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年道士萧七却懒懒散散地拱了下手,道:“叶先生不必挂怀,些许小事,何必放在心上,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北斗七元星灯仪这便开始了,小道告辞!”不待叶横秋答话,他便“嗖”地缩回到众道士身后。

旁边的残剑董罡锋不由笑出声来,暗道:“这惫懒小子,哪里是在赔罪,倒似叶横秋冒犯了他,被他大度宽恕了一般。”叶横秋心底也是哭笑不得。但二人既知道了这萧七的身份,心思便放了下来,此时紧要时刻,也无暇深究。

此时暮色已降,盏盏法灯已经点亮。

朱瞻基之所以要选在下午登紫霄宫,就是因为其父皇祈寿增福的灯仪要在日落后举行。道教的斋醮仪式中极重视灯仪,这门“北斗七元星灯仪”为当朝皇帝祈福,自然排场极大。众道士按二十八宿的星图方位站立,点燃了数百盏明灯,更有功力高深的名道七人,手持光朗朗的大灯,象征北斗七星,祈愿洪熙帝“与神同龄,保命自然”。

阵阵法鼓声中,众道士口念咒词,开始绕灯旋转、诵念、礼拜。

父母殿前,仿佛群星错落,彩霓横空,身披法衣的道士一边颂咒诵表,一边步罡踏斗。武当群道大多有功力在身,身形游走之下,竟是越行越快,灯辉光影下,仿佛几条彩龙在银河星海中穿梭。

戴烨身为正宗儒生,对道教素来是敬而远之,只因身为太子之师,才不得不同来武当山。此时远远观望,竞也生出目眩神驰之感。

“戴老,我还是觉得……”站在戴烨身旁的董罡锋低语,“不对头!”

“不对头”这三字刚落,忽听有人一声惊呼:“马惊啦,拦住那马……”

庭院外,一匹乌黑的马忽然直立而起,猛向众道士冲来。紫霄宫地势较高,观中有几匹劣马用来运货、送粮。这匹马本来是拴在父母殿后院的,不知怎么回事,竟脱缰而出,疯了般奔来。

董罡锋一凛,蓦地大喝道:“庞统!”

庞统不是三国时的“凤雏”,而是董罡锋的副手。侍卫丛中闪出一个壮硕如山的巨人,虬髯环眼,浑似巨灵下凡,正是太子幼军的副统领庞统。他两步跨出,便已拦到了惊马前,扬起笸箩般的巨拳便待挥出。

一尘掌教一凛,忙喝道:“不得杀生!”

“巨灵”庞统名扬三军,力能拔山举鼎,出掌开山断岳。他若要一拳击毙惊马,绝对易如反掌,但此时正是为皇帝祈福行法的紧要时分,道教讲究慈悲救世,怎能在行法时斩杀生灵?

