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菲感激的道:“妈妈和姐姐如此待我,我日后断然不敢相忘。等回去后,我问哥哥要了银子来还你。”

花婆子谦虚的道:“三小姐客气了。只有主子什么都好好的,下面的人才会有体面。奴婢这就送银子出去罢。”

待花婆子去了,娇桃笑:“花妈妈可真有办法,竟然这么快就能从吴家奶奶那里弄到这么多钱。”

明菲笑了笑:“看来吴家挺有钱的,二十两银子眉头都不皱的就拿出来了。”

娇桃不由冷笑了一声。

明菲好奇地问:“姐姐笑什么?”

娇桃淡淡的道:“没什么,您还记得奴婢刚才和您说的那事吗?夫人给了吴家奶奶许多钱物,她拿出些来给您治病是应该的,也不奇怪。可花妈妈才和您相处了这几日,竟然就舍得把自己的老本都拿出来为您付药资。小姐您自幼看惯冷暖,您觉得可能吗?”这不过是花婆子的手段罢了!她若是个没见过人间冷暖的,也得被花婆子的假仁假义给收买了去。

像她们这种下人,能得到主家赏赐的是少数,但只要有能力,都会想方设法凑点钱打点银簪子银镯子之类的东西戴在身上充充门面。花婆子这样的教养妈妈因要教导规矩,一般脸嘴都比较难看,与那只需嘘寒问暖温柔慈爱的奶妈可是两个概念,小姐夫人们一般都是不太喜欢的,得到的赏赐自然也不会多。所以花婆子如果不是有了别的依仗,或者有了别的打算,又怎会如此大方的将自己的老本拿出来帮一个前途未明,相处了不过一个多月的可怜女孩子?

明菲很感激娇桃肯这么不绕弯的和自己说实话,点拨自己,却不肯如同娇桃一般把话都说明了,只道:“这些我都不懂,反正我只知道你是我哥哥的人,你不会害我,你对我最好,我只信你,你看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

明菲的这席话让娇桃受用无比,特别是那句“你是我哥哥的人”让她粉面飞红,羞涩不已。在明菲殷切信任的目光下,她诚挚的道:“三小姐放心,奴婢一定会努力护着您,不叫您吃亏的。您等着,明日奴婢一定让害你的人拉得起不来床,不,就今晚开始。”

明菲的眼睛笑成弯月:“我相信。”又佯作担心:“娇桃姐姐,明日咱们还是继续上路的?要是去晚了,母亲会不会生气?”

娇桃犹豫道:“可是您这样子……”

花婆子已经把那师徒二人打发走了,进来道:“只要小姐不拉了,明日一定要走!这日子是夫人挑出来的好日子,不能误了。”她看着似有不同意见的娇桃意味深长的低声道:“夜长梦多。现在吴家请的大夫都还没来呢。刚才我去问吴家奶奶拿钱,她恨不得拿剪子捅死我。”

娇桃叹气:“就算是郎中来了,这药只怕也不敢吃的。”

明菲听到了花婆子和娇桃说的悄悄话,只天真的笑:“我们坐马车去吗?那马儿可要提前喂好了。马儿要是和我一样的拉肚子,也没银子请老道士来帮它瞧病了。”

花婆子老于世故,一下就从明菲这句话想到了另一个可能,若是汪氏在明菲这边不得手,很有可能会对马和马车下手。遂认认真真的向明菲保证:“三小姐只管放心,有奴婢等人在,一定保证您平安顺利的到达水城府。”

第28章 中招(四)

明菲笑道:“辛苦妈妈了。”目前花婆子爱耍手腕心眼,贪财什么的都是小问题,只要她能将自己顺顺利利的送到蔡府就行。

明菲昏昏欲睡之时,院子里突然一阵嘈杂,原来是吴金柱才将那郎中请了来。汪氏在院子里闹嚷着要让娇桃开门,让郎中给明菲瞧病。

花婆子虎着脸拉开门,冷声道:“谢过奶奶的好意了!才刚请吴道长来看过,说只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没甚大碍。小姐用了药后已经大好,此时正歇着呢,无需再看。奴婢才和奶奶拿的银子,奶奶竟都忘了么?烦劳奶奶拿三十个钱打赏郎中先生!”“啪”的一声把门砸上。

那郎中自来被乡人尊敬惯了的,闻言脸上下不来,怒气冲冲的一甩袖子:“既是请了别人来瞧,又请我来做什么?府上是这附近数一数二的人家,怎的也这般不懂规矩!”

