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礼尚

李姨娘心里委屈,又不敢还嘴,只能低着头,左耳进右耳出,只当龚中素在唱歌。

龚中素骂累了,坐下歇气,管事婆子来报李姨娘:“隔壁大奶奶让人送冬至盘来了。”

李姨娘趁机掩了出去,一看明菲送来的冬至盘,就有些为难,勉强笑道:“你们大奶奶这冬至盘准备得可真精致。”

明菲这个冬至盘做得丰盛,不同于一般走形式的那种,羊肉,猪肉,鹿肉,鱼,虾,干贝,糕点,果子都有,肉是精选的,鱼,虾也极新鲜,糕点不是自家做的,而是去外面有名的糕点铺子买来的,都是二房的人爱吃的,少说也要四、五两银子才能做下。

送冬至盘来的是王天保家的,闻言便笑道:“姨奶奶,我们大奶奶给别家的也就一般。这样子的就是备了三份,另两份分别送给了陈家和蔡家。大奶奶说,都是自己人,自然要挑好的。”

李姨娘为难得要死,她原本也准备了冬至盘,打算等明菲让人送过来的时候再带回去,可如今看了这个,却是拿不出手了。她准备的那个只值得几钱银子,怎么还?少不得还要重新打算,当下便道:“难为你们奶奶想得这般周到。”犹豫再三,不好意思地拿了几十个钱赏王天保家的。

王天保家的笑嘻嘻地道:“姨奶奶客气,我们奶奶先前就交代了,不许我们接姨奶奶的赏钱。说是自家人,不兴这个。奴婢若是接了,要被罚的。”

李姨娘也知人家看不上自己这几十个钱,只是王天保家的这个说法,却是让她有了台阶,也就不再坚持,便客客气气地送走王天保家的。回过头来暗想,明菲想得周到,知道自己是丫头抱着金元宝,万事皆不得自主,有意在下人面前保全自己的体面,自己也要主动些才是。急抓抓地回去找龚中素商量,意思是二房的脸面还是要撑的,趁着天色还早,另外备个体面些的冬至盘送过去。

龚中素却道:“讲这些虚礼做什么?我们本来就是这个样子,量入为出,他们有钱铺张浪费,咱们却是没有。你原来备的是什么样,就送什么样的过去。莫非她还敢嫌不好?”

礼尚往来,这是两家人,再怎么穷,这个冬至盘还是能还得起的吧?李姨娘无奈,暗想,反正丢的不是她的脸,她一个无儿无女的姨娘,能怎样?本待赌气让人送过去就不管,左思右想,还是命人拿上将先前备了的那冬至盘,自己亲自送去隔壁。

明菲正与薛明贵商量第二日冬至请铺子里的掌柜、管事们吃饭,顺便把人事变动去留问题搞定的事,听说李姨娘亲自送冬至盘来了,不由有些惊讶。少不得将手里的事情暂且放下,请李姨娘进来。

李姨娘命人将冬至盘放到桌上,微红了脸道:“大奶奶,我……”

明菲眼角一扫,早将盘里的东西看清楚,果然和她先前预料的差不多。不过她送这个冬至盘,却是真心实意,图的就是一个过节热闹,并不是送出去多少,就想要收回来多少。见李姨娘害羞,便笑着上前握了她的手,笑道:“姨娘要忙一大家子的事,还要准备明日的家宴和祭祖,使人送过来就是了,怎地还亲自来跑这一趟?”

