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菲用扇子去扑前面一只飞得懒洋洋的粉蝶,笑道:“是呀,我们之间的误会太多了。真是可惜。时光如水,我们这一群人,是再也回不到从前了。说不定将来都有了自己的夫君和家后,更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产生更多的误会。咱们女人,很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的。”

各有各的利益,话说得如此明白,龚婧琪彻底放弃了与明菲叙旧套交情,劝说她后退一步的打算。

二人立在紫藤花架下,一时相对无言。

花婆子寻了过来,笑道:“都好了,姨娘还是需要卧床休息个一天半日的。”

龚婧琪与明菲淡淡地扯着一些闲话,将二人送到了垂花门口。

花婆子笑着同明菲道:“三小姐,朱姨娘说是晚上要给您做吃食谢您,让二小姐亲自给您送过去。”又道,“老奴早知道这个女人不是好东西。和咱们家那个一样,惯会装娇扮可怜。”只可惜龚中素不是爱色的蔡国栋,龚二夫人也不是软善的张氏,所以才会有了这么个可怜兮兮,善良软弱的朱姨娘。

明菲道:“既然如此,那咱们晚上就坐等贵客上门就是了。”

龚远和由龚远秩陪着坐在外院廊下躲阴凉饮茶说话,等着明菲出来,见明菲嫩黄色的裙摆在垂花门口出现,忙和龚远秩别过,快步上前迎着明菲一道归家。

明菲仔细点过龚远和手里的银钱,锁进钱匣子里去,笑道:“一共二千五百两。你二弟可真有钱啊,随便出手就是一千两,加上替你赎衣服的钱,将近两千两。你们家到底有多少钱经得住这样折腾?”

“送上门来的银子,不拿白不拿。”龚远和道,“二弟手里没多少钱的。你别看他们一个个穿的好,吃的好,用的好,实际上婶娘害怕他们学坏,每个月按例给银子,一般不会多给。我想,二弟如今基本没什么钱了,最多还剩千把两。”可以大手大脚用钱的人是他,而不是要培养成才的龚远秩和龚远季。

明菲道:“我觉得他们明显就是拖,夜长梦多,不能任由他们拖下去。”

“当然。哦,对了,舅舅知道我当衣服的事了,已经又写信给爹爹了。”龚远和塞了碗绿豆汤给明菲:“喝下,消消暑。”

紫罗在外低声道:“大爷,薛总管有事来禀。”

龚远和起身道:“你去躺躺,我去去就来。”

明菲睡得半梦半醒的,龚远和从外面走了进来,推了推她:“袁家看好日子了,说是后日下葬。我明日下了衙门,就直接去他们家吊唁,你让人给我准备一份丧仪。”又递过两张纸给她看:“那些画卖了三千多两银子,在花满楼旁边买到一个铺子,还有城郊两块上等田,有两百亩。只要不遇到意外,足够她孤儿寡母好好过日子了。”

明菲还在看地契房契,却见龚远和拿着一封信在一旁晃来晃去的,不由笑道:“那又是什么?”

龚远和嘿嘿一笑,打开给她看,却是袁司璞的亲笔书信,言简意赅几句话,无非是自己不孝,不能奉养双亲等等。对于孤儿寡母却是没有提。

明菲皱眉:“你从哪里得来的?”转念一想,立刻明白他这分明是伪造的,不由将那信高高举起对着光线仔细查验,“你也不怕被他们家识破?”

龚远和笑道:“巨大悲痛中的人,总会走眼的。更何况,此人的手艺我还信得过。你刚才不也认为就是他的亲笔书信?”

“谁?”他认识的都是些什么人?

“你别问了,一个朋友。”龚远和笑着将此事忽略而过。

傍晚时分,龚妍碧果然带着两个丫鬟,提着个食盒娉娉婷婷地来了。不过是精心制作的几样普通点心,并没有上什么汤汤水水的。放下后就细声细气地将两个丫鬟给打发了,其中一个还不肯走,被白露硬生生地拉了去。

两下里问过好,龚远和要避出去,龚妍碧却不肯,揪着龚远和的袖子就流下泪来:“哥哥,求你看在那一线血脉的份上,帮帮妹妹吧。”

明菲忙上前将龚妍碧拉了劝着坐下,拿帕子给她擦泪:“有话好好说,别哭。”

龚妍碧紧紧揪着她的袖子,哭道:“嫂嫂,我知道你心中一直恼着我,连带着也恼上了姨娘。可我也是没法子,要是能,谁不想做那人见人爱的,偏生要赶着去做那人见人厌的?”

