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尘微一沉吟,才道:“殿下可知道太宗爷为何要召集三十万民力,耗时十四年,大修武当山的宫观?”

“此事天下皆知,靖难之役时,真武大帝多次显圣护佑,力助皇爷转危为安。为感激真武大帝的护国之恩,这才下令将真武大帝修真成圣的道场武当山大修。”

“只是这番大修自古未有啊,太宗爷还曾多次亲下圣旨,不得擅动武当山的一草一木……”

朱瞻基一凛,只觉一尘的话颇为含蓄,他自然知道在南修武当的同时,永乐朝还在大修北京皇城,为迁都做准备,这一南一北两大工程加在一起,几乎已赶上了秦长城和隋运河的规模。他清楚地记得,光是这天柱峰铜殿中沉重而精致的真武铜像,便要在南京铸好,再走水路辗转运到武当,那该是何等的艰难!

这其中必然有个极大的玄机,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尘道:“玄武,本是北方之神,北方属水,玄武又是水神。至宋朝时,为避圣祖赵玄朗名讳,改称‘真武’。因真武是战神,历代帝王均尊崇真武,本朝洪武太祖爷,更亲封神号为‘真武荡魔天尊’。道教的战神甚多,如二郎真君、王灵官等都是广为人知的护教战神,但能威力广披、护佑国运者,只有真武大帝。”

“护佑国运!”朱瞻基听得这四字,眉头陡然蹙紧。

“有宋一朝,外患不断,辽国、西夏等均来自北方,急需战神护国,故天禧二年四月,宋真宗下诏,在皇城内建祥源观,专门祭祀真武。仁宗时狄青为一代名将,曾戴铜面具,出入阵中所向披靡,被时人视为真武神化身,其铜面具上即刻有真武神。其后元朝自北方入据中原,更视北方玄武为王朝之神,元朝皇帝便将真武的神号由‘真君’升为‘帝’,加为‘元圣仁威元天上帝’。至本朝洪武爷起,真武荡魔天尊更是屡次显圣,只怕殿下都是耳熟能详吧?”

“不错!”朱瞻基的眼睛亮了起来,“在永乐皇爷那时,无论是靖难之役还是老人家亲征漠北,真武神都曾屡次显灵。最初起兵靖难时,便狂风怒云,咫尺不见人,皇爷正披发仗剑,犹如神帝降临。此后的夹河之战、拒马河之战、藁城之战等,皇爷每到身临危境时,均有风沙大起,真武显威而转危为安。”

说起祖宗天佑神护的功绩,朱瞻基颇有几分自得,侃侃道:“洪武太祖爷也是这般,当年鄱阳湖大战陈友谅,太祖爷刚定下火攻妙计,立时风云突变,一场好风助力,奠定不世之功。据说此战之后,洪武爷对玄武神颇为虔诚,这时我才明白缘由,原来玄武既是战神,也是水神啊,这一战,玄武大帝护佑最力!”

“这就是了,真武大帝神威大显,在本朝最为灵验。殿下可否想过,为何在金宋元时,真武大帝也曾显圣护国,但所显示的威力却没有本朝太祖、太宗年间这样盛大?”

铜殿内忽然悄寂下来。

沉了沉,一尘才徐徐道:“据说,这与三丰祖师、周颠、道衍等几位高道有关。他们都是武当玄武道派的传人,潜修多年,已悟出了获得玄武护佑的秘法。周颠在太祖爷身边,道衍在太宗皇帝身边,秘布道法,获玄武之力,果然效验如神。所谓玄武之力,其实是天地间一股绝大的神秘力量,我辈凡夫俗子若获得了玄武之力,施运此力,便可佑城护国,也可以……改朝换代!”

“改朝换代!”

