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萧七无奈之下,只得向柳苍云求助。柳苍云叹道:“萧七,殿下说的是。你跟在师叔祖身边,无论是掌教真人还是太子殿下,都有回旋之地。”

“走吧!”一粟冷笑声中,拉着萧七,身形一晃,飘然跃出了地窖。

“师父,帮我照料好绿如……”无奈的呼叫声中,萧七跟着一粟,踉跄远去。

到了马厩中,一粟拉着萧七跃上一匹老马,纵马奔出。

朱瞻基等人也疲惫万分地爬出了地窖。过不多时,忽听得马蹄阵阵,庞统和铁骋便即赶回,两人都是浑身血迹,庞统的左肩还中了一箭。

原来两人奉命远远引开追兵,但跑出没多久便被蹈海蛟率人阻住。虽然庞统天生神力,却也寡不敌众,被如狼似虎的众护卫围住,突围不出。

说起适才的厮杀,二人连声称奇,铁骋道:“那时天已黑得透了,深夜之中一通乱战,眼瞅着我二人便要山穷水尽,忽然间两个护卫惨叫连连,中了妖术般先后倒地,跟着火把一盏盏地熄灭,四下里黑暗一片。

“那老大蹈海蛟起先还在拼力吆喝属下撑住,过不多时,擎天蛟便惨叫一声,跌下马来。蹈海蛟疯了一般叫嚷:‘陕点火把,快点火把。’黑漆漆的夜里,这声音真他娘的跟鬼哭一般。但四下里惨呼之声不绝,便跟闹了妖怪一般。最后,火把突然亮了起来,却是蹈海蛟自己点燃了火把。四下里早没了声息,蹈海蛟高擎着火把,却见只有我和老庞两个背靠背立在场中,周遭横七竖八地倒了一片尸体。”

庞统打了个哆嗦:“卑职死也忘不了那蹈海蛟的眼神,跟见了鬼一样。忽然间一团黑漆漆的物事向蹈海蛟扔来,蹈海蛟一把揪住了,竟是擎天蛟的脑袋,立时狂吼一声,向后劈出一刀,只看那火把抖颤了一下,先是一暗,再亮起来时,蹈海蛟那无头的尸体已撞下马来。我二人又惊又喜,正待向这无名高手称谢,便听一个女子压低声音道:‘太子无恙,一清已死,你们速速回去吧……’殿下,这是不是观音菩萨显灵啦?”

朱瞻基苦笑一声,却不便提及顾星惜,只得用一句“想来便是如此”含混过去。

铁骋虽不明白朱瞻基的心思,这时候也只能急速向前,忙将驿站内被汉王护卫捆绑的十余名兵卒尽数放了,命他们连夜去寻棺椁。

“殿下……大事不好!”

柳苍云声音仓皇,他飞步奔来,手中拎着一件血淋淋的物事。

朱瞻基本就惊魂未定,忽然见了柳苍云手中抓的东西,更是心神剧震。那竟是一只手臂,看那袍袖竟有些眼熟。

“殿下,贫道适才又下去一次,原想将绿如的尸体抱上来,却忽然发现,一清不见了,地上只有他这只受伤的手臂!”

朱瞻基的脑袋轰然一响,颤声道:“难道、难道一清竟是……诈死?”

他一挥手,通臂门掌门袁振忙带着管八方赶向地窖探查。片刻后二人脸色煞白地赶来回报,地窖内外,果然已不见了血尊一清的身影。

“殿下勿忧!”柳苍云这时已定下了心神,沉吟道,“一清身中剧毒,又遭重创,不得已诈死后挥剑断臂,想必已奄奄一息。此时他已不是天下无敌的山河一清,而是连个十来岁的孩童都敌不过的重伤之人。”

朱瞻基咬牙道:“管八方,你带人严加搜查,他重伤待毙,逃不远的。”

管八方领命而去,朱瞻基的眸子又灰暗起来,沉吟道:“柳掌门,以血尊之能,身受如此重伤,须得多久复原?”