明菲温和地笑道:“妹妹此言差矣,我为何要恼你?我若是恼姨娘,刚才也就不会替她遮掩了。你说是不是?”

龚妍碧听她直截了当地提到了朱姨娘装受伤的事,提着裙子站起来就要往地下滑:“哥哥,嫂嫂,求你们放姨娘和我们姐弟一条生路吧。”

龚远和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冷着脸沉声道:“你的大礼我们受不起,这个要求更是匪夷所思。来人,把二小姐送回去。”

龚妍碧顿时傻了眼,眼泪猛然收了,可怜兮兮地看着明菲:“明菲……是我不好,我当年不该听夫人的话,当着袁枚儿等人的面下你的脸,挑唆你们不和;你们成亲那天,也是我不好,我不该为了讨夫人的欢心,去新房里讽刺你;你中暑那天,我也不该听夫人的话,做了那鳖甲汤,加上那几样菜送过来。但我这都是没法子啊,你看,我已经这么大了,三妹已经有了人家,我却不上不下的掉着。”

龚远和冷冷地道:“三妹总要你出嫁了才能出嫁,你急什么。那天我听说了,你的事情爹爹要亲自过问,你怕什么?”

龚妍碧咬着牙道:“怎么不急?她到底要把我给个什么阿猫阿狗?离年底不过半年多,什么都不见,哪家嫁女儿如此不尊重?将来叫我怎么做人?爹爹,就是因为爹爹说了那句话,就得罪了夫人,一直托辞这样拖着……”说到悲切处,泪如泉涌,“我姨娘她也不过是因为当时没拉住夫人,生怕被夫人怪罪,又被你们怪罪,不得不弄了那个机巧罢了……”

第152章 如果

龚妍碧哭个不停,叙述着自己和弟弟这些年来的遭遇和不公,简直就是苦大仇深。

明菲和龚远和也不拉她,也不劝她,就在一旁看着她哭。这人呢,不管是哭还是闹,或者是说笑话,都要有人捧场才能笑得起来哭得起来,如果是一直演独角戏,没几个人能坚持下去的。

果然龚妍碧见没人搭理,很快就不哭了,也不倾诉了,抹了两把眼泪,坐直身子,垂着眼轻轻道:“是我失礼了,倒叫哥哥嫂嫂看笑话了。”

明菲不声不响递过一块帕子,看了龚远和一眼,转身往外走:“我去厨下看看晚饭,二妹留在这里吃晚饭吧。”

龚妍碧纵身跳起:“不了,嫂嫂你莫走,我时间有限,你听我把话说完。”

龚远和呵呵一笑:“这样就对了嘛,总这样哭,也不怕被人听见了传出去。你自己不是说日子难过么,要是被那边知道了,你和你姨娘、弟弟想必又更难过了。”

龚妍碧有一瞬的沉默,随即抬起眼来道:“哥哥说得对极,她知道了我们定然会更难过。但是,我们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姨娘这辈子都是姨娘,我最多就是嫁个什么烂人罢了,弟弟还是一辈子都是给人卖命,跑腿的。能有什么变化?但你们就不同了,是要眼睁睁地看着原本属于自己财产被别人无耻地占去,花光用光,自己缩着手过日子,还是要扬眉吐气?有了钱,哥哥可以做更大的官,嫂嫂可以威风八面……”

龚远和轻笑了一声:“那二妹的意思,到底是想怎样呢?”有了钱就可以做更大的官?这个概念是谁灌输给龚妍碧的?做官固然离不开钱打点,但并不是有钱就可以做官做大官。就像他爹龚中素,一门心思想做官,想往上爬,钱花的如流水,还不敢贪,却也不过就是这个样子。

龚妍碧道:“哥哥,你们帮我们,我们也帮你们。”

龚远和听了她这句话,脸上还在笑,眸色却是变冷了,淡淡地道:“你们怎么帮我们?你们又想要什么?”

