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道士道:“是有这回事。你要求我的事和这个有关吗?难道是你们家也有人想贵不可言?那个老道士可做不到。若是其他小事,看在你的面子上,趁着我还没死,可以稍微一试。”

明菲听他这样一说,先前的顾虑反而俱都烟消云散了,笑道:“老道长,恰恰相反,我们家人福薄,怕因此折寿。故而,家父命人给您带了几箱子好东西来。我怕您嫌铜臭,不敢拿来。”

宋道士捋了捋胡子:“我记得你家还有一个六小姐。你那爹,不想攀龙附凤是假,怕搅进浑水里丢了荣华富贵才是真,他这次果然是被吓怕了。不过胆子小一些总比胆子太大的好。”

明菲道:“他做的这事儿胆子可也不小。”

宋道士眯眼笑道:“老道士有好药,保证叫他们无迹可寻,你就放心吧。只是你们要想好了,有所得,必有所失,服药以后状态极其凶险,大问题不会有,但苦头是一定要吃的,若是御医们治不好,你们还得让我们家华皖去治,替他宣扬一下声名才行。至于你爹给的那些东西,你赶紧地给我拿来,这药可不能白给。我这也是在积德,今生做不了仙,来世一定要成仙。”

明菲突发奇想:“那五皇子您在京中时见过的吧?是不是……?”

宋道士一甩拂尘:“问多了。丫头呀,哪能什么好事都占全了?有点耐心吧。”

明菲羞愧不已:“我记住了。”

丹霞在外轻声道:“奶奶,钱夫人来了。”

明菲忙起身道:“就是那天我和您说的那个,我这就去把人领进来。您要在这里见她们么?”

宋道士点点头:“我这身打扮专为了等她们,是不是很仙风道骨?”

明菲上下打量了他一通,笑道:“很仙风道骨。”走至殿门口,忽听宋道士喊了她一声:“丫头!”

明菲回头:“您还有什么吩咐?”

宋道士目光炯炯地望着她,半晌方才一笑:“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你送来的那些菜和糕点,很好吃。”

第305章 逝

不知为何,明菲听到宋道士这一句话,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似乎,心里没有欢喜,反而隐隐有一丝悲哀。联想到先前无涯说的话,她打了个寒颤,站在门口往里望去,只见宋道士精神抖擞的,满脸的坏笑,便晃了晃头,将那种古怪的感觉给赶走。

也不知宋道士最后和钱夫人、周清说了些什么,钱夫人和周清离去时都笑眯眯的,连声称谢,心情显得非常愉快。钱夫人格外大方,出手就给天庆观添了一百两银子的香油钱,对待周清更是呵护备至。

明菲奇怪得很,便问宋道士:“您和她们说了什么?她这胎是男孩?”难不成宋道士其实生了一双透视眼?

宋道士笑得贼兮兮的:“我哪有那个本事?我不过告诉她,她命中儿女双全,女儿旺家,儿子有出息,让她不要急,耐心等待,好好教养就是了。”

明菲笑道:“您等于什么都没说。但听着就是好听。”

宋道士笑了笑,低声道:“其实我这一生,就没说过几句真话。难得说句真话,人家还当假话。可见,世人是喜欢听假话的。”说完起身抚了抚袍袖:“我累啦,你拿了药就回去吧。”

这一夜,明菲睡得极不安稳。半夜里被惊雷吵醒,只听到外面风雨之声大作,轻声哄着被吓得大哭的舒眉,明菲想念龚远和想得发疯。辗转反侧到天色微明,她方有了些困意。

才把眼合上不久,朦朦胧胧间就听到花婆子在门外压低声音道:“奶奶,您醒了么?老真人昨儿夜里没了。”

明菲一个激灵,猛地翻身坐起。慌慌张张地起身,慌慌张张地找素服,花婆子领着锦云、锦慧她们进来,默不作声地帮着她梳头,换衣,装扮。待到一切都料理完毕,明菲怔怔地看着镜子里昏黄的人影,听着花婆子描述当时的情形,忍不住失声痛哭。