“无法复原!”柳苍云摇头道,“一清已身中万蛇尸心的奇毒,虽是毅然断臂,但只怕毒性已钻入体内,更兼连遭剑伤,能活下来已是万幸。除非……”

“除非什么?”朱瞻基跟血尊两次狭路相逢,这老道骇人的身手已在他心内留下深深的恐惧,这时想来仍觉不寒而栗。

“虽然一清的蛰龙睡功力极高,但要逃过此劫,除非他练成了道家传说中的不死之身!”

柳苍云说着猛然打了个哆嗦,低叹道:“贫道忘了,他曾在黑狱中被囚数年……是了,他在狱中无所事事,唯有苦修蛰龙睡。这是五代高道陈抟传下的高妙睡功,据说陈抟此功却是得自武当仙人。”

“蛰龙睡,陈抟?”朱瞻基的脑中混乱一片,颇不耐烦地道,“那不是五代、北宋年间的高道么,相传他常常高卧长睡,甚至一睡经年,原来靠的就是这门蛰龙睡。”

“蛰龙睡经年长睡,决不仅仅是为了睡觉,而是成仙!道家金丹大道讲究聚则成形,散则成气,修到极处,便能生出‘不死’之效。但在陈抟老祖之后,极少有人将此功修到这等高深境界,只因人心越向后越是散乱,唯有一清被囚黑狱,心如死灰,难道他因祸得福,竟靠这门奇功练就了近乎不死之身的境界?”

如果柳苍云有缘遇到风激烟的手下,闻知一清常将自己倒吊在黑牢内潜运蛰龙睡,必会更加震惊。

饶是如此,朱瞻基已头大如斗,颤声道:“难道一清受此重伤,居然会……浑若无事?”

“那倒不然,蛰龙睡能控住全身血液流动,使得毒性大减。贫道推测,此时一清必会寻个绝密之地以蛰龙睡疗伤,最快也需半月时光……”

“半个月,那也够了!”朱瞻基这才松了口气,“管八方留下,继续率人搜索一清下落。铁骋,收拾人马,咱们这便快马进京。”

说到这里,他眼珠一转,又道:“还有,动用风谍,即刻飞鸽传书,将血尊未死的消息,遍传给京师、北直隶、山东一带,便说一清行刺当朝太子,失手后重伤在逃。而他失手的缘由便是他嫉贤妒能,残杀异己,天妖和鹰扬的首脑,都是死在他的黑手之下。”

铁骋双眸一亮,道:“殿下高明,这等消息传入汉王耳中,必会让这伪国师有口难辩。”

萧七被一粟按在马上,全无挣扎之力,恼怒之下,便只“臭老道、死老道”一通怒骂。大骂了几声,忽觉不对:本公子在武当山学艺,也算半个道士,只能骂这厮为‘死一粟’,决不能骂‘臭老道’!

他性子素来儒雅,便是嬉笑怒骂时也可出口成章,但此时郁怒难当,便口不择言起来,将梨花院中听来的脏话尽数搬出来大骂不止。

对萧七花样百出的痛骂,一粟却只充耳不闻。

萧七骂得口干舌燥,也觉无奈。他回望,才见黎明已破出一线曙色,血红的曦光又照亮了巍峨的井陉关城楼,这漫长的一夜终于逝去。

在那里,自己亲手杀死了大哥董罡锋,更永远失去了绿如。萧七忽觉浑身无力,如欲散架,颓然伏在了马上。

两人一路前行,萧七见一粟径向东北方向顺着驿道打马狂奔,不由叫道:“死一粟,你要参悟玄武之秘,该当南下去武当山,怎么却要北上,你要去哪里?”

“进京!”一粟终于冷冰冰地开了口,“玄武之秘本来也与京师相关,大明敕建了一百零八座玄武阁,最有名的几座,却都在京师!”