明菲注意到他的表情突然变了,有些摸不着头脑,却插不上话,只能静静坐在一旁观望。

龚妍碧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张口就来:“我们想要的,就是我和远科都有一门好亲,远科再有个体面的出路。只要你们能帮我们做到这几点,我们可以把这些年她和邵家怎样合伙把你们的钱赚去、骗去的事告诉你们。”

龚远和垂着眼皮,面无表情:“你说是就是?口说无凭,我倒是想相信你们,只怕爹爹不信。”

龚妍碧慢吞吞地笑了笑,“这个么,我们自然不是随便说说的。”说到这里,她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刚才那个还在哭泣柔弱,哀痛悲愤的少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正当青春,冷静自持的靓丽少女。

龚远和道:“我怎么知道你们不是随便说说?女人天生最擅长骗人。”

龚妍碧眼波流转,似笑非笑地瞟了明菲一眼:“你说的,也包括嫂嫂么?”

龚远和显然没心思和她凑趣,起身道:“你既然敢来寻我说这些,想必是早就准备好了的,拿出诚意再来找我。否则免谈。”

龚妍碧笑道:“哥哥,我和远科,好歹身上也和你流着一样的血,不要这样无情嘛。当年你被人骗进古井里去,还是我姨娘偷偷背着夫人给你水和馒头,你才熬过那七天七夜的,才会有今日的风光,才会有今日的娇妻,才能和那个人叫板,你都忘了么?这好歹,也算是救命之恩吧?”

龚远和垂着的眼皮跳了跳,露齿一笑:“有这回事么?我怎么忘了?还有,不要乱说,我娘是正经的嫡出小姐,你的姨娘,只是个卑贱的奴婢,现在也还抬不起头来。除了那手药膳还做得不错之外,白白生了那张脸,简直就是一无是处。你,哪里和我有着一样的血?要没那个本事,就乖乖的等着人家高兴了赏你剩饭吃,别跑到我这里来学狗叫。”

龚妍碧的脸猛地变得血红,眼里跳出一簇小火苗来,烧啊烧,突然泄了气,转身往外走:“今日不方便,明日我让远科去衙门里寻你。”又朝明菲嫣然一笑:“嫂嫂,今后我和远科的亲事,少不得要多多麻烦你了。”

明菲朝她挥了挥手,龚远和不置可否,目光落在地上某一处,半天没挪开。

龚妍碧走后,龚远和一直坐在窗前拿着本书装模作样的看。明菲知道他心中不好过,根本就没看进书去,便也拿了针线活坐到他身边,就着暮光胡乱戳几针。

梅子几次来看,要问摆不摆晚饭,都被花婆子给拦在外头。花婆子有些头疼,这小两口,天黑了,灯也不掌,一个看书,一个绣花,也不知道在弄些什么,能看得见吗。

龚远和很久才从思绪中清醒过来,这才惊觉天色晚了,天边只剩几丝亮光,正想叫人进来掌灯,突然发现明菲坐在自己身边,拿着个绣花绷子,一根针,煞有介事地戳。郁闷的心情突然变好,探手将她手里的绷子拿开,在她的鼻头上轻轻弹了弹:“调皮!亮都没有,你绣什么花!”

明菲冲他眨眨眼:“你可以看书,我当然可以绣花。”

龚远和却伸手将她抱住了,把头抵着她的头,低声道:“你就爱和我叫板。”

明菲反手抱着他的头,低声道:“你到底怎么了?和朱姨娘二妹他们合作,未必不是一条路,你为什么要刺她?”

“我讨厌她那种自以为是的口气。”龚远和笑着掰开明菲的手,“我没事儿,刚才是想事情想得太入迷了,饿了吗?这就叫她们摆饭吧。”

“妈妈,让她们进来掌灯摆饭吧。”明菲可以肯定,龚远和除了争产这件事之外,一定还有事瞒着她。只是他不肯说,不肯说也无所谓,只要不影响到她就行,谁还没个秘密?