昨晚宋道士睡得很早,其间华皖曾去看过,见一切安好,便自去睡了。待到五更时分,道童按着往常的习惯进去伺候,这才发现人不见了,接着就在事先备下的棺材里发现了他。因他穿戴得整整齐齐,面容也似酣睡一般,还以为他又是开玩笑,伸手一摸,才发现早就没了气息。

按着他留下的书信遗言,他这个一辈子给人看相,算命,看风水,看吉日的人,偏生下葬之时不许看吉日吉时,而是要求尽快入土,不许停放,随他下葬的,不过明菲亲手做的一袭青布道袍,一双青布鞋,唯有一根值钱点的玉簪,还是当年入京,华皖给他买的。当年在京中给太后治病,所得的御赐之物,全都被他收拾整齐,供奉在了条案上。

宋道士已死,他唯一的徒弟清虚也还了俗,敕造的天庆观不可能无主,成知府很快就上表给朝廷,申请另外派一个有道之人来主持观务。但是守真子只有一个,随着他的离世,天庆观和里面那棵高价橘树慢慢地没落了,再没有人心甘情愿,随随便便就掏出几两银子去买一个橘子。

而华皖,在宋道士的头七之后就搬出了天庆观,住到了自己的药铺里,从此闭口不谈道,彻底结束了与道家的联系。萧慈的父亲亲自来了一趟水城府,与他畅谈一夜后,让他与萧慈百日在之内成亲,不要他入赘,也不勉强他按着萧家的意思去做事,可以独立自主,但生下的第一个儿子必须姓萧。

却说薛明贵去抚鸣守了整整七天,方把具体的消息打听回来。宫中果真派了四个嬷嬷去了崔家,随行的还有赏赐若干,崔家人行事更加低调,就是从前爱参加宴会,爱出风头的袁枚儿也减少了社交活动,崔吉吉更是见都见不着。坊间关于她便是五皇子妃的言论一日更甚一日,崔家人对此保持沉默,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不管如何,崔吉吉进宫看来都是铁定了的。明菲算了算时间,孙明杰拿了药上京,此刻应该已到半途,而自己,也该收拾准备一下,最迟要在九月中旬出发,赶去京中送明珮出嫁。

这一日傍晚,明菲紧赶慢赶,总算将给龚远和做好的冬衣和家中做的风鹅、熏肉、熏鸡等物俱都收拾妥当,把信写好后,吩咐花婆子:“妈妈稍后去同薛总管说,安排一个妥当的人,将这些东西送到青县去,明日就启程。”

花婆子只笑不语,自己不去,也不叫人去,明菲奇怪地道:“妈妈可是有什么事要和我说?”却见一屋子的人都只望着她笑。

明菲莫名其妙,因见舒眉不在屋里,便道:“舒眉呢?现在早晚凉了,莫要总依着她的性子,总在院子里呆着,去把她抱进来。”

花婆子方笑道:“是。”还未出门,门外就传来舒眉尖叫的声音,明菲吓得冷汗直冒,起身往外跑,一迭声地道:“怎么了?谁抱着的?”

门帘掀起,一入眼的,是抱着舒眉正往上抛的龚远和。他见明菲出来,便放下舒眉,含笑望着明菲。舒眉正自兴奋得手舞足蹈间,见他突然停下,不满地去抓他的耳朵,龚远和抓住她的小胖手,放到嘴里一咬,舒眉眉头一皱,干嚎起来,使劲推他,不要他抱,委屈地朝明菲伸出手……

却只见她的母亲靠在门框上,歪着头,满脸的傻笑,眼里只有她身后这个又黑又瘦,满身汗味儿的男人,竟然没有她……舒眉很是委屈,用劲一挤,真的挤出了两滴眼泪,用更响亮的哭声成功地吸引了两个人的注意力。

明菲上前接过舒眉,望着眼前又黑又瘦,风尘仆仆的龚远和,声音都是抖的,语无伦次地道:“你怎么来啦?事先也不让说一声。我正准备让人明日给你送衣服和吃的去呢。你就这么来了,不会有事吧?你什么时候走?想吃什么?要不要先洗澡换衣服?累不累?饿不饿?”

