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来的混账东西!不长眼睛!”龚中素还没站稳,见那人又歪歪斜斜地朝着一旁的明菲撞过去,几个丫鬟尖叫着上前去挡,不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扶着门框站稳,脱了一只鞋,跳着就朝那醉鬼劈头盖脸地打过去。

那醉鬼挨了打,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瞪着龚中素。他又年轻又强壮,龚中素心里有些发怵,但见自家儿媳和金簪等人被吓得够呛,便挺了挺老胸脯,一边示意明菲赶紧上马车,一边示意跟了来的小厮和马车夫过来帮忙,色厉内荏地站道一旁道:“你想怎样?”

那醉鬼靠在门框上,眯了眼睛看看那两辆马车,又扫了扫龚中素和明菲等人,站着就不动了。见他不动,龚中素也不想在郭家的门前指使人打人,便有些鸣锣收兵的意思。

明菲由金簪护着上了马车,隔着车窗打量那醉鬼,见那醉鬼穿着件灰白色脏兮兮的孺衫,大约二十八九岁的样子,大约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子,身材强壮,脸上乌七八糟地沾着些墨汁和灰,看不清具体长相,不过那双通红的眼睛看着有些吓人。

记得当初陈氏说过郭家这位新姑爷嗜酒,而刚才他们与这醉鬼发生冲突,白氏竟然没有出声……明菲想到此,忙抬眼观察白氏的表情。白氏揪着帕子立在院子里,脸都白了,也顾不上遮她那两颗大门牙,嘴唇动了又动,显见得是犹豫得很。

明菲想了想,便道:“公爹,算了。一个喝醉酒的人而已,也没撞着我,别和他计较了,咱们回家吧。”

龚中素听了这话,正中下怀,仍然重重地哼了一声,凶神恶煞地瞪了那醉鬼一眼,道:“大白天的就喝成这个样子。若是真的冲撞了女眷,老夫定然要好生教训你一顿!”

那人看了明菲一眼,又看了龚中素一眼,突然将手里的酒葫芦挂在了腰间,靠着门框整了整衣衫,朝龚中素深深一拜,大声道:“小婿见过岳父大人!”

龚中素目瞪口呆,指着那人,颤抖着手指说不出话来,一双眼睛拼命地眨,不敢相信地看向院子里。郭淮来拜过年,他是见过的,可那个时候郭淮穿着整齐,行止有度,脸也洗得干干净净的,哪里是这幅鬼样子!

“哎呦,作死!”白氏将帕子往上一扬,捂了脸,转身跑了。

龚中素的脸先是铁青,然后寡白,接着又红了。

郭淮此时已经抬起身子来,站立不稳地左右晃了晃,晃了好几晃之后勉强保持住平衡,他又朝着明菲的马车深深一拜:“不知这位怎么称呼,刚才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明菲自然不会理睬他,金簪眨眨眼,伏在明菲耳边轻声道:“这人就是新姑爷?可真好玩儿!醉成这样儿了还能记着赔礼。这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是怎么找回来的。醉了说话也顺溜,还不大舌头。”

龚中素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半晌方悲愤地爆发出一声:“走!”

郭淮摇摇晃晃地直起身子,靠在门框上,大声道:“岳父大人慢行!小婿不送!”

他那声音当真声如洪钟,龚中素正由小厮扶着上马车,闻言被唬了一大跳,差点没从脚凳上一脚踏空。

“亲家翁,都是我们的不是,您别走呀!”白氏追了出来。

龚中素哪里肯理她,大声吩咐马车走快些。

回到家里,龚中素暴跳如雷地咆哮:“这亲不结了!”以前他也知道这郭淮爱喝酒,但男人有几个不爱杯中之物的,再说这郭淮虽然爱酒,却也没听说过因此误过公事,过年来拜年时也只是略略碰了碰就放下了,因此他并不在意。今日见了这情形,他却是承受不住了,来娶亲,明知他要去,还跑出去喝成这个样子,是看不起他,看不起龚家吧?

“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李姨娘诧异地看着明菲。这个时候才说不结亲了,那可真是见鬼了。

明菲朝李姨娘摆摆手,上前扶了龚中素坐下,倒了杯茶递给龚中素:“爹您先歇歇,喝杯茶顺口气,慢慢再说。”刚才龚中素护着她,她还是有些感激的。

龚中素看了她一眼,接过茶重重地叹了口气,满脸的苦涩。他不过就是嚷嚷着出口气罢了,哪能真的临时悔婚?不过这口气要出,得叫那小子来给他赔礼道歉才行!

