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婧瑜害羞地捏住袁枚儿的脸:“臭丫头,我叫你有事没事总埋汰我。”

袁枚儿笑着靠在她身上:“难道竟然不许我说真话么?”二人的神态很是亲密。

龚婧瑜的婚事明菲也是知道的,就是当初陈氏在京城里帮着找的那户人家。本来那家人的意思是定在今年秋天的,但因为龚二夫人起心一定要给龚婧瑜备一份体面嫁妆,有些东西寻了几年都觉得不满意,特特要求推迟到来年春天。

只是明菲不知道,曾经互相看不顺眼的龚婧瑜和袁枚儿什么时候竟然变得这样亲热要好了。看袁枚儿对待龚家姐妹的样子,竟然还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与众不同的亲昵在里面。

几人正在说笑间,周同知家的小姐周清也匆匆赶了来。周清约莫是十三、四岁的样子,长相中平,却是格外爽利大方的一个人,明菲与她见过几次面,与她相处得极愉快,因此见她进来先就出声同她打招呼。

周清笑着同众人见过礼,笑着问明菲:“怎么不见你们把喜福和金砂带了来?我最最喜欢金砂了。”一句不经意的话就把话题转到了狗的身上去。

明菲笑道:“带着狗儿出门多麻烦啊,袁姐姐家这么漂亮的园子,没得给那两个小东西给糟蹋了。”

一直不吭气的龚妍碧突然冒出了一句:“说起来我一直挺佩服明菲的,我哥哥把追风托付给你,你竟然也就真敢养。胆子可真大。那狗虽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但我们平时就根本不敢靠近半步,可你不但敢养,还养得这么好,真是难得。”

除了陈莹、龚家姐妹以外,在座的人并没有几个知道龚远和拿了追风给明菲养的事情。明菲也下意识地并没有在其他场合提起过追风的事。而今天龚妍碧竟然是有意要将这件事告诉别人的样子。

龚妍碧这样一说,其他几个女孩子统统都惊讶地追问明菲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怎样的一条狗?周清还说:“我去了你们家几次,你都没和我说过有这样一条狗,真不够意思。”

龚妍碧笑眯眯地把追风的事详细说了一遍,比如珍贵难得,小狗的时候就花了五百两银子,凶狠有力,咬伤过谁谁啦,又如何受龚远和宠爱宝贝,轻易不给人碰啦等等。她越说得多,袁枚儿的脸色就越难看,几次狠狠地将明菲从头到脚地打量了好几回。刘慧娘也悄悄看了明菲好几回。

明菲看到龚婧瑜不悦地看了龚妍碧一眼,似乎是想阻止龚妍碧,龚妍碧却是有意识地避开龚婧瑜的眼神,还兴高采烈地拉着龚婧琪一起讲。

龚婧琪是个爱耍嘴皮子的,自然格外夸张地跟着一起起哄:“明菲的胆子可真大,也难怪我哥哥敢把追风托付给你。”

袁枚儿笑道:“龚大哥哥对明菲妹妹可真是好,光是狗就送了这么多条,还条条都是难得的品种,三条狗加在一起,只怕也要值一两千两银子的吧?”

陈莹皱起了眉头。

明菲再迟钝,也知道龚妍碧在耍花样,而她却是不知道她到底怎么得罪龚妍碧了,而袁枚儿的态度也值得人深思,这中间又有什么弯弯道道?

但不管怎样,看她们的这个态度,总不是一件好事。虽然只是一群小姑娘,但不能以现代人的观点去衡量她们,她们的花花肠子一点也不少。

明菲立刻作出了反击:“让各位姐妹见笑了,可能是因为我从前在乡下养过狗的缘故,我胆子的确要大一些,我也喜欢狗。不过我却是不知道这狗竟然这么值钱,当初我也不敢要,特特问过我母亲,我母亲也曾和龚家伯母提起,龚家伯母却说,小孩子的玩意儿,只要我喜欢就给我,我这才敢收下。至于金砂,那却是龚大哥看在我哥哥的面子上送给明玉的,我可不敢说是我的,不然明玉可要跟我急了。追风吗?那分明是送给我哥哥的啊,只是我哥哥去了京城,不得不让我帮他养着罢了。”把她自己撇得干干净净,都和她没关系。包括喜福,她都只认为是龚二夫人的人情。

