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一切都了结了。“一清很享受地看着这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脸在自己掌下变得惊恐万状,变得毫无人色。

“国师!”顾星惜低呼道,“还请留下活口,咱们手中有个活的朱瞻基,汉王干岁便有了更多的借口进京师!”

一清心内一凛,顾星惜的话,显是所虑颇为深远,一时心内犹豫,竟怔怔松了手。

忽然之间,一股诡异的感觉扑面而来,这张脸虽然与太子酷似,却没有朱瞻基高贵坚忍的神气。先前被抓时扭曲呻吟,还不觉怎样,但此时一松手,那张脸恢复原样,这一丝差异便极为醒目。

难道是易容的假面?

一清又惊又怒,正待扬手抓向朱瞻基的面皮,陡觉劲风飞扑。朱瞻基竟合身向自己身上撞来,双掌齐齐拍出。

“班门弄斧!”一清心内冷笑,脚下疾错,只这半步九宫步,便堪堪让开了这两掌。

可惜只是“堪堪”,眼见这两掌几乎尽数走空,但那人的手臂突然变长半尺。这正是通臂门练到极高境界时的一门绝技,可放长击远,于间不容发之际扭转战局。

只看这一出手,一清便知这朱瞻基实是通臂门掌门袁振所扮。事出太过突然,一清只得曲肘横于胸前,毕生功力贯注左臂,只要袁振拍中自己,便会被自己刚柔相济的深厚内劲震伤。

“啪”的一声,那双暴涨出来的铁掌已击中了一清的左臂。那人发出一声闷哼,左腕已被一清的内劲震得脱臼。同时发出闷哼的还有一清,这两掌完全没有伤到他,但陡觉左臂处一阵辛辣,这辛辣初时微不足道,仿佛被蚊虫叮咬了一下,随即便化作了麻痒。

与此同时,那人脸上的面具已被一清的右掌扫开,现出一张桀骜不驯的脸孔,正是通臂门掌门袁振,只是那副虬髯已被刮去了。此时袁振的脸上苍白无比,这奋力的一击,显是已用尽了他的毕生功力。

“有毒!”那种麻痒感从小臂爬上,瞬间蔓延过了肘间,心神剧震之下,一清才突然发觉,袁振的双掌上各捏着一枚钢针。通臂拳的刚烈劲道虽已被他深厚的功力化解,但这两枚钢针却刺破他的道袍,扎入了他体内,随即针上的毒药便如毒蛇般钻入了血液。

一清忙全力运功逼毒,翻掌便扣住了袁振的脖颈,低喝道:“堂堂通臂门掌门,竟也施展毒针伤人?”

袁振喘息道:“毒针是你们那刺客蛇隐的,现在原物奉还!”

原来按着武当掌教一尘的吩咐,绿如从蛇隐的尸身上取下两枚毒针,随身携带,原是要找到一粟真人后请他辨别毒性,不料此时伏击一清,正好派上了用场。

一清的眸子已一片血红,蓦地五指加力,便要将通臂门掌门力毙掌下,忽觉剑风飒然,绿如已挥剑刺向他背心,口中娇喝:“放人!”

“妖女!”一清急忙甩手抛开了袁振。这一甩,才发觉麻痒感已从伤处蔓延上来,整个左臂已全无知觉。他才想起来蛇隐的毒针在天下奇毒中名列前茅。别说此时蛇隐已死,就是他活着,自己也未必能撑到他来给自己送解药之时。

绿如已趁机向地窖口如飞跃去。一清恼羞成怒,提气奔来,右掌蓄劲拍出。这一掌势不可当,整座地窖似乎都在掌风中颤抖起来。

绿如不敢跃上窖口,只得错步闪避,但她的九宫步却全在一清的算计之中,全力腾挪之下,仍是避不开那如潮的掌力。眼见避无可避,绿如银牙一咬,索性返身疾扑,利芒如电,挥剑刺向一清心窝。