李姨娘见他板着脸不说话,明菲也不多说,便小声问金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金簪捡着重要的说给她听了,李姨娘听得咋舌,这新姑爷,怎地这么不靠谱?

第254章 送亲

李姨娘想了半晌,方喃喃地道:“难怪得他那个时候来拜年不肯住在咱们家,只留下来吃了一顿饭就匆匆地走了,怎么都留不住。还道他是害羞……”现在想来,其实是嫌住在这里不自由,跑出去喝酒去了。

龚中素闻言,脸又黑了几分。他当时还夸过郭淮来着,哪里知道竟然是这么个货色,大白天的就喝成那个样子,一身衣服脏了不说,脸上还沾着墨汁灰尘,连本来面目都看不清楚,真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李姨娘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神色道:“老爷,接下来怎么办才好?”

龚中素抖着胡子不吭气,半天才恶狠狠地道:“请帖都发出去了!能怎么办?!你马上安排个人去和他大嫂说,让他上门来赔礼道歉!”

要说白氏的反应也快,龚家派去郭家,让郭淮来赔礼道歉的人还没出门,就有人递了帖子进来,说是郭淮赔礼道歉来了。

龚中素怒道:“叫他等着!”

过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李姨娘有些坐不住了,便小声道:“老爷,总归都是要成一家人的,您看是不是?”要是熬的时间久了,新郎跑了那可怎么办?

龚中素哼道:“他做了这种事情,让他等等怎么了?让他醒醒酒再说!”他刚才和明菲去商量事情,还等了白氏两盏茶的功夫,等了郭淮许久呢!

李姨娘不敢多话,只得暗地里使人出去盯着郭淮,若是看到事情不妙就赶紧进来报。

明菲淡定地坐在下首认真地观察着自家茶杯里的茶叶,并不多话。

龚中素让郭淮等够半个时辰后,方道:“叫他进来!”

郭淮的眼睛虽还是红通通的,但好歹换了一身崭新的青布长衫,脸也洗干净了,头发也梳整齐了,腰间那个滑稽的酒葫芦也解了,神态看着清醒了许多,也不知道白氏是用什么法子给他紧急醒的酒。

郭淮进了屋子,也不多话,撩起袍子朝龚中素跪了下去,道:“小婿不该好酒贪杯,冲撞了岳父大人和嫂嫂,还请岳父和嫂嫂大人大量,不要和小婿计较。”

屋外看热闹的丫鬟们偷偷的笑,这还没成礼呢,就岳父大人嫂嫂,小婿地喊上了。

龚中素沉着脸不说话,好半天才道:“你可知错?”

郭淮从善如流:“小婿知错,以后再不敢了。”

龚中素见他认罪态度好,脸上的怒意稍微去了些,便叫他起来,打起精神嘿里哗啦教训了一大通,又要他保证,以后不许再喝酒误事,郭淮也应了,于是这事儿就算揭过了。

明菲回了家中,把这事儿描述给龚远和听:“大约是坐了一天一夜的船,酒瘾犯了,熬不住,所以一下船就跑去喝酒了。喝成那个样子,脸上被墨汁染成那模样,丢脸死了,半点节制都没有,竟然还能一直当着这个官,可真稀奇。”

龚远和道:“我使人打听过,他从来都爱酒,但可还真的稀奇,他就是没误过公事。”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不误公事,却不怕误了亲事,可见在此君眼中,那杯中之物虽比不过公事,却是比老婆更重要的。

明菲靠在龚远和身上:“也不知道九姐什么时候回来,她请托我替她看顾山儿,可我后日要跟着去送亲,管不上。我会叮嘱花妈妈多看着,你也记得问问。”

龚远和点头应下:“你放心,我会看着。”又同明菲小声道,“你不在家,她若是回来了,我就不能回家,只好住到隔壁去,你可记得早些回来。”

明菲含笑道:“我知道了。”

郭淮的醉酒事件并没有影响婚礼如期举行,龚妍碧顺利成了郭家妇,幸亏郭淮在正日子那天,总算是没有喝醉。

龚妍碧的亲事热闹程度一般,龚家的亲戚本就少,邵家没有出现,除了陈家和蔡家外,来的多是朋友,其中龚远和的朋友和同僚就占了大半。嫁妆勉强装了三十二抬,果然如同白氏所说,嫁妆刚装好船,便即刻开往抚鸣。

