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粟缓缓道:“将这四字相合,灵壶在上,宝镜在下,这四个字便是——三阳四隅!”

“佩服佩服,”萧七心中认可,口中仍不忘奚落,“恭喜你又多了一个字谜,算上先前那四句字谜,已是五个字谜,够你这猜谜痴人钻研十载啦。”

“太极之源,九霄之阁,合一最上,九五之化——这四句秘语,我已解开了大半。”

萧七暗吃一惊:这老道外貌浑浑噩噩,想不到智慧竟这般高,才几天工夫,竟已解开了大半。他却冷笑道:“一粟啊一粟,你吹牛的本事倒是大有长进。”

“不必使激将法!”一粟淡淡笑道,“我这便解给你看,太极之源——太极由何而来?”

萧七沉吟道:“周敦颐《太极图说》云:无极而太极。太极之源自然是……无极?”

一粟笑道:“造这十六字秘语的人,不是我师尊碧云真入,便是我大师兄一尘掌教,他们都是道家宗师,诸般推算,也要从道家入手。周敦颐的《太极图说》是儒家经典,但也是得自道家,无极而太极,这句话倒说中了八九不离十。你也算道家弟子,对这流传天下的太极图,所知多少?”

说话间,他从腰间掏出支秃笔,蘸了残茶,在桌上画出了阴阳相抱的太极图来。

这张图萧七自幼便在武当山大小宫观中见得熟了,听得一粟这一问,萧七却不由一愣,但他死活不愿在这半疯老道面前示弱,索性大大咧咧道:“《易经》有载‘易有太极,始生两仪’,故而么,伏羲画卦,文王成书,这太极图自古有之。”

“自古有之?”一粟眼角掀起一丝不屑,“看来柳苍云那傻小子只知教你武功,却教出你这样一个四六不通的蠢材来。记住了,‘太极’这二字流传极久,《易经》、《庄子》中早有论述,但‘太极图’这三字却是近世才有的,至北宋周敦颐时,才提出‘太极图’这三字名称。周敦颐的渊源,便是得自五代高道陈抟。陈抟老祖最先做出无极图,传给种放,终于传到邵雍、周敦颐之手,诸位大儒辗转相授研习,才由周敦颐将之改为太极图。”

萧七的脸色登时一红。他生性洒脱,读书时不求甚解,自以为读书不少,却多是诗词歌赋,更极少细加推敲,不想自幼看熟了的太极图竟有这般渊源,更想不到,“太极图”这三字语,竟是到北宋周敦颐才提出来的。

“只不过,周敦颐的太极图样式,可不是我们熟见的这阴阳鱼太极图,而是个推衍万物化生的五层图式。流传天下的这种阴阳鱼式太极图,最早见于南宋张行成的《翼玄》之中,又经诸儒生推衍议论,直到本朝初年,才大行天下。

“而周敦颐这五层太极图式,其实是由道家陈抟老祖的《无极图》而来!二者几乎一模一样,周敦颐完全是将道家的《无极图》拿来,改了个称呼,便成了《太极图》!”说话间,一粟翻箱倒柜,竟自抽屉内摸出一块残墨、两页废纸来,登时如获至宝,研开了,用秃笔在废纸上刷刷点点,顷刻间画出了“无极图”。

这“无极图”是以图演说道家的修炼程序,更因陈抟曾在武当传下一路心法,萧七倒早就见过此图,凝神看了几眼,忽地心中一动,叹道:“你是说,‘太极之源’,指的便是这陈抟老祖的无极图?”

“你还不算笨到极点。”一粟点头道,“‘太极图’三字,最早由周敦颐提出,而周敦颐此说,实是由无极图改头换面而来,无极图自然是‘太极之源’了!”

萧七只觉他这番剖析入情入理,但心中仍是将信将疑,道:“那‘九霄之阁’呢?”

“这九霄之阁,老道辛苦多日,也已悟出。九霄者,九重天也,那自然是大内九重了。阁么,定是玄武阁无疑。当年‘南修武当、北建京城’时,一尘师兄曾奉命入北京,督建了三座玄武阁,在北京皇城内的这一座最是鼎鼎大名,每年里永乐大帝都要亲去祭祀。”

“大内玄武阁?”萧七叫道,“你疯了,那里是皇宫大内,难道你要去闯皇宫?”

