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便做了点,你们凑合着吃吧。”成姨在衣服上随便擦了擦手,坐下来。她变了,她真的变了。我跟成姨的交往不多,但连我都能感觉到她变成了另一个人,她不再像从前那样下厨房会带围裙、换衣服,不再下厨之后用护手霜,不再抱怨油烟味对她皮肤的影响。失去一个男人的欣赏,不,失去一个挚爱的男人,真的会让女人颓废成这样吗?

我突然间感到害怕,如果我离开季雨,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吃吧。”开饭的时候成姨说。

“一家人,却少了爸爸,他还在医院里,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季雨又哭了。

“别哭了,下午我去交钱。你爸爸那边我原先请了一个护工二十四小时陪护着,现在你们回来了,可以帮我照顾一下,我明天就把她退了,不花这份冤枉钱了。”成姨把剩下的饭扒完,站起来说,“你们收拾饭桌吧。”

“爸爸治病要花多少钱?”我问她。

“数目不小。”她说,“我走了,你们先在家休息吧。”

“爸爸的账户上还有钱吗?还有多少?”季雨问。

“不会贪你们家的钱!”成姨突然大声吼了一句。

“成姨…”我站起来,“小雨她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一直对我有敌意,但是我现在还图个什么,你还能怀疑我什么?我真不知道你爸爸这么善良的人,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我以为你对我感情很深,但是没想到我根本就是个傻子。我们老了,斗不过你们这些小孩了,季雨你赢了。”成姨的眼泪淌了下来。

那只是一根导火线,她终于把话都说了出来:“你爸爸没有钱了,现在钱已经花光了,动手术的钱都是我垫付的,还要打点关系让机关的人手下留情,你说你们还有什么?”成姨站在门口,侧着身子说了这些话。

“对不起。”季雨说,“成姨…”

“算了,你们吃饭吧,我走了。”

门被重重地关上。

季雨

当我以一个谎言得到工作以后,我就不得不面对自己在公司里是一个未婚少女的现实。我穿着套裙,踩着高跟鞋,斯斯文文地面对每一个人。翻译公司里的员工大多是女生,从二十五岁到四十岁不等,每天大家都风风火火地来,风风火火地译稿子,或者是风风火火地去赶场子。

每天进到办公室,我都会恭恭敬敬地对每一个人问好,然后再安安静静地坐到我的位置上,开始翻译我的俄文。我很珍惜这个工作,我需要钱,这很重要。

当我过了一个星期的试用期以后,工作量就骤然大了起来,一些公司找我们翻译公文,好像觉得自己吃了多大的亏似的,恨不得把所有的文章都堆过来,甚至还需要我们帮忙写好合约,整理一些杂乱无章的文字。

工作很烦琐。

我一大早被闹钟叫醒,浑浑噩噩地起床,替何铮盖好被子,然后大步流星地出门。中午也没时间回家,一开始没有人约我去吃饭,我只能到楼下的麦当劳去觅食,犒劳一下自己,直到把麦当劳所有的汉堡都吃了个遍。晚上我赶着末班的地铁回家,在地铁上睡着或是头昏眼花,下了地铁再打起精神穿过夜色打开家门,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有个头?

到家的时候何铮总是在房间里看书,听到我开门的声音,他会在房间里大声喊:“老婆,你回来啦。”

这个问候让我觉得很欣慰,仿佛白天经历的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放下手袋去看他,他总是整个人窝在沙发上捧着书本,变成很小的一团。

“看得怎么样了?”我会这样问他。

“还行,就看些世界电影史、中国电影史、电影评论,专业课没问题。”

“嗯。”那就好,我也不懂,对于考研究生,我一点都没有关心过,甚至没有了解过。想起以前高考,我也是那样漫不经心,胡闹着就度过了我的高三。但我希望何铮能考上,或许那样我们的日子会过得开心一点,至少他离梦想又近了一步,或者说,他的父母能够相信他与我在一起不是在挥霍青春与浪费生命。

“和公司的人相处得好吗?”何铮转过头来问我,当时我正在书房里翻着字典,突然间记不起来“通货膨胀”这个单词的拼写。最近的记性真是太差了。

我拿出笔记下来,顺便翻了翻好久没看的字典。

“季雨!”何铮提高了声音,“跟你说话呢。”

“哦…”我才回过神来。

“你怎么魂不守舍的?”

“没什么,可能是有点累了。”

“公司的人怎么样,工作量大吗?”

