挣不脱,只得立在那里低头不语。娇桃颇会察言观色,笑道:“奴婢去厨房煎药,小姐陪芳儿小姐慢慢说话。”出去将门关上,把空间留给一对小女孩说悄悄话。

明菲道:“芳儿,我知道你怨我。我也不想和你说什么花巧的话,但你要记着,我是真心和你好的。那件事情成了那个样子,并不是我的本意。我,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不管怎样,该解释的还得解释,芳儿若还想不通,她也没法子。

芳儿沉默片刻,叹了口气:“罢了,不说这个事。你小心些,我听见我姐姐和二狗子说,要把灰灰捉去炖汤吃。”

二狗子是村头的泼皮无赖,最爱偷鸡摸狗,纠集了一帮闲汉,整日喝酒赌钱,调戏妇女,乃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东西。明菲想起今早起来后果真就没见过灰灰,手心里顿时沁出一层冷汗来,心差点跳出嗓子眼,猛地冲到门边,打开门,大声喊:“灰灰!灰灰!”

院子里一片静寂,听不见灰灰回答她的汪汪声,明菲的声音显得突兀而尖利,惊得吴家诸人打开门探出头来,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她。娇桃从厨房里冲出来,一迭声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明菲顾不上回答她,白了脸,抓着芳儿的胳膊道:“你是什么时候听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

芳儿被明菲抓得生疼,更是被她的表情惊住,皱眉忍着痛道:“就是今早的事。”

明菲闭了闭眼,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道:“芳儿,我需要你帮我。”她早该想到,艳儿和汪氏拿她没法子,一定会另寻其他办法警告她,折腾她的,都是她的错,可怜的灰灰。但愿还来得及。

芳儿跑去找长工打听二狗子的去处,明菲则换了厚底鞋子,从针线箩里拿了剪子放入怀中,让娇桃看着屋子,自己奔了出去。

娇桃在她身后大喊:“三小姐,变天了,你伤还没好,不能出去!让奴婢去。”

明菲抿紧嘴往外跑,根本不理娇桃。娇桃无奈,只好抓起一件厚实的棉袄和一件披风追了上去,明菲不要绊手绊脚的披风,劈手抓过棉袄往身上套,低声道:“你不熟悉村里,村里的人也不认识你,去了也是白去。回去看好屋子,别让人趁机去捣乱。”坚决地把娇桃一推,头也不回地跑了。

此时天色更暗,雪更大,风更冷,明菲瘦小的背影在一片灰白冷清中显得格外触目,娇桃大声喊道:“三小姐,你小心些。”

明菲埋头往一户人家跑去,敲开柴门,红着眼朝开门的中年汉子道:“栓大叔,求你帮帮我,灰灰要没命了。二狗子要把它炖肉汤。”灰灰就是他看她可怜,特意抱给她养的,但愿他此时也还存有那点同情心。

那汉子诧异地看了明菲两眼,又看看天色,淡淡地道:“不过一条狗而已。你若是喜欢,过些日子,家里又有春狗儿了,另外寻只好看的来养。”年关将近,他不想惹麻烦。

“灰灰救过我的命。”明菲出来得匆忙,没带钱,便从腕上褪下一只小小的绞丝银镯,往立在汉子身后看热闹的农妇手里塞,深深鞠躬:“栓婶子,我求你们了。”这村子里,大家都怕惹上二狗子这样的东西,只有这吴栓儿不怕,若是他不肯帮她,再无人肯帮。

吴栓儿的老婆连忙推让:“不要……明菲,你的伤还没好,怎地就跑出来乱走?”

明菲摸摸头上早就可以拆了,但为了吓唬吴家特意装样子缠着的白布,吸了口气:“婶子,我又让艳儿姐姐不高兴了,她这才……”她用手背胡乱揉了两下眼睛,可怜地保证道:“我不是要大叔帮我抢回狗,我只是想用这银镯子去把灰灰买回来。没人陪着,我怕。请大叔陪我去就行了,保证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吴栓儿老婆叹了口气,摸摸明菲的头:“可怜的娃,难得这么记情。我说,孩子他爹,你闲着也是闲着,去看看吧?”

