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婧琪不见了。

龚家二房的下人们纷纷燃起灯笼,大声呼唤着“三小姐”,顺着草木葱郁的花园小径,阴森潮湿的假山,尘封已久的小院等挨个寻过去。更有人拿着长长的竹竿去捞荷花池,当然这个荷花池并不是从前那个可以荡舟看戏,观桂花飘落的大池子,而是龚家二房自己的小池子,也幸好是小池子,很轻易就能捞个遍。

全家出动寻了近一个时辰,龚婧琪仍然没有出现,龚远秩已经绝望到叫人去捞井了——不然还能去了哪里呢?

家里五口井已经捞了两口,龚婧琪终于被人在龚中素的书房里找到。她躲在龚中素书房的书架后面,哭得晕死过去。

看见失而复得的女儿,龚二夫人回了魂,厉声道:“定然是那个黑心烂肝的贱人为了上次的事使的坏!此番我必然不会轻饶于她!”指了几个粗使婆子,“你们去把那贱人给我叉来!”

龚远秩心中也有些怀疑是朱姨娘捣鬼,不然也太巧了,苏家上次不也没说什么吗?怎地这次竟如此坚决?再加上今晚出了这么大的事,朱姨娘母子三人都不曾出现,由不得他不生了疑心。于是就没有阻止龚二夫人。

明菲道:“婶娘,先问清楚再说也不迟嘛。”

龚远秩又觉得明菲的话有道理,忙转身劝龚二夫人:“娘,这件事没有真凭实据,不能乱说的。先查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再说也不迟……”

话音未落,龚二夫人就横眉怒目地瞪着明菲:“站着说话不腰疼,看见我们倒霉,你两个心里一定很高兴吧?说不定就是你们干的。”她心情不好,看着任何人都是不顺眼的。更何况,大房清产这事儿正是苏家退婚的说辞之一。

明菲垂下眼不发一言。她就等龚二夫人这句话,好借机走人。

龚远和沉了脸拉了明菲的手,和龚远秩道:“我们没吃饭就一直跟着忙乱,结果竟然就得了这么一句话。既然三妹妹没事,我们就先回去了。等她醒来好生开导开导她,不管怎样,日子总得过下去。”

龚远秩见二人要走,就由不得的慌乱,这些日子以来,他真的是心力交瘁,就要坚持不下去了。可龚二夫人刚才说那个话,叫他连开口留人的勇气都没有,只好道:“辛苦大哥大嫂了,小弟送你们出去。”

龚远和摆手,“不必了,你有事,你忙。我明日也还要早起去衙门做事,大家都不讲虚礼了。”拉着明菲转身就走。

二人走到垂花门处,只见连守门的人都没一个,回头望去,但见庭院深深,灯光幽暗,风起,树木发出沙沙之声,更显幽冷。

龚远和轻轻叹了一口气,甩了甩头,拉了明菲大步往外。

花婆子见二人回来,忙叫白露奉水给二人洗手洗脸,自己端了赤豆凉瓜煲田鸡上来,笑道:“这汤清热解毒,健脾去湿。大爷和大奶奶多用些。”只字不提隔壁的事,摆好碗碟就领着其他人退了出去。

龚远和与明菲静悄悄地用完晚饭,龚远和看着面前那碗汤,低声道:“你说以后婶娘还会不会吃朱姨娘做的饭,煲的汤?”

明菲道:“按理说,闹到这个地步是不该了,可是婶娘之所以成了现在这个模样,绝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因此我想,她是不可能彻底好的。她就算是靠着吃几服大夫对症开的药,勉强平静下来,可一旦朱姨娘需要她发疯的时候,加一点引子,她还是会准时发疯。”

就算是龚二夫人不吃朱姨娘的饭菜,可朱姨娘深谙药膳之道,又把持了厨房那么多年,明里暗里的徒弟和心腹总有那么一两个,她甚至根本用不着动用心腹,就凭龚二夫人吃惯她做的饭食,其他人会来向她取经,她只需要轻轻一句话,就可以将龚二夫人像木偶一样地提在手上。现在她暂时处于下风,是因为龚远秩太弱,不能让她运用自如,一旦那个可以做得主的一家之主回了家,龚二夫人的好日子才是刚开始。

