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远和朗声道:“你是自己出来呢,还是我进来请你?”

屋子里悄无声息。

龚远和道:“看来是要我亲自来请才行。追……”他那声风还未出声,屋子里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薛明贵轻声道:“大爷,小人就在院外。”说完垂着两只手退了出去,将院门轻轻掩上。

一身黑色短打装扮的龚远科眯着眼睛,虚弱地扶着门框,死气沉沉地看着龚远和,有气无力地道:“你想怎样?”

龚远和惫懒地笑道:“你认我想怎样?家里发生那么大的事,找你找得翻了天,你却莫名其妙地躲在我家里,非得要追风来请才能请出来,你说我想怎样?三弟?”

龚远科沉默片刻,舔舔干得开裂的嘴唇,破罐子破摔地道:“我也不想来你家。如果不是嫂嫂多事,没事儿带着狗去守那边的门,我也不至于到这里来。”

他原本的计划是,确认龚二夫人死了后便趁乱混出去,第二天再回来把自己涮清。可没想到,明菲竟会让人带了狗去守门防贼,自家的门出不去,那边李姨娘又叫人清查院子,无处可藏,而另外一边临街的墙又修得高,匆忙之中根本出不去。慌不择路之下,想着这边墙矮好爬,空院子多,人又少,特别适合躲藏,先躲过这一头再说。然而这种事情,一旦失了先机,就是连串的错漏,局势已经不受他控制。

龚远和叹了口气,“啧!这可真是好心没好报。你嫂嫂不是担心招贼吗?怎么倒逼得你翻墙到我们家里来了?你嫂嫂治家虽严,但这期间也不是没有机会,你为什么赖着不走?这会儿倒是为难我了。”

“我原本打算今晚一定走的,你可以当做没看到我。”龚远科现在最后悔的是,当时没有赶在明菲过去之前就走人,而是躲在附近一直看着龚二夫人死无葬身之地才离去。

龚远和淡然道:“你是在等含蕊吧,所以才一直耽搁到现在?”

龚远科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看着龚远和:“你我不过一丘之貉罢了!我替你做了你想做却不敢做的事,你应该感激我才是!何必在这里为难我?我和你并没有仇,你也不用担心我去争抢你的什么。多个兄弟总比多个仇人的好!”

他见龚远和沉默着不说话,又冷笑道:“是不是觉得我烧死的那两个丫鬟婆子可怜?嘿,我可从来不知道你是那么慈悲的人,事情发展到今天,你就敢说你真的什么都没做过?如果不是她们纵着那个恶妇,那恶妇又如何能出去害人?所以她们活该!你要替她们伸张正义么?可以,把我抓起来送交官府啊?我保证成全你,让这一大家子人全都身败名裂!到那时,你一定活得很畅快!我也畅快!但是你要小心哦,老头子一定要找你拼命。因为他心里眼里只有那两个烂泥糊不上墙的贱种!你毁了他们的前程,他怎能饶得了你?”

十五六岁的少年,憔悴不堪,眉间已经有了深深的皱褶,表情看似兴奋疯狂,口里说着精心算计过的言语,内里其实全是疲惫和绝望。龚远和仿佛看到了某个折射面的自己,他微叹了一口气,说不出心里的滋味,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吩咐薛明贵:“今夜不必巡查园子了。”龚远科说得一点没错,他的确不能将龚远科怎样。替那两个丫鬟婆子伸张正义吗?他不能,他只能当作从来没看到过龚远科。

“是。”薛明贵回过头去,透过半开半阖的门扉,他能看到龚远科靠在门框上,神色迷茫地看着天边。他不由打了个寒颤,多亏他只有一个老婆,不会有这些乌七八糟的事。

龚远和回到屋里,明菲已经起身了,正坐在镜台前由金簪给她梳发,见他进去,她回头朝他嫣然一笑:“刚回来就训什么狗?我一醒来就看见满院子的人,奇怪得不得了,还说这是做什么呢。”

“很久没管这些狗了,再不训以后要用时可就不能用了。”龚远和接过金簪手里的黄杨木梳子,示意金簪出去。明菲的头发又黑又亮,又软又滑,握在掌心里冰凉厚重,触感极好。他垂着眼,认真地从她的发尾开始梳,一下一下的,仿佛是在织布一般,动作轻柔而精细。

“你怎么了?”明菲察觉到他的情绪很低落,回过头娇娇地抱住他的腰,抬起头来明媚地望着他笑。

“没事儿,我就是在想,咱们能有现在真的很不容易。我要一辈子都对你好,你也要一辈子都对我好,我们好好教导我们的孩儿,把他们好好养大好不好?”最好不要学会恨,恨的滋味,特别难受,叫人寝食不安,备受煎熬。

“好。”明菲把头贴在他的胸前,静静地聆听着他的心跳,有了这个小生命后,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他和她,都在改变。半晌,她突然想起来:“你不是说要去找三弟的么?怎么后来又没去?”