吴栓儿无奈,只得从柴垛上取了柴刀别在腰间,问:“人在哪里?”

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儿跑过来,远远就喊:“扫把星,芳儿让我和你说,去村西头的小树林里。”得益于汪氏母女的宣传,这村子里不懂事的小孩儿见着明菲都是统一喊的扫把星。

明菲忙道:“大叔,是在村西头。”她对这个称呼从一开始的不舒服早已进化到无动于衷,因为你不能要求猩猩和你一样的说人话。她偶尔还觉得有些庆幸,只有不懂事的小孩子会这样喊她,其他的人见了面,虽然不是很愿意和她接触,但最起码还不至于太过分。有些人甚至还比较同情可怜她,就比如说面前这对吴栓儿夫妇。

吴栓儿当头往前走,明菲把手里的绞丝银镯硬塞进吴栓儿老婆手里,调头跟了上去。

还没到村西头,就看见一群人吵吵嚷嚷地走过来,当头的正是那二狗子。芳儿带着个蔫头蔫脑的长工尾随在后,大声喊:“你把灰灰弄到哪里去了?”

二狗子乌青着一只眼睛,没好气地骂:“都说了我没动那癞皮狗,你耳朵大了盖住了?”

芳儿道:“不是你是谁?明明好几个人都看见你拿麻袋子套了它,还用棒子打它的。”

二狗子站住,瞪着一双牛鼓眼冷笑:“好几个人看见的?是哪几个?他们可敢当着我说这个话?”往那长工鼻子上一指:“是你吗?是你吗?”

那长工吓得连连往后退:“不是我,我啥都不晓得。”

芳儿涨红了脸:“你不要耍赖,我亲自听见我姐姐交代你把灰灰捉去炖汤的。”

一群闲汉挤眉弄眼,猥琐地笑起来:“你姐姐?艳儿啊?二狗子,你啥时候和她对上眼的?感觉咋样?”

芳儿已经懂了一些人事,闻言气得哭了,捡起石头去砸说话的那几人:“不要脸的东西!叫你乱嚼狗舌头!”那几人有被她砸中的,由不得大怒,骂骂咧咧地去捉芳儿,芳儿身后那长工上前去挡,没挡住,芳儿尖叫着哭喊起来。

吴栓儿当头迎上,皱了皱眉头:“你们做什么?”

二狗子原本也没想要把芳儿怎样,不过是吓唬吓唬她罢了,闻声给人使了眼色,让人停下手来,皮笑肉不笑地道:“吴栓儿,你又要多管闲事了?”

吴栓儿摸了摸腰间的柴刀,道:“要过年了。乡里乡亲的,有啥不能好好说?”

“芳儿!”明菲跑过去拿了帕子给芳儿擦眼泪,望着二狗子道:“我的狗呢?”

二狗子眼皮一翻,正要发蛮,明菲从腕上捋下另一只绞丝银镯来,扔到地上,一脚踩上,使劲跺了几脚,待那银镯子看不出原来的模样方捡起来,对着二狗子那群人脆生生地道:“谁要能帮我找回我的狗,我便把这坨银子的一半给他过年打酒喝。它若是还活着,我就尽数都给他。”

她手上的那坨银子,少说也有五钱,可以过个很好的年了。众泼皮早听说明菲发了财,要翻身了,如今看来竟是真的,由不得齐齐咽了一口唾沫,都把眼望着二狗子。

第17章 转折(二)

二狗子两眼放光地看着那银子,道:“实话同你说,我的确见过这狗。”

明菲忙问:“它在哪里?”

二狗子道:“我先前见到它是在西边的山坳里。你此时去了,说不定还在。”说着便要去夺明菲手中的银子。

明菲灵巧地一让,往吴栓儿身后一躲,道:“抢什么抢?”吴栓儿配合地晃了晃柴刀,二狗子恨恨缩回手:“我已经说了,为何不把银子给我?”

明菲道:“我说的是帮我找回来。可你只是说你看到,其他看到的人也多了,我是不是也该给他们?”把眼扫向众闲汉:“你们看到了么?”

