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做什么我都吃的。”明菲闷闷地点头:“你说你要留下来陪我,是真的吗?”

娇桃道:“如果没有意外,便是真的了。三小姐若是不放心,不妨问问余妈妈?”

蔡家这日的晚饭开得极晚,菜式也简单得不得了。就是一个白萝卜炖排骨,外加几碟酱菜。汪氏也破天荒地没有陪余婆子等人用晚饭,而是让那粗使婆子将饭菜送到明菲房里就了事。

娇杏肿着一张脸,立在桌前吃饭,眼里闪着快乐得意的光芒:“妈妈,今日可算是便宜了她。还是您老厉害,一出手一个准,让她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还得赔小姐的药钱。”

余婆子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道:“你胆子贼大。你就没想过,三小姐还要留在这里,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可怎么办?一点余地都不留,为什么就不学学娇桃那般稳重?”

娇杏白了脸,道:“可是小姐始终是官家小姐,怎能容得她们如此折辱?”

余婆子不置可否的笑了一声,心道,如果不是夫人需要她,白风观的那老道士又那般说,什么官家小姐都不过是一颗野草罢了。面儿上过得去便行,谁会为她出头?

其他几人自是不知余婆子心中怎么想的,但都看得出余婆子今日心情不错。娇杏手脚勤快地上前服侍余婆子,好言好语地吹捧,娇桃则默不作声地收了碗筷,自去厨房为明菲重新煎药。

入夜,余婆子替明菲守夜,状似无意地道:“三小姐,您还想吃桃花糕吗?这个季节,桃花可难寻。”

就见明菲一脸的心虚和惊恐,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要坐起来:“妈妈,我只是随口和两位姐姐那么一说,我不是故意给你们添麻烦的。她们是不是因为这个事儿打起来的?那怪不得芳儿恨我了。以后我再也不任性了。”

余婆子笑了笑,伸手压住她,道:“不过是想吃点糕而已,算得什么?她们不是为了这个事闹。今日的事,您有什么看法?”

明菲斟酌再三,道:“妈妈是问娇杏和吴家婶娘,艳儿姐姐闹矛盾的事吗?”

余婆子道:“是呀。那时候,您可害怕?”

第12章 手段(一)

明菲道:“若是以前,肯定是很害怕的。但今日有了妈妈和两位姐姐在,不知怎的,我就不怕了。”

余婆子笑道:“可您一定觉得,奴婢们做得过分了。但这可都是临出门前,夫人交待的。夫人说,不能让三小姐受气吃苦,一切都有她,所以奴婢才斗胆抬出家中的官爷们,压一压。虽是为了您好,但惊扰了您,您见谅了。”

明菲很明白自己的处境,因此也不指望她们一来就把自己当回事,小心翼翼的伺候,大面上过得去就行,于是装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你们都是为了我,我又怎会不识好歹?若是有机会,我还想亲自向母亲道谢呢。”余婆子对陈氏真是忠心,自己要什么时候,才能有属于自己的力量呢?

“你要记着,你是官家小姐,比不得那些贱民,不可轻易被人冒犯。”见明菲应了,余婆子又问:“娇杏和娇桃,小姐更喜欢谁?”

明菲犹豫很久,才道:“两个姐姐都是一样的,都很能干。只是这次,大概吴家人会恨透了娇杏姐姐。我就怕以后你不在,她们又打起来……”

余婆子听这意思,便是中意娇桃了,却不肯就定下来,而是道:“睡吧,睡吧,休要劳累了。”三小姐这般有点懦弱怕事,却又很识时务的样子,很合适。

明菲想到计策成功,以后的日子将会比从前好过许多,最起码不会再忍饥挨饿,就连长身体的营养都跟不上,心中愉快,很快就入睡了。只是梦中看见芳儿委屈地瞪着她,说是要与她绝交,又由不得的有点郁闷。

第二日,芳儿果真没有如同往日那般,一早就来瞧明菲,陪明菲说话,而是躲在她房间里不肯出来。就连娇桃特意去邀请她来陪明菲,她也垂着头不肯来,喊得急了,她转身把门狠狠砸上。