一清怒喝声中,掌势如惊雷轰山,当头拍去。绿如的长剑受震,登时化作一道弧光,自窖口远远飞出。闷哼声中,绿如软软倒地。

猛然间红影一闪,一清的怒喝陡然止住,他吃惊地发现,自己的左肋下竟透出一截雪亮的剑尖。毒伤已蔓延到了半边身子,他这时甚至觉不出痛。他愕然回头,才发觉出剑之人竟是顾星惜。

“为什么?”一清血红的双眼如欲喷血。

“你不必知道。”顾星惜冷冰冰地抽剑。

“你这妖妇!”鲜血飞速涌出,一清怒号着,他挣扎着扭身,要将顾星惜抓在手中,他要咬破她娇嫩的喉咙,吸尽她的鲜血……但他随即发觉,自己的热血正飞速喷涌,自己的身子正慢慢僵硬。

一清张大了嘴,摇晃两下,终于轰然倒地。

“顾星使,你杀了国师!”那几个护卫才醒过味来。

回答他们惊呼的,是顾星惜星驰电掣般的剑芒。顾星惜一剑纵横,如疾雷迸发,青蒙蒙的剑气闪过,转眼间那五人先后倒地,均是喉头中剑,一剑毙命。

“绿如!”窖口突然传来一声仓皇大喝,萧七飞身跃下。他来得稍晚一步,正从窖口看到绿如被一清击中,如一片残叶般高高飞起。

落下时一个踉跄,萧七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过来,一把抱起了绿如。

“你来了,萧七哥哥,”绿如的玉靥上已没有一丝血色,笑起来的样子,便如一朵雪白的花,“你瞧,你这计策不错,是我……我让一清那老头子上了大当,他已死了……”

萧七只觉怀中的娇躯软绵绵的,仿佛她的所有生机都已被抽干了。他手忙脚乱地运功注入真气,却觉她体内的经脉早断,生机正在迅速干涸,如烈日下的水滴般飞逝。

“没用的,我不行了,”绿如的声音已细若游丝,“记住啊傻酸七,我要你好好活着。像碧云师祖一样,活到一百多岁,那时候你还会记得我,记得我最美的样子,是不是……”

萧七热泪迸流,忽地哭道:“绿如,我记起来了,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了……从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记得么,你十四岁时我还常常扯你的头发逗你哭,那是因为喜欢,只是……我一直不知道……”

我很早就喜欢,只是我一直不知道!萧七的心内响起一声泣血的号哭。

“原来是这样……”绿如的笑容璀璨起来,动人得如同万朵昙花刹那间怒放,“你真傻,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你真的是很早……便喜欢我的……”

笑容在最美的一瞬凝固。萧七陡地发觉,怀中的少女终于生机断绝。他想放声大哭,却发觉自己已没有一丝气力,似乎自己所有的精神力都随着绿如去了。

泪水如汹涌的大潮,迅速冲垮了他的整个世界。

幽暗的地窖中忽地传来一声轻叹:“对不住,我尽力了。”

萧七懵懵懂懂地仰头,才发觉顾星惜还在身边。他瞥了她一眼,咧了下嘴,没有说什么。他不愿再质问顾星惜,甚至不愿再多看她一眼,便又将目光凝在绿如的脸上。

地窖内又响起一连串大声咳嗽,袁振费力地自地上弓起身子,气喘吁吁道:“是这小丫头救了我一命!可惜,绿如这丫头,她本可以独自……逃命!”关键之际,狂怒的一清只想先杀死绿如,反将袁振甩在一旁。

萧七的脑袋“嗡嗡”作响。这地窖是管八方秘密交代的,随后便由他定下了这道奇计,说来这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最后一击。可万没料到,师尊柳苍云、大哥董罡锋还有自己,三个在这计策中最紧要的人都已无法出手,所有的一切都压在了绿如身上。

可以说,是自己定下的计策,最终害了绿如。

但反过来,也正是绿如这个弱女子完成了这条奇计,终于救了大家。

顾星惜目射柔情,痴痴望了萧七一眼,才叹了口气:“擎天蛟他们奉命追袭铁骋,我去助铁骋一臂之力。”飘身跃出窖口,跟着头顶上传来阵阵马嘶,顾星惜已纵马奔去。

袁振痛哼一下,又躺倒在地。地窖中寂静下来。

幽幽的烛火下,绿如的脸是那样精致和娇艳。如果不是口角的鲜血,萧七会以为她是睡着了。他替她轻轻拭去口边的鲜血,耳畔蓦地响起她的笑声,仍是如翠竹般清脆爽朗。

我很早就喜欢她,只是我一直不知道!