偷鸡不成蚀把米,又失银子又失面子,汪氏气得要死,却又无可奈何,想到被花婆子讹走的三十两银子,剜心的痛,捂着胸口直喘粗气,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往吴金柱身上一头栽去。吴金柱吓得怪叫一声,扶住她道:“娘,你怎么啦?先生快给我娘瞅瞅?”

那郎中熬架子,只是不肯。好话说尽,又许以厚利,他才勉强答应,随手开了张要用人参茯苓等贵重药材的方子,敲了吴家五钱银子的诊费,高价卖了一服烂草药才肯罢休。

娇桃摸黑进了厨房。厨娘不在,那粗使婆子正在厨下给汪氏熬药,见娇桃进来,便道:“娇桃,你还不睡?”

娇桃打着呵欠道:“三小姐饿了,得给她做点吃食。可我拿不准,做鸡蛋羹呢,又恐她不消化,熬稀饭吧,又觉得不养人,真是为难。”

粗使婆子闻言,口水滴答地道:“熬什么稀饭!拉了一天,得好生补补才行。就做鸡蛋羹,你做的时候,多打两个鸡蛋,少放点水,多放点油……小孩子最爱的就是这个。”

娇桃暗自好笑,却沉着脸道:“她要不喜欢吃,你给我等着。”却真的多打了两个鸡蛋蒸起蛋羹来。待蛋羹蒸好,她拿勺子舀了一小半,叹道:“做多了,小姐只怕只能吃下这点去。”自端着碗去了。

那婆子见她出了门,三步并作两步,奔到灶台前偷吃蛋羹,她偷得极有技巧,顺着那勺子舀过的边缘轻轻的刮,务必要一眼看去看不出来有什么地方突然缺了个角。

娇桃立在门口,见她吃得欢,悄悄进去将手里那丸几十个钱买来的药丸扔进药罐子里,蹑手蹑脚退到门口站了一会儿,估摸着那丸药散开了,才重重咳嗽了一声,惊得那粗使婆子一个哆嗦,勺子撞得碗脆响,嘴角糊着蛋羹望着娇桃傻笑。

娇桃嫌弃的皱眉:“赏你了!”厨房也不进,甩着手走了。那婆子闻言大喜,端起碗来风卷残云一般将那半碗蛋羹尽数倒进了肚里,哪里管得那药熬成了什么样子?

是夜,汪氏果真如同水泻一般拉起了肚子,闹得吴家上下不宁,芳儿半夜来敲明菲的门,讨要宋道士给的那药丸。花婆子沉着脸不让她进门:“六十两才买得的两丸药,早就用完了。”

芳儿守着明菲的门大哭不止,央求明菲救救她亲娘。

花婆子心中痛恨她害了明菲,厌恶得紧,冷声道:“芳儿小姐,我们三小姐又不是神仙,怎么救奶奶?知道你舍不得三小姐走,可你也不能故意吵得她明日起不来床上不了路。”

芳儿看着花婆子的神情,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却不甘心就这样走了,扶着门框不让花婆子关门,直喊明菲救命。

明菲揉了揉额头,低声吩咐了娇桃几句,娇桃虽然不愿意,却也拗不过明菲,只得打开匣子拿了一枚药丸出来,用簪子轻轻划下拇指指甲盖大小一点,用纸包了拿去递给芳儿:“别闹了,三小姐让我把她吃剩下的这小半丸药拿给您,说好歹给奶奶缓缓,天亮赶紧的去找人来瞧。”

芳儿这才止住哭,小心翼翼的托着那纸包去了。

花婆子不高兴的道:“三小姐忒好心,咱们花了多少心思才弄来的灵药,竟然就这样白白便宜了她。”