萧七气极反笑:“一粟,我瞧你该改名唤作一傻,难道这遍布天,一下的一百零八座玄武阁,你都要逛过来?”

一粟道:“那也不必,但京师有一两座最紧要的,却非去不可。”萧七道:“哪两座?”一粟道:“到时自知。”任是萧七如何追问,只是不说。

见他又摆出一副刀枪不入的漠然神色,萧七又郁闷起来,忽道:“一粟,适才我大骂你时,你只需点了我哑穴,便可耳根清净,为何你偏偏不点?”一粟道:“道者炼心,无所不在。你若喜欢,自可骂我几天几夜。老道只当是修心了。”

萧七知道骂不动他,索性便跟他论起道来:“古人云:‘睫在眼前长不见,道非身外更何求’。一粟,你隐姓埋名,不择手段地去感悟人心,这般向身外求道,实在是南辕北辙!”

“‘道非身外更何求’,杜牧那花花公子也配谈道?”一粟的眉毛耸了一下,一抹虔诚之色忽在脸上涌现,“在一粟眼中,道是整个天地,整个天地,也即是道。”

这种虔诚之色只在一粟看到玄武灵壶时出现过,萧七见了,不知怎的,到了口边的几句奚落之语竟没说出口,只是冷哼一声。

“不管怎样,你与老道同去破解玄武之秘,对你的道心必有助益。”

萧七仍是“哼”了一声,心内却微微一动。虽然还未从绿如之死的悲痛中挣脱,但身为武当弟子,萧七对这玄武之秘也是疑惑已久,或许这是自己走出无尽伤痛的唯一办法。

“你口中不说,却已心动了。”一粟的脸上又成了那副万年不变的神色,“知道为何老道选上你么,你当真以为老道会在乎你那点风水杂学?”

萧七大觉稀奇,扬眉道:“愿闻其详!”

一粟道:“朱瞻基说了那等话,若是老道不答允,只怕他事后便会派来连绵不绝的铁卫来追查,虽然老道不在乎,但若传扬到江湖上,给数不清的亡命之徒追上了,那可就麻烦至极。老道将你带在身边,便如一道护身符,无论是武当,还是朝廷,都会对此事守口如瓶。你,其实只是老道的一个护身符。”

萧七呃了一声,忽然发觉这个低眉顺眼的一粟,心思之深广难测,比之一尘和一清竟也不遑多让。一粟又道:“不过咱们一路同行,便得约法三章。其一,你不得当众跟我说起玄武之秘;其二,大事都要依我。”

萧七道:“也罢,为了武当宗门,我也不想惹麻烦,第三呢?”

一粟愣了一下,道:“没了。”

萧七有些欲哭无泪的感觉,或许是这位爷的修心法门太过奇特,整个人的心思随时在跳跃不休,忽而狡诈多谋,忽而语无伦次。

偏偏自己要与这位大神同行同宿多日……甚至是多月。

第四章虎踞龙遁

两人出井陉后,顺着驿道一路穿真定府、保定府,路上不过一日,便赶过顺天府的良乡,到了京城外的郊野。

山雨欲来风满楼,此时的京师郊野便是这种气势,,这里竟然出现了一座座兵营,大明英国公张辅率军万人驻扎于此。

在张辅兵营的对面,则是一座气势宏伟的大宅院。这种大庄园在京师郊野有不少,多是京城大员和豪奢富绅们私建的别院,但这座宅院却奢华广大得出入意料,宅院内外藏兵千人也绰绰有余。

这宅院就是汉王朱高煦早就建好的私宅。此时在大宅院内也确是驻守了八百名精干护卫。

数日前,再也没有耐心等下去的汉王朱高煦便率人赶到了这里。

从乐安州赶赴京师当真麻烦重重,汉王和他手下的八百名精干护卫要预先改换装束,再分作数十批穿州过府,才能来到这里。

他本以为举措精细,神鬼不知,哪料到英国公张辅竟早有防备,亲率大军拦阻于此。

可想而知,朱高煦的心情是何等郁闷。他面前的对手英国公张辅,是永乐朝的元老级名将,掌管北京的中军都督府,手握重兵,且深通兵法,软硬不吃,只以大兵困阻于此,将他拖了数日之久。