庞统闻言,只得一把揪住了缰绳。惊马长嘶不已,奋蹄挣扎,却被庞统死死拽住,只掀起大片的烟尘。

一道细微的声响荡起。

暮色灯影中,马身上似乎跃起一道瘦小的身影,竟向众道土身后的朱瞻基扑去。那是个诡异的道士,看身形仿佛是个孩子,但身手之快,却迅如电掣。

朱瞻基正跪在香案前垂首沉思。他是此次北斗灯仪的主家之人,独自跪在香案前听法,看上去仿佛众星拱月,实则身周五步没有护卫。忽见那黑影扑来,朱瞻基竟是一呆。

董罡锋再也顾不得这么多,腾身掠起,迎面拦住那黑影,拔剑削出。

二尺长的残剑划出一道电芒,血水飞溅而出。那瘦小身影仰面栽倒,四肢无助地抽搐着。那竟是只猴子,不知被谁套上了一件道袍,此时却已被董罡锋凌厉的一剑开膛破肚。

董罡锋登时一呆,他今日如同绷紧的弓弦,此时竟有些恍惚。

便在此时,一道青影猛然从马腹下掠出,五支袖箭朝离着太子稍近的一尘掌教激射而去。

一尘大袖翻飞,玄门铁袖功骤然施出,卷向五道暗芒。众人还来不及叫好,那青影已就势一滚,扬手两箭,射向太子。

董罡锋惊得肝胆欲裂。这刺客算度委实精细,他不选太子上山的头三日行刺,直到第四日间众侍卫心神大懈时才出手,而且选在这七星灯仪的节骨眼,此时夜色里虽明灯闪耀,但到底人影昏沉难辨。最可怕的是这人先后以惊马、猴子扰人心神,适才更以势若雷霆的连环五箭将法坛前功力最高的一尘掌教绊住,这才向太子全力一击。

变故太快,法鼓声、唱诵声竟一刻未停,各色法灯兀自如金蛇银龙般飘摇流动,四下里都漾着青黄紫红的漫漫光影,攒动的道冠、人脸都有些模糊浑浊,那两箭已电般射向朱瞻基。

用心险恶,莫此为甚!更可怕的是,刺客用猴子声东击西,已将董罡锋诱到了一旁,让他再也无暇回援。董罡锋嘶声大叫:“叶连涛!”

几道精芒忽自人丛中射出,太子近卫“神机五行”中的叶连涛已然出手。“水卫”叶连涛绰号“九曲连环”,暗器功夫有连环不绝、势如九曲黄河之妙,此时扬手便射出三枚铁莲子、四片离合软钵和两道十字蜈蚣镖。

离合软钵状若银盘,当先飞出,全力阻拦那两枚袖箭。铁莲子形体耀目,纯为扰敌,蜈蚣镖则悄无声息地射向刺客肋下。“九曲连环”甫一出手,便攻守兼备。

只闻“铮铮”劲响,两道袖箭全射在软钵上,激得火星四溅。叶连涛那两支蜈蚣镖也几乎在同时打中了那刺客。哪料那青衣刺客似乎身上穿着什么软甲,竞全然不惧,只在地上一滚,已到了太子身边,银芒闪处,两把冷森森的短刀当头劈向朱瞻基。

太子身旁只有几个道士,但武当道士未必都是高手,这几人大多精修丹道,江湖御敌经验更是平平,此时都慌了。

从那猴子跃出,到暗器激飞,不过是弹指工夫,刺客的双刀已连环劈来。看他刀势老辣,刀上的功夫显然更在暗器之上,这才是他的全力一击。

猛然间一道青影闪来,在呆愣的太子肩头轻轻一推,掌力轻发,已将他弹出数尺。这是救命的数尺,两把快刀立时走空,醒过味来的众道士已经一拥而上,将太子挡住。

出手的人正是萧七。他左掌推开太子,右掌的逍遥剑已电射而出。乌黑的剑身在夜色中全不显眼,却法度谨严,去势飘忽,将短刀的劲急攻势尽数封住。

那刺客显是吃了一惊,眼见朱瞻基已被群道围住,再难进击,忙拼命攻两刀,只待伺机逃遁。他这招“乱披风”刀法情急而出,使得锋芒毕露,哪知双刀砍出,猛觉身前一空,那黑色剑芒顺势引进,仿佛变成了无底洞,将他刀招尽数吞噬。

那刺客双眸一寒,蓦地缩头、耸肩、扬臂,背后两道乌光骤然射出。

这是其独门暗器“缩头暴风针”,贴背暗藏,原本是要留给太子的,但萧七冲来得太过突兀,更给群道阻隔,已无法飞刺太子,只得留给自己逃生用,此时以弓背的姿势发射,真是防不胜防。

萧七眼见身前黑茫茫一片,显是怪异暗器扑来,忙拼力挥剑。

“小心!”一尘掌教恰好斜刺里冲到,挡在萧七身前,横封一掌,掌力激荡之下,震得两道乌光来势一阻。

哪料两道乌光陡地撞在一处,砰然劲响,爆出大片金针。无数金针如疾风卷尘,势不可挡。

一尘瞋目大喝,袍袖全力挥出,雄浑的掌力如天飚突起,震得金针向空中飞去。

便在此时,董罡锋已闪到,长剑飞刺那刺客双肩。这两剑去势如电,那刺客四面受敌,只勉力撑住一剑,右肩被一剑砍中。几乎在同时,一尘掌教的左掌飘忽钻入,印在那刺客胁下。

那刺客一口鲜血狂喷而出,仿佛被这一掌抽干了全身精血,一下子瘫倒在地。

冷森森的残剑指在那人的颈前,董罡锋低喝道:“说,是谁派你们来的,还有何同伙?”