不待众人开口,二狗子得意的一笑:“说起来,可真只有我一人知道它的去处,其他人都不知道。先把银子给我,我就带你去找。”

明菲见其他几个闲汉脸上均露出不满的神情来,几乎可以肯定灰灰绝对不在西边的山坳里,便抛了抛手里的银坨,道:“还有谁想要这银子的?我等着,谁先找到,就先给谁。”自古人为财而死,鸟为食而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群闲汉,可都是爱财的主。

事情的发展出乎明菲的意料,那群闲汉只是低声商量,没有人去寻狗,二狗子仍然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大拽拽的道:“你别耍花样了,除了我,谁也不知道那狗在哪里的。你若是肯凑足一两,我就立刻领了你去。不加,便算了,你就等着那狗被人烧了吃罢!”

怎地突然又涨价了?芳儿气得大骂,明菲拉住她,淡淡地道:“我还有五两银子,却是专给弄伤弄死我狗的那个人准备的。如果我这狗回不来,谁要是下了害我狗的那个人一条胳膊,我便给他五两银子。”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九岁的女孩子,为了一条狗,出重金当众买凶报复。没听说过值五两银子的土狗,也没见过说要下了别人一条胳膊,还平静自然得如同谈论天气和今天吃什么似的女孩子。

芳儿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色,呆呆地看着明菲,颇有些不知所措。这事的始作俑者是她的亲姐,她没忘记那天夜里自己母亲和姐姐的狼狈样,明菲会找艳儿报仇吗?

明菲语气平静:“没有人想要吗?那好,我会请人将这消息传到其他地方。若是本村无人要,想必朱家湾张家坳一定有人想要。”

她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扫而过,把每个人的表情都看在眼里,道:“当然,我也不是非等着现在,什么时候有人想要了便来寻我。我先回去了。”对方有意要害灰灰,靠她一个人去寻,是根本找不到的,只能发动群众,她坐等消息。

小村里的八卦总是传得特别快,不等明菲走回吴家小院,她做的事情已经传遍了全村。

她刚走到吴家院子门口,艳儿就当头拦着她,冷嘲热讽:“你挺有钱的嘛,都敢去找泼皮无赖了,小小年纪就不学好。没见过这种不要脸的官家小姐。”

汪氏冷笑:“你最好求三清祖师爷保佑,不要给咱们家惹出什么事来,否则,我拼着这个年不过,也要将你送回去。真是的,小小年纪就和那种人打交道,别把我姑娘给带坏了。”

“究竟是谁和那些人打交道,自己心里明白。”明菲淡淡的笑:“我不过是想好好过个年罢了,谁要是让我过不好这个年,我就让她也过不好这个年。我死过两回,不在乎再死一回,只不过,死前一定要拉个垫背的。官家小姐的命再不值钱,也足可以换两条贱民的命。记着,举头三尺有神明,小心报应!”径自绕过听呆了的吴家母女回屋。

这是众人所从来没见过的强硬的明菲。虽然一个九岁的女孩子威胁人很可笑,但因为有了白天的事情做铺垫,导致大家心里都很不舒服,几乎以为就是一个说得到做得到的大人在和他们对着干。

芳儿追着明菲进去:“菲菲,你是不是恨我大姐?你是不是要他们把她……”

明菲嫣然一笑,否认道:“不是。如果灰灰真的死了,他们不会找上你大姐,他们只会找二狗子的麻烦。刚才的话,只是吓唬婶娘和艳儿的。”但二狗子会找上艳儿。至于吴家是不是要拿更多的银子去换艳儿的胳膊什么的,和她没关系。想从别人那里拿走宝贵的东西,怎么也得付出点代价。

芳儿直觉事情没那么简单,但见明菲捂着头直哼疼,汪氏又在外头咆哮,只得告辞离去。

娇桃的眼里充满了不赞同:“三小姐,不过是一条狗而已。花钱倒是小事,可如果被吴家赶出去,我们怎么办?”就算公子会另外给三小姐寻住处,但这大风大雪的,又在年关,只怕三小姐会讨全家的嫌,日后再想回去就更难了。

明菲知道她是说自己的行为太莽撞了,为了一条狗,不值得。她笑笑:“娇桃姐姐,我只是想,今日是灰灰,那明日就可能是你和我。我们俩可都是清白弱女子。”

娇桃的脸白了。她从府里出来,更知道名节对于一个女人的重要。灰灰只是条狗,死了伤了,或是怎么了,都只是条狗,不会有其他的事;但若换了她和明菲,对方甚至不用把她们怎样,只需调戏一番,或是动动手脚,拉到哪里关一夜,她们的名声便毁了。吴家母女今日能要一条狗的命,谁能担保明日她们就不会听从二姨娘的一句话毁了二人?