龚远和只是望着她笑:“有点公事必须来一趟,所以直接就来了。你问了这么多,我先回答你什么比较好?不过,我是真的饿了。”他不但肚子饿了,另一张嘴也饿了。

明菲盯着他看,傻傻地道:“那就先洗澡,然后吃饭,好不好?”

花婆子一声笑出来:“洗澡水马上就送来,饭菜厨房里也备下了,大爷现在就洗么?”

龚远和点点头,指使明菲:“你去帮我找换洗的衣服。”

花婆子伸手去抱舒眉:“咱们去看大狗狗。”

小孩子没什么心事,舒眉转眼间便笑开了来,欢喜地抱住花婆子的脖子。花婆子给屋里众人使了个眼色,众人都笑嘻嘻地退了下去。

龚远和方携了明菲的手进了屋,轻笑道:“这丫头怎么半点都不认生?我伸手去接,只看了我两眼就肯了。你平时都是怎么教的?”

明菲只觉得被他握住的地方有痒又酥,仿佛有一条虫子,顺着那里一直往上爬,爬到了骨头缝里去,她自己都没注意到她说话的声音已经沙了:“我经常带她出门做客,人家都夸她大方的。但也不是这样容易就讨得了她的欢心,她兴许是记得你?你喜不喜欢?”

龚远和握着明菲的手一紧:“我当然喜欢,怎样我都喜欢。”

明菲还未笑开,就觉得自己的身子被腾空,脸撞入了他的怀里,熟悉的气息扑鼻而来。她战栗着,几乎快要站不稳,只听到龚远和在她耳边轻声呢喃:“想死我了。真想把你给吃了,好随身携带。”

“我也想你,一直都在想。”明菲紧紧攀住他的肩头,她还以为,在过年之前她是见不着他的。可是他却不声不响地来了,“你瘦了,又黑。”

“是不是很难看?”

“也不是……”明菲的回答被他迫不及待地给吞没了,她觉得,她也是如同他一般,非常非常的饿,恨不得将他给吞下去。只可惜,洗澡水送来了。

晚饭很丰盛,明菲与龚远和不时相视而笑,被忽视的舒眉围了兜嘴坐在一旁的婴儿椅上,手里攥着个勺子,不满地挥舞着,嘴里“啊啊”直叫。

龚远和弯腰将她抱起,笑道:“小舒眉恨我抢了娘亲是不是?”

舒眉皱着眉头,表示听不懂他什么意思。只知道自己又被人抱在了怀里,开开心心地望着明菲淌下一颗晶莹剔透的口水来。

明菲拿了帕子给她擦口水:“口水实在太多了。一天要换几个围嘴。”正说着,桌子下面伸过一只脚来,勾住了她的脚,或轻或重地蹭啊蹭。

明菲的脸瞬间红透,不敢去看龚远和充满笑意的眼睛,做贼似地扫了周围伺候的丫鬟一眼,一颗心跳得咚咚乱响。见周围无人注意,壮着胆子翘起脚来蹭了蹭龚远和的小腿。

龚远和吸了一口凉气,猛地将脚缩了回去,眼看着满桌的菜肴,竟然是一点食欲都没有。又或者说,他其实想吃的不是这个。

明菲把他的神情俱都看在眼里,笑得不行,又把脚伸了过去,某人节节败退。

第306章 哀求

龚远和从没觉得哪一日有今晚这样难熬,草草用过饭后,却又不能就此歇下,还得先去隔壁给龚中素行礼问安。

明菲见他蔫头蔫脑的样子,又心疼又好笑:“谁叫你来得不是时候?若是来得早一些,或是来得晚一些,都比这样好。”

龚远和冲她呲了呲牙,趁着众人不注意,狠狠在她屁股上揉了两下,不等她还手,立刻跑过去将舒眉举起骑在了脖子上:“走,咱们去给祖父请安去。”

明菲笑道:“她八月十五的晚上,揪了她祖父的胡子。”

龚远和诧异道:“这般顽劣?”随即却又说:“这个年纪,都是抓着什么就不肯放的,纯属正常。”

明菲看着笑得嘎嘎嘎的舒眉,嗔道:“你就这样惯着她。”

龚远和忍不住一笑:“待她大些再慢慢地教。”目光从明菲脸上一扫,便看出了端倪:“我怎么看着你是口不对心的样子?好似舒眉此举深得你意?”