心底仍在泣血地号哭,那种痛撕肝裂肺。在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里,那风中飞扬的长发,如翠竹般柔韧的身影,还有少女气呼呼的样子,走马灯般在心底闪过。

在寂寞悠长的武当岁月中,这清丽娇羞的笑靥,这爽朗清脆的笑骂,当年是那样不以为意,那样平常,甚至让他觉得这样的笑声会永远伴着自己。这时候才发觉,当时的等闲与寻常,竟是世间最美好的事物,可惜,已在刹那间灰飞烟灭了,永不再来。

他忽然想起那日绿如中了相思银针后昏昏沉沉时,曾说过的话。

“萧七,萧七,我要死了,那便投胎转世……再来嫁给你……可那时候,你还认得我么?”

那只是当时少女的梦呓,此时回思,这直白而热辣的梦呓竟灼得他的心魂簌簌地颤抖不止。这一辈子,他没来得及爱她,下辈子呢?他忽然间觉得自己老了几十岁。

一切都变得空空洞洞的,便如这空洞幽暗的地窖。

第三章一气通万物

空洞的地窖内忽然响起一声叹息:“一清,你终是走到了这一步。”

声音空空洞洞,仿佛从地狱中飘出,一道人影不知何时已凝立在地窖内最阴暗的角落里。

那人竟是苍涯子。

苍涯子只木然扫了眼萧七,便大步走到一清身前,探掌在他胸口抚了抚,神色似悲似苦,忽地大哭三声:“山河一清,何必这般,何至于此,何苦来哉!”

萧七这时心如死灰,他甚至已懒得去想,为什么这人竟会如此神出鬼没地现身,似乎一直就在这里存在,为什么他的声音已不似从前那样猥琐市侩,而是变得雍容沉着,仿佛换了个人一般。

“这小姑娘,我也一起超度吧。”苍涯子说着,站直身子,屈指如剑诀,念起了咒语,“勤修大道法,精心感太冥。黄华真气降,五脏结胎婴。幽魂生天堂,飞升朝上清……”

这是道教超度的回度往生咒,苍涯子念来低沉、舒缓。萧七听着,心神竟也渐渐宁静。这声音如此肃穆超脱,便是武当山上的高功道士,也没有这等气韵。在这样超凡的咒声中,绿如该往生天界了吧。

“你到底是谁?”咒声停止的一瞬,萧七才从无尽的悲痛中醒来,愕然望向苍涯子。

却见苍涯子的手中黄光闪烁,竟已自一清的怀中摸出了那玄武灵壶。苍涯子仿佛没有听到萧七的话,只是转动着灵壶,喃喃道:“很好,宝贝还在,一清,临死前,让你看见了这宝贝,也算了了你的大愿。”

跟着他又探手摸向自己怀中,取出一面灰扑扑的铜镜。

萧七一凛,惊道:“天枢宝镜!你何时又偷走了天枢宝镜?”他清楚地记得这面铜镜也曾被朱瞻基亲手交给了绿如,他探手摸了下少女的腰际,那里硬邦邦的,宝镜却还在。

“那一面是假的。”苍涯子冷笑起来,“贫道苦心孤诣,藏身冷观多年,岂能任由这异宝落入旁人手中?交给你们的,是我早就造好的一面赝品,原是想骗骗一清的,没想到却交到你们手中。贫道懒得理会江山易主,我只在乎玄武天机。”

他说着手举灵壶和宝镜,走到地窖边的长明灯前仔细验看,越看越是得意:“这两件宝物,我要向朱瞻基暂借些时日,参悟之后,便即奉还。”

“太子殿下!”萧七的心突地一跳,先前绿如的死如一道霹雳,击得他心神混乱,这时候才陡然记起了太子的安危。这里变故连连,朱瞻基却一直没有现身,他到底被绿如藏在了哪里?