“天机!”那人扬起一张普普通通的脸孔,呵呵冷笑,“此乃……天机!”

他颤巍巍伸出血淋淋的手,遥遥指向法坛。

董罡锋又惊又怒,虽知此人多半又在使诈,仍不禁侧头望去,却见法坛上那盏最大的明灯不知为何竟已熄了。他悚然一惊,忽听身后一声呻吟,扭头看时,见那刺客嘴角流出一线黑血,脖子已慢慢歪到了一旁。

“服毒?”董罡锋大惊,忙伸手揪住那刺客的嘴巴,却已晚了半步,那人眼神已经涣散,只那张满是黑气的脸上却兀自浮着一抹诡异的笑意。

一场惊心动魄的激战终于消停下来,远方墙角处,那双孤傲俊朗的眸子里却流出一抹忧伤。

“蛇隐,大胆魄,真豪杰!可惜啊,大哥,为何你不让我与蛇隐一起动手?”

前方灯火闪耀,这人英挺的身形却隐在最漆黑的角落里,如墨色般难以察觉。

“叶横秋,看看有何蹊跷!”朱瞻基这时才缓步踏上。

叶横秋随即走上,俯下细查。“一叶知秋”这绰号既赞其掌法过人,更赞其精研诸般毒物,可见微知著,辨毒解毒之术独步天下。

叶横秋只扫了两眼,便道:“见血封喉。这毒物塞入鱼鳔中,藏于耳后,有细线与其牙齿相连,适才他咬过细线,吞毒自尽了。”

“掌教真人,你怎么了?”萧七忽见一尘掌教身子摇晃,急忙扶住他。

一尘的脸上已笼上了一层青气,摇头苦笑:“不大妙,小腿中了一枚毒针!”俯身连环两指,封住了腿上穴道。

叶横秋忙赶过来细查,小心翼翼地自武当掌教的左小腿上拔出了一枚毒针。闪耀的灯芒下,却见那针色乌黑,一尘的小腿已淤青一片。

“剧毒,似乎是蛇毒……还好毒针只是擦肉掠过!”,叶横秋说着,手脚麻利地剜肉、放毒、抹药。一名白发苍苍的武当长老又自怀中掏出武当秘制的祛毒灵药“天犀丸”,请一尘服下。

院中一片忙碌,董罡锋却始终似一只猎犬般紧紧护在朱瞻基身侧,目光灼灼地扫视四方。

“殿下,”一股诡异的气息若远若近,董罡锋老觉得心底生寒,忙道,“只怕还有奸贼混入了此间,殿下最好先暂避一时,以策万全。”

朱瞻基神色变幻,沉了沉,忽然将手一摆,扬声道:“都说真武大帝最能荡魔除妖,福薄之人却无缘得见,眼下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一发话,片刻前还乱糟糟的庭院间霎时肃静起来,无数道士、侍卫全停止喧嚣,干瞪着眼望向他。朱瞻基遥点着地上的死尸,叫道:“这便是神迹,便是真武大帝护佑我大明的实证!真武大帝佑我大明,法力无边!”

听他如此一说,不少人均是化忧为喜,向庭院当中法坛上高坐的真武神像叩头喊道:“真武大帝佑我大明,法力无边……”

朱瞻基又将手一摆:“来人,将此处收拾干净,速速再行北斗灯仪,再祭真武!”