龚远和道:“我即巴不得她疯了,又觉得她疯了是便宜了她。疯子懂不得心痛,认不得羞耻,晓不得害怕。”

“这个我们管不着,就由朱姨娘去管好了。”明菲笑道,“我现在比较关心,你吃饱没有?我们还要去遛狗,我真的很累了。”饭后遛狗的时间,总是每日里最愉快的时候。

龚远和立刻叫人进来收了碗,与明菲一起出了门。

却说龚远秩拦住龚二夫人,苦口婆心地劝道:“娘您在这里守着三姐吧。她心里难过,又是女儿家,有好多话也不能同我讲,我也不好劝她劝深了去。有你在一旁陪着,总是要好许多的。朱姨娘那里由我去瞧。”

龚二夫人正要表示反对,龚远秩道:“总之家里这段时间出的事太多,二姐已经寻过一次死,再闹出点什么事情来,有百害而无一利!”

龚二夫人想到前些日子朱姨娘威胁她的话,攥紧了帕子总算是改了主意:“那好吧。”想了想又说,“你傻得很,别被她骗了。总之这次的事情一定是她,等我以后慢慢收拾她。”

龚远秩摇摇头,也许也有可能是被人传出去了呢?先招人来问朱姨娘的去向,得知朱姨娘自方家的事情黄了,龚妍碧闹过自杀之后,就一直守在龚妍碧身边,便直接去了龚妍碧的院子。

走到外面,见门口立着龚妍碧的丫鬟,东张西望的,明显是在望风,他多了个心眼,从花树后面绕过去,突然出现在那丫鬟面前,不许通传,直接到了窗下站着,只听屋里哭声一片,哭得好不凄惨。龚妍碧哭道:“姨娘啊,上次就把账算到了我们身上,这次只怕更是要我们的命了。”

朱姨娘哀哀地哭道:“那又能怎么办呢?老爷不在家,二公子做不得主……罢了,罢了,夫人真要是把这笔账算到我身上,就由我一力承担了吧,到时候我赔给夫人和三小姐一条命,只要你们姐弟好好的,我也就死得其所了……”

然后龚远科闷声闷气地说了一声:“姨娘,实在不行,我们离开这里吧?我去做活来养活你们,整日里提心吊胆的,我过不下去了。”

“混账!”朱姨娘拔高声音,义正词严:“你是龚家的子孙,老爷和你二哥不曾对不起你,你这样是要陷他们于不义……你要叫你二哥怎么办?”

龚远秩长叹了一口气,屋里的声音突然没了。半晌才听见朱姨娘颤抖着声音道:“谁在外面?”

龚远秩轻轻敲了敲门:“我来看看二姐。”

龚远科好一歇才沉着脸拉开门,也不叫人,冷冷地道:“假如一定要算在我们头上,那就是我做的,和姨娘还有二姐没关系。”

龚远秩拍拍他的肩头:“今晚家里发生了许多事情,没顾上管你们,又没看见你们三个,我特意来看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朱姨娘红着眼,惴惴不安道:“二公子,我们实在是害怕。上次出了那件事,夫人就不饶婢妾,还坏了二小姐和方家的亲事,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婢妾先就被吓得半死了,哪里还敢露面?只怕露面会叫夫人打死或是卖了。”说着眼泪一长串地流下来。

龚远秩安慰了她几句,又叮嘱龚妍碧好好养着,叫了龚远科一道,给龚远科做思想工作去了。

待他二人走远,朱姨娘将门掩上,擦了眼泪,望着龚妍碧轻声说:“好孩子,这回不用害怕了。那小贱人如今出嫁艰难,没她在后面逼着,咱们完全可以慢慢地挑一个,只要不求富贵显达,选个为人好,肯上进的完全不成问题。等你弟弟将来出息了,以后日子要怎么过,还不是你们自己说了算?”