“殿下,”萧七忙将绿如的尸体平放在地,站起身来,左右环顾,“你在哪里?”

“就在此处!”苍涯子收好双宝,走到第一个大缸前,掀开缸盖,从里面拎出一个人来,正是朱瞻基。此时他身上穿着寻常驿卒的衣裳,双目紧闭,似是熟睡,更似昏迷。

萧七忙探手试他鼻息,竟觉没了生机,不由惊道:“你将太子怎样了?”

苍涯子冷哼道:“柳苍云激战一清时,我们原是藏在此处的,后来绿如那小丫头说,董罡锋他们第二轮伏击只怕要糟,只得再用萧七定下的第三轮计谋。这计策置之死地而后生,原是极妙的,但只差一招,朱瞻基不会锁鼻飞精法,若在这里藏身,又怎会逃得过一清的耳目?老道便只得封了他的数道经脉,此时他气息停止,无生无死,正是武当蛰龙睡的境界。”

他说话间探掌在朱瞻基的百会、天突、膻中、关元四穴上轮番几点。真气注入,过了片晌,朱瞻基身子颤了颤,才张开眼来。

这短短的两个时辰,是朱瞻基平生最痛苦最黑暗的时刻。

定下瓮城伏击之策后,朱瞻基等人便躲入了地窖。他们在这里只有两种结果,一是瓮城伏击大胜;二是伏击失败后,由董罡锋施展诱敌之计,将一清引入这里。戴烨临死前留下的革囊内,是一张依照太子面容精制而成的人皮面具。这才是他们的最后一招。袁振刮掉虬髯后,戴上面具,居然真与朱瞻基相像。

但他们料不到还有这样的第三种结果,最可怕的结果,那一刻,朱瞻基觉得自己真的已经山穷水尽了。

这时候站出来的人居然是绿如。她走近他,低声说出她的计划。铁骋和庞统都点头附和,这也是他们最后的杀手锏。随后两人便匆匆而出,他们要扮作疑兵,分开一清身边的兵力。

“殿下,无论如何,都不要出来。”她拉着他的手,认真地看着他。

这还是朱瞻基头次拉住绿如的手,少女的手温暖而柔软。朱瞻基忽然有些惭愧,在这九死一生之时,自己却要让这娇弱的少女挡在前面。

两个人对视的刹那,朱瞻基几乎便想脱口而出:“绿如,你不必管我,这便快逃吧。”但他的嘴唇张了张,却只化为一声无力的叹息:“绿如,你要小心……”

“放心吧,殿下,”绿如的脸色有些苍白,却仍是笑道,“绿如有法子!”

这时候袁振已穿好了朱瞻基的衣衫,要将他扶入荷花缸内。苍涯子却跳了出来,道:“贫道略通医道,不妨给殿下推拿一番,这才可以躲过一清的神功窥探。”

苍涯子动手给他推拿之际,绿如向他笑了笑,转身便匆匆向外走出。那是朱瞻基最后看到的少女背影,她蹦蹦跳跳地奔出去,翠绿的背影窈窕动人,像一根跃动着勃勃生气的嫩竹……那一刻朱瞻基很想哭,为了自己的懦弱,也为了自己相思成空的失落。

随着苍涯子掌间传来的柔和劲力,朱瞻基觉得全身血液的流动都变得缓慢起来。他闭上了眼,少女翠竹般的背影是他眼中所见的最后影像。

跟着便听袁振冷冷道:“这位道长,为防万一,在下也要点了你的穴道,将你放入另一个缸中。”

苍涯子则没心没肺地笑道:“好说好说,贫道先钻进去你再点,省得你麻烦……”

在地窖中这一轮天翻地覆的剧变中,朱瞻基一直沉浸在这样深邃的黑暗里。奇怪的是,被苍涯子点穴进入蛰龙睡的境界后,他什么都感知得到,甚至,他的耳朵比平时还要灵敏。

他清楚地听到地窖上方凌乱的脚步声、绿如和一清等人的笑声。听得这少女如此谈笑自若,朱瞻基的心不禁揪紧起来,如果绿如背叛自己,那自己这样被捉,岂不万分可笑?