朱瞻基的心骤然一个哆嗦,皇爷朱棣不就是如此么?以王爷身份起兵对抗当时的大明建文皇帝,名为靖难,实则就是扯旗造反。如果上溯千年,历朝历代还从没有一个王爷造反成功过,无论是汉代的八王之乱,还是大唐时越王李贞起兵反叛武则天,都是败得一塌糊涂,但偏偏自己的皇爷朱棣成功了,建文朝变成了永乐朝。

朱瞻基沉吟道:“大修武当山,难道竟是为了获取玄武之力——这才是玄武之秘的真义?”

一尘沉着地点头:“太宗皇帝身登大宝之后,筹谋十年,聚足国力之后,才大修武当山,只因他深知,获取玄武之力的关键,便在这武当山上。可惜,最终的结局,虽然在世间多了一座祭祀玄武的仙山胜景,但太宗皇帝显然没有完成获取玄武之力的宏愿!”

“可惜啊。”朱瞻基自幼便被永乐帝带在身边,对这位皇爷情深意重,想到他壮志未酬,也不由郁郁叹了口气,“那武当山七十二峰,九宫十八观数千间殿宇,这玄武之秘,到底与何处最为相关呢?”

“惭愧,老道先前已说了,玄武之秘,实则在太宗皇帝在位时已然失传。除了这玄武灵壶和天枢宝镜,先师也并未留下其他只言片语。或许,玄机就在这葫芦之中。”

朱瞻基低头把玩那紫金葫芦,果觉这葫芦奇妙异常。

一尘叹道:“这葫芦底处有一细孔,似乎此壶可以开启,但老道推敲多年,也不得其解,只知道此壶由机关术名家费时三年打造,内含巧妙机关,若是强行拆解,便会触发机关,只怕会毁去葫芦内的密要。”

朱瞻基只得一笑:“掌教真人参悟不透的事,天下能悟出之人只怕寥若晨星了。好在我是奉父皇之命行事,只需将此宝物交还他老人家即可。”

将玄武灵壶郑重收入怀中,朱瞻基心内大事已了,心神才轻松了些。

一尘拱手道:“殿下今晨远路登山,劳顿至今,请先至皇经堂饮茶。”跟着唤了萧七过来,背他同去皇经堂。

皇经堂的位置在金殿之下不远,地势却开阔了许多。一株桂树舒展出蓬勃的枝叶,撑出一片清阴。

后殿的小院内,红泥小火炉上,只架着古拙的青玉石壶,壶中的水是自五龙宫下的龙池汲来的。相传五龙宫下的清泉,有五位龙王护法,其水清澈甘甜。

烹茶的是一位须眉皆白的老道士,看形貌竟似有八九十岁了。一缕琴音则自殿内的屏风后袅袅传出,中正平和,浸着震慑人心的清定自然。

红泥炉,青玉壶,琴声疏旷,茶香缥缈。庭间数丛翠竹随风摇曳,奏出飒飒竹韵。朱瞻基只觉一颗心瞬间宁谧下来,凝神看时,弹琴的人给淡紫色的屏风遮住了,只能看到一身纤细的绿衣,似乎是个女子。

“多谢!”朱瞻基吁了口浊气,忽然间觉得全身皆松,缓缓坐在了院间的桂花树下。他已明白一尘掌教的苦心,过得今日,一尘将要闭关抗毒,自己则要进行一场千里奔波,眼前这一刻,是难得的清闲时光。

转眼间,两杯清茶便被老道士点入茶盏中。一尘亲自将一盏茶递到朱瞻基身前。武当山常受先帝御赐诸般珍品,其中自有珍稀茶具,但一尘递过来的,只是普普通通的青玉盏。

茶香随着袅袅白气飘出玉盏,在竹林间游荡,朱瞻基的心神也是一旷,轻啜了一口,登觉醇厚醒脑:“茶味清甘,别有一番滋味,真是茶道妙手!”

“其实天下茶道,最终只有一个势……”武当掌教笑吟吟地饮了茶,才稳稳放平茶盏,悠悠道,“放下!”

“放下?瞻基受教了。不过这‘放下’,似乎更近于禅宗之说吧?”