龚妍碧轻轻点了点头,怏怏地躺下:“我累了。”

朱姨娘上前摸了摸她的额头,叹道:“孩子,不是你的强求不来,别想了啊。等过上几日,我再请人帮你打听一个好的。”

龚妍碧闭着眼道:“你又要去找大哥大嫂?这次我们手里没了可以帮他们的筹码,他们又怎会帮我们?还是自己找吧?是什么就是什么,我认命了。”

朱姨娘温柔一笑:“这个你就别管了。”

龚婧琪幽幽睁开眼,一旁守候的丫鬟含香欣喜地叫起来:“三小姐,您可醒了!您可有哪里不舒服的?想吃什么?”接着泪如泉涌。

龚婧琪看到她肿起来的半边脸,轻轻叹了口气,不用问也知道是她不见了后,龚二夫人打的。怎奈她此刻心情郁闷,也无心安慰别人,只轻轻摇了摇头。

龚二夫人听到含香的声音,忙从窗边的美人榻上翻身而起,快步赶了过来:“琪儿,你怎样?吓死娘了。”

龚婧琪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把脸转开。

龚二夫人一愣,不死心地伸手去摸她的脸颊:“好孩子,别往心里去,那是他们家有眼无珠,以后娘另外给你找个更好的,气死他家!”

龚婧琪举起手来,将龚二夫人放在她脸上的手狠狠挥落,冷冷吐出一句:“我以后不嫁人了。”

龚二夫人呆了呆,道:“你说什么糊涂话?”忍不住又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别不是发烧了吧?”

龚婧琪又将她的手挥开,冷冷地道:“我清醒得很,既然不管说个什么人家都总得叫你给搅黄了,又何必多此一举?我的脸皮薄,经不住被人几次三番地羞辱。”

龚二夫人“啊”了一声,训斥的话正要出口,可看到龚婧琪那惨白的脸,终归是没有再说话,捂着心口沉重地坐下去。

第191章 中元(一)

第二日,明菲与龚远和应陈氏之意去了蔡家,四姨娘在垂花门口接着二人,拉过明菲小声道:“四姑奶奶和四姑爷刚走,你们没遇上吧?”见明菲摇头,便道,“夫人没让人去请他们,也不知怎么就得到了消息,四姑奶奶去请了族长和几个族老来,气势汹汹的当众质问夫人,说夫人一直挑拨,不顾老爷和三公子的意愿,要拆散三公子和三少奶奶,到底安的什么心。”

被已经出嫁的庶女当着族里和胡家的面质问,陈氏那般好面子,定然很愤怒吧?明菲忙问:“后来呢?”

四姨娘抿嘴笑道:“夫人一直让她吵,等她吵够了,才当众把老爷的书信拿出来,请族长和族老过目,说本来想先把事情处置好,再去请族老来的,谁想竟然误会了。三公子先前还坐着,后来就推说头疼,一切全凭老爷夫人做主,一溜烟地走了。族长痛骂了四姑奶奶一顿,四姑奶奶脸上挂不住,这才和四姑爷一道去了。”满脸都是看过精彩好戏之后回味无穷的笑。

不用说,明姿和蔡光仪一定又是中了陈氏的圈套,大约是陈氏放风出去,说是蔡国栋顾惜家中脸面不许和离,而她偏偏主持和离,这俩兄妹就以为抓住她的小辫子了,气势汹汹地请了族长和族老来压她,谁想倒中了她的圈套,顺顺利利成全了她的贤名,抹黑了明姿和蔡光仪的形象——当众欺负继母如此,实在是过分之极,族里定对这二人的印象差到极致。而蔡光仪那本就只剩一层遮羞布遮着的隐疾,这回算是彻底曝光了,始作俑者还是他自己和他胞妹,怨不得谁。这才是真正的杀人于无形。

走进花厅,陈氏与蔡家族长并几个族老,还有胡氏的父兄还坐着说话,陈氏眼眶红红的,依稀是才哭过的样子,只是明菲知她秉性,此刻看她那副戚容,怎么都有些想笑。

蔡家族长则领着几个族老,与胡氏的父兄据理力争,胡氏的嫁妆可以拿走,但当初收了蔡家的聘礼,怎么也得退回来。理由是和离并不是蔡光仪一个人的错,胡氏善妒不守妇道,打骂丈夫,辱骂小姑。