明菲道:“不是才一点点吗?芳儿到底帮过我多次,哭得那般可怜,我不能让她说我见死不救,将来传出去也不好听。而且她这样哭闹,咱们谁也不能好好休息,明天怎么赶路?”她心里想的却是,也不知清虚给娇桃的药有多狠,别把汪氏给拉死了害得她走不脱。就给汪氏用这一小点药先拖着,反正量不够也好不了,正好可以让那两个神棍继续抠汪氏的银子。

花婆子听明菲说得头头是道,也找不到可以说的,催着娇桃伺候明菲赶紧的睡觉。

却说汪氏服了芳儿拿去的那点子药,果然从一刻要拉一次改作了半个时辰才拉一次。但她不知道要补糖盐水,生生拉得脱了水,躺在床上哼的力气都没有,只望着帐顶苦等天亮。

吴贤声见她好些了,便低声抱怨:“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上次才把这克星给招呼好,你又要招惹她。这回可好,又花银子又伤身,明儿还得花银子去给你买药,这个家就要被你给折腾穷了。”

汪氏哼哼:“你以为我想啊,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金柱的前途。那丫头大了,留得住几年?兴许这一去就不回来了,她一走就断了财路,还不如趁这个机会遂了二姨娘的意,让那丫头此次去不成,给咱们金柱换个前程,也能多留她几年,多弄些银钱。我让你给那马下巴豆,你下了没?”

原来二姨娘让人带了信和银子,许诺说只要此次让明菲去不得,便让金柱去她铺子里做管事。汪氏左思右想,想着又不是害人命,只是让明菲病上几日,拖些日子而已,也算不得什么,遂下了手。

“去了,可老七看得贼紧,实在没机会。等会子他睡熟了我又再去。”吴贤声叹了口气:“我现在是真的希望这丫头赶紧走了的好。他们当主子的掐架,偏拿咱们在中间煎熬,出了什么事,却是咱们遭殃。”

汪氏白了他一眼:“都是你这个窝囊废没本事,把个扫把星招到家里来,害得老娘劳心费神。”没说几句,又捂住肚子直喊疼,吴贤声忙将她扶起,拿鞋给她套。汪氏急得一头的冷汗,等不得鞋穿上,光脚踩到地上揪着裤头跌跌撞撞的往帐子后面跑。

霹雳巴拉一阵乱响,汪氏坐在马桶上起不来身,哭道:“孩子他爹,我要死了……活不得了……”

吴贤声凑过去一瞧,只见汪氏面如金纸,双眼无神的瘫在马桶上,吓得将她一把拉起,随便抓张草纸胡乱擦擦,也不管她衣裤上沾染到没有,把人放到床上,一迭声的喊金柱:“快骑毛驴去白风观请真人来救命!”

金柱迟疑道:“多少银子才能答应?”

吴贤声无奈的道:“你怎么老实成这样子?你娘的命最重要……算了,让老子去,你和你妹妹守着你娘。”

一家子又忙做一团,哪里还顾得上去给马儿下巴豆?

第二日一大早,明菲让娇桃去探望了汪氏一回,说了别过的话,主仆三人坐上垫得暖和柔软的马车,由胡总管押着车,一行人向着水城府慢慢去了。

第29章 社日(一)

大丰的前一任老皇帝是个不错的皇帝,在位二十多年,励精图治,政治清明,连老天都格外赏脸,风调雨顺。新帝登基后,秉承先帝遗志,亲贤臣远小人,因此大丰国富民强,治下这些府县自然都是生机勃勃,热闹非凡。

水城府历来是大丰南北水陆交通要道,南方的茶叶、丝绸源源不断的从这里运出去,北方的马匹、药草从外面运进来,连带着出名的小吃,玩意,都被带入了水城府。

繁荣的经济,发达的交通,大量的人流,造就了水城府独一无二的热闹和繁华,也使得水城府衙成了肥得流油的衙门,养了一票富庶的官员。而能在这地方弄到官职的人,无一不是各有各的背景。比如说陈家、蔡家都是如此。

马车驶进水城府时正是午间,明菲听得外面热闹非凡,叫卖声此起彼伏,忍不住掀开窗帘子趴在窗前看热闹,一看之下,大为吃惊,她没想到这大丰朝的商业竟然如此发达。在她的记忆中,中国历史上都是重农抑商的,只有在明朝中后期,朝廷对商人才算是放松了些。看模样这大丰朝对商业还算放松,就是不知到了哪个程度?

