婶娘慈爱,亲自熬了汤药送过来给侄儿媳妇吃,还亲尝汤药,如果都不肯领情,传出去后不知别人还要怎么编排自己。明菲被逼得没法子,只得喝下那碗汤,等龚二夫人一走,花婆子就用筷子顶了她的咽喉,让她吐了个干干净净。虽然说龚二夫人敢亲自尝汤,但谁知道她心里又藏了什么坏心思?当然不能吃。

到底吐的滋味不好受,龚远和将明菲扶了靠在罗汉床上歪着,立刻让人去请了唐大夫来。唐大夫和蔡家的关系一直都很密切,可以说是陈氏最为信赖的大夫。他听龚远和隐晦地提了一遍事情的经过后,大笔一挥,开了一张方子,特别言明,明菲不能随意吃那些大补之物,还说得挺严重的。

龚远和带着方子亲自走了一趟,彻底断绝了龚二夫人再送汤药过来的借口。龚二夫人气得摔了杯子,说是好心没好报,什么娇贵的东西,比公主娘娘还要娇贵,万众人吃补药补汤想吃还不得吃,她蔡明菲吃了反而还会吃出问题来。吃不下是假,嫌弃自己做的,想挑拨离间生事才是真的吧?

龚远和皮笑肉不笑地道:“婶娘说这个话,就伤感情了。原本您送汤药,侄儿是十分感激的。但是药三分毒,这个道理想来大家都知道,那人参是好东西吧?可也有人虚不受补。您那个汤药的确是不适合她吃,满屋子的人都看见她吐了的,但婶娘吃了就没问题。所以说,这调理身体,还是要让大夫看了,根据个人情况,慢慢调理才是正理。否则好心办坏事,岂不是得不偿失?别的不说,花了钱没办成事,那也是浪费啊。”

龚远秩也在,忍不住出声道:“娘,既然大嫂不能随便吃补药补汤,您就别跟着瞎掺和了。”心中却是觉得龚远和夫妻二人不识好歹。他娘都亲自尝了,还嫌这嫌那的,真是过分。想想心中又特别难受,好好的一家人,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从前龚远和不管怎样,对于他娘的关心还是接受的,如今是油盐不进,好心也当做了驴心肝,既然如此,又何必多惹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家都清净。

龚二夫人气得翻着白眼瞪着龚远秩不说话。朱姨娘笑道:“二公子说这个话有些没道理。夫人这是心疼大奶奶,希望早点抱上侄孙子,也好叫大夫人在天之灵有慰。大夫人不在了,作为婶娘,夫人就该担起长辈的职责来,照顾小辈,怎会是跟着瞎掺和呢?”

龚远和闻言,淡淡地扫了朱姨娘一眼,朱姨娘一派的温婉,笑得无害。龚二夫人却是满意地看了朱姨娘一眼,接过龚妍碧重新沏上的茶,压着怒火,强挤出一个笑脸:“是药三分毒,既然补汤补药不行,以后就由厨子多给她做点好吃的,食补吧。”

龚远和刚应了好,龚二夫人又道:“你朱姨娘特别擅长食补,当初我生了你四弟后,身子一直不好,就是她每日为我精心调养,补起来的。不然,以后你媳妇儿的饭食,就由你朱姨娘来做好了。”

龚远和听明菲提过鳖甲汤的事,当时看向朱姨娘的眼神就有些凌厉。朱姨娘淡淡地笑着推辞:“夫人啊,婢妾要伺候您,真的是有心无力。又不知道大奶奶的口味如何,要是做得不和她的心意,不喜欢吃,吃不下,做了什么都是白搭。”

龚二夫人听她推脱,立刻就沉了脸不满意了:“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你不会问吗?”

朱姨娘笑道:“大奶奶那边不是新请了个厨娘吗?听说大奶奶就是看上了她的手艺,才留下的她。不如叫她有空的时候过来,婢妾教她,多来上几次,也就会了。”

龚二夫人听了,回头看着龚远和:“难得朱姨娘不藏私,你看如何?”却又心有不甘地添了一句:“我这里做的不放心,你们自己厨房里做的总该放心了吧?”