龚远和沉默片刻,道:“找过了,他就在咱们家里藏着。”

“?”明菲一愣,随即又想,家里的空院子太多,住的人又太少,即便万般小心,也无法防范。

龚远和闷闷地道:“今晚不巡夜了,让他走吧。”

明菲轻声道:“好。”大概,至此一切都结束了吧。

傍晚,彩霞满天,初夏的暖风缓缓从新近萌发的绿枝间穿过,墙边石下的鸢尾花开得正艳,牡丹也即将开放,一切显得如此静谧美好。龚远和与明菲手牵着手漫步在园中小径上,并不交谈,只沿着小径慢慢前行。一直到天色黑尽,明菲觉得微微有些乏了,二人方折身回了房。

龚远和照例泡了一壶好茶,明菲捧着白开水,摆上了棋局。棋局过半,明菲已然要败,龚远和见她皱眉沉思的样子,笑道:“果然是睡多了,人变笨了,今日若是输了,你可欠着我一件事。”

明菲嘴硬地道:“还没到最后,你怎知我就一定要输。”

龚远和但笑不语。

锦云立在帘下道:“大爷,薛总管有事要禀。”

“我去去就来。”龚远和放下手中的白子,起身出了帘外,明菲趁机将他的棋子挪动了几颗,然后正襟危坐,佯作沉思状。

片刻后,龚远和掀帘进来,低声道:“已经走了。”

“哦。”明菲应了一声,起身替他将茶续满:“等爹爹回来后,你打算告诉他吗?”

“不打算,让他自己去想吧。你想好没有?”龚远和拈起一颗棋子,眼尖地发现,自己的棋子已经被人挪过,不由皱起眉头看向明菲。

明菲无辜地眨着眼睛道:“看我做什么?我还没想好。”然后假装无奈地落下一子,“暂且就这样吧。”

龚远和明知她耍赖,也懒得揭穿她,顺着她的意,由得她去。不多时,明菲眼睛一亮,笑道:“咦,我竟然走活了?看吧,我就说,不到最后,你不能断言说我一定就输了……”

话未说完,就见龚远和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不由脸微微一红,又羞又恼,扬起拳头去捶他:“你这个坏蛋!”

龚远和捏住她的拳头,笑得气都喘不过来:“你可真是不讲理,让你输,你生气,让你赢,又要挨打,你到底要为夫怎样才肯满意?”

明菲只是不依:“我不管,你就是个坏蛋!总之都是你的错!你故意看我笑话。”“笑!我叫你笑!你还笑!”

龚远和憋笑憋得脸通红,捂着肚子,气喘吁吁地道:“其实我不是笑你,我是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恍然大悟,情由心生,所以不自禁地笑了。”

虽然知道他嘴里定然没有好话,明菲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想明白了什么事?”

“我是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老道长会那样喜欢你。原来你们是同道中人,都是悔棋高手,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叫他怎能不喜欢你?”

明菲磨着牙道:“我不是经常这样的啦!我只是赖你一个人而已,怎么就给我戴上这帽子了?你要不喜欢,以后我不赖你就是了。来来,咱们重新来!这回叫你输得口服心服!”

龚远和握住她的手,笑道:“我已是输了,输得口服心服!说吧,你要为夫怎么伺候你?我帮你洗澡好不好?”

明菲斜睨着他:“哼哼,怎么看也是你占便宜。”不过算了吧,怪可怜的,还是给他喝点肉汤吧。

第279章 开始

最先赶回来的是龚远秩。

人生就是那么爱开玩笑,他满怀喜悦和希望出了门,刚刚融入新环境中,认识了许多新朋友,生活刚在他面前开了一道大门,突然之间却从云端跌落到泥地里。

他伏在龚二夫人的灵位前哭得一塌糊涂,因为长途奔袭,茶饭不思,休息不足而迅速消瘦下去的身体显得有些孱弱。龚婧琪没有安慰他,而是陪在一旁嚎啕大哭。

除了哭自己以外,不可否认,他们对于母亲的死亡是悲伤的。那个人再不好,再曾经给他们带来许多的麻烦,始终是他们的亲生母亲,尽管让人不喜欢,她的确是以她的方式对他们好。