“追风送给蔡大哥了吗?”龚妍碧拿扇子掩着嘴笑:“我怎么听我哥哥身边的小厮说,只是请托你代为照顾,过些日子就要接走的呢?”还佯作亲热地那扇子拍着明菲的肩头:“都是这几个人,你就别不好意思了。”

女孩子们都齐刷刷地看向明菲,眼里的意味不明。

这什么和什么啊?果然是咬人的狗不叫。明菲看着龚妍碧,微微笑了。

第97章 被咬(二)

龚家的人还不知道,龚远和是不可能把追风接去京城的了。他现在做了庶吉士,和蔡光庭、李碧三人一同住在朝廷提供的地方,吃住统一,每日清晨就要去庶常馆学习,到了申时才能离开,不得迟到,不得早退,要交作业还要定期应付考试,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受到惩罚。

这样的情况下,从前那种纨绔子弟斗鸡走狗的悠闲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再说,路途遥远,追风又是这样的情形,就算他想,他不怕花钱,也要考虑途中可能产生的各种麻烦。因此蔡光庭早就来信说过,追风暂时就由明菲养着了。

“我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明菲坦然自若地对着龚妍碧一笑,“龚大哥哥的确是把追风送给了我哥哥。若只是代为照顾,你们家中那么多兄弟姐妹,谁不能养?就算是你们都不喜欢狗,也还有那惯常伺候的下人,你们家不是还有个专门养狗的庄子么?”她就不信龚妍碧敢说,因为龚远和不相信龚家的其他人,所以才会托请她这个外人。

龚妍碧一时之间果然找不到话可以反驳。

明菲又笑着同周清道:“你也莫怪我。不是我舍不得给你看,而是那狗太凶了,我站着也没比它高多少。我那是没有办法的苦,我三哥从来不喜欢猫狗之类的,家中除我之外再没合适的人,不得不勉强答应我哥哥罢了。”

袁枚儿闻言,上下打量了明菲一通,明菲虽然五官长得美丽,然而形容尚小,身量果然是偏瘦小,怎么看都还是什么都不懂的黄毛丫头一枚。再看看周围的小姐们,除了明菲的两个妹妹以外,谁都比她更有少女的风韵。

龚妍碧想想又不甘心地道:“真的是这样的啊?为什么我听说哥哥要派人把追风接去京城呢。”

明菲越发惊讶:“真的吗?难道龚大哥哥后悔了?他不像那样说话不算话的人啊?你一定弄错了。再说了……”她拖长了声音,“我哥哥来信讲,所有庶吉士都统一吃住,住的地方很狭窄,他没法子只好和小厮挤在一间屋子中,多有不便。这种情况下怎会有地方养狗呢?难道说龚大哥哥没和我哥哥他们住在一起?是不是可以在外租住的啊?如果是这样,我回去就给哥哥写信,让他也到外面租院子去住。”

多亏她和蔡光庭感情好,蔡光庭爱和她说这些,也多亏家中有个也做过庶吉士的蔡国栋和出身官宦世家的陈氏,也多亏她本着多知道点东西不会吃亏的想法,才能把这一套弄得清清楚楚。

龚妍碧作为家中的庶女,与龚远和又不亲近,哪里知道这些事情?自是被明菲一连串的问题问得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明菲仍然一脸真诚地追问她:“妍碧姐姐是听谁说的?是不是真的?在外租住不会有影响的吧?”

袁枚儿的脸上带了几分自得,指点明菲道:“你这信别写了。庶吉士都是由朝廷统一供给食宿的,当初我堂兄考上后,就算是家住京城,也是住在里面的,只有逢年过节放假的时候才回家,怎可能在外单独居住?”

明珮此时和明菲是站在同一战线的,用同情的目光看着龚妍碧说:“妍碧姐姐,你们家这个小厮可真糊涂,就算是要骗人玩儿,也该仔细想想合理不合理啊。”

众人一听,俱都无声的笑了。那小厮糊涂,龚妍碧就更糊涂。不过她这样揪着明菲不放,是何道理?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想法,只是都没做出来。

周清悄悄问明菲:“你是不是得罪过她?我怎么瞅着她似乎是不怀好意的样子?”