龚远和笑道:“婶娘说的什么,什么叫做不放心?我自己不也在家吃了这么多年饭吗?婶娘这个话还是不要随便说,要是让那不怀好意的人听了传出去,人家指不定要怎么笑话我们龚家呢。就连爹爹也要被人笑话的,修身齐家治天下,他要是被人参一本,说是家都没治好,怎么做官,您叫他怎么辨别?咱们可不能给爹爹拖后腿。”

“当初蔡家出了那么多丑事,蔡国栋不也一直往上走的么?”龚二夫人撇了撇嘴,不以为然。

龚远和叹口气:“婶娘啊,这人和人比还真会气死人的。您忘了,当初咱们家不也得去求他们家帮爹爹找门路?就算是现在,说不定什么时候,咱们也还会再找上他们家也不一定的。您看,陈家好几个人在京中做官呢,还有蔡光庭,钟太傅……这官场上盘根错节的,谁说得清啊。”

龚二夫人一滞,沉着脸不说话。

这边花婆子已经暗地里和金簪去查,明菲没有吃那边送过来的补汤,到底是谁泄露出去的。首当其冲被怀疑的,就是紫菱。

紫菱也不知是不是做贼心虚,还没人问她,就再三声明,她怕狗,晚上从来不敢出来乱走的。而每天晚上,追风总是散养的,花婆子没找到确凿证据,却也不能把她怎样,心中却是下定决心,要寻个错处,收拾了这个小蹄子。

却说明菲和龚远和那日带回了四条大狗,四条小狗。明菲便特意将围墙边的一座叫做诗禅堂的小院子设作了狗舍,为了顾忌男女大防,就是喂狗的人也是从养狗的庄子里挑出来的两个粗壮仆妇。接着又借口诗禅堂的院子小,不够狗活动,四条森寒的粗大铁链将狗拴在了那月亮门旁边的几棵老树上,铁链很长,刚够那狗扑到月亮门边。谁要是想从那里经过,就得小心自己的腿肚子或是屁股。

龚远和去看明菲安置狗舍,忍不住抚掌大笑:“诗禅堂用来养狗,亏你想得出来。”

明菲不以为意:“只有这里最合适啊,不然大爷您挥挥金笔,改个名字如何?”

龚远和摸着下巴笑道:“依我说,这里平时不要留人看着,只按时辰过来打扫一下卫生,我二人按时过来喂食就行。”

如果经常有人看着,若是龚二夫人那边的人过来,看狗的人不拉着狗放人经过,就是赤裸裸的挑衅和刁难;如果放了,那这道关卡就形同虚设了,没意思。明菲想通了,笑着拍了龚远和一下:“果然做坏事你最在行。”

龚远和道:“我这是做善事,帮他们练胆子。”特别交代明菲,坚持亲自喂食,不能让狗饿着,以免被人投毒。

有了这四条她看着都腿软的恶狗看门,明菲便放心大胆地领着众人将这边空闲着的院子里的绫罗锦缎,稍微值钱的陈设统统收到库房里去,收一间封一间,里外两把大锁关个严严实实。

先前一切顺利,收到第四座院子的时候,月亮门那边喧嚣起来。却是龚二夫人领着龚妍碧、龚婧琪等人在那里发飙。闹得一众仆从跟在身后围着看热闹。

龚二夫人害怕恶狗,没胆子越过月亮门,只站在那里嚎啕大哭,要撞墙寻死。没什么具体理由,就是反复说一句,养了白眼狼,她还没死,就来算计二房的东西。那边屋子里的陈设,有好多是她可怜长房的屋子空着,从二房这边拿出来陈设的,谁知道现在竟然就要让人拿了去,真是天理难容。又说,她辛苦养大了龚远和,如今连过去看看都不能了,弄了这么多的恶狗来挡道,这算什么?于是喊着龚中素和薛氏的名字大哭大闹。

有人来报,明菲根本不理睬,继续命人有条不紊地运作。还特别强调,如果速度能加快,赶在天黑之前把所有院子都封了,每人赏一两银子。于是众人越发干得热火朝天,就是厨下的金氏母女和薛明贵的老婆也来帮忙。

第146章 封院(二)

龚二夫人哭闹了半晌,嗓子都哭哑了,也不见有人来问,于是大吼一声:“让我死了吧!死了就干净了!”奋力往前冲,她原本想着,朱姨娘一定会死命拉住她的,谁想关键时刻,朱姨娘竟然脚下打滑,一跤摔到了地上。她控制不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头离墙壁越来越近,后悔得要死。

待到龚婧琪发现,龚二夫人已经刹不住车,龚婧琪只能圆睁杏眼捂着嘴,看着她娘往墙上撞,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龚妍碧尖叫了一声,睁圆了眼睛等着龚二夫人血溅当场。谁想龚远和突然从墙头上跳了下来,及时一把揪住龚二夫人的肩头,将她往后一推一送,龚二夫人四仰八叉摔倒在地上,好一歇才哭出声音来。

龚婧琪听得龚妍碧声嘶力竭地一声哭喊,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迟迟不敢睁开眼睛,生恐睁眼就会看见一场惨剧。忽听龚远和在身边吼道:“三妹妹,还不赶紧将婶娘扶起来?发什么呆?”