大明京师咫尺之遥,九重皇宫拍马可到,但他朱高煦却难以前进寸步。

他能做的也只是在这里等待,等待一清和京师内的猿化的消息。

虽是六月天,这座奢华宅院内却有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阴冷气息。

时近晌午,日头还隐在阴云里,顾星惜便在这沉郁的日色中踏入宅院。前面带路的人正是自号“胸中万里丘壑”的汉王府第一智囊万中丘。

顾星惜在昨日午后才得到一清未死的消息。身为天妖三绝,自然也有隐秘的细作渠道,单残秋死后,顾星惜仍掌控着几个细作给她刺探消息。

得知一清竟在地窖中凭空消失,顾星惜犹豫起来。但也仅仅犹豫了一盏茶的工夫,顾星惜宁愿去赌,哪怕是押上自己的生命、自己的一切。

她找到了没头苍蝇般的万中丘。可想而知,“天刺”大计功败垂成,汉王又无法进京,这位智囊已经窘迫得要撞墙自杀了,在看到妖娆凄楚的顾星惜后,仿佛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一根稻草。他太需要找到一个人,跟汉王说清楚前因后果,顺便再抓个现成的替死鬼。

但在顾星惜摘下蒙面的黑纱后,万中丘的眸子亮了起来,他知道,或许这不是个替死鬼,而是能扭转一切的女神。

顾星惜此时依旧是一身闪亮的黑袍,这是她的“戎装”。在跨过高高门槛的刹那,她觉得自己便是投向明烛的飞蛾,明明知道投进去会化作灰烬,却仍旧不顾一切地振翅投入,也许在全身浴火的时候,也能将那根巨烛撞倒。

宅院当中的主厅内,十八根精制红烛织出柔和的彤彤红芒。

朱高煦的双眼已熬得通红。他刚刚得知了一清一败涂地和朱瞻基加紧赴京的讯息,而奉了自己号令在京师拼命运作的“猿化”袁朝森竟似凭空消失了一般,没有一丁点消息传回。

而每日清晨,英国公张辅都派人过来,照本宣科地传讯给他:京师为非常之时,万岁有旨,擅自进京的藩王有谋逆之嫌。

朱高煦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如果对面连营中领兵的人不是大明数一数二的名将张辅,他甚至想率兵马踏联营,冲入京师。

“你就是顾星惜?”

说话时,朱高煦的脸色柔和了一些。他隐约听说过此女的艳名,却一直无缘得见,万料不到竟是如此妖娆天成,气韵超凡。

“星惜前来向千岁请罪,国师和我大哥、二哥,还有风老大,已尽数折了……”顾星惜呜咽出声,缓缓摘下了面纱。

朱高煦盯着顾星惜的脸,心中轰然一震,那是一张倾城倾国的美艳玉面,此时脸上珠泪滚落,犹似梨花带雨,愈发惹人怜惜。

他定了一下神,强抑着心中积郁已久的怒火,沉声道:“又怎会至此?”

“因为……国师!”顾星惜的双肩簌簌轻颤,慢慢垂下了头,“他老人家大意轻敌,更嫉贤妒能,风老大和我大哥之死,均是国师借刀杀人……”

“果然与传言无二,一清嫉贤,害我至此!”朱高煦的心内燃起了烈焰,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大喝道,“你的兄长上司均已阵亡,为何你要独自偷生?”

怒喝声中,长剑直劈顾星惜的玉颈。

“我要给他们报仇!”

顾星惜不避不让,仰头大喝着。她没有说破“他们”是谁,故而这一喝发自肺腑,凄厉悲亢。

长剑在她头上半尺顿住。

朱高煦森然道:“说吧!”