明菲一路上只需陪着龚妍碧说话散心就行,并不需要她操心别的事。但是这次出行,和她上次与龚远和单独包了船去抚鸣时享受的待遇就是两回事了。

首先郭家为了省钱,只包了两条船,男人们在一处,女人们在一处,龚妍碧的箱笼等物分了一部分堆在她在的这条船上,于是更加拥挤。明菲只能陪着她住一个舱房,金簪和丹霞则抱着明菲的首饰盒,守着明菲的箱笼,跟着龚妍碧的两个陪嫁丫鬟挤在一处,连转身都难。

龚妍碧也知道郭淮爱酒的事情,却也没表示出任何不满来,满脸都是欢喜,毕竟嫁过去她就是正儿八经的从六品经历夫人了,比明菲还高着半截。

她一路上不停地向明菲打听抚鸣的事情,听白氏提了几句崔悯后,便又追着问明菲崔悯和袁枚儿的事,言下之意对袁枚儿很感兴趣,似有前去交往的意思。

明菲懒得提醒她袁枚儿上次讥讽嘲笑龚婧琪的事,只将自己所知的抚鸣的一些风土人情和崔家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说给她听,只当是打发时间。

说说笑笑间,时间倒也过得快,紧赶慢赶,第二日巳末总算是赶到了抚鸣。

待到了郭家,明菲这才明白郭家为什么替郭淮这么省。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郭淮没跟家里其他人一起住,他嗜酒,而酒很费钱。他那个两进的院子,内院小得可怜,不过就是三间屋子加两间耳房,院落里一棵柿子树就给遮得严严实实的。屋子也小,龚妍碧陪嫁的床和柜子、妆台等物差点就没塞下。至于其他屋子里的家具,就不用多说了,陈旧不堪。

光住宿条件就不能和龚妍碧从前住的地方相提并论,但龚妍碧轻微地失望之后,很快就没当回事了。喜滋滋地和明菲说,虽然说房子小了点,也旧了点,但好歹不用和公婆住在一起,她自己能当家作主。

明菲看了郭家这样子,不敢指望他们会给送亲人安排什么条件稍好的地方住。索性打发了跟去的一个管事,去寻家条件好些的客栈,自己掏腰包去住。

要说这场亲事里,郭家做得最体面的就算是席面了。是包的一家中档酒楼,女宾楼上,男宾楼下。席面普通,但份量还足。金簪与丹霞暗地里讨论,郭家其实也是想省银子的,只是他家那个小院子太小,实在无法摆席接待客人,故而只好花钱包席。

开席后,明菲见到了作为新鲜出炉的布政使夫人出席的袁枚儿。袁枚儿打扮得金碧辉煌的,犹如一只开屏的孔雀,由抚鸣布政使司的几个等级较高,年龄都比她大的官夫人簇拥着,坐了女眷这边的首席,一双眼角微挑的眼睛志得意满地左顾右盼,不时矜持而做作地轻笑几声。

明菲入席没多久,还没动筷子,袁枚儿便使了个丫鬟过来喊明菲:“我们夫人请龚大奶奶过去说话。”

明菲扫了一眼,只见袁枚儿那一桌都是坐满了的,那些官夫人她一个也不认识,叫自己过去必然就是要叫自己站着和她说话,好借机凌辱自己一番。当下便借口自己是送亲的,此时有事,暂时不方便乱走,让那丫鬟回去告诉袁枚儿,她稍后就过去。

那丫鬟虽不愿意,可明菲说得合情合理,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硬逼明菲此刻过去,便咬咬唇去了。她低着头弯着腰伏在袁枚儿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袁枚儿抬起头来朝明菲不怀好意地一笑。

金簪看在眼里,小声同明菲道:“奶奶,她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不如您随便吃点,找个借口躲了吧?”这里不比水城府,明菲和水城府的官家女眷十分熟悉,就算是袁枚儿当众给明菲难堪,也自有人会不动声色地帮忙化解。加上大家都知根知底的,袁枚儿有所顾忌,也不敢太过分。可抚鸣的官家女眷们,级别比明菲高得多,又和明菲不熟,若是明菲受辱,她们就算是不会帮着袁枚儿,也会坐视不理。

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会儿避开总比到时候和袁枚儿当面锣对面鼓的对上强。她不怕袁枚儿,但她得考虑到崔悯的面子,也不能在龚妍碧的婚宴上和别人闹,叫人看笑话。明菲点点头,当机立断,立刻放了筷子寻了个借口就走了。

袁枚儿再抬头,明菲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畅快之余,又觉得不爽,便低声吩咐那丫鬟,去寻明菲在哪里。她故意来参加龚妍碧的婚宴,为的就是想来撞撞看会不会遇上明菲,既然叫她撞上了,自然不能轻易放了这个机会。