龚婧琪这才敢睁眼,只见龚二夫人躺在地上,满脸惊恐,眼泪不停地流,龚远和插着腰,姿势古怪地立在一旁。不由大大松了一口气,上前去扶龚二夫人,又问龚远和:“哥哥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能不来?我们这边人少,全都帮着你嫂嫂整理房间去了,根本没人看着狗,任你们怎么喊,前面也是听不到的。路只有一条吗?此路不通,你们不会从正门进?傻了啊!”龚远和沉着脸大发雷霆,“你们都干什么吃的?眼睁睁地看着二夫人又被魔障了,要寻死,竟然也没个人去拉着扶着,感情你们都是吃干饭的?我要不来,是不是你们就要看着她撞死在你们面前啊?我告诉你们!我婶娘要是出了什么事,你们一个个都别想得了好!”

龚婧琪心头突的一跳,猛然想起,朱姨娘刚才也摔得太巧了些。她第一次将怀疑的目光投向这位一直任劳任怨,从不敢和人一争长短的姨娘身上。

此时朱姨娘已经挣扎着从地上爬起,瘸着腿走到龚二夫人身边,弯腰去扶龚二夫人,眼泪成串的往下流:“夫人啊,都是婢妾不好,婢妾的腿脚不中用了。您可摔着哪里了?”言下之意是她也老了。

龚二夫人没碰着头,却是被龚远和推那一下摔得生疼,又觉得丢尽了脸面,想着自己之所以会出这个丑,都是朱姨娘不曾扶住她,才害得她又惊又吓,差点没了命,还摔了这一大跤。就着朱姨娘和龚婧琪的手站起来后,扬起手对着朱姨娘的脸就是狠狠一耳光:“贱婢!我死了你就高兴了吧?”

朱姨娘雪白的脸上霎时落下一个红彤彤的印子,她又惊又慌又委屈地捂着脸,眼泪狂喷而出,不敢相信地看着龚二夫人,摇摇欲坠,几乎要昏过去。龚妍碧见状,忙扑过去扶着她,哭道:“夫人,这么多年了,姨娘对您一片心,难道您还不清楚?您死了对她有什么好处?”

龚二夫人心中稍稍有些后悔,但却是不能容许龚妍碧用这种态度和她说话,铁青着脸指着龚妍碧喝道:“你住嘴!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龚妍碧垂下眼,手紧紧掐进了朱姨娘的肉里面去,全身都在颤抖。朱姨娘轻轻推开她的手,擦干眼泪,走到龚二夫人面前,对着龚二夫人磕了一个头,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龚二夫人:“夫人,奴婢知道您心中不好受,所以拿奴婢发脾气也是有的。奴婢能有今日,全拜夫人所赐,十多年来,从不敢有所忘怀。奴婢若是有半点想要夫人不好的想法,就天打五雷劈,不得好死!”

龚二夫人看着朱姨娘不说话,龚婧琪瞟了龚远和一眼,只见龚远和插着腰,在那里龇牙咧嘴的,似乎是被闪着了腰,对这边的情况却是半点都不感兴趣。想了一想,劝龚二夫人道:“娘,算了吧,姨娘服侍您那么多年,从来都是尽心尽力的。很多事情,您心中也有数的是不是?今日不过是意外罢了。”又贴着龚二夫人的耳朵道:“娘,您要再说,大家都知道您刚才是故意的了。二哥知道,又要来吵闹不休。”

寻死的人是自己,怪别人不拉着自己的也是自己,龚二夫人无奈地道:“算了!起来吧!”叫龚婧琪给她整了整衣衫,血红了眼睛,恶狠狠地瞪着龚远和,尖声道:“你为什么弄这些狗来把这里给堵死了?我要过来也没个人拉着狗,一个个耳朵都聋了?都是死人啊?”