这时终于清醒过来,朱瞻基瞥见了一清血淋淋的尸体,确信自己终于安然度过了一次大劫。随即他又看见了静卧在地的绿如,不由颤声道:“绿如,绿如……”大步走上前去,俯身细看。

少女挺拔而苗条的翠色背影再次在心间闪现,朱瞻基顿时便生出一种钻心般的痛楚,身子簌簌发抖。

窖口处忽地传来一声低呼:“萧七,萧七,你们在这里么?”

人影忽闪,柳苍云跃了进来,落地时砰然作响,显然武当掌门刚刚勉力冲开被封的穴道,气力大是不足。

柳苍云也看到了静静横卧的绿如,忙向萧七细问情形。听得萧七的简要述说,武当掌门和大明太子均是心痛难耐。

柳苍云当先警醒过来,目光沉沉地盯着苍涯子:“蛰龙睡乃武当不传之秘,你竞能以此奇法让人随意进出蛰龙睡的境界,简直是神乎其技,尊驾到底是谁?”

“堂堂武当掌门,”苍涯子毫不退让地紧盯着他,“难道这时候还参不透么?”柳苍云跟他四目对望,身子竟微微一抖,随即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天下竟有人能将五岳真形图修到这等境地?”

苍涯子“呵呵”一笑:“天下,本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

“师父!”萧七听不懂他二人的对答,忍不住道,“他到底是谁?”

柳苍云黯然摇头:“萧七,他便是你的师叔祖,沧海一粟!”

“沧海一粟?”萧七大张着嘴,愕然惊望着苍涯子,连朱瞻基都杲住了。这个视财如命、只知磕头求饶的市侩道士竟是大名鼎鼎的沧海一粟。

“不错!道教原有一道著名的符箓,名为‘五岳真形图’,有驱邪辟妖之效。我武当玄门中也秘传有一门名为‘五岳真形图’的内功修法,功成后可使五脏如同再造。”柳苍云盯着苍涯子,缓缓道,“只是这门修法太过古老,更因危险极大,百余年来极少有人修炼。眼下武当山上,也只我一人习练。没想到一粟师叔居然练成了。凭着这门奇术,他改换了自己的气息、经脉乃至……容貌!”

“你果然是武当三奇中悟性最高的沧海一粟?”朱瞻基仍觉不可置信,沉吟道,“但你为何要诈死?”

“因为玄武之秘!”

苍涯子的脸上闪过深切的忧患之色,叹道:“天枢宝镜在我手中,终有一日,一清会来找我。我这位二师兄专修剑仙门功法,离情弃欲,心如铁石,所谓‘血尊一怒,山河一清’,他为了夺取天枢宝镜,对我必然毫不留情。而我一粟为了求道,也早已抛舍了一切,但在求道之路上最大的疑惑,便是玄武之秘。贫道一直觉得,武当百余年来,最终迈入天道的,只有三丰祖师,而助他得道的,便是这玄武之秘。” 萧七苦笑一声:“所以你不顾一切也要破解玄武之秘,那这天枢宝镜,自然说什么也不能给一清夺去了。”

“玄武之秘来头太大,除了一清师兄,还有个更大的来头,便是朝廷。”一粟道人说话时始终面无表情,“灵壶与宝镜相合,才能破解玄武之秘,这件事定然会被一尘师兄告诉朝廷。一粟自不能与朝廷对抗,唯有一死了之。五岳真形图是自隋唐年间便秘传于玄门的奇门功法,修炼起来,果然颇多凶险,但只需道心坚固,便能生出无限奇效,功成之后,我的容貌大变,连气质也能随心所欲地变化。”

“气质?”萧七冷哼道,“于是你老人家便成了唠叨市侩、视财如命的苍涯子?”