明菲酸唧唧地道:“我哪儿敢?这是大不孝。不管什么,只要他开了口,我不都得接着?”

龚远和撞了撞她:“又怎么了?”

明菲把龚中素要给他纳妾的事儿酸溜溜地说了,用眼角瞅着他假意道:“我细细一想啊,我果然是对不起你。害得你形单影只,身边没个知疼着热的人伺候,热饭也吃不上一口。”

龚远和正色道:“这倒是真的。”话音未落就挨了狠狠一下,明菲咬牙切齿地道:“难道我不是形单影只的?我又怎么办?”

龚远和失笑道:“既然心里不痛快,就别装大方贤惠了,和我装什么装?我又不是不知你那德行。”

二人见了龚中素,龚中素却也没再节外生枝地说什么,听说明菲要去京中送明珮出嫁,还主动吩咐李姨娘去备礼。

好容易言归正传了,舒眉却又缠着明菲不肯跟奶娘去睡,一阵鸡飞狗跳,明菲将舒眉哄睡回到房中,只见龚远和裹在被子里,眼巴巴地看着她:“憋死我了……你再不来,我就死给你了。”

明菲一颗心跳得咚咚直响,故意慢吞吞地走到床边,慢吞吞地坐下,刚把鞋子脱了,腰带就被解了。往被子里一摸,里面竟然是个裸体美男,不等她笑出来,一根雪白的鹅毛横空出现,吓得她一抖。

龚某人狞笑道:“这回也该轮到你告饶了。”不由分说,横扫千军,只在那敏感地儿轻旋低回,眼见得明菲忽而缩成一团,忽而又抠紧了脚趾绷直,面如春花晓月,目若秋水含波,潋滟了红唇低语哀求,方将凶器扔了,轻轻覆上,低语道:“这样的情形,我在梦里梦了很多回,你可梦见过了?”

“就不和你说。”明菲一声低呼出来,掐紧了他的两臂,渐渐呜咽不成语,半点余力全无。是夜,芙蓉帐里春宵短。

天色将明,二人又恩爱了一回,唤人送水来洗过,方精神抖擞地起了身,一同去祭奠宋道士。

说起五皇子与崔吉吉之事来,龚远和思索半晌,道:“我记得皇后有个幼子,行七,今年十三岁,再过两年才能开牙建府,崔吉吉今年十一,过两年不就是十三了?依我看,不过是因为此次五皇子选妃,中宫那一位生恐好的都被全数占了去,故而提前占着罢了。崔家什么都不肯说,是因为名分未定。这样做有几个好处,目前崔悯深得圣眷,前途貌似不可限量,假若将来他果真成了股肱之臣,崔吉吉的正妃之位便完全当得起,倘若不成,随意给个其他品秩封号即可。”

果然是一个比一个更会打算盘。但不管如何,崔吉吉进宫都是得了皇帝默许的,不然皇后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明菲坚信,崔吉吉就算是暂时时运不济,做了个名不见经传的皇子姬妾,将来她也一定能直飞云霄。因笑道:“老道长说她贵不可言。”

龚远和微微一笑:“咱们拭目以待罢。”

龚远和于三日后天色未明之时离去,明菲送他一直送到码头处,难过得要死,但又想到自己此番去京城归来,便可直接赶赴青县与他一同过年,才又打起精神来。

行李刚收拾好,京中却又来了信,蔡国栋虽然对明姿失望,到底还是心疼她,让明菲去问明姿的意思,若然她愿意,便把让明菲将明姿一道带上京里去。陈氏没有只言片语,看来是事先商量好的。

三姨娘疑惑道:“老爷兴许是想给三小姐寻条出路?毕竟她还年轻。她小时候,老爷可是最心疼她的。”

“就怕她不懂事,不领情。”明菲深感头痛,虽然此次进京贺喜的队伍很壮大,包括明雅及蔡家一些族人都会一起去,但恰恰就是这样,她更怕明姿得了机会不顾一切地胡闹,从而丢了蔡家的脸,害了明珮和明玉的名声。

“四姑奶奶最近一直还算安生。”三姨娘笑道:“我说三姑奶奶你怕什么?她身边不是还有两位嬷嬷吗?有她们看着,又是自家包了船去,就是到了京里,也还有夫人在,怕什么?”