明菲苦笑:“我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巴不得人家别来惹我,恨不得所有人都喜欢我,又怎会去招惹她?再说了,她也没什么值得我招惹的。”

一个是正四品知府的嫡女,一个是从四品布政使司参议的庶女,的确不搭调,更没什么冲突。周清点头道:“那便是她无理取闹了。想来是见不惯你和明玉得了喜福和金砂吧。她是龚家的小姐都没有,偏偏你和明玉得了,心中不好过,想不通也是有的。”她所能想出的唯一原因也只有这个了。

明菲却不这样认为。龚妍碧作为龚家的庶女,每次龚婧瑜、龚婧琪姐妹二人出门做客,她几乎能每次都不落,这说明她根本就不是一个笨蛋,也不是一个因为一小点事情就敢公然发作,刁难别人的人。

只不过她不可能和周清分析这个,明菲笑着默认了周清的说法,只分外关注龚家三姐妹和袁枚儿的互动。龚婧琪看不出什么不对劲来,龚婧瑜却是反复看了龚妍碧几次,脸色不悦却没有什么阻止的意思。袁枚儿的目光在扫过龚妍碧的时候,眼里总带了几分不屑和愤恨。

明菲暗自好笑,看来龚妍碧这次的行为很不讨袁枚儿的喜欢,甚至似乎得罪袁枚儿了。她这里还没高兴多久,又接到袁枚儿不善的目光,不由心头直打鼓。

果不其然,袁枚儿寻了个空档,不急不缓地道:“说起今年的春闱,咱们这里可算是成就一段佳话了。人家都说蔡大哥哥和龚大哥哥英雄出少年,一处长大,一处进学,一处考取,又一处成了庶吉士,将来肯定也是前程似锦的。”

龚婧琪笑道:“你们说掉了一个人,李碧。就是明菲的表哥,同样很年轻啊,也是考上了的。”

袁枚儿道:“我听说,在他们进京赴考之时,都是在你们家里一处读书的?想来他们的感情很好吧?”

不等明菲回答,龚妍碧竟然不怕死地又抖出一通事情来:“我哥哥那时候天天在你们家读书,就连饭也是在你们家里吃的。听说饭菜都是明菲准备的。我哥哥天天夸她虽然年幼,却在厨艺上格外有天赋,做出来的东西能让人把舌头都吞下去。养刁了他的嘴,回家他就骂厨子,惹得我们家的厨子嚷嚷着要辞工呢。”

周清讶异道:“有这回事?我听说你们家的厨子有好几个,天南地北的都有,怎会被明菲一个小丫头给打败?我不信。不然改天明菲做点东西来我们尝尝?”

明菲笑道:“哪里是我做的?难怪人家说一句话从不同的人嘴里出来样子就不同。传到第三个人的嘴里时就变了样。不过是我母亲心疼我哥哥和表哥读书辛苦,刻意交代家中厨娘精心准备饮食,又不放心,让我去盯着罢了。也没见我哥哥和表哥说有多好吃,偏龚大哥哥就说好。可见是隔锅香罢了。”

可惜她的太极打得不成功,终究是惹恼了某些人。

袁枚儿又提起了蔡家的一桩丑事:“听说那次你们家的仆人和山贼勾结,想绑架你弟弟讹钱,还是龚大哥哥刚好撞破,出手相助才没出事的?”

明菲的眉脚抽了抽,今天真是诸事不宜,莫名其妙招惹了两个疯子婆,她原本就不该出门来着。心中纵然恼怒,却不得不摆出天真灿烂的笑容来:“是呀,这事儿大家都知道,那几个恶贼被曝尸三日,我母亲还去了龚家谢谢龚大哥哥呢。”

袁枚儿道:“这山贼可真是够蠢的,这水城府中有钱人家多的是,他绑谁家的不好,偏生要去绑朝廷命官家的,这不是上赶着送命吗?你们家的家仆也真是没良心,竟然敢背主。要是我们家,根本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又笑着说起了一个故事,说的是一户人家失德,导致下人心中怀恨,刻意报复的故事。又点评了一番,说的无非就是这户人家若是行善积德就不会招致这种事,又或者家风严谨,也不会招惹这事。