正看得高兴,窗帘子被人放下遮住了她的视线,原来是花婆子发现了她的行径。花婆子不满的道:“三小姐,您不能这样,这不合规矩……”巴拉巴拉一大长串。

明菲可怜巴巴的道:“妈妈,我第一次进城,好热闹……”

娇桃极是可怜明菲,便为她说情:“妈妈,这车很普通,没人知道是同知府的。三小姐自小长在乡下,没见过这些热闹。若是回到府中,和小姐们说话,什么都不知道,那……”从乡下来的,本来就被人瞧不起,若是再一问三不知,岂不是更要被嘲笑成土包子?

花婆子不理娇桃,两眼望着明菲:“奴婢教您的那些,您都记住了?”

明菲道:“记住了,见了父亲和母亲要行跪拜之礼,哥哥姐姐们行福礼问候,弟弟妹妹问候时要回礼,见了姨娘不必行礼。”

花婆子点点头,不再言语,靠着车壁闭目养神。明菲立刻深刻领会了她的意思,掀开窗帘,贪婪的看起来。

“娇桃姐姐,为什么街上的漂亮姐姐这么多?”明菲的目光落到街角绸缎庄前一群由仆佣簇拥着,带着帷帽,衣衫光鲜,叽叽喳喳议论个不休的年轻少女身上。

不等娇桃答话,花婆子就出声道:“回去后不能再喊娇桃姐姐,丫头就是丫头,就叫娇桃!”

“哦,娇桃。”明菲调皮的冲娇桃挤眼睛。

娇桃笑眯眯的往窗外看看,道:“今日是社日,全民皆乐,所以小姐们都出来游玩了。”

“社日?”明菲大感兴趣,忙忙地问:“那我以后也能出来吗?”大丰的春社和秋社都是很重要的节日,吴家村里也过的,但哪里会有这水城府里热闹?而且乡下和城里的有些规矩也不太一样,吴家村的人是做顿好吃的,什么都不做,喝个烂醉了事。明菲前两年过的春社,就是看着吴家村喝酒醉翻了大半人中渡过的,又无聊又无趣。

娇桃道:“那是自然。大丰从上到下,谁家的女子社日这天不出来游玩的?就连宫里的贵人们,也会挑了这个时候去别苑离宫游玩。早上这城里更热闹,还有表演社火的。只是咱们来得晚错过了。”她的语气里颇有为明菲错过这么一桩热闹的遗憾。

明菲又看见一群年轻的公子哥立在离那群年轻女子大概四五丈远的地方,有的探头探脑地偷看那群女子,有的故作清高看着别处,但一个个都努力挺胸抬头,尽量让自己显得挺拔一些,就像一群骄傲的小公鸡。虽才是早春二月,寒风料峭,却有人已经脱下了夹衣,换上鲜艳的夏衫,摇着折扇,真真的要风度不要温度。

明菲惊讶的指着那群人:“他们又是干什么的?”

娇桃瞅了一眼,正好看到自家大公子也立在那群人中间,虽然面容还显稚嫩,却一派的稳重,不由飞红了脸,道:“那是各家的公子少爷们。也是,出来游玩的。”

明菲不知她为何红了脸,只拍着手娇憨的笑:“那个人真是好玩,这么冷的天气,竟然穿了夏衫,还摇着扇子,他就不怕冷吗?”

娇桃顺着她的目光一瞧,果见人群中站了一个和自家大公子年龄差不多的小公子,瘦得像根竹竿,穿一身翠蓝折枝茶花纹亮地纱曲领袍,系缂丝花鸟纹镶金玉腰带,挂个金瑞兽,头上簪着小紫金冠,一粒桂圆大小的明珠闪烁其中,手里拿的是一把折扇,坠着个看不清造型的白玉扇坠。他装扮华丽,长得眉目如画,嘴角含着一丝微笑,慢吞吞的摇着扇子,满面春风的望着那群小姐。

小小年纪就不学好!娇桃瞬间给这人下了定义,偏自家的大公子还站在他身边,一脸认真的说话,很是投入的样子。娇桃心里极为不爽,好学上进的自家公子怎会和这种人混在一起的?