“很好,大家都对我很好,工作量还行,不过工作起来才知道原来我学习有多么不好。”我说。说完之后,何铮点点头,又回到他的复习中去。

我站起来把字典塞进书架里,轻轻地关上门出去,在掩上门的那个瞬间,突然很留恋何铮的背影,他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桌前看书的背影,他的背总是有点驼,说他也说不听。台灯的光柔和又宁静,这就是我的家人,我唯一的家人了。那一刻,我倚在门口透过缝隙偷偷地看他,觉得很幸福。然而我关上门的时候,我又觉得很伤感,我想起似乎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这样端坐在书桌前,那时候爸爸也这样透过门缝看过我吗?爸爸那时也像我现在一样撒谎说工作很轻松,生活很惬意,可我却傻傻地信以为真。

大厅里有些乱,我把沙发上的杂志都收好,扔掉了桌上残留的果皮和牛奶盒,在卧室里找了睡衣去洗澡,在热水里看着自己的皮肤被浸润变成红色,我开始迷恋用很热的水洗澡,似乎这样,才能够真正让人觉得不那么疲倦。

从浴室出来的时候,书房的门仍是关着的,我回到卧室里,吹干头发,然后倒在床上发呆。下班以后怎么会变得那么无所事事呢?不知道白晓在做什么,也许正在挑灯苦读。闻佳呢?也许在酒吧里玩吧,或者又在去往某一个未知目的地的旅途上。

我不想去看电视,害怕发出来的声音会影响何铮。我很想快点入睡,白天很累,晚上却睡不着,真的是太可怕的事情了,或者喝点酒会好,于是我跑到厨房去找那瓶剩下来的红酒。我一个人坐在卧室的木地板上,拿着高脚杯喝红酒。夜里的风很舒服,我闻到了夜的味道,抽根烟吧,也许我是永远都戒不掉了,从头开始燃尽,香烟真是聪明的东西,每一缕过后什么都没剩下,只有毫无意义的烟灰。

“晚安。”我轻轻对自己说,也对何铮说。我必须要睡了,快一点了,明天还要早起。辗转反侧中我终于睡着了,不知道几点的时候何铮进来了,他的动作大得吓人,我从浅浅的睡眠中醒来,看着他。

“醒了?我吵到你了?”

“对啊,你就不能轻点吗?”我抱怨。

“宝贝,你躺着的样子好美,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美。”何铮躺到我身边,抱着我,开始吻我。

“我明天还要上班…”话没说完,我的嘴又被堵住了。

男人真是欲望构成的动物,他不断地吻我,浑身冒着热气。释放过后,他沉沉地睡去,而我却睡意全无。郁闷,我的感觉由疲惫转成了郁闷,心里一直堵着,我爱他,我对自己说,我真的很爱他。可是我转过头看着熟睡的他,却觉得那么遥远,为什么我会这样想呢?我爱他。

天快亮的时候,我爬起来喝水,光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坐在沙发上看着天灰蒙蒙的样子。我突然想起了爸爸的笑容,爸爸已经离开我整整两个月了。

一滴眼泪滴到杯子里。

也许过去的事情是真实的,但这一段也注定了我的虚幻。天牧,这个干净而清澈的男子,他用温暖的心靠近我,但我却只能躲。这段时间,我觉得我又活了一次,我把自己坦诚地展开来,从出生到现在,铺在天牧的面前,因为我知道他不会伤害我,在一个人面前坦白过去,需要勇气。但我知道,我必须让这一个月的时间留白,因为这是我肮脏灵魂的开始。

或许我过去太藐视物质的力量,我曾鄙夷秀秀和她妈妈的行为,偷窃对我而言是十恶不赦的事情,但当我真正开始面对贫穷时,我感觉自己被吞噬了。是的,过去的季雨是一个寄生虫,当我还是一个收藏家的千金时,我根本不知道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我满世界地旅行,以为这是属于我的方式;当何铮养我的时候,我只是一个病态的自强者,我与我的精神世界斗争着,自认为自己自强不息,事实上我从未自强,而我之所以不息,是因为我一直活在别人的庇护下。

我有意对天牧淡化离婚对我的影响,我只是告诉他,我曾一个人奔波在北京的各个角落,我没有工作,没有钱,我甚至用学生证办了一张招商银行的信用卡,因为别人告诉我,对于学生,这家银行的业务可以透支,我用其中的两千元支付了成姨半个月的疗养费,剩下的一千元就是我的全部家当。

我住在一个肮脏不堪的地方,呼吸着污浊的空气。好几次我坐在家里想,什么事情可以赚到钱。我也曾尝试网络写作,希望自己像安妮宝贝一样横空出世,我想做个自由撰稿人,但我终究一事无成,这个世界把我逼了出来。

我曾经不知道在这个社会上,已婚和未婚对一个女孩来说竟然是如此重要。当我投上一份简历时,那些面试官往往会睁大了眼睛看着我,问:“你结婚了?”