小孩子的友情,纯洁天真,容不得一丝杂质。昨夜汪氏当着众人的面落得那般狼狈,那般丢脸,芳儿的心理上和面子上无论如何都是过不去的。

这就好像,原本两只小鸟一起快乐的生活交往,其中一只小鸟身体要强壮些,每每还护着柔弱些的那只小鸟,这个时候,两只鸟都是快乐的。但忽然有一日,强壮的那只小鸟突然发现,原本要靠自己保护的朋友竟然不是同类,而是一只高高在上,还会给自己一家人带来灾难的凤鸟,自己还需要求她才能保全家人,自己不再是怜悯的看着同伴,而是要仰视同伴。强壮的小鸟自然不能接受这种身份地位的突然转变,便会躲着原本的朋友。

明菲闷闷的想,自己大概是失去第一位朋友了。但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因为她没得选择。对于一个生存都成问题的人来说,友情什么的,都是奢侈品。

若是当时汪氏刚进到屋里,她便开口替汪氏求情,那么,不单余婆子和两个丫头会认为她软弱可欺,不识好歹,就连汪氏也不会记她的情,反而会变本加厉地欺负她。日后就算侥幸脱离这个苦海回到家中,家中诸人也不会认为她善良软弱就会善待她,只会轻视她,欺辱她。

一句话,你自己若没本事解决问题,那么别人为你解决问题的时候就不要拖累别人,不要讨人嫌,比如唐僧就是此类的典型。她才九岁,还未长成,被亲人抛弃,无依无靠,她并不敢冒险。

中午时分,娇杏趁着屋子里没其他人,跑去和明菲说话:“三小姐,您可还满意?”

明菲垂着眼道:“你胆子太大了,我都说了,不要伤体面和气的。你看,现在芳儿恨透了我,怎么办才好?”娇杏一定是故意的,闹翻了,就算是自己又反悔,余妈妈也不会留她在这里了。但明菲不得不承认,娇杏还是付出了一些代价的。

娇杏笑了笑:“奴婢说句不中听的话,您是官家小姐,芳儿不过是个乡下小富户的女儿,算得什么?您和她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总有一日会分开,从此不再相见。小姐何必自己给自己找气受?”

好个薄情之人!明菲腹诽着,却又想到自己也刚伤了芳儿的心,咳嗽了一声,道:“你放心,我不会留你。”停了停,提醒娇杏:“那套衣服的事,我觉得,你还是该先让余妈妈知道的好。”

像余婆子这样的人,最忌讳的就是底下的人背着自己,越过自己去讨好上级,若是娇杏将那事隐瞒了余婆子,余婆子定然会给她不少苦头吃。明菲并不是多关心娇杏,而是她认为以后还需要和娇杏打交道,多个人总是多条路的。

娇杏目光一闪,笑道:“知道了,奴婢会抽个时候告诉余妈妈的。”余婆子一心打压她,她傻了才告诉余婆子呢。

明菲看娇杏那模样,明显就是敷衍自己的。既不愿意听就算了,想得到总是得先付出,这是规则,吃了亏以后娇杏自然会记得她的话,知道她的好。

余婆子在吴家住了六七日,眼见明菲大好,吴家这里暂时也不会起什么波浪了,才决定回去。娇杏如愿以偿地跟着她回去,而娇桃,则被留下来服侍明菲。

余婆子安慰拉着她的袖子哭着不肯松手的明菲道:“现下已近年关,家里的事情多。奴婢必须回去帮夫人的忙,小姐这里人手不多,待回去后,禀明了夫人,再派一个婆子来。”

明菲抹着眼泪,万分不舍地放开手:“过年时,还请妈妈替我给爹爹,母亲磕头。就说,我想家,想他们。”说是想他们,谁都知道不过是一句场面话,但想家,却是实实在在的。不是她想陷入那些争斗中去,而是在这个社会环境中,她只有回到那里才能找到同盟,找到活路。

余婆子自是满口答应。娇杏扶着余婆子坐上马车,笑眯眯地对着明菲和娇桃挥手:“回去吧,天气冷,过些日子来看你们。”

待看不见明菲和吴家人了,余婆子收起脸上慈祥的笑容,出声唤娇杏:“娇杏,可知我为何只把你带回去?”