明菲在一旁看着娇桃一脸的五彩缤纷,不由好奇万分,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怎么啦?”

“没什么。”娇桃收回目光,心里还在酸溜溜的,低头默想,大公子自过了年后虚岁便满十五了,已是到了议亲的年龄,想必此次就是夫人特意放着出来给那些小姐们身边的妈妈相看的,自己身份低微,又比公子年龄要大两岁,将来能留在公子身边做个通房抬举个姨娘已经是很不错的了,怎能痴心妄想这些?吃哪门子的醋?

却听明菲惊讶的道:“啊呀,有人朝咱们的车过来了。”

娇桃的心剧烈跳动起来,抬头一瞧,果见蔡光庭带着两个长随大步向马车走来,满脸的喜意遮都遮不住。忙推了推花婆子,命老七把车赶到路边停下。

蔡光庭刚走到车前,胡管事,娇桃和花婆子已经跳下马车对他行礼,明菲也依葫芦画瓢,要跳将下去,却被蔡光庭伸手搂住,笑眯眯的摸了摸她的头:“三妹妹不要下来了,我一直站在这里等你们,总算是等到了,咱们家去。”

同样的话听到不同的人耳朵里就有不同的感受,明菲觉得的是蔡大公子很重视她这个妹妹,知道她要回来,一直站在这里等她;娇桃听得的是,蔡大公子之所以会和那群浪荡子站在那里,全是为了等她归来,而不是要让那些小姐身边的妈妈们相看;花婆子和胡管事则听出,蔡大公子这是要替明菲撑腰长脸,间接的告诉他们不许怠慢明菲。

明菲咬着唇瓣,眼眶红红的看着面前的蔡大公子。蔡大公子穿一身天青地折枝花暗花缎的夹袍,腰间束着银青色的织锦腰带,挂着个翠玉豆荚珮,长相和明菲有五六分相似,眉如刀裁,目光明亮,鼻梁高挺,嘴唇上已经冒出一圈淡淡的绒毛,神情语气喜悦但极有分寸。这是个稳重的孩子,明菲如是想。

蔡大公子也在打量这个生下来就被送走,从未见过面,只在传说中的胞妹。穿青莲色的袄,系银红的裙,梳小女孩常见的双螺髻,一边插两朵金珠小花,胸前挂着个小小的金质长命锁。鹅蛋脸,头发黑亮密软,有双漂亮的杏眼,鼻子小巧挺直,嘴唇玲珑,肌肤有些粗糙,但幸好不黑,看上去有些营养不良,个子也比家中二姨娘生的那个只比她小了一个月的四妹矮小了许多。

此时她正悄悄握紧了拳头,有些忧郁的看着自己,鼻尖上满是细毛毛汗,却能挺直了背脊,目光不躲不闪。很紧张,但还能保持仪态,先前行礼的动作也很标准,这样子已经很出乎蔡大公子的意料了。果然是自己娘亲生的女儿,蔡大公子满意的笑起来:“我是你的大哥,蔡光庭,以后我都会护着你。”

明菲终于松了一口气,望着蔡光庭微微一笑,露出缺了两颗牙齿的牙床来。很窘,但是很可爱。

第29章 社日(二)

蔡光庭抬脚要上马车,有只雪白纤长的手从后面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就是等这个人啊?我还说今日太阳怎么从西边升起来了呢,你竟然不读书来和我们混作一堆。”竟然是那穿得花团锦簇,着纱衣的小公子。

他一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透过车帘缝隙,叽里咕噜转了一圈,落到了明菲的脸上,停了停,然后操着清脆的童音笑起来:“你妹子?长得和你就像一个巴掌拍下来的。”

娇桃警觉的遮住了明菲,甩了块臭脸给那小公子看。娇桃的行为让明菲有些好笑,对方不过是个还未发育成熟,声音都还没变,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而已,她也不过是个懵懂小丫头,也值得防贼一样的防么?

小公子愣了愣,哈哈大笑起来:“蔡兄,你家这丫头好生有趣。”

蔡光庭沉下脸:“我要走了。你没事也回去!有空多看点书,少和那些人混!”