众人都明白袁枚儿的意有所指,只不过平时也没谁和明菲姐妹三人有仇怨,都有些同情明菲姐妹三人。陈莹更是因为涉及到她的姑母,脸色也难看起来。

既然对方赤裸裸的挑衅,自己也不必示弱。明菲也笑道:“说起讲故事,我也有个故事要说。”于是说起了前朝一个有名的侠义之人,施恩不成反招怨恨,被人忘恩负义打击报复的事。

说完以后,明菲笑道:“所以说,袁姐姐!一样米养百样人,这世上多的是忘恩负义,恩怨不明的小人。这件事情对于我们家的人来说就和梦魇一般,我小弟弟又惊又吓,养了很久的病才养好,所以我们都不喜欢听别人提起这件事。多亏大家都是仁慈有礼的,很注意照顾我们的心情。

可这世上总有那等狠毒刻薄的小人,把它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不说,还加上一些小人的妄自猜测,真真是可恶!虽然家父家母平时常常教导我们兄妹,为人要谦和有礼,仁慈善良,最忌幸灾乐祸,传人是非,更不可口出恶言,行为无状,可我还是要说,这等小人就该被人鄙视!被人所不齿!”

说完以后笑眯眯地看着袁枚儿:“袁姐姐,你是从京城里来,又是翰林家的小姐,见多识广,学识做人都比我更胜一筹,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这种人,该不该打她大耳刮子,教教她什么是修养,什么是做人的根本?”

袁枚儿的脸色的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实在熬不住,跳将起来指着明菲道:“你,你实在欺人太甚!”

“袁姐姐怎么这样说?我们是好姐妹,正在探讨这做人修养的问题,怎会扯到这个欺人太甚上来?要是小妹哪里得罪了姐姐,小妹给你赔不是。”明菲淡淡一笑,将袁枚儿戳到面前的手指轻轻按下去:“姐姐这个动作不好看,魏妈妈曾经教导过我,女子最忌指手画脚,面目狰狞,那样十分的风姿也去了七分,实在是大忌。”

她已经做好准备,大不了从此不和袁枚儿来往就是了。这事儿不管传到何处,也许会有人说她太过厉害,但总不会认为是她挑起事端,无理取闹。

明珮和明玉早就看不过眼,明珮笑着同明玉道:“多亏母亲给我们请了魏妈妈来,我才知道好多事情是做不得的。一个人的言行举止无意之中就暴露了德行修养。”

明玉道:“是呀,看来咱们平时还得加强修养才是。免得日后举止失当,被人笑话,不止丢了咱们自己的脸,还丢了家里的脸。”

她姐妹三人一唱一和,却是前所未有的和谐。周清和陈莹都捧着茶杯把头低下去,借机掩住脸上的笑意。

袁枚儿气得发抖,想发作吧,可不正好就落了她没修养的口实?不发作呢,她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她只得睁圆了眼睛,死死瞪着明菲,眼泪在眼睛里转悠,嘴唇咬得煞白,却硬生生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再看明菲,怡然自得地摇着一把杏黄色的绢扇,笑得忒般可恶可恨。

袁枚儿的尴尬难堪被众人落在眼里,有那想打圆场,息事宁人的,却鉴于这气压实在太低,袁枚儿又是那种性格,谁沾上谁倒霉,便都沉默不语。

明菲心中的恶气出了一半,还剩一半没发作,转而看向龚妍碧,笑眯眯地携了她的手,亲热的道:“妍碧姐姐,我知道你一向和我要好,心疼我,向着我,凡事总喜欢高抬我几句,就生怕别人认不得我好。可妹妹年幼,才能有限,以后你还是别夸我了,省得被真正能干的姐姐们知道后笑话我,反而不美。妹妹记着你的好就是了。”