明菲其实还真没什么地方可去,这酒楼里不比在人家户中,可以有个院子可以去溜达溜达。她又不能这个时候离开酒楼,只能是借口里面的空气不好,身子不舒服,出钱抓了个伙计给她寻了个僻静无人的雅间坐下,又让那伙计给三人弄了些简单易得的食物来,她先吃了,便立在窗边等金簪和丹霞吃。

金簪和丹霞还没吃完,门就被人推开,袁枚儿领着几个打扮富贵的官夫人娇笑着走进来,拖长了声音道:“表妹,你怎地躲到这里来了?我叫人去请你过去,你就算瞧不起我,也不该不说一声就悄悄儿地走了。”她扫了那几个官夫人一眼,不善地笑道,“难道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成?”

第255章 雌黄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明菲暗自思量,看来今日袁枚儿不生点事儿出来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既来之则安之,躲也躲不过去,不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这里也僻静,就算是有点小冲突,也不怕。

明菲迅速地分析,袁枚儿口里叫表妹,自己若是顺着称她为表嫂,以她的性格必然会如同上次那般讽刺自己趋炎附势;若是不依着她,她必然又要说自己不识抬举,故作清高,装模作样。

跟袁枚儿来的这群妇人,品秩都比自己高,年龄也比自己打,能混到如今,应该不都是如同袁枚儿一般轻狂不自重的。就算是有,那也是极少数。她们之所以跟着袁枚儿来这里,多半是听袁枚儿说了自己什么,然后随大流,看好戏。

她们不见得会帮着袁枚儿踩踏自己,但袁枚儿始终和她们是一起来的,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抚鸣这一层面上的官夫人,如果自己冒然做了太过伤袁枚儿情面的事,又会引起她们的集体反感,让她们觉得自己这个水城府来的小小七品推官老婆瞧不起她们,公然挑衅,从而联合起来打击自己。

因此,要做到让这群闲得无聊的官夫人不要随意伸手管闲事,乖乖的在一旁看热闹。想到此,明菲决定先示弱,就做一回那趋炎附势的人,且看袁枚儿怎么欺负她这个“表妹”,观察一番敌情再说。

明菲当下微微一笑,落落大方地朝袁枚儿行了个福礼:“表嫂万福,我还说等稍后你有空了,我再过去和你见礼呢,谁想你竟然就找过来了,反倒是我的不是了。”又笑着同另外几位官夫人打招呼:“不知几位夫人怎么称呼,龚蔡氏这里有礼了。”笑嘻嘻地请众人入座。

袁枚儿见她态度和气恭敬,以为她怕了,便抬了抬下巴,冲那几个妇人使了个“看吧,我没说错吧”的眼神,假意与那几个妇人互相推让一番,当仁不让地在正中椅子上坐了,哂笑道:“表妹,我又记不清了,我们这亲是什么亲?我进了崔家门这么久,硬是没弄清楚你们和我们算什么亲。我问我们老太太吧,她老人家坐着想了半日,竟说想不起来!还拉着我,让我有机会一定要问你,咱们到底什么亲。”

她几句话就活脱脱将明菲描述成了一个上赶着与崔家攀亲的滑稽小人。

那几个妇人依次坐了,神色各异地上下打量明菲,或是鄙薄轻视,或是看好戏,或是隐含兴奋,就看明菲怎么回答。其中就有一个胖胖的妇人笑道:“我们家也有很多这样的亲戚,我也是常常弄不清楚这其中的关系。”

此时金簪已经收拾好桌上的碗碟,让丹霞送出去,示意她赶紧去找郭家的人来打圆场。丹霞低着头走到门口,袁枚儿的丫鬟立刻上前堵住了她,皮笑肉不笑地道:“姐姐这是要去哪里?是要让人收拾东西吗?”扬手叫过一个婆子,抬抬下巴,“你把这些东西送出去。”顺理成章地拦住了丹霞。

袁枚儿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阴阴一笑,这还只是个开始呢。现在知道害怕了?从前对着她的伶牙俐齿和凶悍冷酷都到哪里去了?