娇桃有些怨娇杏:“都是娇杏闹得太凶,得罪了她们,不然也不会这样……”

明菲默不作声地将药喝了,坐到火盆边烤脚:“哪有这么简单?这是因为我长大了。我死了两次,早就明白,要么就是让她们知道害怕,不敢再害我,要么就是一直忍气吞声,无声无息地死去。我不甘心。”

明菲脸上的绒毛像桃子上的绒毛一样,细柔可爱,浓密的睫毛半垂,掩盖了眼里的情绪,小巧精致的下巴微微往上翘着,显得颇有主见。想到刚才她让自己守着房间,她跑去寻人帮忙时的冷静和有条理,娇桃默想,这孩子并不比府里那群挖空心思争宠的公子小姐们笨,先前对着余妈妈的那副可怜娇俏的面容,是否也是故意装出来的?

娇桃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些天明菲对她的依赖让她一直以明菲的保护者自居,可原本柔弱可怜的三小姐突然之间就变了身,又精明又强悍,连她没想到的事都想到了。这种变化,让娇桃很不适应。

相比娇桃复杂的心理活动,明菲却没什么多想法,既然开战了,便要早做准备才是。她吩咐娇桃:“等天黑后,你记得去柴房边那间耳房里,那床下有一根核桃木门闩和一把破菜刀,你悄悄把它拿来备用。”

娇桃讶异地看着明菲,明菲淡淡道:“夜里风大雪大,背后山里有饿狼,得把门拴紧了,拿菜刀剪子放在枕头边,我才睡得着。”

娇桃去厨房端饭时,厨娘和那粗使婆子正唾沫横飞地讲明菲今日的事迹:“真是没娘教的孩子,学成这个样子。一个小姑娘,为了一条狗,大手大脚败银钱也就不说了,竟然那般狠毒,要取人家的性命。以前我还以为她是个老实可怜的,哪知道家里来个丫头陪着,就变了样,肯定是那娇桃教的。”

另一人道:“这扫把星就是扫把星,就算没事儿也要整出点事儿来。”

娇桃叹了口气,三人成虎,明明是要条胳膊,现下已经变成要命了,明明是汪氏母女害人,又变成明菲的错。又听粗使婆子压低了声音笑:“你不知道,听说大姑娘和二狗子……”下面的话听不清,片刻后,二人高声笑起来。

娇桃咳嗽了一声,大声道:“奶奶,您这是要到哪里去?”厨房里顿时死一般的沉寂。

娇桃又立了片刻,才推门进去,望着一脸不自然的两个婆子笑:“二位妈妈在说什么呢?远远听着就热闹得很。”

粗使婆子笑着往外掩:“没什么,烤火说闲话呢。”

娇桃拦住她:“妈妈不要走,我有事要和二位说。”

粗使婆子和厨娘对了一下眼,都有些心虚:“姑娘有什么吩咐?”

娇桃笑眯眯地从荷包里抓了两把铜钱塞给二人:“要过年了,我们三小姐赏的。两位妈妈拿去买点好吃的。”

那二人刚要伸手去接,娇桃笑着一让:“我们三小姐可是个宅心仁厚的姑娘,今日的事只是小孩子被欺负了,气性大,赌气说的傻话。日后有人问起,二位妈妈晓得该怎样说。”

“那是,那是。三小姐是老婆子亲眼看着长大的,这吴家村里,再没有比她更和善的姑娘了。有些话是以讹传讹的,当不得真。”二人忙着数铜钱,满口的好话。

娇桃笑道:“我家小姐让我来端饭。”

厨娘忙把给吴家人做的好饭好菜扒拉出来分了些给她:“早就弄好了。”

第18章 转折(三)

一整个下午,明菲都在侧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傍晚时分,终于有个相识的孩子偷偷溜来告诉她:“地瓜的婆娘让我和你说,你家灰灰没死,她看到有人把它从二狗子手里抢走的。二狗子青了的那只眼睛就是那个人打的。”

明菲大为惊讶:“那是什么人?”