顾星惜轻咬了下樱唇,缓缓道:“那次在井陉关内,国师明明算知关内有诈,仍命风老大为前驱贸然进击,最终死于乱枪之下!还有我大哥,惨死在玄武阁内,浑身骨骼寸断,如此重的手法.天下也只有一清那样登峰造极的太乙雷掌才能击出。”

朱高煦的目光犹豫了。二十年前他便与一清并肩冲杀,深知一清刚愎自用的脾气,对顾星惜的话终是信了几成。

透过半启的纱窗,他看到了一直半缩在云层里的日头,心内油然想到了两个字——宿命。

他记起了二十三年前那场惊世骇俗的江上之战,父王朱棣率领燕军主力直扑长江,却在浦子口被建文帝的明军紧紧困住。那时也是这样乌沉沉的天气,已是穷途末路的父亲仰望着金色弯眉般的半道残阳,忽然间哈哈大笑起来,又转头对自己的军师姚广孝说:“一切都是宿命,如果我们败了,死了,也是归于宿命而已。”

“高煦,”父王朱棣轻拍着自己的肩头,“你哥哥自幼多病,我指望不上他了,一切只能看你了,这就是你的宿命!”

那时候的自己只有二十四岁,听了父王的话,浑身的热血都沸腾起来,竟也瞥了一眼那半弯残冷的日头,“呵呵”地冷笑起来:“父王,那就让我们为宿命而战吧!”随即率领亲军,义无反顾地冲入敌营,并最终扭转战局。

那真是宿命的一战,燕军大胜后,终于得以顺利冲入了南京城。

眼下,自己还要为宿命而战。

他紧盯着她,目光复杂多变。眼前的美女傲然独立,虽刀斧加颈却神色凛然冷傲。

他身边的美姬多是世间少见的美女,谁知天下还有顾星惜这样的绝色。这样的面容,才称得上“颠倒众生”四个字吧。

“星惜是来向干岁请死的,我知道国师没有死,特请千岁开恩,我要与他对质,为死去的兄长们讨一个公道!”她的星眸间凝着泪,芳心更是怦怦乱跳。

这次的艰难,胜过了她以往任何一次的行刺。虽然她自忖能在瞬息间拔剑斩杀汉王,但她仍是甘冒奇险,隐忍了下来。

这已是最后一步了,那只飞蛾已冒着炽热触到了巨烛,她一定要撞一次。她甘愿去赌。

朱高煦长长吐出一口气,顾星惜的娇丽,再配上那股天生的冷傲之美,让她仿佛就不是尘寰中人,而是魔女、天仙,连她裹紧腰身的浓黑绸衣都那样妖娆,带着夜色般的蒙咙之美。他的杀意已被这大潮般的绝艳冲散。

他向万中丘等人挥了挥手,道:“你们都退下,我要和星惜多聊一聊。”

万中丘瞥见他眸中闪耀的灼灼光芒,便已猜到了什么,紧绷的心弦也顿时一松,躬身道:“干岁英明,卑职以为,顾星使长途突围赶回报讯,忠心可鉴。卑职告退!”

他若有深意地瞥了眼顾星惜,毕恭毕敬地退下。

顾星惜却伏在了地上,眸中的泪水汹涌而出。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只是觉得全身被掏空般的空虚痛楚。自己竟似又变回了家破人亡时那个十余岁的小女孩,心中的凄苦酸痛无以形容,如落花,如飞絮,坠入了滔滔大浪中,只能随波沉浮。

一只有力的大手轻揉上了她的香肩,递过来一方洁白如雪的帕子。

“星惜,你带来的讯息很要紧,”朱高煦幽幽地叹息着,“眼下我们只剩下了一条路,进京!”