龚远和插着腰:“婶娘啊,这真是黑天的冤枉啊!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们没钱,人少得很,全都在前面做事情,这里怎么闹都是听不见的。你们有事情,可以从正门进嘛。或者是先喊个人来,让我们过来拉狗啊。若不是我刚好从这里过,可不是出人命了。”

龚家这个院子,当初长房、二房各有一道门出入的,那才是正路。但龚二夫人怎肯从正路走?那不是证明这半边院子已经不是她家的了?她是去别人家了?她也惯会避重就轻,瞪着龚远和道:“我走惯的路,凭什么就要改道?是谁把狗养在这里的?”

龚远和懒懒地看着她:“是我。”他唇边漾开一个笑容,“我请人看过了,人家告诉我,整个龚府,就是这里最适合养狗了,在这里养狗啊,发家致富官运亨通人丁兴旺,狗来旺,狗来旺嘛。不单旺我们,还旺你们。”

“胡扯!”龚二夫人拿他满嘴的胡言乱语硬是没办法,拧着眉道:“好,那你现在来了,把狗叫开,让我们过去。”

龚远和插着腰:“好的。不过您得等等啊,侄儿刚才为了不让婶娘的头与墙碰上,情急之中扭着了腰,行动不便。您看这几个畜生,您别看它们人模狗样的,其实半点不通人性的,得拿大棒子来才能叫它们听话。侄儿一个人没法子,您得等会儿,侄儿叫人过来帮忙才行。”

他明着是骂狗,龚婧琪却是觉得他口口声声都是在骂自己母女几人。心中很是不好受,拉了龚二夫人的袖子道:“娘,既然是这样,那我们改个时候再来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那些可都是你弟弟们娶媳妇儿的老本。”龚二夫人瞪眼看着龚远和:“你自己养的狗都没办法是不是?好,我叫人帮你!”指着身后的小厮道:“你们去帮大公子把这几只恶狗拉开,不听话的只管轮了棒子打,给我打死为止!养的狗不听话,拿了何用!”

龚远和冷笑一声,靠在月亮门上,对着那几个小厮道:“来呀,爷正好看看,你们谁最厉害,以后好拿你们喂狗!哦,说错了,是请你们来帮忙喂狗!”

那几个小厮闻言,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做那出头鸟。龚二夫人大怒,点将点到一个五大三粗的:“你,王三儿,就是你,今日谁把这恶犬除了,赏银五两!不,十两!”

那王三儿没法子,寻了根门闩,又拉了几个要好的壮胆,一起向月亮门出发,经过龚远和身边时,低声道了一声:“大爷,对不住了。”

龚远和懒懒地看着他们笑。

结果可想而知。这些恶狗,平时都是喂活食,经过训练的,看见有陌生人提着棒子过来,主人又在一旁不说话,立刻龇牙咧嘴,口水淌得老长,夹着尾巴弓着背脊,只等人过去就猛扑上前。

可怜王三儿,还没怎么地,屁股上就一阵火辣辣,凉飕飕的,扔下棒子哭爹叫娘地往后跑,他一跑,其他几个也就跟着跑,哪里还管得什么五两、十两的。

龚二夫人吓得一阵心悸,白着脸指着龚远和:“你,你不孝。我要去衙门告你不孝!叫你做不成这个什么劳什子的狗官!”

龚远和突然翻了脸:“婶娘要去告我不孝是不是?行,我正好也向知府大老爷禀告一声,婶娘逼得我活不下去了!”

龚二夫人不依不饶:“我怎么逼得你活不下去了?你缺吃还是少穿了?”回头看见龚远秩满头大汗地赶过来,犹如找到了主心骨,一扑扑过去拉住龚远秩的衣领嚎啕大哭起来:“你来得正好,看看他是怎么欺负我的。”

龚远和也红着眼拉住龚远秩:“二弟,你来的正好!快劝劝婶娘,她又魔障了。刚才竟然要在这里撞墙自尽,多亏我到得及时,否则真是不堪设想,又要打杀我的狗,你也知道,哥哥最爱的就是养点狗,还要去衙门里告我不孝呢!这是不要我活了啊,把我死里逼啊,我到底做错什么了?我也不活了,是不是我死了,婶娘才高兴啊。”

龚远秩的脑袋里仿佛有千百只乌鸦飞过,只听进一个龚二夫人要自尽,要去衙门里告龚远和不孝,龚远和也说他不活了。不由将这二人的手使劲往下一挥,大声吼道:“都不要说了!”

龚二夫人呆呆地看着他,他满眼都是泪,看着龚二夫人道:“我求您了,娘,您少给爹爹惹点麻烦吧!”又看着龚远和:“哥哥,我求您了,我娘有什么不是的地方,您大人大量,多多包涵吧!”