悲伤过后,龚婧琪就拉着龚远秩嘀咕起来,说的无非是龚远科的恰逢失踪与这件事是否有关联等等。

李姨娘面对这悲伤愤怒的姐弟几人,更多的是心虚和害怕,她不敢劝,也不敢多话,只默默地把分内的事情做好,更多时候就像一个影子,把自己默默地隐藏在阴影里,只求龚远秩不要想起她来。她身边的婆子给她出主意,冤家宜解不宜结,请龚远和与明菲在中间调停一下吧,只要把事情说开,二公子为人敦厚,一定不会迁怒的。

李姨娘便找到明菲,抹着眼泪把心事说了:“大奶奶,我知道总麻烦你和大爷不好,但我如今是走投无路了。老爷把家交给我,却出了这样的事情,我难辞其咎,这几日,我看着三小姐看到我都是恨的,只是老爷不在家,不得不暂且依靠着我罢了。我若还是个齐全之人,讨了老爷和二公子的憎厌,再被卖一次也就罢了,可我这个样子,再被卖就是死路一条……”她已经被龚二夫人毁去了生育能力,就算是卖得好一点,不能生儿育女,最终也不过就是死路一条而已。

这件事中,李姨娘也是个无辜的受害者。明菲拍拍她的手,道:“姨娘,你不必多说。这事儿交给我来办,不管如何,只要我在,我保证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不会叫人欺负你。”

李姨娘一愣,随即摸出帕子来按了按眼角。得了明菲这句话,远远胜过她花了许多心思才从龚中素那里得来的那句“你放心”还要让她踏实得多。李姨娘控制住情绪,换了一张笑脸,道:“大奶奶,那两家人想来向您和大爷磕头谢恩。”

李姨娘指的是被烧死的那两个丫鬟和婆子的家人。人死后,龚婧琪做主厚葬,一人赏了两身衣服和一口棺材,给了一块坟地。之后龚远和又让人一家分别送了五十两银子过去,五十两银子虽不算多,却可以让这两家人生活得好上许多。所以这两家人都记着要来向龚远和与明菲磕头。

明菲忙道:“不必了。大爷和我这一阵都挺忙的。”

李姨娘笑笑:“我也是这样和他们说的。”

送走李姨娘,明菲看着窗外明媚的绿色,突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从来到这里后,她冷漠地看着这个世界,一颗心在不停歇的生存斗争中变得冷硬,她的心中最柔软的一角始终只留给妈妈一个人,后来那柔软的一角里又多了蔡光庭和明玉,现在又多了一个龚远和。至于将来么?她的手轻轻落在小腹上,将来这颗心兴许会为了他变得更柔软。

她从没觉得让龚二夫人与朱姨娘自相残杀有什么不对,也没有后悔过自己为了自保和替龚远和报仇做过的那些事。这个世界太压抑,有许多的好人没有好报,坏人却活得逍遥自在,刚好她与龚远和能够出了胸中那口恶气,摆脱恶人的骚扰,自由自在的生活,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做?

只是那罪魁祸首终于死去,却陪葬了另外两个不一定全然无辜,却一定不至于就该死的人。人不是她杀的,也不在她的预料之中,她的心脏也表现得很强悍,现场她能冷静的思考,冷静地劝导别人,但她的确不好受。

龚远和从外面进来,见明菲立在窗前发呆,走过去轻轻搂住她还很纤细的腰,轻声道:“在想什么?”

明菲道:“刚才李姨娘来找我,想请我们在中间转圜一下,希望二公子不要因此迁怒她。我看她可怜,我便做主应了下来,又承诺了她,不管后面如何,我都让她平安渡下半辈子。”

龚远和道:“你做主就好。你让厨房准备一桌素菜,再弄点素酒来,我亲自过去请二弟过来吃晚饭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龚二夫人已经死了,自己又即将当父亲的缘故,龚远和此刻看着憔悴的龚远秩,平白比从前更多了几分亲切和怜悯。他默不作声地倒了一杯素酒,递到龚远秩的手里。

龚远秩也默不作声地举起杯来一饮而尽。

明菲看兄弟俩这架势,似乎是要深谈,便吩咐洗萃在一旁好好伺候,自己去了厨房,让金娘子再做几道美味的素菜送过去,然后回房打棋谱。

自从婚后,她就喜欢上了打棋谱,也喜欢下棋,手一触摸到冰凉的棋子时,她就会觉得心中所有的纷杂烦恼全都豁然开朗,整个人也随之平静下来。孕妇需要好心情,胎儿才能长得健康聪明。

外面传来更鼓声,花婆子进来道:“奶奶,已是两更时分了,大爷那边还没有散的迹象,您要先歇着么?”