二人一道去了庄子上,赵庄头和他娘子干笑道:“那位郑重郑公子也在的。”

三姨娘顿住脚步,问明菲:“你若是不想见他,便由我去问四姑奶奶好了。”

明菲摆摆手,笑道:“不知郑家奶奶可在里面?”

赵家的笑道:“在,今日还带了郑小公子一道。”

三姨娘也是第一次听到蔡光正有了儿子,不由惊诧地道:“难怪得这年把都没见到她,孩子多大了?”

赵家的道:“好像是两个月了。”

三姨娘点点头,低声同明菲道:“稍后你同四姑奶奶说话,我去同郑公子说,让他格外劝劝四姑奶奶,珍惜机会。”

二人商量妥当,一道进了后院。

老远就听见一片欢声笑语,偶尔夹杂着几声拉破风箱似的咳嗽声。陈氏派来监管明姿的两个婆子与吴婆子一人端着一杯热茶,翘着脚坐在檐下的竹椅里,嗑着瓜子也正说得热闹。看见三姨娘与明菲,俱都满脸堆笑地站起身来,又拍衣服又行礼的:“三姨奶奶和三姑奶奶今日有空?”

三姨娘笑道:“老爷从京里来了信,我特意陪三姑奶奶来和四姑奶奶传达几句话。”

那几个婆子对视一眼,低声笑道:“里面正热闹呢。”吴婆子掀起帘子道:“二姨奶奶,四姑奶奶,三姨奶奶和三姑奶奶来瞧你们了。”

屋子里顿时一片沉静。半晌,二姨娘嘶哑着嗓音道:“来做什么?看我死了没有?怕是又要失望了。”

吴婆子皮笑肉不笑地道:“哟,二姨奶奶,看您说的,不吉利的话谁时时挂在嘴上?这是得了京里老爷的信,来和四姑奶奶说话的。”

人影一闪,却是穿着青绸圆领窄袖袍的蔡光正走了出来,仍然是那般温润照人的冲着明菲和三姨娘抱了抱拳,笑道:“我们来的时辰有些久了,也该回去了。”

明菲回了他一礼,淡淡一笑,并不答他的话。只把眼睛往里看,但见明姿抱着个孩子,与一个穿鹅黄袄子,白绫裙子,面目清秀的年轻妇人坐着,靠墙立着两个小丫鬟,二姨娘并不在,显见为了防止传染,又是隔着帘子说话。

蔡光正也不在意,招手叫那妇人出来:“她们有正事要办,咱们先回家去。”

三姨娘立刻道:“郑公子且慢,我有事要同你和尊夫人商量。”

蔡光正瞟了明菲一眼,明菲并不看他,只把腕上一个赤金镶红珊瑚的镯子褪下来放在孩子的襁褓里,对那妇人笑道:“不知有孩子在这里,不曾备下合适的见面礼,一点心意,还请不要嫌弃。”

那妇人害羞地一笑,怯怯地看着蔡光正,见蔡光正没有不高兴,方向明菲道谢。

明菲摸了摸那睡得正香的孩子的头,道:“我们家的孩子已经十个月了,也是这般无忧无虑的可爱,我只愿她一生都无忧无虑,不晓得疾苦嫉妒仇恨才好。”说完也不看蔡光正的脸色,径直往屋里去了。

蔡光正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歇,回头望着三姨娘粲然一笑:“姨娘找我们有什么事?”

明姿见到明菲,并不起身行礼,大剌剌地坐着,一脸的淡然:“你有什么事?”