龚远和把目光投向龚远秩的小厮手里抱着的那个包裹,淡淡笑了一声:“二弟,你还是先劝婶娘一声,给我和你嫂嫂留条活路吧!”

第147章 体面

龚远秩乍听得龚远和说出这一声,眼睛猛然睁大,呆呆地看着龚远和,龚远和怜悯地看着他笑:“二弟,人总是要长大的,有些事情,并不是你拒绝知道,拒绝去想,就可以当做真的没发生。”他不再理睬龚二夫人,掸了掸袍子上的灰,扶着腰走进了月亮门。

龚二夫人好一歇才反应过来,怒道:“你个不孝子,我怎么给你爹爹惹麻烦了?他在外做官十几年,都是我一人在家侍奉公婆,替他把家中打理好,又辛辛苦苦养大了你们,如今你倒来说是我给他惹了麻烦?你给我说清楚!我怎么给他惹麻烦了?”

龚远秩的脑子里还盘旋着龚远和的话:“人总是要长大的,有些事情,不是你拒绝知道,拒绝去想,就可以当做真的没有发生。”他认真地咀嚼着这句话,突然想明白了什么,看着喋喋不休的龚二夫人,流下了眼泪。

龚二夫人本来见他没有任何反应,很是恼怒,此刻见他不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流泪,唬了一跳,探手去摸他的脸:“你怎么了?你哭什么?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龚远秩轻轻拨开她的手:“以后不要随便要死要活了,院子虽然大,但也会传到外面去,实在丢脸得很。你要去告大哥不孝,就要先想想,这样你能得了什么好,爹爹能得什么好,我们又能得了什么好?”他为什么哭,他也不知道。但他明白一件事,从此以后,大哥再不会是从前的大哥,他们兄弟之间,也不会再有那些抵足而眠,彻夜长谈的日子。

龚二夫人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龚远秩,突然之间,这个天真中带了点焦躁,懦弱中又带了点正义的儿子,变得很陌生,陌生得让她有点害怕。但是龚远秩的话,深深地刺痛了她,她不假思索地挥起手,打了龚远秩一个耳光,冷声道:“我要怎样做,还轮不到你来教我!你若是嫌弃我丢了你脸,大可不认我这个亲娘!想要脸面是吧?那你就去挣个举人,挣个庶吉士来给我看啊!”

龚婧琪忙上前拉开二人,劝道:“都少说一句吧!这是要让别人看我们笑话呢。”

被龚远秩闹了这一出,龚二夫人也没了继续吵闹的心思,毕竟说实在的,那边也没什么特别值钱的东西,冷哼了一声,转身走了。朱姨娘和龚妍碧见状,忙快步跟了上去。

龚婧琪心疼地去摸龚远秩的脸:“二弟,疼不疼?”

龚远秩微微侧开脸,口气里满是埋怨:“三姐,你素来是个明白人,为什么要由着娘这样胡闹?她要是真的碰死在这里,人家怎么看大哥?怎么看我们?龚家的脸面往哪里放?”他心里还有一句话,这样的行径,是乡村街上那些粗鄙泼妇的行径,不是他们这种人家该有的。

龚婧琪的眼睛闪了闪,低头小声道:“娘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谁能拦得住?更何况这些年来,她脾气越发怪异,发作起来的时候更是不管不顾。除非爹爹在还差不多。”就是龚中素在,只要吵上几句,龚二夫人也会说当年是她侍奉病重的公婆,又养大了龚远和,打理家中生意,拿钱供龚中素跑官要官的,她当牛做马做了这么多年,还要受他的闲气。说不多会儿,龚中素嫌她不讲理,也是多有避让。

龚远秩沉默片刻,道:“我知道,我一直没过乡试,让她觉得在大哥面前抬不起头来,心中压抑。她一门心思等着我过了乡试,好替我说一门好亲,是我叫她失望了。但我听说,人的一生中,福禄都是天定的,争也争不来,不能强求。你有机会还是多劝着她点吧,这样闹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哥哥不是从前的哥哥了。”

龚婧琪惊慌地道:“你可是听说什么了?哥哥他做了什么?”

龚远秩命小厮拿上那包袱来递给她:“你打开看看吧。”

紫地缂丝貂皮大氅,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腊梅香,是龚远和最爱的香味。龚婧琪吃惊地道:“这不是哥哥的大氅吗?我记得那年娘给我们几个一人做了一件,我和姐姐的是红的,哥哥的是紫的,你的是宝蓝的,四弟还小就没做。怎会到了你手里?”