“何必拘泥于禅宗、道家的分别,武当有太极之道,而太极之道的第一步,也是放下。”

朱瞻基不由来了兴致:“记得头一日到武当时与掌教闲谈,曾听真人说起,太极之道乃是大明天下的至道,不知此话何解?”

“殿下还记得那晚刺客行刺时,萧七所使的招数吧?那刺客挥刀全力直击,势不可挡。世人对应此招,多是全力阻拦,或是拼力对攻。但萧七所使的太极剑法却既不直拦,也不反击,而是在斜处里给他一个劲,将其力道引入,再化开,让敌势落入我势内。太极之道,先是放下了直争胜负之念,以退为进,引进落空,最终则是连争斗之心都尽数放下,方能回归太极。”

萧七听到这里,心中一颤:放下胜负之念,我那时虽侥幸占了上风,但离着放下胜负之念,还差得远。至于放下争斗之心,那更是远之又远了。

朱瞻基双眸一亮,忍不住道:“太极之道虽是武学,却也是处世之道!”

“天下之法,多是强迫外人,屈从自己的意念,唯有太极武学,是舍己从人。当人打你一拳,寻常武夫都是全力反击,把劲道扛出去。但在武当太极看来,这一念已经落在了下乘。简单的反击,那就是跟着对手走,为太极之道的大忌,一顺势而化,方合大道。”

一尘指着石桌当中那古朴圆润的太极图,道:“便如这太极图,用阴阳相抱的圆环,喻示无限循环转化之理。故而,万事皆在转化,遇事要借势化之,何须用强!世人皆知太极武学为武当独门奇功,却不知太极武学最神妙之处,还是藏于这套拳剑之后的太极之道,以柔克刚,得天下势。”

朱瞻基悚然有悟,道:“我这人行事刚强,必求圆满,掌教是让我柔弱胜刚强,行事不可求急求全?”

一尘低叹:“太子锐意英发,天下罕见,只是……万事求急求全,未免欲速不达。”

朱瞻基叹道:“掌教之言真是直指人心之语,瞻基必铭记在心。”

“殿下身系天下众望,有真武大帝护佑,老道哪里谈得上指点二字。”

朱瞻基连连点头。他心结一去,不免归心似箭,望了眼萧七,忽道:“掌教真人,这位萧七小道长,英武机敏,我想向你讨来,随我一同进京,掌教可舍得割爱么?”

望着掌教问询的目光,萧七稳稳跪倒,道:“掌教真人,弟子愿效犬马之劳。”他知道,此时武当宗门的形势不同以往,而且这是个求之不得的机会,只有随着太子,自己才能彻查出顾星惜到底是不是夕夕。

一尘点了点头,又叹口气:“殿下来自京师,应该知道抑武策吧?”朱瞻基眼芒一闪,不知为何武当掌教忽然提起此事,只得道:“抑武策由父皇亲自耳提面命,瞻基只知其大概。”

“抑武策是陛下亲下的旨意,”一尘有些无奈地一叹,“对武当虽然网开一面,但本门得了风声后,却不得不严加操行,三个月前,门内数十名精干高手已尽被遣散。目下留在本山上的修道者多,习武者少。武功精强者,则只有几位长老了,可他们均是年岁已高。少壮中的佼佼者,只有两人,萧七便是其中之一,他外松内紧,倒是能堪大任的。”

朱瞻基一怔,没想到父皇大力推行的抑武策竟会让自己束手束脚,如果武当那些高手哪怕只剩下一半在山上,又岂会容一个小小的蛇隐如此张狂?他只得叹了口气,道:“好在路上有大军随护,萧七和神机五行只是以备不虞而已。”

萧七见一尘向自己点头,知道掌教这算是答允了,忙叩下头去。

一尘扬眉道:“你的武功还须修炼,便再指点你一句吧——无形无象,全身透空,应物自然,西山悬罄。”