龚远和的晚饭吃得比往常都要多,和那肉圆子仿佛有仇似的,一口一个,吃得明菲都看不下去,伸筷子夹住他的筷子,笑道:“不能再吃了,吃了不消化。”暴饮暴食不是好习惯,化悲痛为饭量,更不可取。

龚远和吸了一口气,将筷子放下,笑道:“我听媳妇儿的。”灯光下,他在翘着嘴角笑,眼里却没有半点笑意。

因为龚远和第二日一早就要上衙门,二人早早上了床。一向贫嘴爱逗笑的龚远和今晚上显得特别安静,上了床就闭着眼睛睡觉,半句多话都没有。耳根突然清净下来的明菲很是有些不习惯,透着帐外昏暗的灯光,她能看见他半侧着身子抱着双臂,轻轻地呼吸着,偶尔,眼珠子在眼皮里轻轻滑动一下,白皙漂亮的脸上是一种很冷很冷的平静。

她知道他根本没睡着。莫名的,明菲心中某个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她轻轻伸出手,试探地放在他的腰际。龚远和没有动,也没有出声,仿佛是睡得很熟。她的胆子又大了点,手更伸长了些,环紧他的腰,轻轻把脸贴在他的背上。隔着他背上的肌肉,她可以清晰地听见他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很有力,很年轻,她闭上眼睛,想象他体内的热血被那颗强壮的心脏挤压,挤压,再流向四肢百骸,最后营造成一个花样的美男子,无论是喜还是怒,都是最抢眼的。

待明菲熟睡之后,龚远和轻轻握住她的手,小心的翻了个身,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的睡颜。睡着的明菲不是快活的,眉头是微微皱着的,他低叹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抚平她的眉头,将她搂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深深嗅了一口她身上淡淡的花香味,闭上眼沉沉睡去。

梦里有只手,一直不安分地在明菲的敏感部位来回逡巡,还在她的花心处调皮地搔啊搔,她因为被打扰了睡意而产生了些微不悦,可是那只手可恶得很,总叫她又怕又爱的,她躲避着它,却又忍不住迎合着它,它叫她像一叶海里的孤舟,无依无靠,迫切地想要抓住点什么,却又爱极了在狂风巨浪之巅上下颠簸的那种滋味。

那只不安分的手也不知是碰触到了她的哪里,就算是在睡梦之中,明菲也能清晰地看到一朵开到极致的繁花在眼前华丽的绽放,又仿佛是最绚丽的焰火,就开在她的心中和脑海中,她的心骤然加速,全身都热得受不住,想要爆发,却又觉得全身无力。真是叫人着恼啊,她含笑低声嘟囔了一句,挣扎着探手去抓那只不安分的小手,想叫它别闹。

结果她的手却被那只小手给吃了,手也会吃人?明菲有点想笑,但的确,那只古怪的小手的确将她的手吃了,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含住,细细的描摹,缠绵不放。明菲被它弄得酥痒,忍不住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那只小手停了一停,迅速顺着她的手指攀沿往上,不时地还弄得她有点刺疼。

随着那只手往上前行,身上也越来越重,令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一种异样的感觉,类似于刚才烟花绽放的那种感觉,叫明菲猛然睁开了眼睛。

朦胧的晨光中,男人匍匐运动的身影就像一只优美有力的猎豹。龚远和含着她的耳垂,半点不停,轻声说:“睡得这么死,真是叫我怎么说你才好?”

这不能怪她,这个年龄正是爱睡的时候。谁知道他大清早的不做正事,就来干这个了?明菲眯着眼认真打量龚远和的神情,相信他是从昨晚那种莫名的低落中恢复过来了。

她这一打量,却又惹恼了龚远和。他不高兴地探手将她的眼睛盖住,低声道:“还不如睡着可爱!”

明菲翘起嘴角,“我还以为我是在做梦。”想起梦里那只调皮柔软,会吃她手指的小手,她突然明白了什么,心跳如鼓,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又羞又窘的样子叫龚远和看着,又是另一种风情。他低笑着在她脸上啄了一下,笑道:“想起什么来了?”

明菲不答,他又问她:“感觉不一样吧?”