龚远秩苦笑了一声:“从春和押高价拿出来的。本来我没有当票,人家不肯给我,是我请了邵五哥一道去讲情,出了三倍的价格,又写下保书,言明若是出了事,我负责将衣服送回去,先前给的银子分文不取,这才拿了回来。”

龚婧琪很快也就明白了:“是哥哥拿去当了的?”

龚远秩点头:“我今日去学里就看见几个同学对着我挤眉弄眼的,问我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我心中不喜,懒得理睬他们,后来周渐拉我到一旁,低声问我,是不是家里发生什么事了,现在到处都在传,哥哥去春和押当毛皮衣服,为了几十两银子和人家吵了半日,争得脸红脖子粗的。现在人家说什么的都有。”

明里暗里都是说龚二夫人与龚远和、新媳妇不和,逼得二人另立炉灶,又不给生活费,害得向来大手大脚惯了的龚大公子,不得不去当衣服充门面,那些话难听得很,不提也罢。

龚婧琪气得脸都红了:“他也太过分了,这明摆着就是故意打我们的脸。他和她,哪里就缺那几十两银子了?他那样闹腾,也不嫌丢人。实在太过分了,好歹娘也把他养了这么大,又给他张罗着娶了亲,不过一件事情不如意,就去这样害我们,等我找他们去!”

龚远秩一把拉住她:“你去做什么?自找没趣吗?娘的确是没给过他们一两银子一文钱,大哥的手向来就散,那点俸禄少得可怜,还不够他请朋友到餐霞轩去吃上几顿的。他还要养家,莫非你还要他拿嫂嫂的嫁妆银子来用?”

龚婧琪急得跺脚:“你呀!怎么就这么死心眼?他们这分明就是故意的!故意丢了他官老爷的体面去当铺里臊我们!真要是缺钱,有什么不可以好好说?就算娘不肯给,和我说,我来想法子也是一样的。既然没钱,为什么一定要分出去过?谁不给他们吃,不给他们穿了?”

“他倒是没有亲自出面,是洗萃去当的。”龚远秩扶着乱成一团的头,叹气道:“大哥从来都比我们聪明,小时候一起干坏事,都是我们挨打,他次次都能逃脱的。这次你去找他,他也一定能推个干干净净,反过来还要把你问个哑口无言。与其去找他闹,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劝娘,把该给他们的给他们,自然就不闹了。”

把该给他们的都给他们,龚婧琪垂着头不说话了。

龚远秩见她不说话,急了,“三姐,你不会不明白吧?那本来就是长房的,迟早都是要还回去的,周渐和我说,官府那里都是备了案的。”

龚婧琪沉默片刻,下定了决心,抬起头来看着龚远秩,沉声道:“二弟,你是我们这房的长子,哥哥说得不错,人总是要长大的。你说的也没错,是长房的东西迟早都要还回去,该还,也必须还。可是你想过没有,怎么还?拿什么还?这些年来,你我过的日子是什么日子?吃穿用度是什么?你心里没有数?爹爹要当官,没有人脉,每年要送多少银子出去,钱从哪里来?姐姐出嫁时陪嫁的东西有些什么,中间有多少不是该给她的,你不知道?还有,舅舅家中为什么会突然过上了好日子,你想过没有?”还有,她的嫁妆,龚二夫人为龚远秩和龚远季准备的娶亲的田庄财物等等。

原来不是她不明白,而是她不愿意明白,所以她才会纵着龚二夫人闹腾。龚远秩看着龚婧琪严厉的神情,突然讥讽一笑:“三姐是想熬到你出嫁以后,这一切就都和你没关系了是不是?不管哥哥们怎么闹,这个家产怎么分,怎么还债,也不可能跑去你婆家,问你要你的嫁妆来还,是不是?”

龚婧琪的脸色顿时变得极难看,悻悻然的道:“你怎么这样说!我是要出嫁了,但以后要过日子的还是你和四弟!”

龚远秩梗起脖子,青筋暴起:“我不稀罕!”他瞪着龚婧琪,“你们只想着钱,就没有想过,名声是钱买不来的?我还晓得廉耻!难道你们想要叫我一辈子都被人嘲笑,抬不起头来?”难怪得人家平时都不怎么瞧得起他们家,总爱讽刺他们家祖上是行商起家的,全身铜臭味儿,不晓得什么是圣人行径。

龚婧琪见他脸色发白,眼睛睁得老大,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胸脯气得一起一伏,拳头攥得紧紧的,不由又怕又不忍心,去揉他的胸:“三弟,你莫急,没你想的那么严重!衣服不是赎回来了吗?我这就去劝娘,让她每个月都拨银钱过去给哥哥他们,就不会再有这种事情发生了,你安心读你的书,其他事情有我们,啊?”