一粟面不改色地道:“苍涯子的气质一直在变化,你们碰到了贪财唠叨的这一位,也只是偶然。有时贫道会变得暴躁易怒,有时又会变得温文尔雅。每一种气质,便是一类人,感知不同的人心,洞悉万物,也是贫道我妙悟至道的秘法。”

一粟说着,淡然一笑。随着这神秘莫测的笑容,他的整个人在萧七等人眼中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虽然依旧是那个淡眉土眼的样子,但他的气象却已变得高贵威严,如叱咤干军、君临天下的雄主。

“你、你是……”朱瞻基忽然间双腿打颤,几乎要跪倒叩头,恍惚间只觉这人竟像极了已故的皇爷永乐,忽然醒悟,他只是一粟,才硬生生止住了“皇爷”二字。

一粟瞥了太子一眼,道:“见笑了,当年贫道曾见过几次永乐先帝,对其傲视古今的风骨印象极深。跟着他长吸了一口气,目光渐冷,慢慢地变得阴寒如冰,犹如两道无形的利剑,直插人心。

“山河一清!”朱瞻基和萧七顿觉身心剧震,齐齐退开两步。这种感觉一闪即逝,一粟又恢复先前那副混沌平庸的模样。

柳苍云叹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粟师叔可一气化万物,果然已近于道。怪不得连一清师叔都认不出你这个小师弟。”

“不错,”一粟呵呵一笑,“那日一清没有看破我,我便知道,我已道境大进,剩下的,便只是破解玄武之秘!”

“你苦心孤诣地隐姓埋名,为何今日竟会直承此事?”柳苍云眼芒一灿,横身挡在朱瞻基身前,“莫非你要杀人灭口?”

“何须如此?“一粟冷笑道,”贫道苦守玄武阁,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朝廷会有人持玄武灵壶来找我。眼下玄武之秘尽在我手,一清师兄又已驾鹤归天,自此之后,贫道笑傲烟霞,谁能找得到我?”

柳苍云闭口不言,心知以他五岳真形图的神通,气象瞬息万变,若是潜归山野,那真是万难找寻。

萧七的心却骤然一痛,冷冷逼视着一粟,道:“在你的心底只有道,道又是个什么东西!你适才若能出手,只怕便能救得绿如的性命吧?”

一粟漠然摇头:“山河一清的垂死一击何等犀利,我想出手时,也来不及救她了。况且,对抗一清,是绿如自己的选择,便如一心求道,是贫道的选择一样。”

这番话虽有些言不由衷,却也无可挑剔。萧七的心再次撕痛:是绿如自己的选择!她这么选择,只是为了我。

一粟忽又仰头向外望去,道:“顾星惜回来了,不知铁骋他们怎样了?”

过了片刻,柳苍云才听得极细微的足音由远及近,不由一凛:一粟师叔竞这般了得,感物鉴音,真是秋毫可知。

果然稍时便听地窖口外传来一声娇呼:“殿下可安好么?”

朱瞻基虽听得萧七简略说起顾星惜出手刺杀一清之事,但此时听得她的声音,仍不禁心下略慌,低声道:“我在这里。”

忽见一道黑影从窖口抛入,“咕噜噜”地滚到脚下,定睛看时,赫然是五蛟中的老大蹈海蛟的头颅。

跟着便听顾星惜清冷的声音传来:“殿下无恙,星惜便也安心了。铁将军这便会赶回,纠缠他们的几名护卫和截云四蛟,已尽数伏诛。只是星惜大仇未报,我出手相助各位之事,尚请谨守机密。”

朱瞻基又惊又喜,忙道:“顾女侠不忘大节,临危拔剑,瞻基谨记在心。大家同仇敌忾,我等自会守口如瓶。”

“多谢殿下了。一清和单残秋已去,汉王爪牙十去其九,有柳掌门、袁掌门等人守护身边,此去京师,也就再无大碍了。”顾星惜说着幽幽一叹,“萧郎,你出来一下可好?”