就算是出去找到了郭家人,郭家人又敢得罪布政使夫人么?明菲并不这样认为。她示意丹霞和金簪都站到自己身后来,坦然笑道:“表嫂的记性很好,我上次在水城府时就和你说过的,我们两家正经不算亲,是我大姐的夫家与府上有亲。之所以和府上互称表亲,这有个缘故。”

回头自来熟地和那几个妇人笑侃道,“只因两年前,家父去京中述职,途中曾遇崔大人,二人言语极为相投。崔大人当时虽与家父品秩相当,却执意对家父执子侄礼,一言一行,无不恪守礼仪。其后,家父便常在我们兄妹面前称赞崔大人谦虚恭谨,有至谦之德。”

话说到此就够了。她的话中有两层意思,第一,她老爹蔡国栋的品秩也不低,用不着同崔家死皮赖脸的攀亲戚,这亲是崔悯自己攀的,是他自己执意执的子侄礼,而且崔悯与蔡国栋还言语相投,关系很好,是袁枚儿不懂事。第二,自报家世,她不是无根无底,可以任人欺负的,这些官夫人若是想多管闲事的,也要好生思量一番,为个袁枚儿出这口气多个敌人划算不划算。

当下就有位瘦瘦的妇人问明菲,她的父亲、母亲是哪位,说不定是认得的。明菲笑着说了,又略略提了提陈氏的大伯母。这样一来,熟悉情况的就将她身后的关系给捋清了。她们虽然惹不起袁枚儿,不愿意与袁枚儿为敌,却也不想得罪明菲,便下定决心,不掺和,只作壁上观。

袁枚儿见她轻轻松松化解了此事,又阴阴一笑:“原来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我这回算是记住了。咱们暂且不去扯这亲戚不亲戚的,我这段日子啊,总是想起从前的事儿来。那个时候,我们可是极好的姐妹,如果不是出了你妹妹那事儿,说不定现在会比亲姐妹还亲!”

其他人都不吱声,偏那胖妇人此时又恰到好处地装了好奇宝宝:“崔夫人,这是怎么说?什么误会解不开?”

袁枚儿抚着胸口难过的看着明菲道:“我是不想提这事儿啊,可这事儿若是不说清楚,你心里一直怨着我,连带着原来的姐妹们见我回去也不给我好脸色看。我这个人偏又重情重义,受不住这种委屈和误会,我难受哇。趁着今日几位夫人在,我说出来,请她们帮忙分解分解,咱们以后还做好姐妹。”她要把明姿当年的事儿当众说出来,再说说龚家姐妹被人退亲的事儿,让人看看明菲的娘家和夫家都是什么样子的,看明菲以后还有脸面出来交际没有。

明菲淡淡一笑:“我以为我们从来就没有误会。”她很奇怪,袁枚儿的脑袋构造是怎样的。除了在她面前显摆,讽刺她趋炎附势,就是把她的家丑拿出来晒给别人听,其他竟然就没一点长进。固然,被人晒家丑果然很丢人,但那也要看当事人怎么处理。

袁枚儿正要开口,她身边一个婆子突然笑道:“夫人,奴婢去让人送壶茶来?”

袁枚儿不耐地挥了挥手。那婆子轻轻退出。这事儿并不影响袁枚儿继续说蔡家的丑事:“当年,家祖父过寿,请了诸位亲朋好友去家中热闹。我们一群女孩子都坐在暖阁里抹牌玩,临开席时才发现蔡四小姐不见了,我们遍寻不着……”说到此,她得意地扫了众人一眼,众人果然都竖起耳朵,盯着她和明菲看。

此时,崔家那婆子提了壶茶进来,笑道:“夫人,老爷使人来唤,说是要回去了,让奴婢们伺候夫人下楼。”

正当关键时刻,她怎能功亏一篑?袁枚儿瞪了那婆子一眼,做了一个羞于启齿的表情:“后来总算是在花园子里的暖亭里找到了人,当时媳妇婆子们都被吓坏了……”她抬起头来,可怜巴巴地看着明菲:“虽然我们家人多事多没照看好园子门,让不相干的男人混进去了,可我们也没想到,四小姐会独自去那个亭子……幸好,最后这门亲事总算是成了。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你就别恨我了。”

这种话题,最大的妙处就在于说一半藏一半,留给人无限遐想的空间。按她说的话,可以如此解释,邵五和明姿是趁着人家里办事,背着人私会,结果被人撞破了,然后蔡家丢了脸面,于是明菲从此迁怒于她。

一个家里出了这样一个不守妇道、不知廉耻的女儿就够了,就该这一家人都被人嘲笑鄙视,抬不起头来才对。相比其他人看好戏的兴趣盎然,那胖妇人此刻又换了一副义愤填膺的脸嘴:“崔夫人,这事儿怎么能怨你呢?我这话说得不近情理啊,可好端端的女孩子家,为什么不和姐妹们好好呆着,要独自去那地方呢?要怪也怪她自己行为不端!”