到底是亲姐弟,没多大的仇,事情总要解决的。龚远秩好半天才松懈下来:“我这就去寻大哥,你去劝劝娘。”又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娘以前的脾气没这么古怪的。这是怎么了?”

第148章 谈判(一)

龚远秩命人抱着那件貂毛大氅,并不敢走月亮门,而是折回去重新走了大房的大门。看门的是个五大三粗,面皮黝黑的汉子,小厮去叫门,那人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瓮声瓮气地说:“请问公子贵姓,小人好去禀告我家大爷。”

龚远秩虽然明知这个人是龚远和新买来的,并不认识自己,可乍见人家完全把自己当作外人看待,心中还是很不是滋味。一不高兴,脸上就带了出来。那小厮见他不高兴,立时发威,跳起来冲着那汉子的头上就是一下,骂道:“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这可是二爷,和大爷是亲亲的两兄弟。还不赶紧上前磕头引路?”

那汉子挨了打,也不生气,也不还手,只惊异地睁大眼睛看着龚远秩,清晰无比的道:“二爷?和大爷是亲亲的两兄弟?这位小哥,你们莫不是弄错了吧?我家老夫人去得早,明明就得大爷一个,哪里来的亲亲两兄弟?”

龚远秩闻言臊得慌,几乎立刻就想转身走人,却听身后有人沉声道:“蠢笨东西,这是隔壁的二爷,就算和大爷不是亲亲两兄弟,也是最亲的了,还不赶紧地和二爷赔礼道歉,前面引路?”却是薛明贵带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提着一篮子时新的瓜果漫步走来。

龚远秩记得这位薛管事,知道他精明能干,当年多得父亲倚重,后来犯了事被赶出去的。如今看他穿着崭新的绸缎袍子,神采飞扬,唇角带着温和的笑容,很明显就是扬眉吐气的样子,心里“咯噔”一下,硬着头皮喊了一声:“薛管事。”

“什么管事不管事的?二爷不嫌弃,叫小人一声老薛就是。”薛明贵对着龚远秩深深施了一礼,笑道,“二爷您请。这蠢笨东西刚来,认不得人,还请您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那看门的汉子已经垂手立在门边,对着龚远秩讨好地笑:“原来是隔壁的二爷,请恕小人眼拙,下次来一定记得了。”

龚远秩摆摆手:“罢了。”越往里走越是觉得奇怪,只见不时有人挑着挑箩从院子里走过,箩筐里堆满九成新的绫罗绸缎,忙得热火朝天的。

薛明贵见他好奇,随手拉住一个小厮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哪里来的这么多绫罗绸缎?”

那小厮笑道:“大总管刚回家所以不知道,这是奶奶领着房里的姐姐们刚从那些闲置的院子里取下来的,要送到库房里去存着。奶奶说,家里人少,没人住,还布置成这个样子太过浪费,不是持家之道。已是送了许多去库房里了,我的天,也不知这要花多少银子。”

有了先前龚婧琪的提醒,龚远秩听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打岔道:“你们大爷在哪里?”

那小厮笑道:“和奶奶一起在听风楼里收东西呢。”

龚远秩对这里的地势自然是无比熟悉的,也不要薛明贵陪着了,道:“薛总管你忙你自个儿的去吧,我自己去寻大哥就是了。”

薛明贵也不勉强,笑了一笑:“那就对不住二爷您了。”接过身边小厮手里的篮子,叫他跟上龚远秩,小心伺候着。

龚远秩漫步往里走,经过那些原本都很熟悉的院落时,看见那锁门的大黄铜锁在日光下闪闪发光,心情很是复杂。到得听风楼,远远就听见龚远和在里面哼:“我的腰啊,我的腰,这可怎么办啊。我后日就要去衙门了呢,这样去可不得被人笑死。”

又听明菲在笑:“你虽扭了腰,但婶娘没出大事,就是最好的了。出去,出去,这里头灰大。白露,快来把大爷扶出去,他要是走不动,拿了门闩给他拄着。”

屋子里顿时传来一片清脆的笑声。有个丫鬟快嘴快舌的:“大爷,您请吧?这是门闩。”

只听龚远和笑道:“我不去,我得陪着你们奶奶想想,这么多的绫罗绸缎可怎么处置,能换回多少钱呢。”

小厮催龚远秩:“二爷,大爷就在里面呢,小人去替您通传?”