娇杏见她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感觉有些不妙,缩了缩脖子,提心吊胆的道:“因为奴婢对夫人忠心,对妈妈忠心。”

余婆子冷笑了一声,突如其来地打了她一个耳光,将一个小小的包袱扔在她面前:“下作的小蹄子,也敢在我面前弄那许多的花巧?我问你,这套衣服是怎么回事?”

正是装着明菲血衣的那个小包裹,娇杏记得自己藏得很隐秘的,怎么被这死婆子翻出来了?对着余婆子要吃人一般的眼神,娇杏少不得捂着热辣辣的脸,忍着眼泪解释:“妈妈您误会了,这衣服是三小姐让我扔了的,我觉得可惜,觉得可以拿去洗了纳鞋底,这才偷偷收起来的。妈妈要是不喜欢,我这就将它扔了。”

余婆子一把按住那包裹,死死盯着娇杏,一双眼睛里满是恶意,那是一种狼护食时,不顾一切的凶狠和怨毒。娇杏垂着眼,大气也不敢出。

余婆子缓缓道:“你那些花花肠子,真以为我不知道?夫人原本是要让你和娇桃都留下来服侍三小姐的,但你胆大妄为,竟然闹得不可开交,害得我回去后不得不向夫人告罪。你让我办砸了差事,你说怎么办吧?”

娇杏忙磕头道:“妈妈,妈妈,您可怜可怜我。我年纪小,不懂事,给您捅了篓子,我认打认罚,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面上顺从可怜,心中颇不以为然。办砸了差事?若没有她大闹那一场,这差事恐怕没这么快就办好吧?娇杏越发认定余婆子阻她的道,坏她的事,刁难她,暗恨不已。

余婆子冷哼:“我怎敢处罚你?我和你不过都一样是下人罢了。在你心中,只怕连夫人都算不得什么吧?是不是觉得自己像朵花儿似的,委屈了?我告诉你,窑子里的姐儿们像花的多了去,一样吃香的喝辣的,你要不要学学她们?”

第13章 手段(二)

余婆子是夫人身边真正倚重的人,她说要卖了自己,绝对不是说着吓唬自己玩玩,她绝对做得到。娇杏这才是真的怕了,后悔没听明菲的话,凄惨的哭出声来:“妈妈这是要逼死我吗?我从小就被卖进了府里,又被扔在后院干粗活,若是没有夫人,哪有出头之日?我心里,只记着夫人的好和慈悯之心,为了夫人,上刀山,下油锅,我都是愿意的。只求妈妈给我这个机会,让我伺候夫人,尽尽孝心。我再不敢自作主张了。”

余婆子冷淡地道:“你记得你的本分就好,其他的不要妄想,当心连命都丢了。”

余婆子面上冷淡,心里却有些得意,夫人身边的几个陪嫁丫头,容貌都不甚好,远远不能和这丫头比,虽然忠心,却不能靠近老爷,更不能固宠。但这丫头却不同,她是蔡府里自己养出来的,相比较而言,老爷的接受程度会更高,会更信任她,唯一遗憾的就是,她的心思活络得过了头。

所以回去后得和夫人商量,是否借二姨娘的手,先把这丫头压上一段时间,折磨一番,待她煎熬不住了,再去掏出来,送到老爷身边,让她尝点甜头。待她和二姨娘对上后,为了保命,不愁她不听夫人的安排调遣。

余婆子回到蔡府,已是第二日的傍晚,先拜见了陈氏,再把这一趟出行的大小事务,所有经历,事无巨细的和陈氏描述了一番。夸了明菲几句:“人长得不错,也知恩,还敦厚,就是有点懦弱了。好好培养一番,将来还是能拿得出手的。”又把那签给陈氏看了,笑道:“那宋道士是个有真才实学的。奴婢为了试她,便请人胡乱写了张八字,与娇杏、三小姐的八字混在一处递给他。谁知道呀,他竟然一眼就看出来了!”

陈氏从紫貂皮暖手筒里伸出一只素白的手,拈起那根签看了许久,道:“明日再去清风观看看。那套衣服,你可收好了,日后会有用。”多年庶出女儿的生活,养成了她小心谨慎的习惯,别人说的,她一概不信,只有她自己亲眼瞧着了,她才会相信。

余婆子有些怏怏然,换了个话题,笑道:“娇杏那丫头?”