胡家人觉着自己是受了骗,好生生的女儿抬出门嫁了一回成了残花败柳,白白吃苦受气,怎么都不肯答应。

最后还是陈氏提出退一半,折成现银送过来,双方都能接受,这才把事情说定了,族老亲去寻了躲在房里的蔡光仪,让他写下放妻书,胡家是急性子,当场就叫人回家去拿银子,又把胡氏的陪嫁妆奁抬了回家。妆奁不曾抬完,银子就送了过来。至此,蔡胡两家两清。

事后陈氏留族长并几个族老用晚饭,少不得让龚远和作陪,她自己先敬了酒,让人去叫蔡光仪出来,下人道:“三公子出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一个族老当下沉了脸:“我听说他眠花宿柳,胡作非为,实在不肖之极,你也该好生管教管教才是。”

陈氏低头认错:“都是侄儿媳妇的不是,侄儿媳妇年纪轻,见识浅,有些话也不好说。已是写信给他父亲说了,此番去登州,便要将他带去,好教老爷好好管教一番,促他上进,不丢蔡家的脸面。”

族长开口道:“你也为难,罢了,早些收拾去登州吧。”

陈氏恭恭敬敬地退下,领了家中女眷另开一席静悄悄地吃饭不提。

族长不是贪杯之人,晚饭只吃了半个时辰便散了,龚远和亲自将几个老人送回家中,才又回来同陈氏商量去登州的事。说他有个好朋友,做茶叶生意的,最近会送夏茶去其他地方,正好请那人帮忙,让蔡家跟着茶队走,定然无恙。

陈氏见他果然有托处,很是欢喜,说定了出发的日子,又表示愿意出钱赔偿茶队路上耽搁的时间。龚远和笑道:“他不一定收您的钱,但我还是先问过他再说。”见蔡光华缠着明菲要去捉蛐蛐,蔡光耀也满脸期待,便笑道:“你难得回家,就陪他们去玩上一回,稍后我叫你。”

明菲想着也没什么大事,与明珮领了两个孩子自出去玩耍不提。

龚远和方不经意地问起陈氏:“路途遥远,虽然人可以相托,但总归有不便之处,要不要请几个女镖师?”

这防的不是贼,也不是谁,防的就是蔡光仪。陈氏皱着眉头道:“我同我娘家借了两个护院的拳师,我嫂嫂当时也说有女镖师来着,但是我们人不熟,只怕反而请着不该请的人。若是三姑爷有熟悉的人,正好给我们引荐引荐。”

龚远和笑道:“都包在我身上好了。”

陈氏抿抿嘴:“我就怕遇上水贼啊,强盗啊什么的,到时候人家自顾不暇,我几个妇孺可是抓天无路。只要他们做得好,我愿意多出银子。”

龚远和闻言,抬眼去打量她,与她目光一碰,突然笑了:“银子算什么?安危最重要。什么水贼,强盗,定叫他有来无回。”

陈氏也笑起来:“我走后,你可不许欺负我们三姑奶奶,不然我和她父亲知道了,可是不依的。”

龚远和垂眸淡淡一笑:“她不欺负我就算好的。”

陈氏哑然,却不好再问。再见到明菲时,就拉了她悄悄问她:“你平时对三姑爷可是不好?”

明菲莫名其妙:“我还要怎样待他才算好?”

陈氏略一沉吟,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你什么时候给我生个小外孙?”

明菲眨眨眼,准备将这个话题掠过去,陈氏不放她:“三姑爷已经是二十出头的人,别人像他这个年纪,已经有了两几个孩儿。先前是有那许多烦心事,现在既然已经分了家,你自己可以做主,便该筹划筹划,趁着年轻,多生几个才是正理。”

陈氏奉信的是多子多福,明菲也不能和她说自己暂时还不想生,只能诺诺应下,回家途中拧着龚远和的胳膊道:“你可是背后告我黑状?”