明菲推他:“你讨厌死了。”

他伏在她身上低低的笑起来:“别闹,天要亮了,再来一会儿啊。”

明菲诅咒他:“叫你去衙门走不动路。”后半句话又被他堵在了嘴里,化作一声如水的呢喃。

金簪给明菲寻了一身翠绿色的复瓣折枝芙蓉隐纹花罗衣裙,配上墨绿的织锦腰带,越发显得明菲粉嫩鲜亮,娇脆欲滴。紫菱和紫罗却是把目光投在明菲微微敞开的领口处,白嫩颀长的脖子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两个红红的印子。

明菲状似不经意地提了提衣领,刚好把那个红印给遮住,笑道:“让人进来回话吧。”

这一日就在柴米油盐中匆匆渡过,申时,龚远和命洗萃回来禀告明菲:“大爷说他从衙门里出来就直接去袁家,然后还要去寻几个朋友的,奶奶不要等他吃晚饭。夜里也莫要等他,自行歇下就是。”

明菲叫丹霞将早就准备好的丧仪给洗萃带去,又再三叮嘱:“劝着一点,莫要叫大爷喝得太醉。若是喝醉了,就花点银子请店小二帮着一起送回来,慢些儿,莫磕碰着什么地方。”

洗萃笑道:“奶奶放心,爷说了,若是您不放心,就告诉您,他有分寸。”

话音刚落,花婆子等人就笑起来,道:“看吧,奶奶心疼大爷,大爷心中也记着奶奶。”

明菲也笑,知道叫人回来提前打招呼说明去向,这是个好现象,少不得要鼓励着,叫他坚持下去才行。有心想问龚远科可真的去衙门寻了龚远和,又因紫罗等人在身后立着,只得罢了。

龚远和这晚回来时已是亥时。他才走进垂花门里,就见紫罗如同往日那般打着灯笼立在那里,看见他过来,忙忙地迎上去,笑道:“公子,您可回来了。”

龚远和心情很好,笑道:“你怎么还等在这里?是奶奶叫你来等我的?”转念一想,却觉得不可能是明菲,上次他出门去寻薛明贵,明菲也没等他,多半还是紫罗如同从前的习惯那样来等他的。

紫罗默了一默,笑道:“是。奶奶不放心您,怕您喝醉了就命奴婢来这里候着。”

龚远和闻言,脚步停了一停,笑了笑:“她倒是越发心细了。我没醉,你前面走你的就是。”

紫罗沉默不语,低着头打着灯笼不紧不慢地走着,刚好把他面前的路照得一片亮堂。

梅子一人抱着喜福坐在廊下,勾着头蹙着眉满腹心事,听到脚步声,忙站起身来向龚远和行礼:“大爷回来了?”目光从紫罗和她手里那盏灯笼扫过,唇角带出一个微笑:“姐姐辛苦。奶奶刚才还问起你呢。”

紫罗道:“奶奶还没睡么?”话音刚落,龚远和已经越过她走进了屋里,片刻后,屋子里传出龚远和的笑声:“明明已经困成这个样子了,怎么也不肯上床去等着?偏生要硬撑着?”

明菲明显带着睡意的声音道:“我不放心你啊,再困也要等着的。上次是实在太累熬不住。”

龚远和低声道:“说过叫你放心的,我又不是孩子。”

梅子唇边勾起一个得意讽刺的笑,“紫罗姐姐,你先前不是给大爷做了醒酒汤么,是你去取,我在这里听候吩咐呢,还是我去取?你留在这里听后吩咐?”

紫罗笑道:“我去吧。”今夜是她和梅子上夜,总要留一个人在外听候吩咐的。

才走了两三步,梅子又道:“啊呀,我忘了给奶奶说你已经备下醒酒汤了,奶奶又亲手去小厨房做了一碗,花妈妈已经送进去隔水温着了。你不必去了。”

紫罗的脚步顿下,回头笑道:“拿来了就好。”

梅子的手指扒拉着喜福的毛,盯着紫罗的神情,不经意地道:“姐姐从前也惯常这样接大爷的吧?”

紫罗垂头“嗯”了一声。

梅子好心地道:“姐姐不知道,妹妹提醒你一声。我们奶奶,最不喜欢人家自作主张。”弯腰将昏昏欲睡的喜福往地下一放,笑道:“贪吃贪睡的小东西,该不该你的都惦记着,吃得这样肥,这样沉,遇事想跑也跑不快!”

紫罗面色不变,充耳不闻,走到帘下道:“奶奶,要热水么?”