最开始我会点头,之后他们就会饶有兴趣地窥探我这个年纪就结婚的理由和原因,我往往不知从何说起,因为我知道,如果我说那是因为我爸爸是个大收藏家,他一生渴望婚姻,甚至达到了病态的程度,在他的潜移默化下,曾经不食人间烟火的我一时冲动向我的爱情要了一个结果…如果我说这些话,真的会有人相信吗?于是我选择了沉默不语。

那一个月,我曾经试过一整天都在地铁上跑,去一个又一个的招聘会面试,然后失望而归。我厌恶被人挑选的过程,我开始怀疑自己的人生是否就会如此失败下去,仅仅凭我自己,我真的能找到工作吗?那一个月我做过礼仪小姐,当过化妆品发布会的模特,这些不需要技术含量的工作成了我赚取生活费的来源。我每天奔波在这座城市,这座别人的城市,我知道北京从不要求我什么,而我也从不向这座城市要求什么,因为我注定无处可去,家乡已经不属于我,我不愿去面对那里的一切。

后来我学会了撒谎,开始往自己的简历上填一些莫名的荣誉,故意不写自己的婚姻状态,当别人问起时就说未婚,因为我知道自己看起来仍然年轻。慢慢地,我开始明白,这个世界从来不相信眼泪。

天牧

在香山的某个疗养院里,我第一次见到了成姨,随行的还有闻佳,她看到我时有些诧异,指着我问:“他谁啊,你现在的男朋友?”

季雨反问一句:“你觉得呢?”

“不像。”闻佳说。

季雨进去办一些缴费的手续,我和闻佳在外面聊天。

“她过去有很多不愉快的事情。”我说,“我都知道。”

“她有一段时间很脆弱,很敏感,现在好多了。你知道的,她没什么朋友,我也不能照顾她,我停不下来,喜欢四处走,但我还是很关心她,她是个好女孩。”闻佳难得严肃地说话,她说,“季雨是一条鱼,原本活在幸福的大海里,她什么都有。突然有一天,这片大海让她受伤了,她在海底深处窒息,醒过来后发觉自己不再相信生活。可是她是一条鱼,注定要活在海里,一条可怜的受伤的鱼。”

我心里隐隐疼了起来,我要给季雨一片新的大海。

“那她之前结的那次婚,具体的细节你知道吗?”我问。

闻佳皱起了眉头,她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是长期旅行带给她的颜色。她摇了摇头说:“那是一个唯美的悲剧。”

我刚想再问一句,楼道里传来刺耳的尖叫声:“Whitelie,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你给我滚出去!”

“解剖尸体,教授,我不害怕…我爱你啊,至岩…她不懂!”语无伦次的声音不断传来,厉声尖叫让人毛骨悚然,我不知所措起来,我只是喊着:“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成姨!”季雨带着哭腔的声音传了出来,“成姨,我是季雨,我是季雨啊。”

闻佳说:“成姨发作了,你进去陪季雨,我去喊医生。”

我往房间内跑去,一边跑一边担忧着,直到站在病房的门口。这间病房显然很考究,大而宽敞,很明亮,像极了真正疗养的地方。我看见病房内凌乱不堪,百合花撒了一地,蛋糕扔得到处都是,被单被扔到了地上…季雨呢?我寻找了一番,看见季雨被成姨整个人踩在床边的地上。成姨安静了下来,季雨的脸贴着地,成姨穿着木拖鞋的脚踩在她的脸上,季雨一动不动趴在地上,成姨定定地看着季雨,一言不发。

“季雨!”我心痛极了,怎么能这样。

“别过来,你别吓着她。”季雨扭曲着脸喊,“她安静下来了,不要动,等医生来。”

闻佳和医生赶过来,医生的出现让成姨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她移开了踩着季雨的脚,跑向医生。慈眉善目的张医生是她的主治医生,张医生搂着成姨说:“你看看你,你又闯祸了,这是季雨啊。”

季雨爬起来,很虚弱的样子,脸上是肮脏的鞋印。我过去扶着她,她的手指冰凉得可怕,我握着她的手,感觉到她在微微颤抖。成姨回头看着季雨,脸上露出了笑容,那个笑容是正常的,让成姨看起来很美。她的五官其实非常精致,看得出来四十四岁的成姨曾经保养得极好,她穿着病人的蓝条服装仍显得很有气质,她喃喃地说:“季雨啊,季雨来看我了?”