“皇宫大内,也没什么了不起。”一粟见萧七满脸愤愤之色,淡然一笑,“你不想去看看你的老朋友么,眼下皇宫内的形势波诡云谲,只怕朱瞻基未必便会一帆风顺。今夜已快天明了,咱们便明晚动身,进去逛逛。”

萧七听他将擅闯皇宫,说得跟出门遛弯一般,不由哭笑不得,冷哼道:“你贸然去闯皇宫,便不怕给武当宗门惹来事端?”

“你若胆小怕事,跟在老道身边,反是累赘,不如就在这里等我最好。”

萧七冷笑道:“又使激将法,这可是东施效颦了。不过,本公子定要跟你寸步不离,免得你到时突生歹意,又对太子殿下做出什么事来。”一粟一笑,收了双宝,便在蒲团上盘腿静坐,再无声息。

转过天来,一整日,二人都深居简出,直到更深人静时,才上了大街。

街面上冷清清的没个人影。大明朝严行夜禁制度,在京师更是暮鼓敲响后,街面上若有行人走动,会被巡夜胥吏盘问甚至抓捕。好在一粟却早已盘算好了路径,带着萧七只在偏僻幽暗处行走,没多久便来到一处高大的宫墙外。

萧七见这宫墙绵延远去,一眼竟难见尽头,知道已到了皇宫外,忍不住道:“你怎么这般熟稔,以前来过么?”

一粟道:“进过两次,也没甚要事,只为克除心中的恐惧。”萧七便不再言语,只觉跟在这一粟身边,平生所知的一切全都乱了套。

两人跃入宫墙,但见皇宫广大得望不到头,许多处宫灯闪耀,都悬着贴了黑色“奠”字的白纱西瓜灯,串成明灿灿的白色长龙。看来朱瞻基回到皇宫后,已掌握了大局,宫内不但公开了洪熙帝驾崩的讯息,更开始了祭奠。

只是这皇宫太大,亮着灯的地方太少,更多的地方却是黑沉沉的,好似漆黑无边的大海。一粟倒是轻车熟路,拉着萧七蹑足潜踪,七拐八绕,便到了一处孤零零的院落前。

院内黑漆漆的,但借着淡淡月辉,还是能看到院前匾额上高书着“玄武阁”三字。院门没有锁,一粟大大咧咧地推门而入。

“谁?”可巧院中竟有个老太监竟未入睡,还在院中溜达,闻声忙喝了一声。一粟淡然答道:“是我。”

两人目光一对,那老太监竟“哦”了一声,犹似看到熟人,点了点头。一粟挥手道:“这么晚了,去歇着吧。”老太监又再点头,喃喃道:“人老了,睡得晚。”捶着腰,慢慢走向后院。

萧七冷笑道:“这跟单残秋一般,也是迷魂之术?”一粟摇头道:“单残秋那迷魂术就是个笑话,这是我武当最高明的掩神之法,不过老道已将这门功法神而化之,独创出‘透神法’,可入神透脑,感悟人心。”

“感悟人心?”萧t沉吟道,“你便是靠着这门奇术洞悉万物至极?这样也能体悟至道?”

一粟点头一笑:“人心即道场,感众生之心,悟本心之道。”萧七暗自苦笑,山河一清是个狂神,这一粟却如同疯神,将众生万物都当做悟道的工具。

玄武阁所在的小院并不大,借着淡淡月辉,细细转了两遭,一粟却连连摇头,显是毫无所得。

“进去瞧瞧。”一粟大步走入了玄武阁。抬头望见真武神雍容的面容,一粟的神色又有些肃穆。大殿中点着长明灯,却还是有些幽暗。

萧七东查西看,沉吟道:“这便是‘九霄之阁’么,这皇宫内为何也要建一座玄武阁?”

“玄武本是北方之神,北方属水,真武也是水神。在此建玄武阁,一来可用水神镇防火灾;二来么,真武大帝本就是朱明皇室的家神,自然要在皇宫内建殿祭祀了……噤声!”一粟忽地摆了下手,“有人往这里来了。”

萧七知他感应力超人,不由一凛,道:“莫非咱们露了行迹,大内侍卫赶来捉拿我们了?”