萧七一愣,沉吟道:“西山悬罄,是说要随对手拳劲而应,如击罄出声,而全身透空,则是随响而应的根基……只是‘无形无象’这四字,有些玄妙过头,弟子眼下还参悟不透……”

“参悟多少,就看你的造化了!”一尘的老眼中射出一道精芒,“记住,练功时还要留意你的脊椎,你的两肾,就是太极图阴阳鱼的鱼眼。”

萧七一震,霎时如嚼枇杷,心中回味无穷,缓缓退到一旁,凝眉沉思。

一尘又道:“绿如,你也随太子进京,这一路,要力保殿下无恙。”

屏风后的琴声忽止。翠裳少女抱琴而出,眸中满是疑惑。

朱瞻基望见绿如,霎时一愣,眼前的少女清丽如画,雪腮上凝着淡淡轻红,配上一身淡绿衫裙,恍若初春时节刚发的第一抹绿枝。他虽阅人无数,此时也觉眼前一亮,暗道:原来弹琴的便是她,真是罕见的佳人。他当下微笑道:“掌教,莫非这位姑娘除了弹琴,还是位武学高手?”

一尘道:“她便是我说的那两人中的另一人。高手谈不上,但她的剑法也还可入眼,更因她是个女子,不会引入注目。路上若有差池,或许能当大用。”

朱瞻基与一尘相处数日,知道武当掌教口中若能说出“能当大用”四字,必有惊人技业,点头道:“如此,倒多谢掌教真人的美意了。”凝目在少女的脸上一转,“你叫绿如,适才这首琴曲真能让人清心静虑,不知是何名字?”

绿如没有言语,直视太子的目光清冷而执拗,忽然一抿嘴,略一躬身,抱起琴来,转身便行。

萧七见朱瞻基愣愣地僵在那里,忙踏上一步,笑道:“殿下见谅,我这位绿如小师姑,自幼失聪,口不能言,故而么.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请殿下恕罪则个。”

朱瞻基登时心下一沉:如此美女,竟是个哑巴,真是天妒红颜!正自暗叫可惜,忽见绿如怒视着萧七,嗔道:“萧七酸,你才是哑巴,你才是聋子!你这又聋又哑的萧七酸!”

太子和掌教一愣,随即齐声大笑。一尘道:“殿下莫怪,绿如自幼孤苦,被武当山的坤道收养,五六岁时跑到老道身边,缠着要跟我学武,老道便随手指点她几下子,一晃,便这么大啦。只是山野女子,不通礼数。”

朱瞻基听得绿如适才轻嗔薄怒,语声娇脆,心内憾意顿去,笑道:“这才叫清泉出山,自然天真,我哪会怪罪。只不过这一路长途跋涉,艰苦异常,绿如姑娘可愿随我受苦么?”

绿如道:“山野女子,不怕辛苦,只是闲散惯了,懒得再被礼数所拘,这一路便照掌教师父所说,送殿下便是了。”玉音清清朗朗,言辞间却仍有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

萧七笑道:“绿如小师姑,琴曲讲究中正平和,适才你那首怡神谱,神韵散淡,却微觉清冷,少了一抹醇和之气。”

绿如秀眸中闪过一抹失落之色,随即冷冷道:“用你管!”太子向一尘笑道:“绿如姑娘这直率性子,倒很投我的脾气。”

萧七忽道:“掌教真人,您曾说,或许一粟师叔祖能治好您的毒伤……我们回京师的路上,能遇到他么?”