萧七神色一暗,叹道:“萧某现下心如死灰,改日再说吧。”

说了这话后,萧七自己都觉得奇怪,多日前自己心内朝思暮想的便是她,只盼着与她耳鬓厮磨、朝夕到老,但此时,自己竟懒得出去再见她一面。人心,竟是这样奇怪的东西。

窖口外静了一下,才响起颀星惜的低叹:“我知道,你会恨我的。生离死别,原想再多看看你的,竟也不能了,唉……”她的声音竟有些哽咽,猛地一顿足,随即翩然远去。

那道袅袅不绝的叹息声还在萧七的耳边萦绕,但他的目光却又落在绿如的身上。

她还是那样沉静地躺着,萧七又听到了心底撕裂的声音,直到这时他才终于知道,自己已永远失去了绿如。

地窖内冷清了下来,一粟忽向朱瞻基一笑:“太子殿下,贫道出手救过你两次吧?”

朱瞻基道:“一次是你在玄武阁启动密道,一次是你助我入蛰龙睡境界,若没你出手,怕真是万难躲过一清的毒手。”

“实则是两次半,玄武阁密道那次,单残秋逼得太紧,迫得贫道不得不施展太乙雷掌的绝学偷袭……”

“原来是一粟师叔出手。”柳苍云恍然大悟,叹道,“你这门功夫,与一清所悟出的玄武之力竟是如此相似。”

一粟道:“武功修到极处,都是殊途同归。我与一清毕生苦悟玄武之秘,他想到的事,贫道也能想到。我虽远没有他山河一清的大手段,但伏在暗处暴起一击,斩杀单天妖,倒也并非难事。”

朱瞻基见一粟木然的目光又凝在自己脸上,只得拱手道:“道长三次仗义出手,瞻基感激涕零,不知道长有何吩咐?”

“殿下果然人中龙凤,一点就透。”一粟一笑,“据说玄武之秘与国运相关,但老道一心求道,与志在天下的一清不同,这两件异宝我借去参详一番,多则三年,少则数月,必然完璧归赵,你瞧如何?”

眼前的形势极为不利,萧七和柳苍云都是经脉初解,以一粟之能,若要强收这两件宝物,甚至杀掉朱瞻基,都不过是举手之劳,但他偏偏文质彬彬地提出要“借去参详”。

朱瞻基神色微变,只得笑道:“这对至宝,乃是一尘掌教答允我父皇,要上呈朝廷的,瞻基当真做不了这个主,还斗胆请道长物归原主。”

一粟摇了摇头,大咧咧道:“只怕不成。”他在玄武阁时点头哈腰,十足一个软骨头市侩道人,这时候气质突变,俨然已是一代宗师的派头。

朱瞻基咬了咬牙,叹道:“如此一来,大名鼎鼎的沧海一粟,岂不是陷武当师门于不义之地?”

一粟的神色冷了起来,蹙眉道:“贫道说到归还,便定然归还,殿下请放宽心,贫道所悟,只是玄武之秘的武功心法,绝对不会动摇社稷。”

朱瞻基笑了,就势道:“好,既然如此,瞻基斗胆,便请萧七与道长同行,一路侍奉,道长悟明至理之后就将双宝交还萧七如何?”

听得这话,一粟和萧七都是一愣。朱瞻基道:“萧七公子乃武当嫡传弟子,这一路上随着我,又是屡立奇功,有他随道长前去,便可说这至宝仍在武当与朝廷的手中。瞻基回到京师,在太后面前,也有话说。”

一粟的眼珠一转,忽地笑道:“如此多谢殿下成全了。萧七,咱们走!”

萧七冷哼道:“一粟,你肯答允,只怕还是看中了我这身乱七八糟的风水杂学吧?”

一粟道:“你是我武当嫡传弟子,风水之学更曾亲得掌教师兄的指点,推敲玄武之秘时,或许还用得着你。”

萧七仰头喝道:“可惜得紧,本公子偏偏不想随你去。”

一粟冷笑道:“殿下有命在先,只怕由不得你了。”探掌已拉住了萧七的手。这一拉极是随意,便如好友携手把腕一般,但萧七却觉半边身子发麻,再也挣扎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