一粟侧耳倾听,摇头道:“听脚步决计不是,这群人排场好大,难道是……太后或是朱瞻基?有趣,这时来不及出去了,咱们且听听他们要议论什么大事!”不由分说,拉起萧七的手,飘然跃到了神像后。

片刻后,便听靴声“笃笃”,许多人正大步走来,萧七心内发紧,却听一粟道:“心如枯木,寂兮廖兮。”声音似有魔力,顿时让萧七心神一静。一粟又道:“你武功内功根基深厚,修习蛰龙睡是水到渠成,我这便传你口诀,心息相忘,神气合一……”

萧七不知这是否又是一粟的新试手,但这蛰龙睡是他倾慕已久的武当秘传奇功,忍不住仍是照他所说,运功流转,片刻后便觉气血乃至心跳都舒缓下来,偏偏耳目却灵敏无比。

忽地只觉神像侧方透入的光芒大盛,各种灯盏映得神像前方亮堂堂的,一群人已进得殿内。

跟着便听有人吆喝:“大明太子殿下亲来拜祭真武大帝,闲人退下。”

果然是太子殿下。萧七心中一喜,随即又生疑惑,为何这么晚了,太子却来这偏僻殿宇祭祀真武?

又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片晌后殿内才悄静下来。萧七凝神细听,似乎殿内只有两人在神像前方踱步。

“程继,”朱瞻基的声音先响了起来,“有什么事快说吧。”

“殿下见谅!”后响起的声音略带沙哑,却颇为沉稳,“臣程继有要事禀报,但在这非常时期,宫中到处都是耳目,只得斗胆将殿下带到这里来。”

萧七听得程继这名字,只觉有几分耳熟,隐约记得这是个大官,却不知此人乃是内阁要员之末,更曾亲自给太后献计,险些掀翻了朱瞻基的太子之位。

朱瞻基“嗯”了一声,声音透着几分不耐:“你如此小心,也是应该的,到底何事?”程继缓缓道:“请殿下下旨,擒拿柳苍云,即刻问斩!”

萧七的心“咚”地一跳,险些惊叫出声,好在一粟的手掌已搭在他背上,一股醇和之气悠然传入,才让他静下心来。

朱瞻基已低呼起来:“你胡说什么!柳掌门这一路护送,劳苦功高,怎能擒拿问斩?”

程继道:“兹事体大,容臣慢慢道来。万岁突然暴毙,天下传言四起,都说陛下耽于女色而亡,若下旨归罪于柳苍云,便可尽扫陛下亡于女色的流言。殿下杀一道士而保先帝贤名,何乐不为?”

朱瞻基吸了口寒气,愕然道:“你……”随即便是急促的脚步徘徊。神像后的萧七不由心跳发紧,又是担忧,又是愤怒。

“这还只是其一,”程继慢悠悠地又道,“其二,汉王蠢蠢欲动,一直畏惧殿下对其下手,只怕会抢先造反,而殿下未及登基,根基不稳,若此时斩杀柳苍云,再假意下旨安抚,可麻痹汉王。殿下登基之后自可从容布置,兵发乐安州,擒汉王易如反掌。”

朱瞻基的脚步声陡然顿住,颤声道:“柳苍云的背后,是武当宗门,武当对我大明一直忠心耿耿,他这武当掌门原是父皇的布衣至交,又怎能突然加害父皇?这罪名搬出去,只怕堵不了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吧?”

“殿下果然虑事周全!”程继叹道,“咱们只是归罪于柳苍云,没说是他刺杀。只说他擅闯宫禁,藐视天威,出言无状,讥讽万岁。万岁顾念布衣至交的情分,未加治罪,但转天急怒攻心后突发心疾而亡。如此一来,更成全了万岁的义气之名。”

朱瞻基的呼吸登时紧促起来。萧七的身子却已突突发颤,几乎便想跃出神像,一掌将程继拍得骨断筋折。

“还有一个缘故,那便是玄武之秘。”程继慢悠悠地又说了起来,“殿下远赴武当,原是要取回玄武天机双宝的,但这二宝至今却未见踪影……”

萧七听到这里,微觉诧异,随即释然:“是了,这两宝枝一粟抢走之事,殿下还没有公之于众……”

只听程继又道:“此事说来也颇多蹊跷。但柳苍云若被问斩,许多麻烦也尽可推到他的头上。

“咱们只管先杀人,罪名么,总会有的。”程继笑吟吟的声音有些发飘,深为自己又点破了一个官场至理而得意。

萧七又惊又怒,双拳紧攥,便要暴起跃出,忽然间背后那股力道由柔和变得沉厚,瞬间透入自己的奇经八脉,竟让自己的身子僵硬起来。借着神像四周折射来的一点微光,萧七看到一粟向自己缓缓摇头,目光不容置疑的坚定,显是禁止他出手干涉。