明菲伸了个懒腰,起身道:“要的。”

在床上翻滚了几个来回,到底熬不住瞌睡来袭,沉沉睡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一双暖和的手小心翼翼地搂住她的腰,明菲迷瞪着眼睛道:“什么时辰了?”

龚远和内疚的道:“四更了,吵着你了?”他本想去厢房里歇的,但他此刻却无比想和明菲在一起。

明菲翻个身抱住他:“说得怎样了?”

龚远和在她额头轻轻一吻,低声道:“他没怪李姨娘。倒是有些沮丧,我和他说大器晚成,以他现在的状态,今年也未必就能考上,多磨练两年也是好事。我建议他在婶娘的七七之后,继续回京城去念书,他答应了。”

明菲道:“你没告诉他三弟的事吧?”

龚远和道:“他问了,我否认了。我说我去码头上打听过,三弟早就走了,他虽然半信半疑,最后还是选择了相信我。”他默了一下,缓缓道,“一报还一报,到了这个份上,继续下去很没意思。”

这也是他放走龚远科的主要原因吧?虽然他不说,但他对龚远秩,其实一直都很好。明菲模模糊糊地想着,把头埋在龚远和怀里,沉沉睡去。

第二日,明菲醒来,身边是空的,龚远和早已经起身去了衙门。吃过早饭,她让花婆子备车,备美食,她要去天庆观看宋道士。

花婆子本想劝她,但想到她昨日的神情,便默不作声地去安排,只又把车垫得更软了些。

天庆观里仍然人来人往,香火鼎盛。无涯仍然在巧舌如簧地骗有钱的香客捐更多的香火钱,看到明菲一行人,笑眯眯地跑过来和明菲打招呼:“龚大奶奶,您好长一段时间没来了,老观主今早还喊着您的名字骂呢!”

明菲笑道:“他骂我什么?”

无涯笑道:“说您不来看他老人家,不孝呗!您自便,贫道还去招呼其他人。”

“您忙。”明菲辞过无涯,往里走去。

宋道士眯着眼睛躺在窗下的软榻上晒太阳,身边蜷着一只黑白花的小猫,看到有人进去,小猫“跐溜”一下站起身来,睁圆猫眼警惕地看着众人。

“小花别怕,这就是我天天和你说的那个没良心的。”宋道士伸出手温柔地抚摸了小猫几下,小猫顺从地伏下,靠在他身边,眯起眼睛,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明菲走到桌前将食盒里的好东西拿出来,嗔道:“老道长,您又冤枉我。我这段时间家里事多,情况又特殊,您又不是不知道。”

“算了,看在好菜的面上不和你计较。”宋道士的鼻翼抽动了几下,慢吞吞地翻身坐起,准备下榻,大快朵颐,举止比之从前,慢上了许多。明菲心中一酸,假作不经意地上前去扶他,笑道:“啊呀,出家人不爱修行,偏爱和猫一起睡觉。”

“很快我就不食人间烟火了,得抓紧时间好好享受一下,才不枉来这人世间一遭。”宋道士含笑看了明菲一眼,很受用她的这份体贴。

“好吃吗?”明菲坐在一旁看着宋道士很香的享受那些美食,感觉就像是她自己在吃一样,同样的享受。

宋道士连连点头:“那是自然。自从那次被老道士骂过之后,你拿来的东西还不错。可见人就是要骂的。”

明菲失笑:“是,就是您老教导有方。”

宋道士终于放下筷子,接过金簪递过来的手巾擦了嘴和手,舒服地打了个饱嗝之后,看着明菲道:“丫头,你找我做什么?愁眉苦脸的。”

看到关于结文的话题,呵呵,这文是要结束了,初步预计在四月上旬结束,届时新文会跟上的。

第280章 快活

明菲笑道:“老道长,我进门后一直在笑,您从哪里看出我愁眉苦脸的?”