李姨娘道:“我初次管理家事,错漏之处百出,又没有什么见识,准备的冬至盘却是拿不出手。见了大奶奶准备的,很是惭愧,只是仓促之间,也来不及调整。还望大奶奶多多包涵。”

明菲笑道:“都是心意,我看姨娘搭配的这个就比我搭配的好看。”心中却是有些感叹李姨娘远比龚二夫人、朱姨娘、龚妍碧等人都识大体。谁都知道她跟着龚中素在任上多年,人情来往一直都是她掌着的,并没听说过愚笨,出过错漏,如今不过是做不得主,身份尴尬——管理二房这个烂摊子的,做好是应该的,做不好就要挨骂。她却把这事全揽在自家身上,顾全了龚中素和二房的体面。

明菲想到此,便拍拍李姨娘的手,低声道:“姨娘你辛苦。”

这就是命,李姨娘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苦笑。

薛亦青在一旁看热闹,见状忙剥了一个橘子递到李姨娘手里,甜甜地道:“姨娘你吃橘子,烤热的,不凉。”

李姨娘便邀薛亦青参加冬至家宴:“表小姐爱吃什么?我好提前让人准备。”

薛亦青笑道:“姨娘,我不挑食,大家能吃的我都能吃。”

李姨娘笑笑,暗示身边跟去的丫鬟自去打听薛亦青的爱好,又问明菲:“大奶奶明日的早饭也过去一并用罢?”

明菲摇头:“只怕不行呢。刚才我还同薛总管一起商量,明日要请各铺子、庄子的管事吃饭,大家辛苦了一年,该敬他们一杯酒才是。大爷不在,我少不得硬着头皮上。”

“那您忙着,我也还有事要做。”李姨娘闻音知雅意,起身告辞,待回到家中,龚中素已经命人将明菲送去的糕点拿来吃上了,又兴致勃勃地吩咐她:“趁新鲜将她送来的那些鹿肉、鱼、虾拿来做个小火锅。好久没吃鹿肉了。”

李姨娘挤出一个笑脸,怏怏地往厨房而去。

第二日早上,明菲按着冬至要穿新衣的习俗,装扮一新,带了同样穿了新衣的花婆子、金簪、丹霞、白露等人,坐了马车,在薛明贵的带领下往包席的酒楼去。薛明贵包了一层楼,将长房凡是有些头脸的管事、掌柜、大伙计都请上。

明菲特意去早了些,坐在大堂上首现用屏风隔出来的包间里,隔着帘子默默观察进来的众人,薛明贵在一旁细细解说。特别指了先前推荐给明菲的两个人给她看,一个是绸缎庄的大伙计罗朝定,长得斯文清秀,笑得温和;另一个则是香油铺掌柜的儿子韩明,又黑又瘦,眼里闪着精光。

薛明贵道:“罗朝定为人宽厚公道,能说会道,绸缎庄的阮掌柜老了,将来可以让他接上;韩明精得像鬼,为人谨慎,吃得苦,采买的事情交给他办,很是妥当。”

明菲“唔”了一声,朝金簪看了一眼,金簪会意,拉了丹霞、白露到一旁低声说话。丹霞羞得不行,白露垂着眼不语。明菲由不得暗叹了一口气。

少顷,众人到齐,明菲隔着帘子说了场面话,宣布了人事变动,勉励一番后,主持着开了席,敬了众人酒,略坐了坐,便让薛明贵负责招呼,自己带着金簪等人从侧面的楼梯悄悄下了楼,先去了餐霞轩取了早就订好的菜肴,用食盒装了,去了天庆观。

因是过节,天庆观里没有香客,静悄悄的。无涯迎了明菲进去,笑道:“真人正念叨您呢。”

老道士馋虫犯了,等着她送好吃的来,怎会不念叨她?明菲暗自好笑,问无涯:“真人这几日身子可好?”

无涯有些发愁:“还是惧寒,夜里两个火盆也不够。”

明菲闻言不禁暗叹了一口气,自入冬以来宋道士就出现了畏寒怕冷的情形,到底是人年龄大了,也不知道他能再撑几年?

未到院门口,就听见宋道士在撒赖:“我刚才不是想落在这里,我是不小心,人老了,手抖了,你明白吗?我原本是把子落到这里的,这里!”

清虚无奈地道:“师父,从小您就教我,男子汉大丈夫,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特别是落子无悔,您怎能耍赖呢?”