陈氏将签扔在红木镶嵌大理石的圆桌上,淡然道:“你和她说,我是个容得人的,但要看老爷喜不喜欢她才行。”

余婆子问:“小姐的意思是……?”

陈氏招招手:“你听我说。”寥寥几句后,余婆子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摸着陈氏的手,慈爱地道:“小姐总是最聪明的。您放心,老奴一定把这事办圆满了。”

陈氏挑了两条疏淡的吊稍眉,道:“我总不能让妈妈跟着我吃苦是不是?明日去清风观的事,你要小心,休要让其他人知道了。我已是蔡家妇,日后不要再称我小姐了。你才赶了远路,辛苦了,下去歇着罢,今日不用上来伺候了。”

余婆子临出门前,犹豫了一下,道:“夫人,若是明日清风观里的说法不一致,那又怎么办?夫人还得早点另想个法子应对才是,这里不行,便用别的办法。”她刚进门就听陈氏的贴身丫头讲,她去了的这些日子里,蔡老爷倒有一半的时间是歇在二姨娘那里的,又有两日分别去了另外两位姨娘那里,自家夫人这里,掰掰手指都数得清。这还是新婚期间呢,以后可怎么办?

陈氏垂着眼不语,半晌方道:“你说,宋道士讲,她原本是该在三月里出生,是因为被人强行改命,所以才会在二月里出生的?你去打听一下,当初张氏是不是早产?又为的什么早产?”

余婆子道:“可是年岁久远,只怕什么都查不出来了呢。”

陈氏微微一笑:“就算查出来了又能怎样?人都死了,她儿子又还小,谁来出这个头?我要的,就是这种似是而非的效果,只要让下边人都知道,有这个说法,然后传到某些人的耳朵里就够了。”

要是大家都知道,明菲这件事,其实是二姨娘暗害正妻,戕害嫡嗣的手段,那么,她就算出身再良好又怎样?不用别人怎么挑拨,单原配所出的这几个子女就会对她恨之入骨,千方百计要她的命!连带着她那几个崽子,也不会有好下场!

余婆子恍然明白过来,笑道:“那是,谣言说得多了,就变成真的了。更何况这是真的?”说到这里,她感伤的道:“家里的小姐中,您是最聪明,最知书达理的,就是……”就是投错了娘胎,但这话涉及到陈氏的亲生母亲,她也不好说。

陈氏倒是不以为意,摸了摸自己的脸,叹气道:“何止是投错了娘胎?就是长的时候,也长歪了。”除了眼睛,一点没继承到母亲的美貌,反而长了爹爹的丑样。

虽然因此得到爹爹的喜欢,降低了嫡母的警惕,多读了些书,多知道了许多道理。可就算读了再多的书,懂得再多的道理,没了千娇百媚,也不能得到丈夫的喜欢。她想起自家夫君蔡国栋那副虽是中年,仍然风流倜傥的样子,又想到新婚之夜他揭开她的盖头时,失望的眼神和强作的笑颜,心里如同刀割一般。

虽然以她的长相和身份,和家里出身和她一样的姐妹们相比,她已经算是嫁得不错的了。但如果,她是嫡女,她就能找个不嫌弃她长相,年貌相当的夫君,彼此快快乐乐的过日子,而不是这个看着她就嫌弃,子女妾室一大堆的夫君。

那个时候,父亲亲自和她说:“虽然是做填房,蔡国栋也年岁也大了,官职也不算高,可是,他刚出孝就得了这个位子,在同一批人中是最先起复的,得的职位相对来说,也是极好的。知道为什么吗?他有个做了帝师的师父,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起去了。没有公婆,你过去就当家,也很不错的。”

其实父亲还有一句话没说,以她的长相和出身来说,实在是没得挑的。所以她高高兴兴的应承了下来,还感谢父亲和嫡母给她选了一门好亲事,当着其他的人,她也是笑得灿烂满足。可背地里,她是真的难过,长得不好不是她的错,生出庶女也不是她的错,她已经那样努力了,但还是得不到想要的。