萧七和一粟一路纵马奔向京师,倒也没遇阻拦。

为免麻烦,一粟自掏银钱,给萧七买了匹青骡,又将两人的装束尽皆改成寻常客商的模样,脸孔擦得黝黑。

只是这一粟性子古怪,说走就走,走起来便无止无休,说停便停,大白天的便会在路边静坐半日。

这一日,一粟兴致大好,一路直行到子夜时分,骡马累得都要口吐白沫,他才下马休息。借着星月之光,两人吃了点干粮,一粟便在树下盘腿打坐。

萧七肌骨酸痛,又想起了绿如,心头苦闷,便只在地上躺着,昏昏沉沉,不久便即入睡,他想梦见绿如,但梦里却只是一团黏稠如粥的愁闷,偏偏没有绿如。

忽然间一双闪亮的眸子在心底闪现,目光犀利如电,萧七一凛,忽觉腹中关元穴一麻,跟着石门、气海、神阙等数道要穴连番被点。

“一粟这老东西要做什么?”浓稠的昏沉感逼来,让萧七很难分辨到底是梦是真,但这数道被点的穴位跳动不休,一股热流循着任脉向上滚动,犹似一条火龙般缓缓游过,热流所过之处,巨阙、中庭、膻中等穴如被烙铁烫过一般,下腹丹田更是奇热无比。这感觉无比奇特,偏偏他心神昏沉,难以醒来。

直到雄鸡报晓,日头东升,萧七才爬起身来,转头望时,见一粟依旧如泥塑般盘坐树下,不由心头火起,叫道:“一粟,你对本公子做了什么?”

一粟双眼张开一线,淡然道:“你梦里胡喊乱叫,老道点你几指,安神助眠。”萧七将信将疑,口中毫不留情:“不劳挂怀,一粟老道你给我记住了,今后小爷便是梦里哭爹喊娘,也不准你碰我。”

一粟并不答话,站起身拍了拍尘土,道:“天亮了,赶路要紧。”

又是一日疾行,累得萧七苦不堪言,更让他着恼的是,这位道爷的作派倒似个十足的苦行僧,不住旅店,也不去道观借宿,饿了也只在道边买些干粮,讨两杯冷水,奔到人困马乏,便仍是在路边将就。

萧七这时心如死灰,睡得倒极快,但刚才入梦乡,那双诡异的眸子又钻入心底,跟着便觉背后命门、脊中两穴涌入一道热流,跟着那怪异的发热感和似睡非睡的昏沉感又再袭来。

天明时醒来,萧七再也忍耐不住,大叫道:“死一粟,你到底要怎样?”一粟依旧盘坐,连眼也懒得睁,悠然道:“前两晚是任督二脉,瞧来效验不错,今晚该是手太阴肺经等几处阴脉了,过不了几日便能大功告成啦!”

萧七惊疑不定,道:“什么大功告成?”

一粟道:“玄武之秘,上应天道,下应人身。人身是自成循环的一个小天地,大明天下有一百零八座玄武阁,人身上也有奇经八脉。我武当宗门传有一门灵应洗脉法,据老道推算,与玄武之秘颇有干连。可惜,我一直没找到有缘之人,难得让我遇上了你。不愧是武当年轻一辈最杰出的弟子,根骨出奇,筑基扎实……”

萧七怒不可遏:“死一粟,你将小爷当成了什么,是你试手的家伙?”

“这是旁人求之不得的事,怎么你还推却?不过你落在老道手中,便是推却,也推不来的。这路洗脉秘法经得老道大力裁剪,已有脱胎换骨之效。你做我悟道的试手工具,该觉得三生有幸。”

那种欲哭无泪的感觉又再袭来,萧七这时终于明白为何一粟看到玄武灵壶时会是那番神色,这是个十足的狂人,在他眼中,除了悟道,别无他物,或者,天下万物,都被他当做悟道的工具而已。

“走吧,前面就是京城了。”一粟拍拍屁股,上马便行。

黄昏时分,两人终于到了京师远郊。忽然间瞧见前方的连营,两人均是吃了一惊。

“这可奇了,”一粟远远勒住了马,沉吟道,“难道朱高煦当真反了,已举兵杀到了这里?”