龚远和委屈地惨叫:“我哪敢?不过就是想早点有个孩儿罢了。但你若是不想生,我也不敢强迫你的。”拿眼偷觑着明菲,见明菲光洁柔嫩的下巴微微抬着,忍不住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

明菲嫌弃地拉起他的袖子去擦口水:“讨厌,湿哒哒的,你和追风有的一拼。”

龚远和见她眉头微蹙,红润的嘴唇嘟着,可爱无双,大笑着将她扑倒,索性用口水给她洗了一个脸,听她连连叫着“臭死了,臭死了。”心中说不出的喜欢。

水城府的中元节,风俗是将一定数量的冥纸用白纸封好,上面写上亡故之人的称呼姓名,及献祭人的称呼姓名,以便化纸之时,亡魂能顺利领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钱。

明菲白日忙着指挥人打扫厅堂,准备过节祭祀要用的冥纸,冥衣,线香,祭品等物,夜里就磨了墨,与龚远和二人一道在灯下写封。写完张氏的,明菲包了一个无主的大封,心中暗自祈祷,若是妈妈还活着,这个就给过往的孤魂,叫他们保佑那个世界里的妈妈,若是妈妈已经亡故,她便只能用这个方式给妈妈尽一点点也许根本没有用的孝心。

中元前两日,朱姨娘过来寻明菲,央求她帮龚妍碧另寻一门好亲。明菲趁机把那从六品经历的事说了,却不肯再如上次一般,与她牵线,只推上次方家的事情叫她和龚远和极没面子,这次再不好意思去做同样的事,叫她自己去求龚远秩想法子。

朱姨娘歪着头想了半晌,笑道:“大奶奶为难,我也理解。不过我们家中的情形,你也是知道的,我不过是个妾室,不能出面,还要仰仗你们……”

明菲打断她的话:“我们也不过就是小辈,说得难听点,还是隔着墙的,严格说起来,就是两家人,二妹妹有父有母有兄,哪里轮得到堂兄嫂为她做主?”

朱姨娘不急不躁,淡淡一笑:“大奶奶,你替我传句话给大爷,就说,当年那位红姑娘,是我送上的路。”说完笑眯眯地去了。

什么红姑娘?听朱姨娘这个意思,仿佛是龚远和还要回头去求她似的,明菲皱着眉头想了半晌,不得要领。龚家从前的事,就如同一团烂泥,内里藏着多少污垢,她是不知道,也不想去弄明白,除非龚远和有朝一日愿意主动与她说清楚,或是影响了她现在的生活,否则她是不会去问的。

晚间龚远和归家,先搂住她亲了一口,笑道:“明日有客人来,就是我要托他送母亲他们去登州的茶商,多做几个好菜,尤其要做红烧狮子头,还要备下十六年的梨花白。”

明菲笑着应了,将朱姨娘的话带到:“说是让你去寻她呢,当年的那位红姑娘有话要她替你传到。”

龚远和的笑容一滞,飞快扫了她两眼,见明菲低头侍弄菊花,面上带笑,半点不显,轻轻一笑:“莫要理睬她。什么红姑娘、绿姑娘的,哪里有替人带句话却要过了这么多年才说的?她若是再提,你就告诉她,我和你说了,今年打算给红姑娘烧点纸钱,莫叫红姑娘的冤魂出来找人纳命。”

第192章 中元(二)

明菲笑了笑:“好吧,其实她是说,当年那位红姑娘是她送上的路。我想着,肯定是有话要同你讲,所以就替她补充了。”

龚远和噎了噎,转身去端茶,背对着她道:“红姑娘,其实是叫红梅,是从前伺候我的丫鬟,后来犯了错,被卖了。”

“哦。”明菲拍拍手,“她说得我以为人死了一般。”

龚远和没吭气。

明菲也就不再问,洗手包了封厚厚的冥纸,放在无主孤魂那一堆里面,龚远和见了,默默摸了摸她的头发。

第二日早上,朱姨娘果然由龚远科陪着过来了,明菲把龚远和的原话传到,朱姨娘有些失神,摇头轻轻叹了口气:“大奶奶,既然这事儿你们不好出面,我也就不勉强了,但若是哪一日,大爷和大奶奶有解不开的难题时,别忘了来寻我。我能帮上忙的一定会帮忙。”

明菲要准备晚上的饭食,忙着送她出门:“一定,一定。”走至垂花门处,朱姨娘回头望着明菲无限悲悯的一笑,笑得金簪浑身难受:“大奶奶,她笑得忒可恶!”