那孩子摇头:“地瓜婆娘说,让你先把银子给她留着,今日晚了,明日又再说其他的。”

明菲抓了一把麦芽糖给那孩子:“我晓得了。”

娇桃问明菲:“三小姐打算怎么办?”

明菲道:“先等着吧。”想必,寻上门来的人会越来越多。天黑之后,果然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个人,但都被吴家的长工给轰走了。

厨娘刚收了娇桃的钱,便自觉自愿地去为明菲打听消息。回来后告诉娇桃,外面都说灰灰没死,最起码没人看见二狗子吃狗肉,也没人发现狗皮狗血什么的,二狗子那眼睛上的青痕,也的确是在今天早上被人打的。

当夜,明菲主仆二人清洗后,将门窗闩紧,灭灯睡觉,明菲道:“娇桃姐姐,你给厨娘钱了?”

娇桃道:“几个铜钱。”

明菲道:“我明日还你。”

娇桃翻了个身,道:“不用了,这钱……”她下了决心,道:“这钱原本就是您的,是大公子命奴婢替您收着的。”这钱是留着应急的,原本以为明菲是小孩子不懂事,不敢让她知道,谁知明菲竟是这样一个人,那告诉她也算不得什么。

明菲沉默了片刻,道:“那能告诉我有多少么?”尽管此时就下结论为时过早,但蔡大公子对他这个胞妹,真的是很好。

娇桃道:“六十两银子。两千个钱。”为了瞒着余婆子和娇杏,她花了好多心思才藏好这笔钱。那车夫老七还在的时候,是藏在老七那里的,等余婆子和娇杏要走那日,老七才偷偷交给了她,之后她又极小心地用陶罐装了藏起来。

明菲高兴之余,又有些失望,这钱由娇桃保管着,不能随意拿出来赔清虚小牛鼻子的钱,她还得另外想办法。算起时间来,清虚也该找她拿欠的钱了,怎地还不见他来?

娇桃低声道:“三小姐,你觉得灰灰真还活着吗?如果还活着,怎么不回来?真的有人救了它?”

明菲道:“我也不知道。先等等看吧。”

娇桃原本想把外面风传艳儿和二狗子的事说给明菲听,又想到这样小的孩子,不能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污了她的耳朵,日后大公子知道了定不会轻饶自己,便罢了。

第二日一大清早,昨日那报信的小孩子又溜进来报信,让明菲立刻去地瓜家,说是找到灰灰了。

明菲知道,地瓜和他婆娘都是老实人,自己去她家瞅瞅也没多大关系,但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得请芳儿和厨娘找个借口瞒着吴家其他人陪她一道去。

芳儿却不能跟了去,她被汪氏关了起来,再不许她和明菲来往。她心里很不好受,她昨日听得汪氏和艳儿在背后咒骂明菲,连带着对她都没好脸色,狠狠骂了她一顿,又知道因为害怕泼皮们对艳儿使坏,吴贤声特意带了酒肉和钱去找里正帮忙。这都是明菲那一番惊天动地的作为引起的。

她觉得明菲此次受伤后,变了许多,让她觉得很陌生,似乎从来就没认识过这个人。虽说她姐姐想害死灰灰不对,但也不过是条狗而已,明菲怎么能说出那么狠的话呢?一条狗怎么能和一个人的胳膊比?她把她的疑惑和金柱说了,金柱说,人有钱就会变的。明菲真的是因为有了钱,所以才变成这个样子的吗?她觉得又委屈又不解,她都尽力帮明菲了,为什么明菲就不可以看在她的面子上算了呢?