龚妍碧张了张嘴,无奈地敷衍道:“你本来就好。”话音才落,袁枚儿就狠狠瞪了她一眼,从此龚妍碧沦为袁枚儿最不爽的人之一。

忽听外面有人“扑哧”一声笑,袁枚儿可算是找到发泄的地方了,“呼”地一下冲到窗子边,怒吼道:“是什么人在那里鬼鬼祟祟的?一点规矩都没有!给我滚出来!来人,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不懂规矩的狗奴才在那里?”一边吼,一边趁机偷偷用袖子把就要控制不住的眼泪擦了。

听见袁枚儿这样叫喊,众人都把目光投向窗外。青竹屋本来就是建来赏花的,窗子建得又大又矮,众人坐着就可以把外面的风光一览无余。

只见盛开的牡丹花丛中,慢吞吞地站起一个十七八岁的瘦弱少年来,穿着一身宝蓝色的交领衫子,头上只用一根白玉素簪绾着,中等身高,皮肤白得有些透明,眉毛淡淡的,眼睛不大却很有神,脸上带了和煦的微笑看着众人:“各位妹妹好。”特意多看了明菲两眼。

众人都不认识这个少年,但看他这模样就算不是袁家的公子也该是袁家的亲戚,都有些尴尬地拿扇子掩了脸,或是侧开脸,虚虚行了个礼应付了事。

袁枚儿见是他,嚣张的气焰顿时去了大半,寒着脸道:“三哥,你怎么在这里?躲在花里面鬼鬼祟祟的,也不怕人家说你行止无状!”说着没好气地瞅了明菲一眼。

那少年笑道:“祖父想要一副牡丹图,我画到一半突然觉得有些不顺,想着这里的牡丹正好开了,便过来观摩观摩。没曾想你们都在这里,是我失礼了。”眉眼温柔地看着袁枚儿,“你又乱发脾气,也不怕客人们笑话。”

袁枚儿没好气地道:“看完了么?看完了就赶紧回去吧。你在这里我们大家都不自在。香茗呢?怎么没跟着你?”

一个生得齐齐整整的小厮赶紧从附近跑过来:“小姐,小的在这里。”

袁枚儿道:“你快扶了三公子回去,当心吹着凉风。要是又发热,小心吃板子!”

那少年却不忙走,反而笑着同众人道:“枚儿自小娇惯,说话行事难免失了分寸,还请各位妹妹多多包涵。”

众人都说不敢。

明菲听着这话仿佛是专门同她说的一般。想到那声笑,也不知这人在外面听了多久,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看到她怎么对付袁枚儿了。姑且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好歹知道替袁枚儿遮掩一下也还算不错。

那少年又遥遥同众人行了个礼,方踏着青草,顺着小溪慢慢儿的去了,那小厮几次要去扶他,都被他给推开。明菲便知此人定然有不足之症,最起码也是个病人。

有他打了这个岔,刚才的沉闷不愉快倒去了大半。龚婧瑜趁机问起袁枚儿:“这是你那位画画很出名的三哥?”

袁枚儿找回些许颜面,得意地道:“是呀,他画的画儿就连皇太后她老人家都夸过的。要不是他身体不好,祖父心疼他没让他读书科考,指不定早就是庶吉士了。”

龚婧琪道:“他身体不好?我看他不过是瘦了一点,我哥哥也瘦得什么似的,也没见他怎地啊?”

袁枚儿叹道:“他先天有些不足。若不是为了他,祖父也不会这么早就致仕,不就是贪图南方气候温暖好养病吗?”又高兴地笑起来:“不过也不算亏,他的身体已经好很多了。”

回到家中,明菲立刻去了正房,把今天遇到的事情说给陈氏听:“袁枚儿是被我得罪了,但我不想咽下那口气。她今日敢当着我的面这么笑话咱们家,改天还不知要怎么欺负我们呢。”

“你做得好。原本就不该放纵着她踩踏你们姐妹。”陈氏安慰明菲两句,沉吟片刻,交代余婆子:“你去打听打听,龚家和袁家这些日子是不是走得特别近?想做什么?”