朱瞻基也是一喜,道:“这一粟,便是掌教真人适才提到的人吧,若能遇到他,那是最好!”跟一尘对望一眼,彼此都是心照不宣。

一尘沉吟道:“正是他。据说他目下在太行山玄武阁中隐居,你们若走旱路,或能遇到他……只是他的性子古怪,那也要看道缘了。”

“太行山玄武阁,弟子定要将他请回山来。”萧七将这地址记牢了,拱手道,“请掌教真人安心将养。”

一尘微笑道:“放心,有痴道人在我身边呢,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撑上两三个月的。”

果然只有两三个月。萧七的心霎时一紧。

一尘却是神色自若,忽又想起什么,对绿如道:“那刺客的身上,应该还藏有这毒针吧,你取两枚带在身上,遇到你一粟师叔,便先交给他验看吧。记住,我这小师弟,脾气古怪,他若不愿回山,也不必强求。”

萧七等闻言均是一愣。绿如嗔道:“为何不强求,师兄有难,他做师弟的,难道还要袖手旁观么?”

一尘笑了笑:“生死有命,我们是修道人,难道忘了这句老话了么,又何须强求?”

绿如秀眉颦蹙,却不便多问,只得应了一声,和萧七一起拜别了,各自去收拾行装。

皇经堂的院中幽静下来,一尘才低声道:“老道心内还有一重隐忧,也盼着太子早日回京。”

见太子投来疑惑的眼神,一尘微一犹豫,终于叹道:“昨晚北斗七星灯仪时,经那刺客一闹,北斗星君主灯忽然熄灭。所谓‘南斗注生,北斗注死’,此灯一灭,大为不祥。”

朱瞻基的心陡然一沉:北斗七星灯仪是为了给父皇祈福增寿,主灯熄灭,委实不是祥兆。

叁·天刺

阴郁的日色有气无力,浓云重重压下,似乎积着一场大雨。前方巍峨连绵的北京城墙已赫然在望。

一匹快马在余晖下疾奔而至,却在城门前发出一声无助的嘶鸣,颓然倒地。马背上的柳掌门飘然闪下,俯身轻拍了下气喘吁吁的马头,轻叹道:“老伙计,有劳了!”

“终于到了!”凝望着气势雄浑的城门牌楼,柳掌门喃喃低语,“日夜奔波数天,累坏了三匹骏马。陛下,你该见见我这老友啦!”拂了下风尘仆仆的青衫,大步流星地走入京师城门。

他在乌沉沉的暮色中疾奔了多时,终于到了皇城脚下。皇城为拱卫紫禁城的外城,城墙颇为高广森峻。柳掌门寻了个僻静处,翩然掠进皇城。

暮风微潮,柳阴葱茏,遥遥地便可瞧见前方气势巍峨的紫禁城。柳掌门竟生出了一阵恍惚,这红墙黄瓦琉璃砖,真的与金顶上的紫禁城一般无二,果然天下有两个紫禁城,一在大明京师,一在武当金顶。

两个紫禁城,分别代表人与天的极权。

乾清宫大殿内,响起几道轻微的咳嗽声。

洪熙帝的精神头颇旺,昨晚与丽妃缠绵半晚,似乎让他找到了壮年的雄风。

一个紫袍文士出掌在洪熙帝的背脊处轻揉着,洪熙帝终于止住了咳嗽声,悠然道:“前天得到均州飞马来报,太子一行已顺利赶至武当山,在玉虚宫的祈福罗田大醮颇有声势,均州附近道众都说是自古罕有。”

“陛下圣明,太子殿下英锐过人,真是社稷之福。”紫袍文士说着忽然抬眼望向殿外,沉声道,“陛下,好像有玄门贵客到了。”

一个白脸的小太监这时急匆匆跑入,手中捧着个精致玉瓶,瓶内盛的正是洪熙帝每日都要吃的止咳灵药清宁丹。这小太监每两日都要在此时捧来新炼丹丸,他习以为常地正要走入。紫袍文士忽然踏上一步,一股沉浑的气势骤然压出,小太监如被一股飓风扑面打上,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跟在小太监身后的那道青影也止住步子,缓缓摘下宽大的斗笠,向殿内稽首道:“武当柳苍云,拜见陛下。来得鲁莽,还望陛下恕罪。”