宋道士道:“我说你小子什么意思?管得够宽,够没良心的啊!老道士我老了,你还不许我手抖?知道我手抖,不但不担心,还落井下石,要赖我的棋,有你这样当徒弟的吗?你就是这样孝顺我的?我还偏就要落在这里了,你要怎么办吧?”

无涯笑道:“真人最近总拉着清虚道长下棋,却从来没下完过,每次都是耍赖,吵架,然后将棋盘全打乱。”说着上前叩了门,“真人,龚大奶奶看您来啦。”

果然屋子里哗啦啦一阵棋响,宋道士道:“不下了!不下了!你小子总耍赖,欺负老道士手抖,眼睛不好,记性不好。再也不和你下了。”

门打开,宋道士兴高采烈地迎出来,一眼看见金簪等人手里的食盒,包袱,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挥手将无涯赶走:“快到前面守着去。”

宋道士“啪嗒”将门关上,双眼发光,小孩子似的去揭食盒的盖子:“丫头,你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好久没吃荤腥,馋得厉害。”看到都是他爱吃的菜,兴奋的催清虚:“快把桌子收拾出来。”

待金簪将碗筷杯碟布好,白露与丹霞将菜摆好,他也不等别人,自己先就坐下开吃,边吃边说:“吃一顿少一顿咯。”

明菲担忧地看向清虚,只见清虚怔怔地看着宋道士的背影,眼里满是难过,便悄悄问他:“脉象怎样?”

清虚叹了口气,摇摇头。

第243章 来客

宋道士耳朵尖,头也不回地道:“丫头,老道士如果飞升了,那便是得道了,你们谁也不许哭。谁哭我跟他急。”不等明菲回答,又问:“这过冬至了,人家都要穿新衣的,你给我做的新衣呢?”

明菲赶紧堆出一个笑来,抖开一个包袱,拿出一件镶了紫羔皮的藏蓝云纹锦袍给他披在身上,“您老看看喜不喜欢?”

宋道士停下手,细细摸了摸内里的紫羔皮,又瞧瞧云纹锦,叹道:“浪费啦。当年我年轻的时候,冬天里也只穿件夹衣,后来年龄大了,也只是穿的棉袍,什么时候穿过这皮袍啊。”低声笑笑,“我没闺女,也算享回闺女的福吧。”

明菲指指包袱里另一件宝蓝锦缎皮袍,朝清虚笑:“这是给你做的。”

清虚挑挑眉,大大方方地提起打开看了看,道:“明年的灯油钱免了。”

明菲轻吁一口气,轻松一笑:“还是我吃亏了。”

清虚道:“兄妹二人还计较得这么清么?”

宋道士瞅了瞅二人,狡诈一笑,继续埋头苦吃。

明菲待他吃完,方问他薛亦青的事:“您这段时间给她看下来,觉得如何?她过些日子就要回抚鸣,是不是请您给她多配点药带回去?”

宋道士捋了捋胡子,严肃地道:“是有好转,却是断不了根。你让她回去后就把汤药停了,我给她配了一种丸药,以后每隔两日吃一丸,慢慢将养着吧。”

明菲听得沉重,又陪宋道士说了一回话,算着龚远和快回家了,便辞过宋道士和清虚回家。

一路上,丹霞拉着金簪缩在角落里,低声说个不停,不时发出几声笑声。白露规规矩矩地坐在花婆子身边,目不斜视,花婆子看不惯丹霞自从酒楼出来后的那副痴样,便夸白露:“白露越发沉稳了。”

白露弱弱地一笑,垂下头不说话。

金簪讽刺地看了白露一眼,这不是沉稳,而是不高兴呢。

回到家中,龚远和还没回来,隔壁却是来催了几回。明菲心想过去也不过是陪着龚中素大眼瞪小眼,相看两相厌,索性避去了薛亦青的暖犀阁,脱了皮袄,和她一起歪在榻上,听花婆子讲古。

暖犀阁又暖和又舒服,倒叫明菲困意绵绵,到了后面,花婆子说什么都不知道,一门心思只想躺下睡上一觉。正自苦熬,忽听丹霞喜滋滋地来报:“奶奶,大爷回来了!”