成姨终于安静下来,张医生给她注射了轻量的镇静剂,她沉沉地睡去。在门外,我搂着惊魂未定的季雨,她好瘦,真的好瘦。她很害怕,害怕得让她忘记了抗拒我的怀抱。张医生走出来,对季雨说:“我在电话里跟你说过她的情况,她其实已经很稳定了,今天可能有些东西刺激到她,所以很反常,平日里她不是这样的。”

“百合花,我忘了百合花,以前爸爸常常给她送百合花,我怎么就忘了呢。”季雨低声说,声音充满了自责,“其实我都没有好好在乎过她的感受,从前是,现在也是。我知道她想念爸爸的百合花,我怎么就忘了呢?还带来刺激她,我怎么能这样呢?”

季雨哭了,眼泪不断从眼睛里流出来,淌在她苍白的脸上,和她脸上的泥污混在一起,眼泪流进了她的嘴里,她哭着,闻佳劝她:“小雨,别哭了,这不是你的错。”

张医生:“是啊,你对她已经很照顾了。”

季雨还是哭着,我第一次看见她哭成这个样子。她从前只是流眼泪,很轻易就会掉下泪水,但她不会大哭,就像她常常表现出来忧郁,却不会大发脾气。她哽咽着,近乎号啕地哭着。我把她搂进怀中,示意闻佳我们先离开…

她需要发泄,她太需要一个途径去宣泄了,否则她要疯了。

哭吧,亲爱的季雨。

香山归来后,季雨病了,回来的路上就开始昏昏沉沉地发烧,我和闻佳都觉得不能再把她送到那个环境糟糕的小房间里,我一边开车一边问闻佳:“去你家吧?”

闻佳抱着季雨,摸着她发烫的额头,很担心地说:“我才回来就去找季雨了,家里什么都没有,灰尘都积了一大堆,怎么住啊?”季雨躺在闻佳的腿上,脸色很苍白,浑身烫得吓人,闻佳想了一会儿说:“去你家吧。”

季雨躺在我家客房的床上,我给她找了两床被子捂汗,闻佳在厨房里煮姜汤给她喝。我觉得季雨每一次醒来,都变得比以前更有生气。

她在两天之后恢复了健康,这两天里我几乎没有合眼。午后,季雨乖乖地躺在床上,我替她盖上被子,轻轻对她说:“亲爱的,再睡一觉就好了,乖。”季雨点点头,她披散着头发,脸上有粉红色的红晕,很可爱,像一只小猫。我关上门,闻佳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研究我的一把古扇,她一把打开扇子,像古代的书生一样,用吟诗作对的摇晃腔调问:“小雨会周公去了吗?”

我点点头:“我都没发现她这么能睡。”

闻佳:“她失眠好长时间了。”

我问:“她以前的家是什么样子的呢?”

闻佳站起来,语气很夸张:“很大,很古典,像一个园林。她爸爸是很有品位的一个人,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

闻佳看着满屋子的古玩,突然很严肃地问了我一句:“老马,你对季雨是认真的吗?”

我点头:“当然是啊。”

闻佳说:“那你加油吧。”

“你觉得我有希望吗?”我问。

闻佳一脸茫然:“我…我真的不知道,看得出来你很爱她。很多年前,何铮也问过我同样的话,当时我也很年轻,如果…没有如果了。”

我点头。闻佳走到窗边看着太阳,阳光温暖、明媚。闻佳说:“我希望她幸福,不再受伤害。”

又过了三天,季雨完全康复了。在这三天里,我们三个像是真正的家人一样生活着,因为闻佳的开朗和不拘小节,气氛总是很活跃。不知不觉,季雨和我变得非常熟悉、亲密。

闻佳又走了,她说她要去印度尼西亚,我和季雨都挽留她。季雨非常舍不得她,她甚至坐在闻佳的大箱子上,死活不愿意挪开屁股。闻佳哭笑不得地对她说:“怎么啦,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停不下来的。”

季雨脸上写满了不舍:“你走了,我又变成了一个人,我会闷。”