第98章 生产

水城府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真要打听点什么事儿,也是很容易的。很快明菲就知道为什么龚家和袁家会是那样的情形了。

自从龚远和顺风顺水地考上庶吉士之后,他那点眠花宿柳的恶名被自家望子成龙的老爹定性为少不更事,偶尔糊涂,被教育过来以后还是前途光明的大好青年一枚。加上家资万贯,又是龚家长房长孙,没有兄弟姐妹,没有正经婆婆,当真是金光闪闪的女婿人选。

龚中素一门心思要为他精挑细选一个名门望族的女子做媳妇,本地人想攀附的固然不少,但也有人担心龚二夫人太过厉害,真正的那些世家大族,还不见得瞧得上他家。想来想去,他想到了袁翰林家。

翰林清贵,这个清,其实有点穷的意思在里面,贵,固然非翰林不入内阁,但能进入内阁的翰林又有几人?但好歹担着一个名头。袁家人丁单薄,唯有两儿一女,大儿子成亲没多久就夭亡了,只留下一个遗腹子,小儿子空有才名却功名不顺,三个孙子中,大的两个一个在京城做小京官儿,一个在偏远之地当小县令,剩下一个三孙子,虽有才名却也是个有名的病秧子。

袁老爷子致仕后,家道远不如从前,不说别的,光他那个有才名的三孙子,每日用的补药就要花去许多银两,再看看他画画要用的那些笔墨纸张,更是所费不少。但他们家最爱的就是烧银子行风雅之事,这样一来可就捉襟见肘了。

袁家爱面子却没有里子支撑,龚家有里子却没有面子,龚中素便想,若是能和这样一户人家结亲,各取所需,岂不是皆大欢喜?龚中素立刻寻了相熟的人去打探袁家的意思,结果袁家还真觉得龚远和不错。认为龚远和除了那件事情之外再没其他不好听的风评传出来,家中也没什么通房之类的,男孩子风流一点也不怎样,只要知错就改就行,最主要还是为人处世和前途。

但袁家虽然有了那点意思在里面,却不肯轻易松口,只说要孩子还小,还没定性,要再过段时间再说,其实也就是要观察考虑的意思。但私下里两家都加强了来往。

按说这样一门亲事对于两家来说,都是再合适不过,应该是尽力维护促成的。明菲看着龚婧瑜两姐妹同袁枚儿那种情形,也似乎都是有数而且欢喜的,可斜刺里冒出来的这个龚妍碧的行为就耐人寻味了。

不要说明菲和龚远和没有什么,就算是有,别家在未来儿媳嫂子面前只有拼命遮掩的,只怕生成什么误会,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哪里有龚妍碧这样几次三番拿出来说事的?仿佛就是要搞破坏的样子。

对!龚妍碧似乎就是要搞破坏。这个念头在明菲心中生了根,她把龚二夫人逼婚和龚远和上次逃到妓院的事一相联系,便知与袁家这门亲事,应当是龚中素自己的意思,龚二夫人根本不满意。

龚二夫人心中不满意,却不能公然反对,而且还要做出十二分愿意,支持的样子来。所以嫡女龚婧瑜才会和袁枚儿相处那样的亲热,龚妍碧这个什么都捏在嫡母手里的庶女才会来做那万人厌憎的出头鸟。

拿明菲的事来说道,并不是什么致命伤,但之后肯定还有其他动作。想来袁枚儿那样自命不凡,目中无人的心性,只要多方撩拨一番,她必然不肯接受这样一门亲事。

而龚妍碧之所以如此大胆,或许是因为心中有数,受了指使,为了讨好嫡母;也可能是因为受了胁迫,不得不为之。

但不管怎样,他们龚家的烂事为什么要牵扯上她?难道毁去一个小姑娘的清白名声很好玩儿吗?将来她顶着那个名声到哪里都要被人嘲笑的。明菲不由怒了。她绞着帕子去了陈氏处,想看看陈氏什么意思。总不成她都能想到的事儿,陈氏还想不到吧?就看陈氏愿不愿意为她出这个头了。

到了正房,陈氏正在窗下发呆,身边只有余婆子一人伺候。玉盘小声告诉明菲:“不知为什么,早上起来心情就很不好,三小姐看看能不能劝劝。”

陈氏听见声音回过头来,有些浮肿的脸上闪过一丝茫然。明菲见她眉眼里全是倦意,眼眶下有着两个青印,心知是没有睡好。嫁给这样一个男人,摊上这么一群继子继女和小妾,是个人都会难受,都会觉得疲累。就要生产了,不知是男是女,不知能不能顺利过关,想来陈氏此刻一定很担忧吧?