龚远秩站着有些挪不动脚。他觉得自己和周围很有些格格不入。

正在犹豫间,一个小丫鬟探了头,一眼看见外面站着的龚远秩,飞快缩回头去,喊了一声:“大爷,奶奶,有客人来了。”

龚远秩只得硬着头皮喊了一声:“哥哥,是我。”

龚远和与明菲对视了一眼,懒洋洋地扶着腰起身:“我出去看看。”

明菲捂着嘴笑:“你看看你那模样,我应该拿个枕头给你塞进怀里就更像了。”

话音刚落,龚远和就凑过去,贴在她耳边轻声道:“行,我一定早点叫你扶着腰。”明菲狠狠在他腰间拧了一把:“你就不和我哥哥学着点儿,你就是这样心疼我的?”

龚远和扶着腰夸张地大喊起来:“救命啊,谋杀亲夫了。”

明菲被他闹了个大红脸:“二叔在外候着呢,没正经!”

“我在我家和我媳妇儿说话,怎么了?”龚远和收了笑容,走到门口扶着门框冲龚远秩笑:“二弟若是不嫌弃灰,就进来吧。”

龚远秩抱着那包袱,踌躇道:“哥哥,我有话要同你说。”

龚远和淡笑:“进来说。哥哥腰拧了,行动不便。”半步也不肯走出去。

龚远秩无奈,只好走进听风楼。从前不觉得,现在他看着那些还未来得及撤下的帐幔椅袱等物,怎么看怎么觉得刺眼,怎么看怎么觉得不自在。

明菲坐在一张小机子旁,把丫鬟婆子收来的一堆瓶瓶罐罐等摆设念给金簪记下来。龚远秩粗粗扫视了一遍,见都是些不怎么值钱的东西,便笑道:“嫂嫂当家好生仔细。”

明菲笑道:“不仔细怎么行?这些东西虽然不值钱,却也是花银子买来的。”命人去取茶给龚远秩,自顾自地忙活,不再搭理他兄弟二人。

龚远和歪在窗边一张没有搭椅袱的交椅上,指指旁边一张同样光秃秃的椅子笑道:“二弟,你若是不嫌硬,就过来坐。”

龚远秩觉得他的话讽刺得很,耐着性子道:“哥哥说笑,小弟怎会嫌硬?”

龚远和笑了笑,并不答话。

龚远秩这才将那包袱递上:“哥哥,这是你的吧。”

龚远和不答,挑着眉头看着他。

龚远秩见他一双眼睛黑沉沉的,看不出任何喜怒,心中有些打鼓,忙忙地声明:“我没有其他意思。我就是刚好听说了这件事,怕您冬天没衣服穿,所以想法子去赎了出来。”

“你花了多少钱?”龚远和垂着眼翻着大氅。

“没多少。”龚远秩正想随便捏个数字,正好对上龚远和似笑非笑的眼神,不由脱口而出:“就是七百五十两。”

“唔,也还是赚了嘛。这新衣做成一千五百两,如今还是只花了一半的价钱就拿回来了。真值得。”

龚远秩听他这话,似乎有些怪腔怪调。正要抬眼去打量他的神情,忽听龚远和冷笑:“看来春和押是不想做生意了。我的东西,当票还在我手里,别人就可以去赎了出来再赚一道。我当东西,他还嚷嚷得到处都是了,嫌爷的面子不值钱,可以到处臊是不是?”扶着腰猛地站了起来,吼了一声:“来人!”

几个小厮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跟了过来,“请大爷吩咐。”

“跟我去拆了春和押的招牌!”

龚远秩一听,吓了一跳,连忙摆手:“哥哥你莫要意气用事,他们不肯的,是小弟请了邵五哥一道去说情,还写了保书的。”

龚远和道:“你怕什么!这些发黑心财的东西,做生意不讲信义,还敢哄骗读书人,待我去拆了他的招牌,叫他把吃了你的银子吐出来!省得他们真以为我们老龚家无人好欺。”

这要是再闹一场,不知明日坊间又要传出什么难听话来。龚远秩想到学里的同学看自己的那种古怪的眼神,不由打了个寒颤,拽着龚远和的袖子就不放,反复只能说个算了吧,哥哥。又求救地看着明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