吴婆子手脚勤快地给明菲安了座位,还用袖子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灰尘,笑道:“三姑奶奶,您请坐。”

明姿眼里闪过一丝愠色,可看到门口立着的两个管教婆子,到底不敢发作,伸手捂住嘴打了个呵欠,不耐烦地道:“你到底什么事?我乏得很,没空陪你闲坐。”

明菲静静地看着她,缓缓道:“我来自然是有要事。但如果你没时间,那便算了。”

明姿紧张地坐直了身子,表情虽然还难看,但语气明显软了下来:“你说。”

明菲道:“你知道的,明珮十月中旬要出嫁,我们都要去京里。”话已到口边,心念一动,又改成了:“爹爹来了信,听说你也想去。可是二姨娘病得这么重……”

明姿焦虑地揪住帕子,激动地道:“那又怎样?难道还不许么?我告诉你,你休想又耍阴谋诡计阻止我!不然我就吊死,叫你们喜事便丧事。你们个个风风光光的,凭什么我就要在乡下孤苦一辈子?”她突然站起来,朝明菲扑过去:“三姐姐,我求求你,我才十八岁……”

第307章 风头

花婆子见明姿扑过来,不露痕迹地往前一挡,牢牢抱住了明姿的腰,笑道:“四姨这是做什么?自家姐妹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

明姿被她抱住,挣了两下挣不开,瞪眼道:“大胆刁奴,谁叫你的脏手碰我的?放开!”

“三姑奶奶!得饶人处且饶人,逼死了人对你也没好处!”却是二姨娘由个丫鬟扶着,气喘吁吁地靠着里间的门框站着,一双瘦得凹下去的眼睛死气沉沉地瞪着明菲,表情狰狞,似要随时择人而噬。

她们会有这样的反应,早在明菲意料之中。既然这么想去,那更好啦,想要过好日子,想要出头,便不会太过分。此时便是她们母女来求自己,而非自己去求她们母女,只要明姿的气势被压下去,这一路之上,想来会安生许多。

明菲不慌不忙地笑道:“姨娘急什么?四妹妹也莫急,我话还没说完,就什么死啊活的,多没意思?特别是四妹妹那个话,喜事变丧事,多晦气,也不知爹爹和母亲五妹他们知道了,会怎么想?一家人,犯得着么?”

这笨丫头,转眼又落了把柄在人手里,二姨娘狠狠地瞪了明姿一眼,僵着脸道:“明姿就是这样的脾气,三姑奶奶也莫要故意招惹她,到底想说什么,就说罢!”

明菲不回答她的话,只问明姿:“四妹妹,你是真心想去贺喜?真心想要个前途?”

明姿看了看二姨娘的眼色,道:“当然是真的。”

明菲点点头:“既然如此,我便领了你去。但我有条件,就是无论如何你都要听我的话,按我说的去做,否则免谈。”

明姿不甘心:“凭什么?”

明菲道:“不凭什么,就凭我是蔡家的女儿,不许那不知轻重的人坏了家里的大事。”

自己上了路,想怎么做还不是自己的事,自己若是就不听她的,难道她还能将自己撕来吃了么?明姿想到此,心中的不平稍微舒坦了些:“三姐姐这话说得稀奇,难道我就不是蔡家的女儿,难道我会不知轻重的坏了家里的大事?”

明菲笑道:“如此甚好。但若是四妹妹不守承诺,便是到了半路我也要将你送回来,索性大家都不去京城更好,想来过后五妹也不会怨我。”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二姨娘望着明姿点点头,明姿硬生生地将那口气咽下,道:“什么时候启程?”

“后日出发。你今日先收拾一下东西,明日会有车来接你。”明菲说完就起了身,吴婆子恭恭敬敬地送她出门,又趁隙使了个眼色,明菲会意,便假意道:“我要洗个手,不知何处好洗?”

吴婆子道:“奴婢房里有干净盆,四姑奶奶若是不嫌弃,还请移步。”

到了吴婆子的房里,吴婆子果真翻出个新盆来,使小丫鬟去打干净热水,请了明菲坐下要奉茶,明菲笑道:“茶便不奉了,只是妈妈日常辛苦,我照顾不到,这里有十两银子,给妈妈做件冬衣。”

锦云立刻将一包二两一个的小银锭送到吴婆子手里,吴婆子笑逐颜开,连声称谢,因道:“虽说此间不繁华,但这差事却甚清闲,当年夫人也是信任奴婢,才会把这差事交给奴婢来做。这其间有许多事情,奴婢都记在心中,只是三姨娘不管事儿,奴婢也不好多嘴……”