袁枚儿此刻就等着明菲恼羞成怒,拂袖而去,或者是羞愧落泪。

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否认也是不行的,明菲冷冷地笑了笑,看着袁枚儿道:“原来表嫂还记着这件事情,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想当年,我那妹妹不懂事,不知谦让,又爱轻信人言。倘若她不是凡事都爱争得上风,总得罪人,也不至于在我被人哄着去折什么腊梅的时候被人骗去看什么九斤重的金鲤鱼,更不会被人哄骗着将身边的丫鬟婆子给支使开了,推倒在那冷冰冰的园子里,以病弱之身承受冰雪之苦,从而遇到那因贵府没照看好园子,放进去的不相干的恶徒,又惊又吓,晕厥过去,险些丧命,从而误了一生。”

咋奸情突然又变成了阴谋诡计?听这意思,似乎是那蔡四小姐平时为人不小心得罪了人,被人在袁家狠毒的算计了?那么这能在袁家算计了她的,又是谁呢?旁听的几位夫人眼里燃起熊熊的八卦之火,越听越有滋味。

“事情分明不是这样的。”袁枚儿猛地站起来。

明菲慢吞吞地道:“表嫂你别急,坐下慢慢说,你说是怎样的呢?”袁枚儿说了一半真相,是明姿起心不良,但邵五是被袁家放进去的,这也不错,她不过就是说了另一半真相,再学着袁枚儿设置了一点悬疑让人去猜,去想而已。

袁枚儿犹豫了,说到事实真相,必然要扯到袁三,她舍不得。想到袁三,她愤怒地瞪着明菲,这个信口雌黄的小人!

第256章 惊喜

明菲看了袁枚儿犹豫愤怒的表情,知道自己算对了,袁枚儿舍不得牵扯到袁三。她之所以这么恨自己,是因为把袁三的死全算在了自己头上。而她对袁三的死产生这么强烈的反应,又来源于她对袁三深切的感情和绝对的崇拜。

既然舍不得牵扯到袁三,那便无从说出真相。现在明菲就等着看袁枚儿怎么反驳自己的阴谋陷害论,继续攻击蔡家的家教家风问题。

袁枚儿又气又急又不甘心,难免失了先前的镇定,也忘了维持风度,红着眼睛瞪着明菲道:“我听你这个意思,似乎都是我们家的错,有人陷害了她。你倒是说来听听,是谁骗的她,又是谁害的她,将她推倒的?苍蝇不叮没缝的蛋!我只知道她不检点,不规矩,才会让恶人有机可乘!不然为何其他人什么事儿都没有,她偏就遇上了?我知道你是她姐姐,自然要想法子替她遮掩,可你也不能因此就颠倒黑白,混淆是非,迁怒于我们家吧?还撺掇着周清她们欺负,孤立我一个。”

就算是被欺负了,也得给自己留点面子吧。这可是当着崔悯同僚的夫人们呢,看看她这幼稚冲动的样子,哪里有抚鸣一把手夫人的风度?刚才还说要解开误会,这会儿倒像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和人吵架吵输了,气急败坏的胡搅蛮缠起来了。做官夫人是个技术活,不是谁都能拿得起来吃的,有那个运气,还得有那个实力。

“我从来没有撺掇过任何人欺负你,孤立你。甚至没和任何人提起过你。”明菲看见袁枚儿微红的眼眶,委屈愤怒的样子,觉着其实是自己在欺负人,但为了叫袁枚儿记住教训,闭上嘴,别没事找不自在,她还得继续欺负下去:“表嫂说得对极,遇事责己,不管怎样,若是我四妹那天别去府上,也就不会吃这个亏。所以出了此事后,家父和家母并没有怪责旁人,也从没怨过府上半句,只当自己运气不好。还说,府上翰林人家,不该因为一次无心的过失而影响清誉,从而落下一个治家不严,纵人行恶的名声,所以勒令将此事掩去。

后来府上三公子病重,需要援手,家父还特意调派了船只紧急送你们入京,又写了信请托守真子为府上三公子治病,三公子这才没有断了香火。府上在京中被人讹诈,打上门去,又是家父与崔大人仗义出手相救,才算是没叫恶徒得逞。家母也曾几次三番送药去给府上急用,为的,只是她与你母亲那份姐妹之情。”

明菲说到此,扫了那几位官夫人一眼,叹了口气,沉痛地道:“我本不想说这些,听起来就像是卖弄似的。只是我不明白,难道说,家父母做了这么多事,还算是迁怒吗?如果是,我不知要怎样做才算妥当,在座的诸位夫人都比我年长,也比我有见识,烦请诸位夫人点拨一二。”

看看,这回说的又是事实了吧?蔡家对袁家是多么的宽容大度,有情有义啊。我蔡家对你袁家这般仁至义尽,你不领情也就算了,一发达了就处心积虑败坏人家女儿的名声和家声,这不是忘恩负义,过河拆桥是什么?