不得不认命。可来了后,她才发现蔡家的情况比她想象的复杂多了。先不说蔡国栋好色多妾,宠妾二姨娘出身良好,恃宠而骄,经营多年,树大根深;就说小的这辈,就挺复杂的。

嫡长子蔡光庭实岁十三,虚岁十四,年纪虽不大,但基本已经定型,读书读得好,为人也机敏,心思猜不透;他下面那两个二姨娘生的,没比他小了多少的庶子也是厉害的。就算自己运气好,明年就生个儿子出来,短时间内仍然捉襟见肘,试想,一个小奶娃怎么同即将成年的少爷们比?情况实在堪忧。

幸好蔡光庭貌似很重手足亲情,很疼爱明菲和张氏诞下的另一个女儿六小姐明玉。但愿能借这个机会,拉拢一下他们这边的势力。只要原配所出的这几个子女和她统一战线,她面对二姨娘时胜算会更大。结成同盟并不难,难的是能合作愉快。

自己不能在夫家站住脚,娘家的势力越大越让人笑话。陈氏生来就是不服输的人,她默默的想,总有一日,她要叫蔡国栋知道,她远远比那些狐媚的女人更有用;也要叫那些瞧不起她容貌的人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金玉。

门外传来少年温和有礼的声音,守在外面的大丫头银瓶掀起帘子笑道:“夫人,大公子和六小姐给您请安来了。”

陈氏知道蔡大公子是来打听明菲情况的,乐得做人情,便换了一张笑脸,温和的道:“还不快请大公子和六小姐进来!”

门帘打起,穿一身银蓝团花滚白狐皮盘领窄袖袍,脚蹬青色高筒毡靴,脸上还带着稚气,行事动作却已经很沉稳大方的蔡大公子蔡光庭牵着一个穿着银红锦袄,五六岁左右,眼睛像黑葡萄一般,粉脸红唇的小女孩走进来。

二人规规矩矩地给陈氏行礼问好,陈氏笑着让银瓶给蔡光庭搬凳子,自己将小女孩拉到怀里,摸了摸小女孩的脸,问道:“明玉今日午觉睡得好么?冷不冷?”

明玉并不排斥她的亲热,拉着她的袖子道:“母亲身上的香很好闻。”

蔡光庭沉下脸:“母亲问你话为什么不回答?反而顾左右而言他?”

明玉很怕对她要求严格的哥哥,忙忙的认错,回答了陈氏的话,规规矩矩地在小凳子上坐了,看着哥哥,不敢多说。

对这兄妹二人的互动,陈氏也不多言,只把话题转到正路上来:“余妈妈刚从吴家村回来,正和我说明菲的情况。正好你们来啦,便一道听听吧。”

待余婆子说完,陈氏命人将还不懂事的明玉抱下去,弹了弹袖口,沉稳的道:“要是老爷同意,你二姐姐出嫁的时候,便让她回来住些日子。其他的,徐徐图之。”她这话说得颇有技巧,人情是她先做了的,若是出现什么意外,可都是蔡老爷的错。

蔡光庭不知听出来没有,总之他很感激的起身对着陈氏行大礼:“儿子替三妹谢过母亲的大恩大德。”

陈氏淡淡一笑:“咱们是一家人,明菲也是我的女儿,这是我应该做的,不要这么客气。”她意味深长的说:“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要是次次都如此,岂不是要累死?”

蔡光庭看着陈氏恬淡的笑容,突然觉得,她似乎也没那么难看,况且,继母难看些,不受宠,对他兄妹几人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第14章 波澜(一)

吴家院子里,气氛很诡异。

明菲仍然占着艳儿的房间,娇桃仍然熬药绣花,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明菲的生活起居,闲暇时把蔡家的大事小事讲给明菲听,教一些规矩礼仪和保养皮肤的法子,想把明菲手上那难看粗糙的痕迹磨灭掉,尽力让她和府中的诸位小姐们拉进距离。

余婆子和娇杏留下的余威尚在,吴家诸人对主仆二人几乎有求必应,但平日里,除了那厨娘会主动和二人说话外,其他人基本都不怎么理睬这新鲜出炉的主仆二人。

相安无事些日子后,腊月十二,汪氏终于收到二姨娘的回信。来人让她暂时先忍忍,耐心等待,又塞给她二十两银子和两匹绸布做了封口费和过年钱,还给了即将出嫁的艳儿一对银钏做添妆。