厨娘得了好处,背着吴家人和明菲在外面偷偷碰了面,一道往地瓜家去。有五大三粗的厨娘做保镖,明菲心里踏实了许多,只是芳儿因她受苦让她心中多少有内疚。但要叫她因此就原谅吴家,放弃报复,那是不可能的,特别是今日吴贤声和汪氏、艳儿,看到她时眼里的那种怨毒,让她一点悔意都生不出来。

今日不同往日,村人见了明菲,表情都怪怪的,明菲镇定自若地和他们打招呼,村人的语气里多了几分客气和小心,再没人敢当着她的面喊她扫把星。

地瓜家住在村西头的树林边上,离村子有点远,周围没什么人家户,二人到了门口,刚叫了门,就听见一阵熟悉的狗吠声从里面传来。

明菲喜出望外,待到门开,灰灰瘸着一条腿摇着尾巴欢快地迎上来,俯首帖耳的围着明菲转圈,亲热得不得了。明菲小心的摸了摸它的骨头,幸好没有断。

地瓜不在家,地瓜婆娘笑嘻嘻地将厨娘引到屋里,让她烤着火,自己拉了明菲进了另一间屋,说是要和明菲谈酬劳。

地瓜家的这间屋窗子极小,又昏又暗,空气不流通,还烧了个火盆,混浊闷人的气息中,又带了股特殊的火烛香烟味。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目光灼灼地看着明菲。

明菲吓了一跳,立刻就要转身往外走,那人压低声音道:“狗是我找到的,你不想认账了?”

明菲听到声音才认出这是白风观的清虚,猜他大概是来要那五十两银子的,因不好当着地瓜婆娘说明白,便道:“我当然认账。但我只带了那坨银子,算你的,还是算她的?还是你们自己分?”

清虚望了地瓜婆娘一眼,笑道:“我要的是五两银子。她么,我愿意给她那只绞丝银镯。”

明菲以为他是指那五十两银子的事,便道:“我只带了一两银子过来,暂时没多的。”她暗示他,她会想办法早日把还欠他的银子还上的。

清虚道:“你不想认账?我告诉你,昨日二狗子要打死你那狗时,可是道爷我出手才救下那狗的。看到他眼睛上那团乌青了吧?就是我打的。一拳加上一条狗命,值不值得五两银子?比狗死了,你又去下了人家的胳膊,惹一身的腥臊好得多吧?”

明菲这才知道他是真的还想要赚这五两银子,只好从怀里掏出银镯踩成的那坨银子递给清虚:“我没说不给,真是没带这么多钱,你们先拿着这个。”

清虚把那坨银子扔给地瓜婆娘,冲她使了个眼色,地瓜婆娘眉开眼笑地出去,把门掩上。不多时,门外传来她和厨娘的对话:“你等下子,菲菲去茅坑了,大丫,撮点瓜子上来给你六姨吃着耍。”

清虚这才望着明菲不怀好意的笑:“你很有钱啊?为了一条笨狗就可以拿出五两银子来,欠我的五十两银子要拖到什么时候才给我?你若是敢赖账,信不信我嚷出去?”说着目光落在明菲胸前的小金长命锁上,狐狸眼顿时闪闪发亮。

这狡猾爱财的小牛鼻子见了银子不要脸的程度明菲可是深有体会的,她警觉地将长命锁塞进衣领里,后退了一步,道:“都说了我不会赖账,你还要怎样?我那里还有二十两银子,你先拿着,等过些日子,我又给你剩下的。”

清虚已经站起来,立在她面前,堵住她的退路:“你心里一定在骂我吧?你是不是觉得我在骗你?二狗子那样的人,我一个十三岁的人怎么可能打中他,还能把灰灰救出来?所以不想给我这五两银子?是不是?”

明菲看着他狡诈的笑容,冷静地道:“是真是假都和我没关系。我只知道,灰灰还活着就够了。给你五两银子不是不可以,只是灰灰你要带回去,不拘在什么地方,总之不能让它吃苦受罪。”她养不了灰灰了,这次侥幸逃过,那下一次呢?狗可比活人值得信赖多了,她最可怜最落魄的时候,从来不曾抛弃过她的,就是这狗。

第19章 转折(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