“柳苍云必死!他也只有一死,先皇不但清誉得保,还能成全殿下的仁义之名,何乐而不为?”程继的话声始终不紧不慢,“殿下别忘了,当初可是太后她老人家亲下的缉拿柳苍云之令。殿下这么做了,便如亲口承认了太后决断英明,她老人家知道后定会欢喜的。”

朱瞻基默然无语。整座玄武殿都静下来。

这实在是个两难之择。一粟的眸子都在灼灼闪烁,可惜看不到太子的眼睛,无法施展透神术探查人心,让他深感遗憾。一个当朝太子,他要下令斩杀一个于他有恩的无辜之人,作为他登基前的重要举措,这该是何等艰难的抉择啊!

“好吧!”朱瞻基叹了口气,声音极轻,但玄武殿的空气仿佛都颤了颤,“便这么做,你附耳过来……”

萧七的脊背陡然绷紧,还不待他有所动作,猛听得一声闷哼,犹如一只鸡被割断了喉管却发不出声那般低低的惨呼。那声音竟是程继所发。

“就这么了断,明白吗?”朱瞻基的声音冷冰冰地响起来,“比起杀柳苍云,杀你是个更好的选择。”

“殿下……”程继的声音还在颤抖,却微弱无比。

“我一入京师,你便赶来献殷勤,可你当我真的不知么?那日就是你在太后面前献计挑拨,险些置我于死地。今晚你又来献计,我若真的斩杀了柳苍云,便在心内多了一个永远跨不过去的坎。而你,便会踩着这个坎,堂而皇之地成为我的心腹。可惜,你没这个命!不过还是要多谢你,你这条毒计,倒让本王的心又经了一番历练,好歹找还拿得住,跨过了这个坎。”

神像后,萧七终于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浑身冷汗淋漓。一粟的眸子也灼灼闪动。

朱瞻基的声音在殿内冷飕飕地响着:“还是你去死吧。我会昭告天下,父皇是寿终正寝,随后再将你抄家问罪。天下人难免会议论父皇之死,但你这堂堂大学士此时被抄家,谁都会猜想是否是你做的手脚。朝野中人大多不信朝廷的昭告,他们只会信自己的猜测,你程大学士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谈资。是了,我立足未稳,不宜提早对我的汉王叔动手,我这便致书给他,将一切罪责推到你的头上,先稳住他的心。你说的是,只管先杀人,罪名么,总会有的。”

“来人!”随着朱瞻基一声大喝,殿门轰然被人撞开,铁骋和庞统并肩冲入,见状后都是一阵惊呼。

“将程继给我拿下。”朱瞻基冷冷道,“他深夜诱我到此,图谋不轨,持刀行刺我,被我夺刀后刺伤了。”

铁骋更是大吃一惊:“殿下没有受伤么?”

朱瞻基冷笑道:“这一路刀山剑海都间过来了,还怕他这跳梁小丑?”

铁骋连连称是,见程继脖颈中刀,已说不出话来,偏那刀的样式颇似朱瞻基的护身宝刀,却不敢多问。庞统则上前狠狠补了一脚,叫道:“你这奸贼,亏得殿下身手好!”

“还记得幼军的规矩么?”朱瞻基缓缓开了口。

“卑职……晓得。”铁骋的心突地一跳。

庞统也结巴起来:“是不容有失……务求……”

铁骋不禁渗出了冷汗,暗道:“太子殿下在这里杀了人,终究有些不明不白,若要‘不容有失’,难道要杀人灭口?可这殿内外这么多人……”

“错了,幼军的规矩不再是这八个字,而是‘顺势而化,刚柔相济’!”

“顺势而化,这个卑职听懂了。”铁骋大睁环眼,长舒了口气,“刚柔相济,卑职明白啦。”

“你们先去吧。”朱瞻基的声音淡淡,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我还要在这里静一会儿。”

跟着便是一阵杂乱之声,许久后,殿内才幽静下来。朱瞻基在神像前跪下,喃喃道:“弟子叩拜神帝,多谢神帝护佑,让我破除心魔。”

“他曾生出心魔?”一粟的眼芒幽幽闪烁着,看来对程继这条斩杀柳苍云的毒计,朱瞻基到底是动过心的。

“弟子……不仁不义,是我杀了师父……”朱瞻基忽地恸哭出声。

这一声似乎发自肺腑,声音悲痛,又尽力压抑,只在喉间抽动。萧七的心却瞬间绷紧:“太子杀了师父,难道戴老竟是死在他手中?”