他已隐隐觉出乾清官的大殿内似有三道气息,除了身弱病喘的洪熙帝和那气势凌人的紫袍客,还有一道气息若有若无,似乎那人的武功犹在紫袍文士之上。

“竟然是武当掌门,失敬失敬。”紫袍文士已淡淡一笑,“你潜踪隐迹,一路跟在这送药的小太监身后,悄然来到乾清宫,这并不稀奇。稀奇的是,最后这几十丈行程,你已是堂而皇之地跟在小太监身后,他甚至几次回头看到了你,却并未留意。这便是传说中的玄门掩神之术吧——敛尽生机、抱朴见素,在凡人眼中,你与花草柳木全无分别,实在是高明!”

柳掌门也是一笑:“雕虫小技,也只能瞒得住这小太监。大内莫总管心镜高悬,明察秋毫,百十丈外,贫道已是无所遁形。”心内也是一凛:这大内总管莫一成,武功内外兼修,更精修错竹劲法,自号“修竹子”,今日一见,果然是个眼界极高的人物。殿内的另一个高手,却不知是谁?

莫一成被他一语点破身份,神色一紧,森然道:“无论如何,柳掌门擅闯紫禁城,都是不赦之罪。”说着缓步踏上,双掌在袖口吞吐不定,已是蓄势待击。

“他的罪,朕全赦了!”

殿中忽然传来一声低叹,莫一成愕然止步。

“你们想必不识得苍云,若没有他,当年朕早已死了七八次啦!”洪熙帝咳嗽两声,又招手笑道,“苍云,这些年你总爱过那闲云野鹤的日子,几次召你也不来,今日难得竟来看望朕,坐吧。”

须弥座前空着一张紫檀太师椅。柳苍云也不推辞,稳稳坐了,才望着洪熙帝叹道:“咳喘之症竟还是这般缠绵难愈,陛下该当留意起居了。”他只打了一眼,便已看出洪熙帝是酒色过度,但此时已是君臣,说话也只能点到为止。

洪熙帝哈哈一笑:“当年朕还是燕王世子时,你便让朕跟你修习道功,可那东西要清心寡欲,少思少虑无念无欲,人若真是见到什么都无念无欲啦,做这皇帝,又有何益处?”

当今天子性子温和,却总是忧心忡忡,这时难得一笑,莫总管忙也跟着“哈哈”地笑起来,柳掌门也不觉莞尔。

洪熙帝指着柳苍云,向莫总管道:“当年父皇起兵靖难,朕奉命镇守这北平府。靖难之役打了好几年,前方战势胶着,朕所在的北平也是杀机四伏。那时候二弟高煦陪在父皇身边拼杀,出尽了风头,能人异士都以追随高煦为荣。朕一个人苦守北平,护卫中却没几个能人,更没一个朋友,直到苍云到来。那时候朕二十二岁,苍云不过二十六岁……”

莫一成登时心内一震:原来柳掌门竟是陛下的至交,与陛下义气深重,怪不得他敢擅闯大内,亏得我先前没有鲁莽。忙道:“久仰柳掌门大名,不想柳掌门竟是陛下的至交,失敬失敬。”

柳苍云叹道:“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啦,难得陛下还都记在心上。”

“生死至交,怎能忘得掉?”洪熙帝自顾自地叹道,“那一年李景隆率五十万大军围困北平,朕这里只有万余兵将。更可怕的是李景隆连派高手,进城行刺,苍云便陪在朕身边,同吃同卧,连斩了五回刺客。最险的是‘幽冥三鬼’那一次,这三鬼来去无踪,防不胜防,却都被你一一识破,独剑斩三鬼,只左臂受了轻伤……”

“那时贫道年轻,防护不周,让陛下也摔了一大跤。”柳苍云的眼眶也有些潮湿,“但陛下起身后,连土也不掸,先来看我的伤势,更亲自给我敷药,至今回想,历历在目。只是……”

他叹了口气,终于缓缓道:“若没有我等这些江湖朋友力拼,哪有天下太平。为何如今天下太平了,却要将江湖朋友们赶尽杀绝?”