众人都听出了明菲的弦外之音,又见明菲所说的这些事情,袁枚儿都无法反驳,可见都是真的。于是蔡家女儿到底是被算计还是不守规矩无从得知,但袁枚儿忘恩负义,不厚道,不值得深交打交道却是真的被确定了。当下便有人笑着打起圆场:“原来是误会一场,说清楚就算了嘛。龚夫人,你是妹妹,给你表嫂赔个礼,还是好姐妹!”

这不是泼妇骂街,谁骂得难听大声谁就赢,比的就是一个心理气势和姿态优雅。明菲看着袁枚儿铁青的脸,微笑着上前,姿态优美地朝袁枚儿行了个福礼:“表嫂,你看,这大喜的日子,我呢,是长嫂,是送堂妹来成亲的;你呢,是客人,也是我那妹夫的上峰夫人,是来参加下属喜宴的。咱们为的不都是让这喜事热热闹闹,顺顺利利的办好么?咱们不该提起这些不愉快的陈年旧事,都忘了吧。要是妹妹我刚才有得罪之处,说得不妥当,做得不妥帖的地方,还请表嫂见谅,别和我计较!”

他们蔡家做这些都是应该的,还远远不够!如果不是因为她蔡明菲,三哥根本不会突然发病,也不会死得那么早,死得那么孤寂冷清!三哥死时还念念不忘的想着她,可她呢,活得这般明媚滋润,逍遥自在,心里何曾有过半点不安和愧疚,何曾想过三哥半分!凭什么她可以活得这样舒服,还理所当然!

“你也懂得认错?!”袁枚儿僵立不动,双目冒火,暴戾地瞪着明菲。愤怒和痛苦交织在一起,令她心里、脑子里满满的都是明菲对不起她三哥,对不起她,对不起她失去爱子后悲痛欲绝的父母。她抬手就对着明菲那张粉嫩明媚的脸呼了过去!打了就打了,难道一个小小的七品官还敢来和崔悯这个炙手可热的方面大员理论吗?简直笑话!

“住手!”她的巴掌没打到她想打的那个人,却被人半途使劲捉住了。听到那声熟悉的呼喝,她颤了颤,回头一看果然是崔悯铁青着脸,冷冷地站在一旁。他怎么会突然来了?袁枚儿有些想不通。

再看明菲,那个狡猾的女人早就溜得老远,站在一旁惊恐委屈地看着这边。她那两个丫鬟母鸡护小鸡似将她护在身后,愤怒地瞪着自己。其他的夫人,都站了起来,局促不安地看着崔悯。

真是可惜了,只差一点点就可以做到。袁枚儿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老爷你怎么来了,这里是女眷们呆的地方。”

崔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将她的手腕松开,满脸诚恳地对着其他女眷们彬彬有礼地道歉:“崔悯无状,惊扰了各位夫人。只因听下人报称拙荆突然昏倒,心中焦急,故而匆匆赶来处置,谁知刚好遇到此事,事急从权,不曾通传就闯了进来,失礼之处,还请各位夫人见谅!”

崔悯是个美男子,是个年富力强,身居高位,很能干,很有魅力的美男子。他这样诚恳的道歉,行止落落大方,光明坦荡,虽然是在睁眼说瞎话,但他却是为了阻止自家不懂事的小夫人行恶,自然不会有人把他和登徒子算在一起。于是众夫人纷纷还礼,借机退出,方便他处理家务事。

明菲也混在其中打算开溜。见好就收,好歹人家是两口子,虽然袁枚儿是咎由自取,但袁枚儿出丑和她有脱不开的干系,还是别留在这里招人眼了。至于那一巴掌,反正没挨上,而且也不可能挨上,袁枚儿表情不对,才发出那一声喊的时候,她就飞快地往后闪了。

“表妹,请你留步!”崔悯出声留住了明菲。

崔悯是催命,以他那种行事风格,他让她留下来,百分之百是让袁枚儿给自己道歉。问题是,这个道歉她敢接受吗?袁枚儿今天给他丢了脸,他不会因此而记恨自己,日后再背地里实施打击报复吧?但不管如何,他今日铁定是要完成这场道歉秀的。明菲停住脚步,不去控制脸上的表情,就让担忧和后怕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恭恭敬敬地道:“不知表哥有何吩咐?”