不管什么事,让她安安心心平平安安生下这个孩子,跨过这个鬼门关才是大事。明菲想到此,就把想试探陈氏,撺掇陈氏为自己出气的那点心思去了。转而乖巧地露出一个笑容来,上前请了安,坐到陈氏身边的小杌子上,轻言细语地问陈氏:“母亲这几日感觉还好吗?小弟弟还乖吧?唐大夫有没有来请脉?”

陈氏挤出一个笑来:“还好。”接着就没了其他声息。

明菲有许多话想要安慰她,见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反倒不好开口,只好道:“女儿想去清风观上上香。”她的目光扫过陈氏的肚子,“为您和小弟弟求平安。”

陈氏的眼里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黯淡下来,兴趣不高地说:“想去就去吧。”

明菲不知道她到底遇上什么事了,又不好问,只好拿眼睛去看余婆子,余婆子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示意她稍后再说。

陈氏应该是很信迷信的,明菲想了想,从荷包里取出那个三角形的红布包来,放在陈氏面前的小桌上,轻声道:“母亲,这个守真子的平安符您带着吧。”

陈氏惊讶地看了明菲一眼,明菲只望着她笑。

陈氏犹豫了一下,道:“你还是收起来吧。”

明菲真诚地将那红布包推到她面前:“母亲,没有您就没有我们兄妹三人的今日,我愿意给您,您平安我们就平安。”她这话没有虚情假意,她不认为换一个继母就会比陈氏好。

余婆子倒是一点不客气,笑眯眯地拿起那红布包来:“三小姐的一片孝心,夫人不收反而不美。”手却在那红布包上暗自捏了捏。

明菲看得真切,借故告辞,自去安排当日的一些琐事不提。

到得下午,余婆子笑嘻嘻地来了:“不知三小姐准备什么时候出门?奴婢也好安排车马。”形态比早间又亲热了许多。

明菲忙请余婆子坐了,认真询问她陈氏的生活起居。

余婆子一一说了,又说陈氏心情不好是因为夜里做了梦,梦的内容却不肯说。

明菲想了想,道:“我看着母亲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这样对她不是太好。我人小不懂事,许多事儿都和她说不上,要不然妈妈派人去陈府请舅妈过来陪母亲说说话吧。”

想必陈氏此时想见的人应该是她的亲生母亲,但陈氏那个亲娘,明菲就从来没见过。哪怕是过年时去拜年,也不曾见过,只见到了陈氏的嫡母,又或许人是在场的,只不过身份低微没人介绍罢了。这种特殊时候,也不知道陈家肯不肯让她过来看陈氏?

余婆子果然有些意动,想了想,道:“也好,奴婢这就禀过了夫人,派人去请。”

明菲又问:“不知道稳婆可请好了?要不要提前几日就去接来家中住着?多花点银钱不要紧,别到时候找不到人。”说完这个话,在花婆子严厉的眼神和余婆子复杂的眼神中深深埋下了头,用小如蚊呐的声音说:“在吴家村的时候曾经……”

余婆子倒也没怪她:“原该是懂得这些的时候了。这样细心周到,夫人没白疼您。您放心,早就说好了,过两日就去接人的。”

第二日早上,余婆子安排了几个膀大腰圆的家丁,又挑了几个粗壮伶俐的婆子跟着,让明菲坐了带着蔡府标志的马车,郑重其事,风风光光地让她去清风观里上香。

虽然是昨日就来提前打过招呼的,孙道姑却没出来接待明菲,按小道姑的说法,是来了个相熟的客人,一时之间不好抽身,稍后就来。

明菲没那些什么观主不来陪同就是看不起自己的臭脾气臭想法,她知道孙道姑的贵客多,原也没指望她把自己这个小姑娘放在心上,况且不过是进香,尽尽心而已,也不必孙道姑全程陪同。安安心心地去了大殿进了香,许了愿,又给了丰厚的香油钱,就算了事。