明菲道:“去拿来吧。”并不问她刚才去了哪里,紫罗有些庆幸,却又有些失望。

龚远和喝完明菲送上的醒酒汤,笑道:“这味道不一样。”

明菲道:“那你说,怎么个不一样法?”

龚远和聪明如斯,怎会不知道区别在哪里,当下笑道:“这个比以前的味道好许多,以后就要这个。”

明菲被他引笑了,“假,我手艺怎赶得上紫罗?你分明就是吃着难吃,猜到是我做的,想哄我开心,特意装糊涂骗我来着。”

龚远和笑道:“只要是你做的,我吃着就好吃。”眼睛看到提着热水进来的紫罗,快步上前接过紫罗手里的水,挥挥手道:“你们去歇着吧,你们奶奶来伺候我。”

紫罗刚出了门,门“吱呀”一声就在她身后关上了。梅子一声笑出来:“姐姐,我们俩都是多余人儿。”

明菲待龚远和洗漱完,用热水给他泡着脚,将他头上的簪子取下,取了一柄牛角梳贴着他的头皮从正前方往后梳了五十下,又分别从两侧往后各梳五十下,轻声道:“累吧?以后每日这样梳梳,头发又稳固,身体也通泰。”

龚远和惬意地微闭着眼睛,任由明菲侍弄。等明菲弄完方低笑了一声:“你今日对我怎么突然这般好?是不是我今早将你伺候舒服了?原来你喜欢那个。”

明菲狠狠拽了他的头发一把:“狗嘴里就吐不出象牙来。我什么时候对你不好了?”

龚远和笑着将她抱起走向床边,轻声道:“别闹,别闹。我有事要同你说。你知道我今日去袁家,袁家有没有收下那铺子和地?”

明菲正要回答,却见他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里面似乎蕴含了某种特别的情绪。兴许,他还以为她今夜特意给他熬醒酒汤,特意等他,给他梳头是想知道袁家的情形?真是个孩子。她对上他的眼睛,微微一笑:“不用问,有你出手,肯定收下啦。”

龚远和将她放在床上,跟着躺了上去,笑道:“错!他家不要。”

明菲奇怪了:“你那封信不是做的天衣无缝么?难道他们没看信?识破你了?”

龚远和道:“看了,哭成一团,但还是不要。说是他病中画不了多少画,根本卖不了这么多银子。所以不要。我又不敢提是你这里的画卖的。”

袁二老爷夫妇在这方面的确是有风骨,他说的这种情况完全有可能发生。明菲愁道:“你见着他妻儿没有?难道没提留给他妻儿?”

龚远和见她愁了,一声笑出来:“不逗你玩儿了,他们的确不要,但是有人要。袁枚儿做主收了,说是这是她三哥三嫂该得的。我想,她大约是猜到一些了。我看她那模样,似乎不忿得很。”

她三哥三嫂该得的,这话听着火气很足,很理所当然啊。明菲先有些气闷,随即又释然,要怎么做,是她自己的事,别人怎么想,又是别人的事。更何况,那画卖得的钱果然也是该袁司璞和他妻儿得。明菲也就把这事儿丢开,转而问龚远和,“今日三叔去衙门里寻你了没?”

“寻了。”龚远和抚抚她的脸,“讨好不得好,难道你就不生气?袁枚儿那样子你是没看见,我看着都生气,多亏当初没成,不然我每天看她脸色都要气死。”

明菲捏着他鼻子:“我才不生气,我只做自己觉得该做的。她要实在放不下,那是她的事。”

龚远和大约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有些纠缠不清:“如果,我是说如果,袁三身体不是那么差劲,你会不会答应他们家的亲事?”

明菲正色看着他:“这个世上,从来就没有如果。”

第153章 补汤

龚远科给龚远和看了一本小册子,何年何月何日,龚二夫人通过邵家买了什么,花了多少银子,给龚中素送了多少银子,修缮屋子花了多少,上面都清晰得很。活脱脱就是一本支出明细账,旁边还注明了当年的龚二夫人所购之物的正常价格。有许多,差价达到几倍。龚远科只给龚远和粗粗看过一遍,就迅速收回,多话没有一句就告辞离去。

龚远和笑着同明菲道:“朱姨娘不识字。上面的字先前是二妹的,后面就都是三弟的,从日期上来看,大约是从三弟九岁时开始接手去记的。这个孩子,难怪得爹爹要将他放到铺子里去,果然是个记账算账的能手。你别看他平时木讷,说起这些来头头是道,在我看来,他可比二弟、四弟有能力得多。”

明菲想起那个漂亮的通房含蕊来,“为什么他这么小,就有这么大的一个通房呢?通房不在他房里呆着,怎会总在朱姨娘房里伺候?”