又走到门口望了望,凑到明菲眼前轻声道:“这事儿,只怕是那郑公子在作怪。奴婢前些日子听得他们母子几人暗里商量要让老爷将四姑奶奶接到京中去,好生谋个前程。他们母子几人在一处,日常总有那说不尽的难听恶毒话,四姑奶奶此番若是见了夫人,还请替奴婢传话给夫人,奴婢从来不敢忘记她的叮咛,没有给她丢脸。”

明菲笑道:“我都记住了。一定替妈妈把这话转给夫人知道,也会把妈妈的辛苦说给她听。”蔡光正最多也不过就是送封信去罢了,自己只需负责将人平安稳妥地带到京中,该怎么做蔡国栋与陈氏自有定论。

吴婆子表了忠心,高高兴兴地亲自伺候着明菲洗了手,恰好三姨娘那边也和蔡光正谈妥寻来,二人便起身回城。

三姨娘笑道:“我才刚开了个头,他便应承了下来,说是他知道轻重,什么都没有四姑奶奶的前程重要,却又求三姑奶奶,请老爷派人去将三公子的遗骸运回水城府,葬入祖坟,也好叫三公子不要做那孤零零的异乡野鬼。”

这算是求和了?明菲淡淡一笑:“可以,明日姨娘派车来接三妹,就回了他的话罢。”这实在是算不得什么大事,就算她不开口,蔡国栋也迟早都会将蔡光仪的遗骸寻回来,陈氏更不会和一个死人以及一个半截身子都入了土的二姨娘计较。

到了进京这日,蔡家的亲眷好友们包了一艘大船,欢欢喜喜地进了京,嫁女本就是喜事,又因蔡国栋新近升了官,大家更觉高兴。蔡氏族长夫妇更是不顾年高老迈,一半为了贺喜,一半为了寻亲访友,也一起登船进京。

大抵是有族长夫人潘氏和那两个婆子镇着,明菲丑话在先,又有蔡光正事先和明姿打了招呼的缘故,明姿出奇的老实,乖乖坐在舱房里,轻易不出门,纵然是好奇得不得了,却也只是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敢往窗外偷看。

明菲对她这种不找麻烦的态度很满意,平日里就和明雅一处,跟着族里的女眷们在潘氏面前伺候。舒眉是个人来疯,人越多越高兴,也能扶着墙壁走一段路,但就是一兴奋起来,不管见了谁都叫娘,更是个吃不得亏的。

明雅三岁的儿子兴哥因看着她可爱,捏了她的脸一把,小孩子不知轻重,难免下手重了些,将她捏得怪叫。缓过来之后,也不哭闹,更不管人家比她大许多,涨红着脸尖叫着笨拙地扑了上去,反倒把兴哥给吓得连连后退。

众人哈哈大笑,只有潘氏一本正经地同明菲道:“你这个女儿,其他都好,就是脾气太烈,眼里揉不得沙子,全然不知畏惧,现在还小,待她大一点,你就该好好压压才是,不然将来要吃亏。”

明菲向来敬重潘氏,当下认真应了,回想起当初陈氏虽然很想教好蔡光华,却难免溺爱,不由心中暗自警醒,只怕自己不知不觉间也犯了同样的错。虽然舒眉还小,但这个时代对于女儿来说,却是更要艰难苛刻得多,一个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舒眉的教养任重而道远,可是半点都马虎不得。明菲如坐针毡地想了许久,决定写育儿笔记,详细记录舒眉做下的典型事例,仔细分析,然后再出对策。她不要求舒眉有多么的出色能干,但求舒眉能快乐地走完一生。

如此一直记到弃舟换车,明雅偶然发现了明菲的育儿笔记,惊讶不已,把这事儿告诉了其他女眷。一群女人少见多怪的围观,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明菲羞窘不已,只怨明雅多事。潘氏拿过去翻了一回,淡淡地道:“还不错,如果天下间养女儿都如此用心,只怕要太平富足得多。”

因已要到京城,明姿再无忌惮,便暗里冷笑着同明雅道:“又在变着法子的出风头了。她自己生不出儿子来,便用这个法子去弥补,真是没见过这种人,心眼怎么就这么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