“我替你表嫂刚才的失礼和冲动向你道歉。”崔悯不露痕迹地上下打量了明菲一番,刚才她说的那些话他虽没有听全,但整件事的起因、结果却是知道的。很明显的,她把袁枚儿打败得一塌糊涂,以后袁枚儿的骄纵不讲理要出名了。分明,袁枚儿比她还要大,只可惜白长了年龄,没有长脑子。

明菲笑道:“表哥客气。我和表嫂只是有点误会而已,表嫂是个性情中人,说开了就好了。”

崔悯点点头:“虽然如此,她不该乱说话,更不该伸手打人。”他淡淡地瞥着袁枚儿:“这里没有外人,做错了事情就要敢承担,哪怕你是嫂嫂,也要道歉!”

他的声音不大,听上去也很温和,但其中却蕴含着一种不容反对的力量。袁枚儿眼里的仇恨越见浓烈,但行为却乖得像兔子,她向明菲深深地福了下去,颤着声音道:“妹妹,刚才是我行事不当,请你别和我计较。”

“不会的,以后不提此事。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明菲将袁枚儿扶起来,诧异地看了崔悯一眼,能叫袁枚儿如此听话,可真不容易。崔悯正皱着眉头盯着袁枚儿看,眼里全是冷意。但也只是瞬间,他就恢复了淡然的样子,点点头道:“既然是亲戚,来了就要招待,你明日设宴,请表妹到家里去玩。”又抬头看着明菲和蔼可亲地道,“正好的,吉吉也想你了。”

明菲忙应了,告辞出去。

崔悯淡淡地看了袁枚儿一眼,缓缓道:“你真是让我惊喜。”

第257章 夫人

袁枚儿自然不会认为崔悯所说的这个惊喜是真的惊喜,她揪着袖口踌躇片刻,眼里漾起泪花,委屈地道:“老爷,我好心好意来看她,可她却这么欺负我,当着这么多人信口雌黄,胡乱编造,我气愤不过,这才……”

崔悯看也不看她,轻轻摆手,示意她住嘴,淡淡地道:“收拾收拾,马上回家,我在楼下等你。”不等她有所反应,他径自往外去了。

一如既往的,他的态度如同她与他从水城府回到抚鸣后,她与崔吉吉、崔老太太、他的姬妾们发生冲突时一样,他既不听她解释,也不骂她,连多余的话都没有,而是平静冷淡的吩咐她接下来该做什么,然后径自走开。只是这一次,额外多得了他一句淡淡的讽刺。

她也曾经尝试过不听从他的话,我行我素。但很快她就后悔了,她如果不按他说的去做,他便十天半月对她不闻不问,即便是她“偶遇”了他,上前千娇百媚,奉承讨好,认错求饶,他也还是同样的态度,唇角含着微笑,就那样淡淡地看着她,直到看得她冷到了骨头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不得不按照他说的去做,因为她受不了他十天半月对她不闻不问之后,崔吉吉和他那些姬妾去给她请安时的那种眼神,以及,下人们的风言风语,最主要的是,她喜欢他。她还这么年轻,一辈子的路还很长,她不能不忍。

今天是她失算了。她以为他之所以那样对她,是因为他尊敬崔老太太,疼爱崔吉吉,偏宠他的姬妾,对她这个半途进门的不放心。她想着,对着蔡明菲这个外人,他大概是不会管的,谁知他似乎是更生气了。也不知回去后他又会多久不理她?想到这里,袁枚儿担忧不已。

“夫人……”丫鬟青柠轻轻推了推想得出神的袁枚儿,低声道,“老爷在下面等着呢。”

袁枚儿长叹了一口气,狠狠地瞪了先前出去拿茶的那个婆子一眼。她已经换过很多个人了,但到底,这些人始终是吃崔家饭的,始终就和她贴心不起来。还是陪嫁丫鬟最可靠,她满意地拍拍青柠的手,无声的表示嘉奖。

那婆子扫了青柠一眼,微不可见地讽刺一笑。

客人们已经渐渐散去,明菲立在二楼一个相对隐蔽的窗子前静看郭家人送客。

一身平常儒袍的崔悯并不端架子,带了嘉许的神情拍着站都站不稳的新郎官郭淮的肩膀,含笑说了几句话,他身后几个穿着富贵,大约是布政使司官员的男人听后都哈哈大笑起来,气氛显得很是随和热烈。

接着袁枚儿由几个丫鬟婆子簇拥着出来,低眉顺目地上了街边一辆毫不起眼的黑漆马车。小厮牵过马来,崔悯抱拳与众人一一别过,上马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