谁知那小道姑是记得她的,一定说她们观里的素饭做得极好,极有名,赶巧今日做得有些晚,既然明菲刚好遇上,不如去尝尝。

明菲是吃过早饭来的,对这个不感兴趣,谁知跟了她的花婆子金簪等人却是两眼放光,说是吃了清静,可见这清风观的素饭果然有名。明菲想着家中无事,不如遂了众人的心意,也就答应下来。

这素饭果然做得精致,但明菲也只是略略尝过味道就算,因要等着其他仆从用饭,那小道姑又道:“我们观里的林檎花这几日开得极好,小姐不妨去瞧瞧?转一圈回来妈妈们也就吃完了。”

金簪闻言,赶紧扒了嘴里的饭,站起身来:“奴婢伺候三小姐去。”

明菲也就跟了那小道姑去了后院。后院果然好一院子林檎花,红白相间,摇曳生姿。那小道姑背开金簪,悄声道:“其实是京里来了封信,师父吩咐说要交给您的。”自袖中悄悄塞了封信过来,明菲瞟了一眼,认出是清虚的字体,也就袖了,笑着夸了这林檎花一通。

忽听一阵谈话声渐渐传过来,明菲回头一瞧,只见孙道姑陪着几个女人走过来,当先一个白发苍苍,看着慈眉善目,另一个四十多岁的年龄,清秀和气,还有一个十四五岁,身材已现玲珑,一双长而上挑的眼睛看上去傲气十足,可不正是袁枚儿?真是冤家路窄。

小道姑见明菲看向来人,笑着介绍:“这是袁翰林的家眷。那位袁老夫人当年对我师父有大恩,刚巧她们来了,所以师父……”纵然一边是恩人,清风观却也不想得罪知府家的女眷。

明菲笑道:“不碍事,认得的。”当下上前给袁老夫人和袁二夫人行礼问好,也不管袁枚儿的脸色有多难看,笑盈盈地把礼数都尽到了。

袁老夫人和袁二夫人俱都受了她的礼,又拉着她的手热情地问东问西,仿佛那日她给袁枚儿的那些难堪根本就没发生过,两家就是那通家之好。明菲脸上始终带笑,有问必答。当两个女人得知她是来替陈氏上香,祈求陈氏母子平安的,眼里又带了几分探究和感叹。

袁枚儿在一旁厌烦了,道:“我去看看三哥好了没有。”说完扭身跑去了林檎花林中。

不是说清风观不接待男客的吗?明菲的表情就有些呆。她没想到袁三刚才竟然就在那林檎花林中,枉她还只带了一个金簪,站在那里品评半日,又和那小道姑接信说话。也不知被袁三看去没有?

袁老夫人看在眼里,笑道:“我那孙子自幼体弱,就只爱花花草草画画这些事情,他听说这观中的林檎花极为有名,却又不接待男客,故而央求了我,我心疼他体弱却难得开口,只好舍了这张老脸来求孙观主。倒是扰了大家的清净了,都是老身的不是。”

人家都把话说开了,况且两人也没打照面,这清风观又不是她家的,她可以借这个清风观见清虚,人家的孙子自然也能进来看看花。明菲赶紧笑着表示没关系。

袁夫人却又道:“那天的事情我都听说了,都怪我们枚儿太过娇纵,脾气太糟糕,不懂事。我们已是责骂过她了,你是个懂事的,还希望不要和她计较。”

明菲连道不敢,寻了个借口便要离去。

哪知才走了几步就遇上了袁枚儿和袁三公子。袁三公子今日的气色又比那日好得多,身边也没有小厮跟着搀扶,见着了明菲,和气的微微一笑。

明菲垂着头不看他,只轻轻一礼。袁枚儿却道:“明菲,我过两天来你家玩可好?”

明菲讶异地看着袁枚儿,袁枚儿的眼睛亮晶晶的,嘴唇紧抿着,根本不容拒绝的样子。

又没完全撕破脸,人家的母兄又是这样的高姿态,就算万分不愿意,她也不可能拒绝。明菲便笑着点头:“好啊。我随时都欢迎袁姐姐来的。”

袁枚儿又道:“这几天你什么时候有空?”仿佛急不可待。

明菲很想说她什么时候都没空,更何况陈氏很快就要生产,脸上不知不觉就带了为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