闻佳笑着说:“我的飞机就要起飞了。再说了,你现在不是有了天牧吗,跟以前不一样了,他会好好照顾你的。”

季雨不好意思起来,她揶揄着说:“不要他,我就要你。”

闻佳说:“你这个没良心的,我要走了,再不走就要游去印度洋了。”说完拉起季雨,拿起箱子就要走,风风火火的样子,仍旧活力十足,这就是闻佳。

在机场,季雨和闻佳拥抱着,季雨说:“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送你走,我都会很舍不得,总觉得每一次都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闻佳说:“傻瓜,我哪次走了不会回来啊。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我的理想是像三毛一样浪迹天涯,不过,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停下来,找一个像天牧一样的男人。”

季雨脸红了,她说:“我知道他对我好,我也会好好待他的。”

闻佳背起背包,拿过行李,她说:“我要走了,我还会回来,希望下次你会跟我说你很幸福。”

我在一旁笑着说:“女行者,下次我带你去看大圣彼得堡港吧。”

“一言为定。”闻佳说完,转身离开,季雨对她招手告别。

刚走了两步,闻佳又折回来,凑近我的耳边说:“我觉得你有希望,真的。”

说完她挤眉弄眼地对我招手,她喊着:“再见啦,我走了,季雨开心点,老马替我好好照顾她。”

季雨坐在我的车上,她现在已经开始坐副驾驶的位置,不再像以前那样只坐在后面。季雨看着远处的天空,一架飞机正在慢慢爬高,她想,也许闻佳就在里面吧。有时候她很希望自己能像闻佳一样,勇敢、大气、开朗,这或许也是她喜欢和闻佳在一起的原因吧。

我问她:“饿了吗,去吃晚饭吧。”

季雨说:“回家去吃吧,家里不是有中午款待闻佳剩下来的吗?”

我说:“那都是剩下的菜了,不需要这么艰苦吧。”

季雨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她说:“对不起,我自己一个人住的时候习惯了,我不知道你介意这个…”

我其实非常高兴,我听见季雨说“回家去吃吧”,尽管我知道那是季雨潜意识里脱口而出的,但我就是开心她对我的认可和接纳。我一边开车一边说:“好,那就回家去吃。”

季雨笑起来。在傍晚的夜色中,机场高速的路灯光散发着昏黄的温暖,车子里飘浮着轻柔的音乐,是季雨从家里带来的岩井俊二电影原声带,没有歌词。我看着季雨的脸,灯光下她的五官很分明,她的眼睛很美,黑色的瞳孔里是引人入胜的纯真。我觉得这个女孩真的很像我的妻子,而现在我们正在回家的路上。

回家后季雨在厨房里炒菜,我在餐厅收拾桌子,季雨一边炒菜一边对我说着一些她和闻佳在学校里发生的趣事。她一直在笑,这些日子,是季雨非常开心的时光。

“鱼香茄子来啦。”季雨端着菜从厨房里出来,我回头看见她端着一个大碟子,赶紧上去接手,我说:“我来我来,你别烫到手了。”季雨摇头说:“不用不用,你把桌垫摆上就好了。”我还是伸手要去接,争执了一会儿,那盘鱼香茄子最终没有落到任何人的手上,它垂直下落,啪地砸在了地上,溅了季雨一身,弄得到处都是。

我觉得会烫到她的脚,立刻蹲下去,拍着她拖鞋上的菜:“没烫着吧?我说给我的吧。”

屋里很安静,时间像静止了一样。

我还是蹲着,手停留在季雨的脚上,突然间我感觉到手臂上凉凉的,一滴眼泪落了下来,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我抬头,看见季雨正低头看着我,她眼里全是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我站起来,我把季雨弄哭了吗?我想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却发觉自己手上都是菜油,我手忙脚乱地想去拿纸巾,刚迈开腿季雨就拉住了我的手。这是季雨第一次主动牵我的手,接着,我什么也没想,就把季雨搂在了怀里。

“傻瓜,你哭什么呢,别哭了。”我抚摸着她长长的头发,心疼地说,“别哭了,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哭了,傻瓜。”

季雨躺在我的怀抱里,她已经许久没有接受过任何人的拥抱了。她说:“天牧,你知道吗,很久很久没有人对我这么好了。”