小公子吊儿郎当的道:“去吧,去吧,我再逛逛,回去多无聊啊。”言毕从腰间扯下那个金瑞兽来扔到蔡光庭怀里:“给你妹子的见面礼。”

蔡光庭来不及拒绝,对方已经扬长而去,二月的凉风将他的纱衣吹起来,露出脚下一双镶嵌了无数米珠的宝蓝如意纹短靴,当真是光华流转。

明菲暗想,这两人,明明还是个孩子,偏偏要假装大人,一个装道德模范,一个装风流倜傥,还硬凑作一堆,都有些不正常。大概都是心灵受过伤害,强迫自己长大的变态孩子。不过这小公子好有钱啊,就似一个移动的宝库。

蔡光庭笑着将金瑞兽拿给明菲看了看,道:“这是龚家的大公子龚远和,是我的同窗,他给你的小玩意儿,瞧瞧喜欢不?让娇桃给你收起来。”

明菲不肯接,却见蔡光庭笑着塞到她手里:“大哥叫你收下你就放放心心的收下好了,又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你若是喜欢,过几天我让人去花满楼打几个给你耍。”

明菲依言把那金瑞兽递给娇桃收起,脸上满满都是笑容。这个世界的规矩她不熟悉,不能不小心翼翼,走一步算一步。

蔡光庭见她乖顺可爱的样子,不由怜爱的摸了摸她的头:“在表叔家平时都喊你什么?一路上可还顺利?”

明菲低下头,犹豫片刻,低声道:“叫我菲菲。一路上很好。”她可以告诉他,他们喊她菲丫头,扫把星,那的确能博得他的心软和同情。但能让人真正喜爱并长期愿意交往的,往往不是总爱诉苦哭诉的那个人,而是把过去和苦难埋在心里,竭力把好的一面留给别人,让人保持一个好心情,成日笑容满面的人。至于她所受的委屈,不用她说,自会有人告诉蔡大公子。

明菲的回答让花婆子和娇桃都有些吃惊。她们以为明菲刚吃了大亏,见到亲人一定会痛哭诉苦的,没想到这么乖巧隐忍,竟然提都不提。

看到花婆子和娇桃的表情,蔡光庭已知别有隐情,但这个时候明显不适合说那些,便道:“那我以后就叫你菲菲。”

明菲笑道:“好。”笑完才想起自己还没叫人,于是甜甜的喊了一声:“哥哥。”

蔡光庭高兴的应了一声,道:“咱们还有个姐姐叫明丽,四年前嫁去了湖州,家里还有个妹妹叫明玉,才六岁。”

明菲注意到他没有和她说起蔡老爷的庶出子女,而只是介绍同母所生的另外两个姐妹。即便是刻意掩饰,人的潜意识也会令人下意识的做出一些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事,这样的介绍,可以从侧面反映出他要么就是无比痛恨,要么就是无比轻视那群庶出子女。对和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弟妹尚且如此厌恶,可想而知他对他们的母亲——那群小妾又是何等态度了。

从张氏和蔡老夫人死后到现在,中间有整整三年多的时间都是二姨娘当的家,那些日子里蔡大公子大概是吃了许多苦头吧?这样也好,吃过苦的人才会知道别人的难处,才晓得好歹。对于明菲来说,他越痛恨那群人,对她就越有利。

她不想遇到一个兄弟姐妹不问出处,都是一家亲的哥哥。毕竟隔着一层肚皮,你对人家好,人家不见得就觉得你好,很多时候,利益早就决定了亲疏。宁愿小心翼翼的防备,也不要毫不设防的被戕害,只要别主动害人就够了。

马车穿过热闹的街市,向水城府西边驶去。一路上蔡光庭只捡那小孩子感兴趣的话来说,和她介绍街上的事物,中途又停了车买了面人,竹蜻蜓,风筝等玩物和若干小吃给明菲。看到明菲兴奋得发亮的眼睛和红红的小脸蛋,他就一直那么笑着看着她,眸子里散发着真切的快乐,脸上颇有几分不符年龄的爱怜和宽厚。

随着马车前行,明菲注意到周围的环境与刚才有了一些不同,周围越来越安静,行人也越来越稀少。明菲想揭开窗帘看看外面,却被蔡光庭将帘子轻轻按住。

蔡光庭尽量用一种和气轻柔的声音说:“菲菲,这外面住的都是些达官贵人,他们的规矩很严,你是蔡家的小姐,刚才这种举动不合适。”小姐们可以带着帷帽带了丫头婆子在街上走,却不可以掀开车帘四处张望。