“真的?”明菲一跃而起,手忙脚乱地穿皮袄,“到了哪里了?”

丹霞蹲下去给她穿鞋,笑道:“到了码头就让人先骑马跑回来报的信,算算此刻应该快到大门口了,奶奶快些儿。”

明菲已走到门口,又转身跑回来,站在薛亦青的妆台前照了照镜子,拿篦子抿了抿头发,整了整头上的金步摇和衣襟。

薛亦青哈哈大笑:“你也有紧张的时候,已经很好看啦!快去!快去!走路别跌跤啊。”

“你准备准备,稍后我们就去隔壁。”明菲顾不上反击,笑着快步出了屋,去接龚远和。未到垂花门口,就见几个婆子簇拥着龚远和与一个穿白色斗篷,怀里抱着个约有一两岁的小男孩,身材娇小,面容憔悴消瘦的女子走过来。

虽然那女子头上的兜帽就没取下来,但明菲看得分明,那女子正是当初她和龚远和去抚鸣路上遇到的邓九,只不知道她怀里抱的孩子是谁。

龚远和抬着眼四处张望,一时看见穿着豆青缠枝蔷薇花缂丝紫羔皮袄子,系绛红腰带,着石榴红绣裙,显得明眸皓齿,亭亭玉立的明菲,唇边漾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快步迎上去,携了她的手,笑道:“这就是我在信上和你说过的,带了孩子来请守真子瞧病的陆家大表姐。”

这是改了名了。明菲会意,朝邓九福下去:“大表姐万福。”

“弟妹万福。给你们添麻烦了。”邓九将怀里的男孩子递给身边一个人高马大,壮得不行的婆子抱着,还了明菲一礼。她福礼的动作,明显比上次明菲见着她时熟练得多。

“不麻烦,不麻烦。”明菲引着她往里走,望向那孩子,“真可爱,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呢?”

那孩子长得和邓九有几分相像,都是蛋形脸,大大的眼睛,双眼皮,挺翘的鼻子。见明菲朝他笑,也冲着明菲一笑,随即转身害羞地搂住了那婆子的脖子。

邓九的眼里闪过一丝哀色,道:“这是我侄儿,叫山儿,刚一岁半。”拉着那孩子的手,柔声道:“山儿,叫婶婶。”

那孩子回过头来,盯着明菲看了一会,低低地喊了一声:“婶婶。”

龚远和贴在明菲耳边轻声道:“这是邓大哥的幼子。此次他们是借了薛舅母娘家远房亲戚的名头,你记住了。”

明菲点点头,将腰间挂着的福寿玉牌解下,递到山儿的手里,摸了摸他的头:“拿着玩儿。”

山儿被福寿玉牌上系着的七彩丝绦吸引住了,乐呵呵地冲着明菲响亮地喊了一声:“谢婶婶!”

邓九咬了咬唇,冲明菲感激地一笑。

龚远和道:“他们赶路累了,你收拾的屋子是哪里?直接送他们过去吧。”冲邓九点点头,道:“大表姐,我就不陪你们过去了,有什么需要的,你直接和明菲说。”

邓九默不作声地朝他福了福。

明菲抓紧时间交代龚远和:“热水是备好了的,你赶紧洗洗,新衣在床上,记得换上。”

龚远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知道了。”

明菲贪恋地看了他的背影一眼,携了邓九的手往后走:“大表姐,院子有些远,不过很安静,平时不会有人去打扰你们。先住着,其他的慢慢再说。”

邓九默默地点点头:“这次给你们添了许多麻烦。”

待到了地头,邓九进了屋,褪下兜帽,见屋子里干净整齐,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床上的被褥床帐都是崭新的,屋角几个火盆生得旺旺的,不由握了明菲的手,低声道:“大恩不言谢。”