“你和药房里的那个小崽子一样,眼珠子一转我就知道要做什么。”宋道士不屑地扫了明菲一眼,示意她伸手给他号脉。

“您这么厉害呀?”明菲顺从地将手放到桌上。

宋道士微眯着眼,脸上带着安详淡然的微笑,他的这种心情也传递给了明菲。不知不觉间,明菲的脸上也浮上了同样的表情。很多时候,她觉得她的父亲更像是宋道士,而非需要竭尽心力去奉承讨好的蔡国栋。

“挺好的。”宋道士示意明菲收回手,叮嘱道:“东西要吃好,但别贪吃。”

明菲点头应下,这个她知道,只要保证营养就行,不能吃得太多,还要多动动。

“孕妇情绪总是多变,喜欢揪着一件事反反复复的想,又容易伤春悲秋,自己把自己弄得不舒坦,你要注意调节心情,别自己为难自己。”宋道士起身推开房门,回头笑道:“有没有兴趣陪我走走?”

“恭敬不如从命。”明菲调皮地朝他福了福。

一老一少慢吞吞地走至后院,正值夏初,粉白的院墙上爬满了粉红色的蔷薇,间或垂下几枝妖艳的三角梅,映着墙边的勃发的芭蕉,好不热闹。

明菲笑道:“若只看后院,这里不像个道观,倒像个寻常人家。”

宋道士笑道:“洪知府做得最好的就是这桩事了,尽量留下了这院子里原有的花木。不然新修的房子,哪有这么漂亮的花可看?老头子还是喜欢夏天,不喜欢冬天。”

明菲笑道:“我也喜欢夏天呢。”此时不远处的药房里传来捣药声,她指指那边道:“又在捣药呢?”她印象里,最近几次来,每次都能听见清虚的捣药声。

宋道士不以为然地道:“可怜见的,傻小子精力过剩,有劲儿没处使,只能躲在药房里捣药。唉……我就盼着萧家丫头赶紧回来,把他弄走,省得他看着我烦,我看着他也烦。”

明菲皱起眉头:“你们又吵架了?”

宋道士嘻嘻一笑,矢口否认:“哪能?要也是我骂他!”

正说着,捣药声停了,宋道士转身就走:“走,咱们前面去。那里有一株芍药,开得不错。”

二人刚走到月亮门口,清虚已经端着一碗黑黝黝的药,沉着脸走了出来,大声道:“师父,您该吃药了。”

宋道士假装没听见,继续往外:“啊,就是那边……”

明菲清晰地看到宋道士打了个寒颤。这老道士平生都在治病救人,偏他自己就是个不爱吃药,甚至可以说是极度憎恨吃药的人。

清虚一把抓住宋道士的袖子,不怀好意地笑道:“您九十几的人了,不会还怕苦不敢吃吧?”

宋道士苦大仇深地瞪着那碗药,鼓起腮帮沉默着不说话。那样儿像极了又生气又委屈,极度不愿意吃药,却又不敢抗拒,和父母赌气的孩子。

清虚朝明菲使了个眼色,明菲笑道:“我带了些蜜饯来。不如去屋里喝?喝完您正好尝尝那蜜饯的味道。”

宋道士不高兴地嚷嚷道:“谁要吃蜜饯?拿来!”

清虚赞许地看了明菲一眼,开心地将药递到宋道士伸得长长的手里,宋道士接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碗药汁干脆利落地泼在了花圃里。然后把碗往明菲的手里一塞,朝暴怒的清虚做了个鬼脸,道:“我又没病,吃什么药!”言罢迅速溜走。

清虚一张脸气得铁青,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太……太过分了!”

明菲看得好笑,问他:“老道长病了?我怎么没听说?”时光如梭,当初依靠着老道士的小道士如今长成了可以让老道士依靠着,撒娇卖痴的那个人。

清虚兀自生气:“没病,这是调养身子的药。我费了多大的力气才配出来,他倒好,熬出来后只有头两天赏脸喝过,过后就死活不肯喝。我想着你今日来,他好歹会给你面子……越来越讨厌!”

明菲沉默片刻,道:“他若是不想喝,就由得他吧。与其让药坏了他的胃口,还不如让他多吃点喜欢吃的。”

清虚红了眼,瞪着她:“你倒是有家有人疼了,哪里能体会我的心情?站着说话不腰疼,他白疼你了。”看着这个像父亲一样的老人一天天的老迈,动作越来越迟缓,花在睡觉上的时间越来越多,他就会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还有一种绝望的孤独。

“你怎知我不能体会你的心情?难道他现在是什么样子我不明白?”明菲抬眼看着清虚,忍着心里的酸痛,缓缓道:“你不也说他已经九十多岁了么?生老病死是自然,有人特别怕死,所以求仙访道,用尽一切方法活下去,哪怕苟延残喘,吃尽苦头,他也愿意;有人就特别看得开,宁愿尽情享受最后的快活,然后幸福地在睡梦中死去。可不管哪一种选择,都是他自己的心愿。既然老道长已经做了选择,你我为什么要强行要求他按我们的心意去做呢?”