“朕就知道,你这些年自得清闲,对朕避而不见,今日却大老远地赶来,必是说这些闲事。”洪熙帝的神色冷了起来,“苍云,以你和朕的交情,自然不必拘泥俗礼。可若没有这一节,你只是另一个武功在身的高道,见了朕,可会磕头行礼么?”

“修道之士参星拜斗,敬叩列仙。当年河上公见汉文帝而不拜,苍云不才,对陛下诚心礼敬,却也不必大礼参拜。”

“难得你的话说得这么明白。”洪熙帝冷笑起来,“天下武林的修炼之法大多出自道家的内丹炼养学说,便连挂着少林名号的诸多门派,也概莫能外。道家是什么,讲究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讲究与天争雄、人定胜天。你瞧,他们连天都要争,都要胜,这怎么成?自古收拾山河用道家,治理天下用儒术,朕要让他们习惯跪着。”

柳掌门的眼内进出一线精芒:“故而,陛下要折辱他们?”

“这是太祖定下的国策。”洪熙帝剧烈地喘息着,“只你们武当和少林,占了一道一僧的便宜,看在佛道的金面上,没有为难你们而已。抑武策是国之大道,须得力行到底,自今而后,除了镖师和军卒,天下不得有人再妄习刀剑,更不得有人称祖称尊!”

柳苍云低叹道:“请陛下保重龙体。”站起身来,长长一揖,转身而去。

“站住,你要去哪里?”洪熙帝低喝。

“苍云也是一介武夫,若救不得他们,我便要和他们一同受难。”柳苍云没有回头,缓步前行。

“拦住……给朕拿下!”

莫一成给洪熙帝的咆哮声搅得心内生寒,忙腾身横在柳苍云身前,道声“得罪”,大袖疾挥,向他头上罩去。他心知武当掌门神功通玄,这一手“拂云扫”只是虚招,其后暗伏了独门奇功“错竹劲”的七八记杀招。

哪知柳苍云并不接招,斜斜踏上一步,犹似步罡踏斗,这一转巧妙异常,瞬间抢在了莫一成的内圈。二人陡然间贴得极近,几乎呼吸相闻。莫一成只觉先机尽失,几招长攻竟难以发出,大惊之下,忙向后疾跃,仓促间跃得急了,脚下竟是一个踉跄。

柳苍云并未追击,只是淡淡而笑,莫一成的脸色却已是一片死灰。

便在这时,一股阴冷气息悄然掠至。柳苍云沉肩坠肘,左臂如老龙舒腰般骤然一抖,登时将直扑自己后背的两道寒气绞住。

与此同时,那人又疾发数道暗劲,如疾雨骤降,拍向柳苍云的左肋。不知为何,柳苍云这次居然不躲不避,任由肋下三处要穴被暗劲封住。

一道青影蝙蝠般闪开,飘忽身形却掩不住一丝尴尬。那是个面白如玉的老者,目光凌厉如鹰,颌下却无一丝胡须。

“栾督主!”柳苍云回身一笑,料想这人便是东厂首领督主栾青松。

永乐帝以靖难之役夺权登基,为稳固政权,监视臣民,特设立东缉事厂,刺探朝野江湖等各处情报,俗称“东厂”。眼下东厂之首便是这位人称“栾督主”的老太监。

“柳掌门,”栾青松尖声道,“适才你未落下风,为何甘愿受擒?”

“贫道岂能在陛下驾前胡闹,只是久闻京师‘岁寒三友’名满天下,一时技痒而已。”

京师武林将锦衣卫指挥使汤岚、大内侍卫统领莫一成、东厂督主栾青松并称为“岁寒三友”,有“汤剑如梅,莫气如竹,不及峦上青松”之说。

栾青松生性阴沉,在殿内一直隐而不现,直到莫一成狼狈万分,才过来突施杀手。适才他和柳苍云的左臂硬生生一绞,内力受震,小落下风,但万料不到柳苍云最后居然束手就擒。

“苍云,”洪熙帝见柳苍云如此,神色稍缓,“何必苦了自己。你只需应一声,咱们照旧是至交好友,今晚你我不醉不休。”

“陛下见谅,”柳苍云目光一闪,“江湖道义所在,岂容苍云他顾?”