被人总拉着说谢,明菲颇有些不自在:“别客气。热水马上送来,饭菜立刻就好,只是今夜情况特殊,不能给你们接风,只能是改日。有什么需要的,就让人来和我说……”她有心想留个得力的丫鬟在这里照应一下,又恐邓九不肯要,便试探道,“你们人手不多,我另外派两个人过来做粗活。”

邓九果然委婉地道:“山儿认生,身子不好,要静养,我们人手尽够了,就不麻烦了。”

“那你们歇着。”明菲也不勉强,告辞离去,一路交代花婆子:“妈妈传令下去,陆家表小姐住在这里,要大家小心伺候,不许不敬。违者重责。”

花婆子应下,道:“奶奶只管放心和大爷一起过去,这里就交给奴婢,保证将她们招呼清爽了。”立刻转头吩咐丹霞,“你去让小厮将客人的行李挑进来……”

明菲快步回了正房,见金簪和白露二人守在门口,随口吩咐白露:“去暖犀阁请表小姐过来,就说我们马上就要过去了。”说完自进了里屋。

听见闷响,屏风后的水响声立刻停了下来,龚远和低咳了一声:“菲菲,是你吗?”

明菲按了按乱跳的心,背着手慢慢走过去:“你怎么还没洗好?那边可是来催了无数次了,等会儿挨骂可别怨我。”

龚远和慢吞吞地从浴桶里站起身来,拿了帕子擦水,笑道:“给我拿衣服。”

明菲拿出早就给他备好的新衣递过去,灵巧地躲开了他伸过来拉她的手,靠着屏风笑望着他:“想我没有?”

“想。”龚远和望着她嫣然一笑,迅速将衣服穿好,走到火盆边坐下:“还是回家舒服,来帮我擦头发。”

明菲抿抿嘴,拿起帕子站到他身后,抓起他的头发细细地擦:“情况如何?”

“男丁是没法子的,女眷们已经进去的也没法子弄出来,只能是让他们好过一点,女眷们不受侮辱。邓九和山儿当时在外,没在家中,侥幸逃过一劫。”龚远和指指桌上的荷包:“没花什么钱,就花了几千两银子,都是打点下面人的,崔悯那里什么都没要,反请我吃了两顿饭。邓九和山儿这个,他也算是睁只眼闭只眼了。”

明菲替他烘干头发,利索地梳起绾上:“那邓大哥外出的两个儿子呢?可有消息?”

龚远和摇头:“不曾,但崔悯是不会放过他们的。”当时崔悯请他吃饭,话说得很清楚。崔悯说:“我是官,在其位谋其职,他们违法我就要管他们,以法责之,谁也不能说我错了。至于你,你与他有私交,你为朋友奔走,是义,谁也不能说你错了。妇孺无辜,但律法在那里,我只能是尽量让他们少吃点苦头而已。”这意思就是逃过的妇孺他可以睁只眼闭只眼网开一面,但主事的男丁只要落网,他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这就相当于官与匪的关系,既然动了手,自然没有再半途而废的道理,能这样已是不错了。明菲听得直叹气,“双寿和双福呢?”

龚远和面露不忍之色:“双福当时就死了,双寿领着几个逃脱的人出去找邓大哥那两个儿子去了。”他反身握住明菲的手,“九姐和山儿可怜,你多费点心。”

第244章 逆转

明菲与龚远和、薛亦青踏进苍寒堂时,二房的人除了龚二夫人以外,已经全数到齐。

龚中素冷着脸,气哼哼瞪着朝他行礼的龚远和与明菲:“怎么这个时候才来?全家人就等着你们。”

龚远和淡淡地道:“刚到家,收拾了一下,又换了件衣服耽搁了。婶娘呢?怎么不见她?”

他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龚中素冷冷地哼了一声:“她身体不舒服。”龚二夫人做下那样的事,为了名声,他固然不能将她送交官府或者休弃,却也不可能再让她出来参加家宴和祭祖。

龚远和“哦”了一声,同样沉着脸坐下不说话。龚中素心中有许多怨气和愤怒,有心想发作,苦于当着薛亦青他却是开不了这个口,只能是干瞪眼不说话。

龚远秩见气氛沉闷,忙打圆场:“姨娘,时辰差不多了,是不是该开宴了?”