发了一笔小财,吴家上下喜出望外。汪氏便寻思着,二姨娘还是一如既往的大方,想来还是和从前一样的受宠,新夫人只是占着娘家的势力和刚过门的新鲜劲才厉害了几日,以后肯定长不了。

一个克父克母,不受待见的继女而已,谁会上多大的心?新夫人此时帮明菲,大概是刚进门想拉拢人心,博得贤名,又或者是想借明菲这件事,把二姨娘拉下马才会多事。

否则明明都闹腾成这个样子了,蔡家怎地也不给明菲另外安排一个去处?可见明菲只不过是一个有用便拾起,无用便抛弃的人罢了。她这样的人,将来顶齐天,也不过是嫁个小门小户,会有多大的出息?

想来过些日子新夫人一旦被后院里的事情牵绊住,便无心再为明菲出头,说不定还会认为是因为明菲才导致自家倒霉的。到那时,人见人嫌的明菲还不是任由自家搓圆揉扁?

这样一想,从那天开始,汪氏便和艳儿在院子里指桑骂槐,敲锣震鼓,只想把心中闷着的那股恶气发作出来。她前些日子,实在是被余婆子等人逼得要发疯了。想从前,她让明菲往东,明菲就不敢往西,让明菲跑,明菲就不敢走,现在明菲竟然有了人服侍,还敢让她跪了哭求,真是不可饶恕。

面对这种情况,娇桃先前还怕明菲难过,欲宽她的心,却见明菲无动于衷,一脸的漠然。虽然觉得奇怪,还是道:“三小姐不要和她们计较,有朝一日,您总得回去的。大公子说了,断不会让自己的胞妹流落在外,吃苦受气,等到那天,你想怎么出气都行。”

明菲淡淡地道:“我早就习惯了。这和从前相比,算得什么?骂不过是风吹过一般,吹过就算了,总归她们不敢把我们撵出去,也不敢饿着我们就是了。”她表面上风轻云淡,心里却很焦急,也不知余婆子回去后,事情会往哪个方向发展?看汪氏的态度,似乎是不太妙的样子。

请宋道士和清虚帮忙作假那件事,她任何人都没告诉,就连蔡大公子也是不知道的。因为她下意识地认为,古人信命,蔡大公子就算看在手足之情上照拂她,心疼她,但若是他心中也认定她是命不好、会给家里带来厄运的人,同样也会对她心存芥蒂。若再知道她作了假,定然会讨厌极了她。

明菲最怕的就是陈氏会让余婆子去另外寻人算命、求签,弄出个截然不同的结果来。可这个,却是以她目前的能力所无法控制,无法改变的。她只能寄希望在宋道士那句“她是被人强行改命,所以才会早产”的话上做文章了。想了很久,又写了个条子让灰灰送去给宋道士。她心存侥幸的想,这同门中人,说不定都有瓜葛的,撞一撞运气罢。

便条送出去后,宋道士没回话,明菲无奈,只得坐着等。听说蔡家二小姐明雅开春后就要出嫁,若是家中到那时还没动静,不肯再派人来照拂她,或是让她回去玩一玩什么的,那便说明,她败了,以后的日子肯定会越来越难过。

明菲患得患失地想了许久,突然想到,最坏的结果,就是回到从前的光景——蔡家不管她,吴家要和二姨娘害她。实在过不下去了,便逃呗。于是她又气定神闲起来。

冬天里的天气变化莫测,前一刻还蓝天白云,阳光灿烂,后一刻便刮起了北风,阴云密布,高粱米大小的雪粒子唰唰唰地砸下来。明菲的屋子里越发阴冷,炭盆早就熄了,呼出的气息在被子上凝结成了一层薄薄的水汽,潮湿冰冷,五分的寒意都变作了七分。

娇桃手冻僵了,不能做针线活,便起身瞅了瞅天色,道:“变天了,炭也用完了,奴婢去要点炭来。”