洪熙帝紧盯着他,阴沉不语,急怒之下,甚至忘了咳喘。大殿内静得落针可闻,栾青松和莫一成都知这是龙颜大怒、雷霆将发的一瞬,一时惊得手足微颤。

柳苍云却静静凝立,毫不退让地与洪熙帝对视着。

雷声隆隆,倾盆大雨瓢泼肆纵。

大殿外,柳苍云已在雨中立了一个多时辰。他颈上加了三层重枷,任由全身给淙淙大雨浇得湿透,腰板兀自挺得笔直。

洪熙帝缓步走到他近前,两个太监高擎的巨大伞盖被漫天风雨吹得凌乱不堪。

“苍云,朕已经没有朋友啦!”洪熙帝的目光说不出的苍老,须发都已给雨水浸湿,“你是朕在这世上唯一的朋友,何不跟朕一道,抹平天下门派,还大明一个千秋太平?”

“无论何时,陛下都是我的生死至交。”柳苍云扬起湿漉漉的脸,眸子在夜雨烛影中闪闪生辉,“只是我柳苍云,无论何时,也决不会对侠义道的朋友下手!”

洪熙帝大吼起来:“眼下四海清平,再不需要什么侠义!侠以武犯禁,大明有王法,有军队,要侠何用?”

“陛下,”柳苍云缓缓道,“侠者,源自古之游侠隐士,他们特立独行,一诺千金,不肯与世俗同流,正是孔子口中的‘狂狷’之流。天下,应该有隐者和狂狷的一席之地。”

“大明不需要狂狷,更不该有特立独行之辈!”洪熙帝大口喘息着,摇头叹道,“苍云,让这大雨浇你一晚,或许明日你会明白过来……”

洪熙帝疲惫地转身,在漫天大雨和散乱灯烛织成的背景中缓慢远去。

望着那背影,柳苍云不由想到二十多年前和他在一起嬉戏时,他依稀就是这般胖,却不似现今这样笨拙虚弱,更开朗旷达,常自嘲是“古往今来最胖的太子”。此时,在那让人心悸的雷声电光中,虽有无数宫娥太监簇拥着,但洪熙帝的背影却显得如此孤独而衰老。

“三清四御,真武祖师,难道弟子错了么?”

柳苍云缓缓仰起头,万千雨线犹似冰冷的泪水,汹涌飞落,武当掌门的眼前模糊一片。

乐安州,在山东黄河下游左岸。自唐朝起,这里一直被称为棣州。据说,秦始皇曾发觉这里有天子气,并在此地设“厌次县”,镇压龙气。直到永乐大帝朱棣登基后,因避皇帝名讳,这里才改称为乐安州。

天子气的传说和恰与先帝名讳相同的地名,都引人无限遐想。

这也就很好地解释了为何雄心勃勃的汉王朱高煦当年不肯去云南和青州就藩,却偏偏选择了乐安。更妙的是,乐安距离北京不远,快马疾行几乎朝发夕至。

乐安昨晚也下了大雨,在今日午后才停,此时暮云低垂,阴沉依旧。

乐安汉王府的后园内,汉王朱高煦一身儒服,缓缓拉开一张劲弓。他身高八尺,容貌英武,多年征战练就的身材依旧没有一丝赘肉。

这是明初最流行的突厥劲弓,经特制后弓力强达一百五十斤。按时人的标准,开一百二十斤的强弓,便可称“虎力”。朱高煦竟可把这张一百五十斤的弓拉得又圆又稳,闪闪箭镞却对准了八十步开外的一个美貌宫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