欲擒故纵罢了,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明菲根本不理睬她,指挥人将一套贵重的粉彩菊花牡丹纹碗碟取出洗净备用,亲自去厨房里检查了一遍晚上要用的食材,只等龚远和带人回家开饭。

傍晚时分,龚远和果然领了个矮矮瘦瘦,肤色黝黑,穿团花纱袍,留短髭的中年男子来家。那中年男子随身带两个伙伴,俱是人高马大,虽然穿得讲究精致,举手投足间也颇为有礼,却怎么也掩盖不了满脸的风霜之色和锐利的眼神,反观那中年男子,却是一团和气。

龚远和将明菲领过去,指着那中年男子认真道:“这是邓关大哥,是我们这片数一数二的大茶商,住在抚鸣,收了夏茶要从这里的码头沿江北上,我托他沿途照料母亲他们,你吩咐下人,好生伺候,不得怠慢。”

那邓关笑道:“和弟太过客气,当心唬着弟妹。”

明菲心中豁然。且不说陈氏等人要仰仗这些人千里迢迢远去登州,就凭这声和弟,也足见此人与龚远和关系非同一般。于是上前认真行了礼,亲手奉茶,那邓关虽说嘴里客气,却也不曾见真客气,而跟了他来的两个大汉却是万分拘束。

邓关笑指着一个鼻子上有几粒白麻子的汉子道:“这是双福,是我二弟。”又指另一个鹰钩鼻的,“这是三弟,叫双寿。”

这样的名字,约莫是随从,而不是什么兄弟吧?明菲不知为何一个茶商,带两个随从出门做客,却要如此遮遮掩掩。也不多问,笑着上前行礼,双福与双寿俱是头也不敢抬,低着头拱了拱手就算了事,邓关笑道:“弟妹辛苦,不必管我们这群大老粗。”

明菲看向龚远和,见龚远和朝她微微点头,便告辞退下,让薛明贵、洗萃、白露、丹霞在一旁好生伺候不提。

明菲闲来无事,将龚远和一件快要完工的秋衣拿出来细细缝上,缝到一半,白露脸色惨白地走进来:“奶奶……”

花婆子见她脸色不好看,唬了一条:“你这是怎么了?”

白露颤声道:“那位叫双福的爷真粗鲁,酒喝到一半,盯着丹霞看,借机摸奴婢的手不说,还从腰间掏出一堆刀来,双寿打碎了奶奶的好碗碟。”

金簪奇道:“什么一堆刀?”

“约莫是有些醉了。”白露的脸有些红,伸出手指比划:“就是这么大小的一些小刀子,有十好几把,不是一堆刀子是什么?”

明菲皱起眉头:“大爷怎么说?”

“大爷什么也没说,只叫我们俩回来伺候您,叫洗萃上去斟酒。那位邓爷踢了那双福一脚,双福才将刀收起了。”

“那你们就听他的,不必再去前面。”

花婆子拉着明菲的手道:“奶奶,假如果如白露所说,这几人只怕不是好人。您要劝劝大爷,莫和这些人来往,以免惹出些麻烦才是。”

明菲笑道:“妈妈,什么才叫好人?一个人,在别人眼中看着坏,在他亲朋好友眼中看着兴许就是好人;我们看着是好人的,别人也许就觉得他坏透了。既然大爷敢领回家来,还叫我去见,他就一定有分寸。”就像她和龚远和,是不是好人?不算是。是不是坏人?也不算是,谁又说得清呢。

花婆子叹了口气,帮明菲将灯挑的更亮了些。

约到一更两点,外面还未散,明菲眼看就要到宵禁的时候,便让金簪领了人下去,先把客房收拾出来备用,叫白露去周边候着,看见散了就赶紧来报。

到了二更时分,白露才急匆匆赶来:“奶奶,外面散了。大爷请您去。”

花婆子满脸的不高兴。一群喝得醉醺醺的男人,叫明菲去干什么?

杯盘狼藉,酒气冲天,明菲才跨进半步,就被熏得一口气险些上不来。立在门口好一歇,才算是适应过去,堆满笑容走进去,龚远和眼神还算清明:“邓大哥说你准备的红烧狮子头很好吃,要亲自谢你。”

邓关也不算醉,笑着起身给明菲行礼道谢:“谢过弟妹盛情款待。”不好意思地指着被摔碎的杯子和碗碟,讪笑道:“我这两个兄弟粗鲁,上不得台面,叫弟妹见笑了,改日我另赔你一套。”

明菲忙回礼:“几个不值钱的盘子,算得什么?大哥这样说,倒叫弟媳过意不去。”话音未落,就见龚远和得意地朝邓关笑:“怎样?我没说错吧?她不是小气的人。”

邓关笑笑,“那我们就告辞了。”说着去踢喝得烂醉的两个壮汉:“起来,走了!”