明菲紧张的揪住袖口,怯生生的看着他:“哥哥,我再不敢了,你别生气。”亲生父亲靠不上,唯有这个素未谋面的亲兄心里记挂着那一丝血脉亲情。所以她一定要巴紧这个男孩子,尽量讨得他的欢心,才能争取到更多。

蔡光庭看到明菲眼里的那种显而易见的讨好和小心,心脏仿佛被狠狠撞击了一下,又酸又痛。他已经很温和的和她说了,还是被吓成这个样子,可见平时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若是母亲还活着,她又何至于落到这个地步?到这里,他格外痛恨他那爹。

但他还是不能由着明菲的性子来,因为明菲以后是要嫁人的,他希望能替早逝的母亲达成心愿,替明菲找到一个门当户对,年貌相当的良人。所以明菲该学的,该知道的,该遵守的,一样都不能少。于是蔡光庭端起长兄的派头,严肃的点头:“哥哥没有生气,但哥哥讲的话你要记在心上。”

明菲认真的点头应下,努力把小身板挺得笔直,表情肃穆无比。

娇桃在一旁看着明菲的表情变化,有些哭笑不得。她经常弄不明白,明菲什么时候是真的害怕,什么时候是真的不害怕。但不管怎样,明菲想要讨得大公子的喜爱却是真真切切的,而且明菲真的算有良心,也很明事理,她和明菲呆在一起很轻松。所以她也懒得管明菲的心眼到底有多少,总比跟着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瓜好。

少顷,马车停了下来,胡管事在车外躬身道:“大公子,到府了。”外面响起一阵拆卸门槛时木料的低微碰撞声。

蔡光庭淡定的“嗯”了一声,并不即刻下车,而是坐着不动。娇桃和花婆子也没动,明菲见状,也跟着不动。蔡光庭低声给明菲解释:“家里的正门平时不开的,这是在拆侧门的门槛,方便我们的马车直接赶进去。”

接着马车继续往前驶,这次没花多长时间车就停了下来。明菲以时间计算,蔡府的占地面积应该不算太大。

车一停稳,花婆子和娇桃就利落的跳下车,一人打起帘子,一人安了脚凳。蔡光庭踩着凳子下了车,挥开要伸手去接明菲的花婆子和娇桃,自将明菲小心翼翼的扶下了车,指着面前的青砖灰瓦,雕梁画栋,飞檐翘角说:“这就是我们的家。”

明菲看着面前那道雕着玉棠富贵,麻叶梁头下悬着垂莲柱,华丽端庄的朱漆大门,心知这便是那传说中的垂花门了,也就是那进入内宅的门。

第30章 社日(三)

垂花门口立着几个衣着光鲜的婆子媳妇,见到和蔡光庭一起出现的明菲等人,都明显的吃了一惊,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上来行礼问候。

蔡光庭颇有气势的挥挥手:“都过来见见三小姐。”因怕明菲怯场,他一直稳稳的握住明菲的手,却见明菲挺直了腰板,没有丝毫怯场,神情庄重的受了众人的礼,显得很是沉稳大方,不由满意的望着花婆子和娇桃笑了笑。

花婆子和娇桃一看这情形,情知二人必然少不了丰厚的赏赐,脸上不由都带了几分喜意。

众人拥着明菲和蔡光庭进了内宅,早有人去禀报陈氏,陈氏跟前的大丫头玉盘快步走来正好在离垂花门不远的地方迎着几人,笑吟吟的蹲下行礼:“大公子万福,三小姐万福。夫人请二位去正房。”

明菲好奇的打量了玉盘一眼,只见玉盘穿一身藕色对襟短袄,系松绿长裙,头上绾着金钗,装扮得甚是整洁出众,可那脸却比娇桃娇杏差远了,堪堪端正而已。心中便胡乱猜测,只怕是陈氏的长相也好不到哪里去。她这样猜是有道理的,古时陪嫁,除非是迫不得已或有特殊情况,否则都不太愿意让陪嫁丫头盖过正主去。