龚远和沉默片刻,道:“有种方法能叫男子无嗣,其中一种,就是在他很小,刚通人事的时候,就给他漂亮女人。贪恋女色,那上面越是勤,子嗣越是稀薄,甚至可能没有,就算是有了,也可能活不长。含蕊虽然白日在朱姨娘那里,晚上还是要回去的。”

除了捧杀之外,剪除非亲生儿子的另一种方式?叫他沉迷女色,掏空他的身子,成个废人?明菲自动脑补为,难怪得龚远科当年不能读好书,原来是心思都花到这上面去了。便问:“爹爹难道就不过问?”

龚远和皱眉道:“他长期不在家,婶娘又帮着遮掩,朱姨娘也很厉害。药膳能害人也能救人,含蕊明面上是婶娘的人,实际上早就成了朱姨娘的人。”

这意思就是说,龚二夫人此招失败了。源于龚远和的实战花样太多,明菲拉住龚远和,半开玩笑半认真:“你呢,你的通房呢?是不是两个紫中的哪一个?或者是不止?”不可能龚远科都有了,他这个大哥还没有吧?

“你看着像吗?”龚远和白了她一眼,拉起被子盖住她的头,“你太闲了是不是?睡觉。”

明菲被兜头落下的被子盖住头,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表情。

一夜无话。

双方初步达成协议后,龚二夫人暂时性没有再生什么幺蛾子出来,明菲并不敢松懈,有空就过去,问候端茶送水听训,务必不叫人在明面上挑出半点错来。只记住一条,不管天气多么炎热,坚决不吃那边的任何汤汤水水,只偶尔会吃两个鲜果应景。

如此过了好些天,朱姨娘急了,趁着某日龚二夫人睡午觉时,寻了个空隙,悄悄问明菲:“大奶奶最近不回娘家?”

明菲知道朱姨娘是关心龚妍碧的亲事,巴不得她早点回家去求陈氏,帮着龚妍碧寻一门好亲。但她和龚远和商量过,并不打算如此轻松就让朱姨娘母女达到目的,因此佯作糊涂:“我上次才去送过哥哥,母亲特别交代我,不要无事总往娘家跑。那样不好。”

朱姨娘干笑了几声,道:“你们家四小姐不是快要出嫁了么?亲家夫人身边还带着一个小公子,想必总有忙不过来的时候,大奶奶正该去尽尽力,帮帮忙才是。夫人这里,我会替你说,不会有什么麻烦的。”

明菲笑道:“谢姨娘关心,过几天再说吧。四妹的嫁妆是早就准备好的,我五弟也乖巧的很,家里还有一个能干的三嫂帮着,母亲不会忙不过来。她若是需要,自然会派人来叫我。”

朱姨娘眼里闪过一丝恼色,强撑着笑道:“就算是这个不忙,亲家夫人也很快就要去登州,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面,大奶奶应该多去陪陪才是。”又塞过一只蜡丸,低声道:“我这里有颗药丸,千金难得,正好给奶奶补补身子。”

明菲袖子往前一笼,将蜡丸拢入袖中,笑道:“我不敢乱吃药,不过既然是姨娘给的,必然是没有问题的。我先拿着吧。”

龚妍碧从屋子里走出来笑道:“夫人醒了,问嫂嫂来了没有。说是想教嫂嫂学理账、算账。”

明菲忙进了屋,龚二夫人说要教她管生意上的一些事,说了这么多天,干打雷不下雨,今日总算是要来点实质性的了。

“今日就先学学理账,算账吧。这些上手以后,再学点别的。你算算账,也好知道咱们家这些年有多不容易,到时候大爷闹起来,你心中也有数。”龚二夫人斜倚在榻上,半点精神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