武当众高道也均定下心神,金钟、玉磬、铙铛、笙笛悠然奏起,几名手脚麻利的小道赶来拼力清扫。

朱瞻基才吐了口气,低声对戴烨吩咐:“速请掌教真人回去安歇,叶横秋同去医护。将这尸身速速移到妥善处,细细查看,即刻查明他身份。”

戴烨点头微笑:“殿下弹指间凝聚众心,转乱为安,老臣深觉欣慰。”

“老师言重了。”朱瞻基却微微蹙眉,淡然道,“瞻基做事务求圆满,眼下只不过顺势而为,说些该说的话而已。”

不知怎的,见到这位往昔弟子长眉一蹙间眼角闪过的锋芒,戴烨不由心底一颤,忙躬身道:“老臣领命!”带着叶家兄弟,收拾完尸身,匆匆出了庭院。

法坛前已收拾一新,明灯灿然舞动,道士们的咏唱声中,朱瞻基面向法坛,再次跪倒。

七星灯仪是在父母殿前的大庭院中举行的,高高的法坛上供奉着紫铜鎏金真武坐像。神像披发跣足,气象雍容。

适才的惊险刺杀,此时朱瞻基还是心有余悸。叩拜时他不由多看了几眼神像,世间传说,武当山的真武神像是依照皇爷永乐帝的容颜建造的,今日一见,果然有几分神似。

起舞游动的明灯在铜像那修眉阔鼻间投下七彩斑斓的各色光影,真武大帝却永远是一副恒久不变的宁谧沉着之相,嘴角更隐隐挂着一丝淡淡的神秘笑意。

仿佛已洞悉了一切玄机,又似在苦笑芸芸众生。

贰·金顶论道

七星灯仪虽被刺客一扰,弄得人心惶惶,好在太子朱瞻基遇乱不惊,使得祈福科仪如愿完成。只是没有想到,一尘掌教的毒伤竟这般重。

叶横秋已使尽了手段,却无显效。武当山上历来有“十道九医”之说,精通医术的高道不少,经两位手段高明的长老道医调治了两日,一尘的毒伤竟也不见好转。

这日清晨,病体未复的一尘起来后却沐浴更衣,命萧七背他上金顶参拜。

金顶,为武当山最高的天柱峰顶,号称“去天咫尺”。

正是上午巳午之交,金顶上清风习习。萧七背着师祖一尘,健步如飞地掠上了金顶。

萧七的心中有些难过,师祖内功修为精深如海,但此时却软软地伏在自己身上,浑如一个虚弱老人。更让他内疚的是,若不是师祖横身挡在自己身前,自己决计躲不过暴雨般的毒针,以自己的内功修为,挨上一两针,只怕会当场丧命。

终于进了金顶当中的金殿,挟着一尘掌教在金殿边一张木凳上坐定,萧七便向他郑重地叩下头去。

“师祖,萧七这条性命,是您给的。”

“你的日子还长,师祖是一把老骨头了,没几日活头。”一尘的目光永远是那样温煦而悠然,他捶着腿道,“你赶来为师门排忧解难,师祖怎能让你挡这冷箭。”

萧七脸上一红,不由垂下了头去,心下自责更甚:我当真是为师门解难而来么?或许,师尊骂得没错……“萧七酸!”

殿外忽然传来一声娇斥,一个身材高挑的少女疾步奔入,嗔道:“又是你,没有照顾好掌教真人,竟累得老人家受了伤,是不是?”

这少女方当妙龄,眉目如仙,只是盈盈明眸中也隐含薄怒,十分清丽中却更增了三分英气。

“绿如!”萧七眼前一亮,本来与少女极熟络的,想打趣几句,但听她呵斥自己累得掌教受伤,不由沉沉一叹,“是我不好。”

绿如深深盯了他一眼,不依不饶地道:“一句是你不好便万事大吉了么?掌教真人身子虚弱,你却一大早便将真人背到了这里来!”

“是老道让他这般的。”一尘淡淡地一笑,“绿如,你赶回来便好,你那医道师父痴道人怎么说?”