“她不知要说多少难听话。”明菲往床里面挤了挤:“要不,先上来我们捂捂,明日再说?”其实她还有另外一个法子,就是托人去买炭,那便不会再受汪氏的气,但她想,一来,自己还欠清虚五十两银子的辛苦费和封口费;二来,吴家收了蔡家的银两,本来就该供她用度,她若是开了这个头,以后更不好开口了。

却听娇桃正色道:“迟早都是要挨这几句骂的,平日里也就算了,但你还在养伤,不能冻着。我们退一步,她便要进一步,让不得。”言罢便自行去寻汪氏。

明菲先前只怕娇桃不是真心肯帮自己,因此也不好让她去挨汪氏的骂。既然娇桃愿意主动替自己出头,明菲也不拦她,探手将针线箩拿过来看,那个石榴红的肚兜已经快要收尾,每一针每一线都是极认真的。娇桃的手艺真的是很好,人也不错,可惜不是她的人。还是找不到一个可以全心全意托靠的人啊。

却说娇桃去了正屋找汪氏,汪氏一家子正围着一盆燃得通红的炭火烤板栗,烧红薯吃。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家长里短,其乐融融。艳儿还拉着汪氏的手,撒娇要做新衣裳。

汪氏道:“你二十三就要出嫁,单四季衣裳就各做了四身,你去问问,周围哪户人家陪嫁女儿有你的衣裳多?还想做?给你弟弟和妹妹留一点。”

艳儿撅着嘴,揉着脖子上一条娇杏抓的血痕直哼哼:“娘啊,这都十二了,你看我这个伤口,总也好不了。到时我怎么办?”

汪氏使劲戳了她的额头一下:“谁让你把那臭丫头的药罐打坏的?你知道厨房里损失了多少锅碗家私?老娘又赔了多少药钱?都是你惹的祸!还害得老娘丢脸,去求那个扫把星!”

艳儿道:“难道要我忍着气给那狐狸精欺负啊?”却见芳儿站起身来,看着门口道:“娇桃姐姐,你有事?”

娇桃敛襟一福,笑道:“吴家老爷好,奶奶好,大公子好,两位小姐好,奴婢是来领我家小姐房里的炭的。”

汪氏变了脸,装作没听见,余婆子不在,她才不怕这个话不多,样貌又温和的丫头呢。这丫头被留在此处,只怕在府中也是个不得主人喜欢的,理她做什么?这许多的烦心事,都是明菲那个扫把星惹来的,要是没有明菲,哪里会这样烦?

艳儿讽刺道:“我们这里是乡下,不比府上。一大家子人都只烤一盆,她却要每日里炭火不断,独自烤一盆。今年雪大,这炭可金贵,就算是拿着银子,也未必买得来。”

娇桃脸色不变,道:“就算是再贵,上次我们夫人送来的五十两银子也足够供我家小姐用炭吃喝的了。至于有没有的,总不成府上有用的,到我家小姐那儿偏就没了吧?”

艳儿眼睛一瞪,正要发作,芳儿已经起身道:“她还病着呢,这要过年了……”

汪氏大怒,一巴掌搧在芳儿背上,骂道:“吃里扒外的白眼狼!难道叫我一大家子不吃不喝了?这几日待你松活些,你就蹬鼻子上脸,还真当自己是那什么金枝玉叶了。我呸!”

芳儿红了眼,默不作声地往里屋去了。

第15章 波澜(二)

娇桃仍然在笑,只是眼里多了几分彻骨的寒意:“假如奶奶一定不肯给,奴婢只好去拆家具来烧了。奶奶,俗话说得好,做人留一线,日后好见面,我们小姐在你家住这许多年,怎么也算是缘分,你又何必赶尽杀绝?我还记得有句俗话,宁欺老头子,不欺鼻涕儿。今日我家三小姐不顺意,但日后谁又知道她的造化?别的不说,单说三小姐的胞兄,我们大公子,今年虚岁十四,却已考中秀才,德行出众,他最是看重骨肉亲情,对我们三小姐也是多有挂怀的。”

汪氏仍然坐着不动,只推今冬风雪太大,气候寒冷,炭贵粮贵,家中没炭没钱了,要炭没有,要命有一条。倒是那个怕老婆,又读过几天书,略通文墨的吴贤声听明白了娇桃话里话外的威胁和利诱,一边指使儿子金柱去拿炭,一边对娇桃赔笑:“这蠢婆娘被猪油蒙了心,不知自个儿在说些什么,姑娘不要和她计较。”

汪氏不饶,黑了脸,瞪着吴贤声,亮出爪子,仿佛要吃人一般。吴贤声一把揪住汪氏的胳膊,冲她挤挤眼,大声喊芳儿:“芳儿,快出来帮你娇桃姐姐拿炭!”