李姨娘瞟了龚中素一眼,见他没有表示反对,便笑道:“马上,马上。”招呼婆子丫鬟赶紧布置桌子,上菜。

在等待开宴的间隙,龚远秩寻了许多废话来说,努力带动气氛,明菲怕薛亦青不自在,便主动随他闲扯,紧接着龚远和也加入进来,自朱姨娘死后,得知自己嫁周渐无望而蔫吧了许久的龚婧琪也强打起精神一道说笑。

不过片刻,他们这里说得热火朝天,只龚中素沉着脸生闷气,龚妍碧与龚远科坐在一旁暗自神伤。龚中素胸中包着一团火,越烧越旺,见龚远和与明菲偏还笑得灿烂,越发堵心。怒气冲冲地骂李姨娘:“不是说早就弄好了么?怎地还不开席?”

李姨娘一迭声地道:“快啦,快啦,这就好。”

龚中素犹不肯息怒:“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噼里啪啦一长串。

龚远和淡淡地道:“既是过节,便该高高兴兴的才是。何必为了些芝麻绿豆大的事闹得大家都不开心?早一点晚一点有什么关系?”

明菲没想到他会选在这个时候和龚中素对上,忙拉拉他的袖子,示意他有什么吃完饭以后又再说。龚远和反手悄悄握住她的手,示意她别管。明菲扫了一眼各怀心事坐在堂中的二房诸人,心想这一天迟早都要来,迟来不如早来,也就不再管他。

“你这是教训我来了?”龚中素闻言已是大怒,又将小夫妻二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更是愤怒,不由死死瞪着龚远和。

龚远和毫不示弱地看着他:“爹爹可是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且说出来,儿子与你分忧。”

二人的视线胶着,谁也不肯让谁。

龚中素冷笑:“你能么?你且说说看,你这段日子都做什么去了?”

龚远和平静自若:“我去了抚鸣,替邓家周旋!难道爹爹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他做的事光明正大,根本无需隐瞒。

龚中素没曾想,龚远和竟然如此坦荡,半点遮掩的意思都没有。他心中怨恨龚远和为邓家一个不相干的外人花了那么多的钱,却不肯为自家几个弟妹花钱,只是那心思和怨恨说不出口,只能从侧面进攻:“你大了,成家立业的人了,你做什么,从来不和我说,我怎会知道你做什么去了?就是问你媳妇,你媳妇不也哄我说你是去替你舅舅家做事去了?嘿嘿,我这个当爹的,不知在你们眼里算什么!”

龚远和抚了抚袖口,道:“我就是这样告诉她的。因为这事儿急,我怕吓着她,也怕让您担心,故而谁也没告诉。”

龚中素这回可找到说的了,炸雷似的一声吼起来:“你还知道怕我担心?那邓家是朝廷重犯!难道你就不怕惹祸上身,害了我们全家吗?”他这话,倒也有几分是真,虽则是酸了,眼红了,但他还真怕龚远和掺杂在其中,说不清道不明的,害了自己不说,又祸害了龚家。

龚远和静静地道:“那么,现在害了谁吗?”

龚中素拍桌子:“若真等到害了时再说,可就迟了!”

龚远和抬眼扫过屋子里坐着的二房诸人,淡淡地道:“为人处世,从来没有只收获不付出的。当初邓关对我有恩,如今他有难,我不能坐视不理。如果我不闻不问,与畜生无异。同样的,我也希望,假如我倒霉的时候,能有人为我奔走。邓家是犯了案不假,但也没有说与他交往的人都该杀头!假设真的如此,那整个抚鸣治下的各府县还不知有多少人要跟着倒霉。邓家的事,我还真就管定了!”

龚中素气得指着他连声骂道:“逆子!逆子!你祖父留给你的万贯家财不是拿给你去填外人的无底洞的。似你这般胡乱糟蹋,只怕你祖父地下有知,也要不饶你!”