绿如神色一暗,叹道:“师父说,中了这等奇毒,若无解药,目下也只得以毒攻毒。他连夜赶制了五煞粉,命我给您送来。现下他还要入山给您抓药去,午后再过来……”

“连痴道人都束手无策,”一尘苦笑道,“看来天下能医治我这毒伤的,也只有我那一粟师弟了。”

“沧海一粟?”萧七心中现出一线曙光,忙道,“师祖,你知道他现在何处么?弟子这就去寻他。”他早听过这位师叔祖的名头,此人是一尘掌教的师弟、武当三奇中年纪最轻之人,只是数年来云游天下,踪迹不明。

“痴道人已派了座下大弟子去寻他了。只可惜一粟是个闲云野鹤,未必会寻得到。好在老道这一两月间,是死不了的。”一尘洒然摆手道,“且不说这些了。稍时太子殿下要来,你二人且回避一下。”

萧七心中一动:殿下要来这里,他这两日间常去探问掌教,怎的偏要在这里见面?他却不敢多问,向绿如招了招手。

绿如愤愤瞪了他一眼,还是跟他并肩出了金殿。转到金殿后,萧七闷闷地坐在地上。

据说,这里是离天最近的地方,纵目望去,武当山七十二峰的干岩万壑尽在眼内,但萧七心内却纷乱如麻:果然,如师尊所说,真有刺客在武当山上对太子动手了,好在这人不是夕夕……顾星惜,那个神秘莫测的女魔头,当真是她么?

“喂,萧七酸,”少女碧裳临风,飘飘若仙,声音却清冷如冰,“你离山这么久,他们说的……有个梨花院的女子。那个女的,叫什么?”

萧七的心突然一缩,只得黑着脸道:“小丫头,这事跟你无关!”

“这么说,都是真的了?”绿如没有看他,只是漫无目的地远眺群山。

萧七咬咬牙,忽然仰头大笑:“他们都笑话我是么?都当我是个登徒子吧,而且是个蠢到极点的登徒子吧?他们要如何便如何吧,我萧七自行其是,自作自受!”

绿如转头望向他,目光中竟颇多怜惜,轻声道:“至少我没有笑话你。”

触见她目光中的柔软,萧七的心不知怎的就是一痛,低叹道:“多谢你了丫头……对了,掌教真人的毒伤,痴道人怎么说?”

绿如摇摇头,清丽脱俗的脸上满是忧色,缓缓道:“很厉害,痴师父推断,若是他竭尽所能,或许能延得三月寿命。”

“三个月!”萧七讶然跳了起来,随即又颓然坐倒,胸中满是酸痛。

朱瞻基在神机五行和几位武当高道的陪伴下大步上了山。

从金顶上扬眉远眺,朱瞻基不由慨然生出身在仙阙、俯瞰众峰的冉冉仙意。他挥挥手,命董罡锋等几位亲信守在金殿门口,便缓步踏入殿内。

“掌教真人!”见一尘笑吟吟地端坐殿内,朱瞻基不由一喜,“看来那毒伤已被祛了?”

一尘摇摇头:“只怕很难,也不知还有几月好活,老道思来想去,也只有本门秘传的一门‘蛰龙睡’可控住气血运行,或能延缓毒伤。”

朱瞻基心内一沉,凄然道:“刺客为瞻基而来,掌教实是为我受伤,瞻基心如刀割。”一尘忙道:“在武当山让殿下受惊,贫道心底更是不忍,所幸殿下无恙,实为罔家之幸,那刺客……可查出什么端倪了么?”

朱瞻基叹道:“戴老和叶家兄弟细细查过,看那刺客的战靴和内甲样式,竟是我赵王叔的府内护卫所穿……”

一尘冷笑道:“干谋弑太子这等大逆之事,怎会明目张胆地穿上本府服饰?”

“掌教果然洞若观火,这定是有人嫁祸于赵王叔,而罪魁祸首,已昭然若揭!”顿了顿,年轻的眸内闪过一丝冷冽,朱瞻基缓缓道,“便是我那独一无二的好王叔,汉王千岁!”