明菲跟在蔡光庭的身后一路行进,眼观鼻,鼻观心,只从眼角不露痕迹的观察环境。一路看来,只觉得这传说中的官员内宅也没什么稀罕的,无非就是房子多一点,漆亮一点,花木多一点,不过这初春,许多花都还不曾开放,实在是没什么看头。不过她很奇怪,这院子里来往的人并不多,四处都静悄悄的,略显冷清,一点都不像那个传说中的多妾多子女,风起云涌的蔡家内院。

人都到哪里去了呢?要不是这陈氏特别有手腕,治家严谨,就是这些小妾和公子小姐们不在家。前者不太可能,因为她知道如果陈氏真的能在这个家里呼风唤雨,她也就不会被接回来了,所以只剩下后者,小妾和公子小姐们不在家,去了别处。

受地势所限,蔡家所谓的正房其实也不是很大,只是看上去很新,到处都洋溢着一种红彤彤的喜气,很符合刚过了年,又新娶了夫人这种情况。正房里伺候的丫头婆子们的装扮也比垂花门那里站着的婆子媳妇们的装扮讲究多了,穿金戴银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见明菲他们走来,一个与玉盘一般装扮的大丫头笑眯眯的蹲下行礼问好:“奴婢银瓶给大公子、三小姐请安。”待蔡光庭喊了起,她方打起帘子进屋禀报:“夫人,大公子和三小姐来啦!”

一条温和悦耳的女声平平稳稳的自屋里传出:“请大公子和三小姐进来。”

蔡光庭生怕明菲失礼,在她耳边低声道:“跟着我行礼。”然后牵着她进了屋。

明菲还来不及看清楚屋里的摆设和人物,就被蔡光庭拉了一把,只得跟着他口称母亲,徐徐拜了下去。行完礼,一双温香软滑的手伸过来,将她牵起拉了过去,手的主人语气欢快的说:“我今日一早起来就一直等着,总算是来了。”

明菲脸上带了些微羞涩,微笑着抬眼看向她这位年轻的继母,陈氏。

陈氏稳稳坐在一张酸枝木罗汉床上,乌亮的头发梳了高髻,插着金点翠镶珠宝菊花簪,戴金镶珠葡萄耳坠,着白色衫子外套玫瑰色穿枝牡丹缂丝半臂,玫瑰红白间色裙,端的是华贵逼人。

明菲被继母那张被一堆璀璨的珠宝和华丽精致的衣裙衬托得富贵却不美丽的大圆脸、吊梢眉晃得差点失了神。在看到陈氏这个样子的那一刻,她很是明白了许多东西。

再聪明能干的女子,长得不漂亮,不讨丈夫的喜爱,也只能悲哀的认命,尽量将自己打扮得华贵美丽,挖空心思的讨好原配留下的子女,寻找同盟。陈氏也是个可怜的女人。

说起来,明菲的心理年龄比陈氏大得多,但她面对陈氏那泰然自若的模样时,她不再那么自信自己就一定能比经过多年富贵人家妻妾子女争宠斗争洗礼的陈氏更奸猾,更狠心,更面面俱到。

尽管如此,明菲还是很快把面部表情调整到了最佳状态,眼里忽略了陈氏的不美之处,只看得到她充满笑意的眼睛和温和醇厚的笑容。不管出于何种原因,都是这个人将自己从那个朝不保夕,温饱不济的环境中拖了出来,而且这个人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左右自己的前途,所以明菲脸上带着感激的笑容,欲语还休,脉脉含情的看着陈氏。

很多时候,不说比说出来的效果还要好。一个人的肢体语言最能表明他的真实情绪,陈氏真切的感觉到了明菲的感激和仰慕,她很满意明菲的这种反应,笑着轻抚明菲的脸:“好孩子,你受苦了。”

明菲感激的看着陈氏:“母亲的大恩大德女儿永世不忘。”又装村:“您身上真香,这衣裙头饰好好看。”

周围的丫头们轻笑起来,陈氏微微一笑:“等会也让她们把你打扮得如同我一般好看,好不好?”

明菲低着头害羞的笑。

陈氏道:“我让人在我院子里收拾了间屋子,你暂时就跟我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