明菲忍不住暗自好笑,也不知谁才是逆子?接手几十万两白银,如今却混成破落户,丢官,丢人,丢脸。若是龚家的上一辈地下有知,必然会跳起来暴打他龚中素,哪怕打上一百顿也难解其恨。

龚远和失笑:“既是我祖父留给我的,我爱怎么花那便是我的事。同样都是填无底洞,自然要填我喜欢填的那个洞。已经被别人花了几十万,这会儿我花个几万难道还不行?倾家荡产又如何?苦日子好日子,我媳妇没意见就行。儿孙自有儿孙福,总之不会少了供养您老人家的那一份,您老人家就别操这份心了。”

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

龚妍碧与龚远科对视了一眼,眼里闪过一丝窃喜。龚婧琪有些发呆,龚远秩则格外不安,几次想插话,都被龚婧琪拉着袖子阻止了。而龚远季呢,管你吵得天昏地暗,他自撅着屁股在一旁偷吃糕点果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忙得不亦乐乎。

“我是你爹!你竟敢和我这样说话?”龚中素没有想到,不过是短短一个月不到,先前还说自己不想听龚远科说龚二夫人如何害他的龚远和,竟然当着全家人的面明明白白地把这话给说透了,半点面子都没给自己留!

龚远和轻笑一声:“爹爹,说实话,您若是真的关心我,怕我出事,我很感激。但若是因为其他原因,就不必了。我自问,这些年来我对您,对二房,已经仁至义尽。我也不怕人说我不孝不悌,哪怕闹到了大堂上,大家也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我无碍。退一万步讲,真的不行了,那便该怎样就怎样好了。这个官位,我想您可能比我还要在乎,还需要。”

“逆障!”龚中素气得脸皮紫胀,指着龚远和想找句有力的话骂出来。李姨娘见状,忙上前扶住他,连声道:“都少说几句吧,大过节的,说这些伤感情的话做什么?”

“对,我就是逆障!我一日不合你心意就是逆障!凭什么所有的委屈都要我承受,所有的亏都要我吃?”龚远和端起茶来轻轻啜了一口,用很平静的口气说:“且不说他们是你生的,我也是你生的,你要公平;咱们换个角度来说吧,我继承的是长房的香火,与二房无关。长房的事,我自己做主。我原本也不想说这个,伤感情,不过此时不说清楚,只怕日后要成仇!趁着大家都在,你们都给我听清楚!我的钱,我爱给谁就给谁,若是不想给,谁来算计也不行!”

对着一屋子的鸦雀无声,龚远和心情很好地回头望着李姨娘:“姨娘,能开席了吗?”

李姨娘攥着帕子僵硬地道:“开了。”她顿了顿,猛然提高声音朝外喊了一声:“开席!”

他还有心思吃饭!龚中素拂袖而起,转身就走。

龚远和扫了龚远秩一眼,龚远秩赶紧追上去拉着龚中素,低声道:“爹,您不吃饭了?”

龚中素猛地将他的手扒拉开,闷声闷气地道:“不吃了!吃不下!”

龚远和淡淡地道:“那您记得子初来领我们祭祖,祭祖可是大事儿耽搁不得。姨娘,烦劳您让厨房给老爷做点好消化的。开席,开席。”

龚中素的背影僵了僵,狠狠顿了顿脚,头也不回地走了。

龚远秩还想跟了去,龚远和冷冷地道:“回来!吃饭!你要大家就等你一个人吗?”他举起筷子,望着龚妍碧等人粲然一笑,“你们都不饿?”

龚远秩快步走回来,挨着龚远和坐下,配合地拿起筷子,埋头苦干。其余人等见状,也跟着提起筷子开动。

薛亦青抿着嘴,想笑又不敢笑,只能低着头偷偷朝明菲递眼色,做鬼脸,刚好被龚远和看见,龚远和没忍住一声笑出来。众人均松了一口气,龚远秩趁机问他:“哥,和我们说说京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