我开始吻她,她躺在我的怀里,没有抗拒我的吻。我第一次觉得吻一个女孩有心灵震撼的感觉,只觉得心里落下了一块大石,我终于知道季雨不讨厌我,不抗拒我。我轻轻吻着她的嘴唇,捧着她的脸,像捧着一颗易碎的珍珠。她有些紧张,我们吻了很久,后来我把她抱起来,吻着她的额头,季雨闭着眼睛,我把她放在床上,我们在黑暗中互相拥抱对方。我碰到她的时候觉得她好瘦,身上的皮肤很冰凉,我吻她的耳垂,感觉到她在轻微地颤抖,但过程非常美好。那个夜晚,我第一次完整地拥有了季雨,我们终于没有距离。

半夜的时候,季雨躺在我的怀里,我们还是没有开灯,月光透进来,整个屋子显得非常温馨,季雨说:“明天我就回去住吧。”

“为什么?你搬过来吧,我这里房子大,你过来也方便,早晨我可以跟你一起去上班,你要是怕公司的人说闲话,我们可以不公开。”我说。

“天牧,不要对我这么好,不值得。”季雨说,“我怕我忘不了他。”

季雨

在天牧家住了几天,突然间北京的大街小巷就传遍了非典的消息。大厦被隔离的那些日子,我们每天都很晚入睡,在屋里的各个角落聊天。天牧知道我失眠得厉害,虽然我从来不说。

天牧对我说他看过的中文书,他说他喜欢余华的小说,于是我默默念起《活着》的序言:“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天牧靠着柔软的沙发说:“这也是我最喜欢的句子。”

我说我最喜欢的作家是吉本芭娜娜,她有一本小说叫《厨房》,我问他:“你看过吗?”天牧摇摇头说:“我其实不懂文学。”于是我自顾自地说起来:“梦中的厨房。我会拥有好多,好多;在心中,在现实,在旅途。在我生存的所有地方,一定会有好多厨房,一人独有,两人同有,大家共有。”

我们坐在地上,我说自己曾经想当一个小说家,却发现自己太感性,不具备一个叙述者的能力,天牧说:“不会啊,你写好了让我看看,我帮你联系出版社。”我笑起来:“你知道什么啊,中文都不过关。”

于是天牧跑到书房里找出那本《翡冷翠的一夜》说:“看,这本书我都翻了好几遍了,谁说我不懂中文呢!”我说:“你还留着这本书啊?”天牧说:“当然啊,所有东西我都留着,只要与你有关。”我霎时沉默下来。天牧说:“没事的,我只是说说自己的感受罢了。”

天牧翻出来他看不懂的中文书《诗经》,我很诧异他竟然看过那么多的书。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天牧念着这句,问我“伊人”是什么,我笑着说:“这要你自己体会。”于是我们一起念起那些美丽的诗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看书了。

有时候我们一起研究买回来的古董,这是我的强项。我从小耳濡目染,从大收藏家爸爸那里学来不少古玩鉴赏知识。每当我头头是道地分析的时候,天牧就像个用功的孩子一样认真听着,他问的问题偶尔会让人啼笑皆非。有一次我指着两个砚台说:“这是鱼脑冻和胭脂晕。”天牧问:“这不是食物和化妆品的名字吗?”我开怀地笑起来:“这是砚台,出自大西洞,古人真是才华横溢,给它们起了这么美好的名字。”有时候说着说着,我会陷入一种情绪里无法自拔,沉默良久不发一言,天牧知道我也许又想起了爸爸。

有时候我们还一起看电影,我喜欢电影,我爱看一些漫长的文艺片子,平淡冗杂的故事情节让我沉醉其中。不疯魔不成活,我爱那些电影里的台词,拿起一张碟就能喃喃地说出里面的人物说过的话,像是《阿飞正传》里“这一分钟,你和我在一起,因为你,我会记得那一分钟,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一分钟的朋友,这是事实,你改变不了,因为已经完成了”,《卧虎藏龙》中“就算坠入最黑暗的地方,我的爱,也不会让我成为永远的孤魂”,《半生缘》里“我要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会永远等着你,无论是在什么时候,无论你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会有这样一个人”。天牧说:“你记性真好。”我就说:“电影真好,能把人生反复地演绎、倒带,甚至抹杀。”很美的日子,我知道这些日子是我的梦,无忧无虑,和古董、诗词、文学、电影,还有天牧在一起。

北京的疫区封锁结束了,大街上又开始热闹起来,我在那天清晨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我说:“我要走了。”

天牧显得很伤感,他拉住我收拾行李的手,抱着我,捧着我的脸说:“别走了好吗?留下来,我们会很好的,我会照顾你,让你幸福。”

我突然间觉得,也许我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