大明王朝自开国皇帝朱元璋驾崩之后,接连两代,都生出波澜起伏的皇储之争。

因朱元璋所立的太子朱标体弱多病,死在了朱元璋之前,朱元璋便立朱标的次子朱允炊为皇太孙。朱元璋死后,朱允炆即皇帝位,是为建文帝。

建文帝书生气十足,登基之后,便全力削弱各大藩王的势力。其中朱元璋第四子、燕王朱棣一直坐镇北平,为大明防范蒙古,手握重兵,精通兵法。眼见新皇帝削藩到了自己头上,朱棣索性举兵造反,指责建文帝身边有奸臣横行,要平定祸乱,史称“靖难之役”。

叔叔王爷和侄子皇帝苦战了三年,最终还是勇武多智的叔叔朱棣棋高一着,出奇兵奔袭南京,终于夺得大明江山。建文帝却在一场大火中下落不明,自称曾多次得到真武大帝护佑的朱棣则坐稳了大明江山,是为永乐大帝。

在这场苦战中,朱棣的长子朱高炽只是奉命固守其老巢北平,居功至伟者是其二儿子朱高煦,曾数次浴血激战,在险境中救下朱棣。

永乐大帝朱棣的晚年,竟面临着和其父皇朱元璋一模一样的困局:长子朱高炽早被立为太子,却体弱身胖,不为朱棣所喜;与太子一母同胞的汉王朱高煦则在靖难之役中立下奇功无数,且形容英武,能征惯战,颇有朱棣之风。于是,朱棣几次动过念头,要换汉王朱高煦为太子。

说起来,朱高炽最终坐稳了皇太子之位,还是缘于他的儿子、眼下的大明太子朱瞻基。

这朱瞻基自八岁起,便深受皇爷永乐帝朱棣的喜爱,十六岁时便被朱棣带在身边远征漠北,并亲自指示兵法。据说当年朱棣最后一次动起撤换皇太子念头的时候,曾垂问近臣解缙,解缙只回答了三个字“好圣孙”,暗示皇太子朱高炽的儿子朱瞻基聪慧沉稳,是仁君之相。自此朱棣就永远断绝了换太子之念。

朱棣死后,朱高炽登基,是为洪熙帝。

世事轮回,当今局势,竟已与当年朱棣发动靖难之役时相似。洪熙帝朱高炽刚刚登基,政局不稳。野心勃勃的汉王朱高煦已苦心筹划了多年,他在自己的封地乐安州广蓄兵马,磨刀霍霍,行止肆纵不法,多有僭越。相形之下,太子的另一个皇叔赵王朱高燧,早年虽也跟其二哥朱高煦一起骄横跋扈,近几年却已收敛了许多。

这刺客出手时的算计阴毒高明,却故意套上赵王府侍卫服饰,那便纯是欲盖弥彰、混淆人心的手段了。 “据叶横秋推断,看此人的暗器术和双刀法,分明便是汉王府内三妖四士中的‘蛇隐’余惊鸿。”朱瞻基的目光阴沉起来,“蛇隐独擅一种阴损毒药,名为‘万蛇尸心’。很可惜,搜遍余惊鸿全身,也没有寻到‘万蛇尸心’的解药!”

“都是天命,生老病死皆有定数,也不必放在心上。”一尘淡然一笑,“贫道这便要施展蛰龙睡了,数月间便会知觉大减,饭食不思,混若痴人。故而在闭关之前,这紧要事须得与殿下禀报了。”

老道长莫测高深地一笑:“此次殿下亲来武当,除了拜祭真武之外,更有一桩要事,便是那……玄武之秘吧?”