明菲道:“已过一更三点,外间已经宵禁了。客房已经备好……”

邓关笑笑,“不碍事。”温和有礼地问明菲:“弟妹可以命人帮我打两桶凉水来么?”

明菲不知他要做什么,看向龚远和,龚远和笑道:“你听大哥的。”

小厮提来两桶冰凉沁骨的井水,龚远和与邓关将双福与双寿,一人一个拖到院子里,提了井水兜头淋下,那两人大叫了一声,酒醒了一半。惊头怒耳地翻身坐起,正要发脾气,看见邓关似笑非笑的脸,不顾身上正滴滴答答淌水,立即起身站好,喃喃地喊了一声:“大哥。”

邓关笑道:“还不给你们弟妹赔罪?”

明菲此时方知,邓关此番作为,应当是为了双福对白露、丹霞无礼,又摆了刀子而惩戒,连连摆手:“不必啦,喝了酒又淋凉水,当心生病。”

龚远和握紧她的手,笑道:“两位哥哥都是水里去水里来的人,敢在三九天里喝了烧刀子酒入江的人,这点小玩笑不算什么。”

那双福迅速抬起头来看着龚远和,眼里闪过一丝戾气,龚远和淡淡地看着他,朝他抬了抬下巴。双寿踩了双福一脚,双福低下头,朝明菲抱了抱拳:“多有得罪。”

邓关一边拉着一个,呵呵笑道:“我们走了。”也不管宵禁,大摇大摆地去了。

龚远和牵了明菲的手往里走:“被吓着了吧?”

明菲摇头:“倒也没怎么,先前就觉得他们应该不是什么茶叶商人。我怎么觉得那双福仿佛对你有意见似的?”

龚远和笑了笑,斩钉截铁地道:“他们是茶叶商人。你别怕,双福对我只是有一小点误会,过段时间他自然就忘了。这次他也不会跟着去,就是邓大哥同双寿去,有他们在,再加上我请的那两个女镖师,你母亲他们一定能安然无恙地到达登州。”

明菲看着他:“我不是小孩子。”完全不把宵禁放在眼里的人,会是什么普通商人?

龚远和笑着揉了揉她的肩头:“知道,所以才叫你出来见他们。”他看着明菲:“这些年我交了许多朋友。这位邓关,和我不但有朋友之谊,还有生意上的往来。我可以请他们去酒楼里吃饭喝酒,但我觉得你不该对我的朋友一无所知。”

明菲道:“他们真是兄弟?”

龚远和道:“是兄弟,也是随从,走南闯北的行商,谁没有几个过命交情的兄弟?即便名为主仆,几场死生下来,早已不是主仆的情分了。”他顿了顿,“要是你不喜欢他们,我以后不叫他们来家里。打碎了你最喜欢的碗碟,对不起。”

明菲靠在他怀里,叹了口气:“碗碟怎比得上你重要?你愿意让我晓得你和什么样的人来往,我很高兴。”这算是又一个进步吧?从前他都不肯叫人来家里的,应酬只在外面,做些什么她都不知道。

中元节总算在一片纷飞的冥币灰烬和满鼻满口的香烛味中来到,烧完有名有姓的纸封,明菲抓起那叠给妈妈包的最厚的纸封,扔进火盆里,学着花婆子的样子,拿了镰刀在火盆上晃来晃去,禁止过路的幽魂来和妈妈抢。她不能给妈妈写上姓名称呼,只能用这种方式默默召唤。

龚远和在一旁看着,突然撅起了嘴,不等明菲烧完,就乱七八糟抓了一堆冥纸扔进火盆里,也拿了镰刀来回地晃。一边晃一边恨恨地看着明菲,明菲“啊呀”了一声,生气道:“你急什么,等我烧完再烧不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