芳儿闻声,飞快地跑将出来,拉了娇桃往外走:“娇桃姐姐,你随我来。”

娇桃望着吴贤声福了福,笑道:“日后奴婢一定向我家公子转达吴老爷和奶奶对三小姐的爱护照顾之情。”

吴贤声呵呵直笑,显得格外憨厚。

见娇桃跟着芳儿去了,汪氏也不避讳艳儿还在眼前,起身去揪吴贤声的耳朵:“你可是被这小妖精迷住了,不知东南西北了?”

吴贤声腰一扭,灵活的躲开去,道:“休要胡闹!她说的话可没错,如今形势未明,你就要乱来一气,也不给自家留点余地!忘了那日何等凄惨了?还想再来一回?”

汪氏磨牙:“你……”

吴贤声换了副笑脸,托着汪氏的手肘,柔声安慰:“孩子他娘,你听我和你细说。你就先容她几日,忍几日气,就算想出气也要等那边情况定了再出。不要总听二姨娘一个人的,府里的情况究竟如何,咱们谁也不知道是不是?不要苦熬了九年,最后鸡飞蛋打。”

汪氏斜着眼睛道:“那你说要怎么办?这丫头果然就是个扫把星!那时我说死活不要吧,你偏要接着。”

吴贤声小声道:“不是说过些日子要派个婆子来么?就是不来人,也要等过了年。听说蔡家的二小姐二月初十要出嫁,到那时,若是蔡家派人来接她回去耍,那我们便再不能如同从前一般了。若是蔡家此后都再无人来问,你爱怎么都行,只要不出人命就是了。先好好待她。”

汪氏道:“好好待她?你说得轻巧!二姨娘不饶我们怎么办?我们拿了她那许多的银钱,难道是白拿的啊?还有我哥哥,还靠着在她铺子里干活养家糊口呢。”

吴贤声道:“说你笨,你还不信。这时候怎么没了对付余婆子时的精明劲儿了?她说什么,你都应下就是,这里天高地远,她能知道你在做什么?关键时刻再动手。我看,明日你便领着两个丫头去和菲丫头说几句好话,邀请她们与我们一道过年。”

汪氏翻了个白眼:“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吴贤声道:“又说傻话了不是?如今可不比从前,人家小姐的闺房,是我一个大男人能随便进去的吗?你去,去了我便给你打一对金镯子。”

汪氏听得有金镯子可以拿,眉开眼笑:“你还讲究起这个来啦。”

“我好歹也是念过书的人。”吴贤声笑,装腔作势的摸了摸下巴上那几根稀稀拉拉的老鼠须,“你无事多和我学学,不要凡事总做在表面上。去了后,记得不要乱发脾气。”

且不说吴贤声怎样哄汪氏暂时与明菲搞好关系,要静观其变,好渔利双收。却说芳儿和金柱带着娇桃去当做库房的东边耳房里取炭,娇桃笑眯眯与吴氏兄妹二人说话,二人均是闷声不出气。

金柱只比艳儿小一岁,已经十五岁,也到了议亲的时候,他不同于吴氏夫妇,有些憨憨的,平时只知道听爹和娘的话,和其他人并没有多话。总体说来,他不是个坏人,但对明菲的克星的名号却是不喜且讨厌的,连带着对蔡家的人也没什么好感。他闷着头从耳房里拖出一大箩筐炭来,往娇桃面前一放就要走人。

娇桃笑道:“大少爷,不如一次给够了罢,我二人也用不了多少,算到开春,不过就是六筐炭就够了。咿呀,这天可真够冷的。”说着就打了个喷嚏。

金柱害怕汪氏的鸡毛帚和狮子吼,为难地看着娇桃,推道:“里面没有多少了。”

芳儿推了他一把:“哥哥,给她们吧,反正都是人家的钱买的。爹娘那里,我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