“掌教真人见识高妙。这玄武之秘,先皇爷临终前的一日,在大帐中还跟我叨念过,而我父皇,更是念念不敢稍忘。”朱瞻基的话似乎说得极客套,但却已点明此事竟是大明两代皇帝最为关注之事。

“殿下这是孝心孝举,贫道定要成全。”一尘的眼芒悠然一闪,“况且这玄武之秘,老道也早就想归还朝廷。请殿下先参拜祖师爷吧!”相传真武大帝在武当山得道飞升,武当山道士及附近山民都称为“祖师爷”,十分恭敬中更有七分自豪。

朱瞻基点点头,向金殿当中的神像跪倒。

金殿的光线有些幽暗。据传这精铜黄金所铸的神殿居然不进风、不渗雨,任由电闪雷击,而殿内灯焰不闪。朱瞻基特意看了一眼殿内长明不灭的神灯,果然烛焰笔直,让人一望而心定,凝神望了殿内戎装肃容的真武神像片晌,太子郑重万分地叩下头去。

礼拜已毕,一尘才道:“不朝金殿,犹如未到武当。太子今早急匆匆地礼登金顶,莫非已动了归心?”

“掌教高见!这是个先兆,只怕下次,他们便要对父皇动手。”朱瞻基泛着血丝的眸内闪过一抹锐芒,再向真武像稽首行礼,“我已连夜给父皇写了密奏,急命均州府乘八百里加急快马,急速赶往京师禀报此事……”

“太子行事,果然是霹雳手段。”一尘也向殿内的真武铜像恭敬施礼,才慢悠悠地道,“是时候了,在祖师爷跟前,老道才好交出那玄武之秘!”

真武神帝深邃如海的眼眸下,一尘自袖中郑重取出一物,双手稳稳送到朱瞻基身前。

那是个紫金葫芦,在神灯下闪着黄澄澄的光芒。

太子接了过来,凝神细看。紫金葫芦只一尺多高,上面密匝匝刻着太极图、北斗七星等道教符咒,雕饰精细绝伦,显见是出自名家大匠之手。

“实则太宗爷在世时,这玄武之秘的堂奥已然失传。”一尘道长意气消沉地摇了摇头,“老道这里,也只有当年碧云先师请人打造出的这玄武灵壶。当时碧云先师曾说,天机难测,壶中玄妙,留给后人去悟吧……”

道教视葫芦为道家法器,更尊称之为“壶天”。而一尘道长所说的碧云先师,则是武当张三丰祖师的嫡传弟子,当年永乐大帝朱棣苦寻张三丰不见,便命武当名道孙碧云全面筹划设计武当山各大道观。

玄机重重的玄武之秘,显然与武当山有关,而身为武当山大修总督建的道长,孙碧云则是最大的知情人。

朱瞻基深觉遗憾,又见这葫芦最醒目的圆肚处雕刻着一幅醒目的图案,旁边围绕着一段隶书的铭文。

“这图是‘河出图,洛出书’的《河图》?旁边的铭文却是什么?”

“正是!”一尘点头道,“这段铭文是先师亲做的《清净铭》,要知修真悟道,总以清净心为第一要诀,心不清净,修道难成。”

“《清净铭》……”朱瞻基凝目细看,不由在心中默念。

太上玄门诸极之道源出清净

九霄初开妙道虚无万化遵行

上士悟之仙阁同登永世太平

这三行铭文似是咒语,又似道家经文,语意颇为玄虚,朱瞻基看得似懂非懂。

“当年先师言道,要解开玄武之秘,须得凑齐两样宝物,所谓‘欲窥玄武,先明天枢’。除了这玄武灵壶,还有一面天枢宝镜……”

“天枢宝镜……”朱瞻基显然是首次听到这个名字,父皇只跟他提及了玄武灵壶,忙道,“那在哪里?”

一尘摇了摇头:“当年先师怕这两样宝物放在一处,易被居心叵测之辈盗走,便将天枢宝镜交给了贫道的小师弟一粟真人。一粟师弟已离山云游七八年了,他近年似是在太行山中的玄武阁做观主。贫道可修书一封,让他交出宝镜。先师曾说,只有先将玄武灵壶和天枢宝镜凑齐,才能初窥奥秘,但玄武之秘,深邃难言,我辈玄门中人,以清净虚无为要,最好少刨根问底。”

朱瞻基心中疑云四起,又举起那玄武灵壶细看,见那隶书铭文字体圆润,与凝重的图案交相映衬,别有一股玄奥气韵。

他不由叹了口气:“掌教真人,能跟我细说么,到底何谓玄武之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