“非也,前方的军旗写得分明,统兵的是英国公张辅。嗯,先前殿下已得了风谍传讯,这位张大人亲自领兵,阻止汉王进京。既然如此,想必那汉王便在附近了?”

萧七虽不问政事,但随着朱瞻基千里奔波,心底自是盼着这位太子爷在这场惊天之争中最终获胜,此时纵目四顾,终于看到了那座戒备森严的大宅院。

此地寥廓清幽,自连阡累陌的畦田远眺,夕霞落照中可见远近都是葱翠深郁的杂木林子,几座宅院便隐在旷远深邃的苍林绿草间,恍若到了桃源圣境。

这地方毗邻京师,闹中取静,正是文人雅士们最喜欢的去处。而观赏旷野风光的最佳点,便是这座气势恢宏的大宅院。

“原来在那里!”萧七眯起眼,看清了明军大营军士们正虎视眈眈地紧盯着那座宅院,不由叹道,“看来朱高煦果然已到了京城外!”

望着那戒备森严的大宅院,他不由想到了顾星惜。

萧七却不知道,他和一粟走走停停,行程不算太快,而那个一心复仇的女子则在三日前便已跨入了这座幽深如海的大宅院。

“你听到什么声音了么,”一粟的眸子灼灼闪动着,“我觉得那座宅子有些古怪,非常古怪!”

夜色沉沉,明军营帐内外已挑起了灯火。

中军帐中,英国公张辅的脸色阴沉如水。张辅几乎是永乐朝硕果仅存的名将了,他最大的功绩则是曾率军多次平定安南之乱,威名远震边陲。(安南为今越南的古称,永乐年间内乱叛明,张辅数次奉命率军平定。至明亡时,安南始终奉明朝正朔。)“传令,再派人去明示汉王,命他即刻起身,退回乐安州,”张辅终于抓起了令符,低喝道,“不然,本公将以藩王擅离封地、率众谋逆之罪,起兵擒他!”

那副将领命,匆匆出帐。张辅的眉毛却拧成了一字。建文元年,他跟父亲张玉追随燕王朱棣,在靖难之役中曾与朱高煦并肩作战。他太熟悉这位爷的性子,性如猛虎的朱高煦决不会在这个地方跟自己困守这么久。两军对垒,摸不透对手的路数是最可怕的,所以他张辅不得不冒险一试。

半个时辰后,满脸震惊的副将匆匆奔回,回报道:“汉王大宅门户大开,汉王亲率着数百名护卫出门,却不是退走,而是向我军大帐逼近!”

“果然,这是图穷匕见了!”张辅挥掌重重拍在案头,“传令,出兵!”

战鼓声“隆隆”作响,震得冷寂的旷野仿佛要沸腾了一般。明军大营前的空地上,两拨人马遥遥对峙。一方是气势汹汹、剑拔弩张的数干大明军卒,一方则是默不作声、齐整森严的汉王府护卫。

“文弼,”汉王朱高煦纵马掠出本阵,亲热地唤着张辅的表字,“当年曾同心浴血苦战,今日何必苦苦相逼?”

“皇命在身,不得有违。”张辅冷着脸,提气喝道,“请汉王千岁也顾念大局,及早回归乐安。”

两人相距太远,身周又是众兵环绕,不得不纵声大喊。

朱高煦摇了摇头,也大声叫道:“可惜,你说的皇命,本王却不知道。我要进京面见我皇兄,此乃天经地义之事,为何你这外人要横插一手?”

他似乎很不耐烦这种在远处的高呼,忽地催马上前,缓缓逼近大营。

众明军立时紧张起来。在大明呼风唤雨二十多年,汉王舍我其谁的强横气势天下皆闻。更可怕的是,近几日来,汉王是当世秦王、玄武大帝指定的真命天子等流言已在京师传得满城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