“是呀!是呀!”宋道士从墙边探出一颗白发苍苍的头来,嬉皮笑脸地望着清虚笑:“你白跟老道士修行这么多年了,悟性还没丫头的好。早知如此,我当初应该收丫头做弟子的,一定比你有出息,将来一定能羽化成仙……”

清虚和明菲的脸皮同时抽搐了一下。

宋道士见好就收,望着清虚讨好地笑:“乖徒儿,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但你要明白,舍不得死的人,一般都是心愿未了,所以才舍不得,像师父我这样的人呢,已经功德圆满,看到徒儿成器,丫头也过上了好日子,没什么可挂怀的了。所以,乖徒儿,你看在你小时候师父经常留鸡腿给你吃的份上,就别逼我喝那什么药了,让我死之前多吃几只鸡腿好不好?顺其自然才是修行之道。”

清虚红了眼,半天才恶狠狠地道:“随便你!”猛地一扭头,转身走了。

“他怎么就没你懂事呢?我总觉得,他其实比你小了很多岁才对。”宋道士虚抹了一把根本就没有的汗,坏坏地看着清虚的背影,幸灾乐祸地朝明菲笑:“这坏小子肯定躲着哭去了。”然后作陶醉状:“老头子还是有人心疼的。”

她的确是比清虚、龚远和、蔡光庭这些人要大上很多岁啊,所以看问题的时候,角度和他们也不太一样。但她可以劝清虚不要强迫宋道士喝药,让宋道士轻轻松松地走完最后的岁月,但想得到是一回事,心情却是另外一回事,半点不由人。明菲心里酸成一片,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成了一句:“明天您想吃什么?”

宋道士眼睛一亮:“是不是以后我的饭食你都包了?”

明菲强笑着点头:“是。”

宋道士把她复杂的神色俱都看在眼里,叹口气道:“丫头,人生无不散的宴席,你既然懂得这个道理,就该比别人更看得开才是。要努力,也要顺其自然。你家里的事我都知道,还是那句话,要努力,也要顺其自然。想得到的,能伸手的,就伸手帮一把,拉一把,做不到的,不能控制的,就不要庸人自扰。”

“我都记住了。”明菲含泪笑道:“只要您不怕人家晓得堂堂天庆观观主守真子其实天天关起门来偷吃荤腥,我就天天给您做好吃的送过来。”

“谁敢管我吃什么?也不怕我做小人扎他!”宋道士摸摸下巴,挥手赶人,“回去吧,准备明天的饭菜去!好汤需要时辰啊!”

明菲走到门口,他又嬉皮笑脸地补上一句:“你放心,我还能活着看到你的孩子出世。”

明菲的泪终于滴下来,转过身来狠狠地瞪着他:“你果然很讨厌!”

宋道士歪着头看着她,慢吞吞地道:“虽然说哭泣对孕妇不好,但偶尔哭上一场,对女人调整情绪不错。现在你心情是不是要好些了?”

明菲被他硬生生地给气笑了,狠狠擦了眼泪,挑着眉看着他:“你想要我哭,我还偏不哭了!我笑给你看!哈!哈!”这一笑,心情真的变得好起来。

宋道士“啧”了一声,百无聊赖地挥手赶人:“又哭又笑,再留下来怕是老道士也要跟着不正常了。做你的饭去!”

明菲和花婆子等人走到院门口,后院传来石破天惊的一声吼:“臭小子!快出来!你萧师妹回来啦!”

金簪不由吐了吐舌头:“真难为清虚道长怎么受得了。”

明菲抬眼看着湛蓝的天空和雪白的云朵,轻轻吐出一口气,虽然拥有一颗三十多岁的心,但好歹有个十六岁的身,以后应该更活泼快活一点才是。不然孩子一定会喜欢龚远和超过喜欢她的,她才不要做第二梯队。

傍晚龚远和回到家时,明菲刚洗过澡,只披了一件粉粉的薄绸长袍,坐在窗下边梳头边哼着一首他从没听过的小调,神情显得又轻松又快活。印象里,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轻松快活的明菲……他就那样站在门边痴痴地看着她,竟然舍不得惊扰了她,就想这样看一辈子。

第281章 互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