神像前响起“砰砰”的叩头声,朱瞻基颤声道:“戴老那晚跟弟子坦承了一切,神机五行的惨剧,起因便是他下错令杀了叶横秋。那晚,我的性子太暴躁了,我跟他发了火,弟子很是愤怒,只恨他一个太子洗马,不该擅自定夺,杀了幼军指挥副使。弟子愤愤地责备了他。没想到,这几句话,竟让老师羞愤自尽……更可怕的是,弟子隐约已猜到老师要自尽,但我……事先竟未拦阻!”

萧七的眼前不由闪过那晚戴烨的眼神,暗道:“怪不得,原来太子竟已知道戴老要自尽,却未加拦阻。这么做,其实便跟亲手杀死戴老一样。”

一时间,神机五行连环被杀的惨状在眼前一幅幅闪过,这一切惨剧背后竟都是人心在作怪。人心,竟是如此叵测。

跟着朱瞻基又低声祈请,让其父皇魂升天界,絮絮地说了几句后,便响起缓慢的脚步声,朱瞻基终于踱出了玄武阁。

殿内终于安静下来,萧七已是浑身冷汗湿透。扭过头来,正碰上一粟空空洞洞的目光,他不由苦笑了下:“老道,你又悟出了什么?”

“众生之心!”一粟神秘地一笑,“贫道深切地感悟到,朱瞻基真的曾经动过要斩杀柳苍云的念头。这是他的心魔,好在他斩除了心魔。”

萧七不由想到奔出武当后神机五行生出的惨剧,五行相克的恐怖袭杀环环相扣,最终竟全因人心的畸变与扭曲。

“一粟,你想听听这心魔的故事么,”他痛苦地一笑,“太子克除心魔,只是这故事的结尾。我这故事,起于人心,终于人心,内里有连环惨杀,有兄弟反目,有人心惶惶……”

“起于人心,终于人心,有趣得紧!”一粟忽一竖指,“不过先等等,咱们听听殿下在吩咐什么?”

两人说话的声音极低,阁外的人全然听不到,但两人耳根敏锐,却能清晰听到院中朱瞻基低沉的声音。

“庞统,柳掌门今日说,他又在路上发现了萧七最新留下的‘太和针’,那是一种武当同门联络所用的秘语符号,可指示方位、约定路径。萧七在路上与一粟同行,趁机留下了不少‘太和针’刻痕。柳掌门说,看来他二人眼下就宿在京城外一家小客栈内,那店名为‘小登科’!”

朱瞻基的声音字字不差地钻入神像后两人的耳中。萧七也只得苦笑一声。一粟却脸现狡黠之色,笑道:“很好,很好。”

萧七瞧他神色,似乎也不大恼怒,反是一副早已心知肚明之色,不由奇道:“难道你知道?”一粟点点头:“朱瞻基知道了咱们的行踪,便会以为大局在握,不会对我大动干戈,这两日间,老道也就由着你去。”

只听朱瞻基又道:“你带上神机营,在天明之前,围住小登科,及早解救萧七,夺回双宝!”庞统急忙领命。朱瞻基叹道:“这也不算我对一粟失信。只因管八方至今没有消息回报,看来一清那老魔头没有死,一粟和萧七显是对此全然不知。若是让武当双宝落入一清那老魔的手中,可就大事不妙了。”

神像后的两人登时齐齐一震,一粟的脸上更是掠过一层阴郁,低叹道:“二师兄果然了得,也是我一时大意了……”

院中的朱瞻基又叹道:“一粟是个疯子,对他不得不防。记住,萧七是个可用的大才,你和神机营决不能伤了他,我要留着他,做新的神机五行之首。”庞统连连应承,急匆匆领命而去。

一粟向萧七低笑道:“想不到太子殿下对你倒极是看重,恭喜恭喜!”

萧七却攥紧了双拳,冷冷道:“多谢殿下抬爱了,不过在下却心不在此。那老魔还没有死,很好,感谢老天,给了我为绿如报仇的机会。”

一粟叹道:“以我二师兄的本事,他若要匿迹潜踪,你是决计寻不到他的。但此时朱瞻基已安然进了紫禁城,大明局势已定,依着一清的脾气,定会转过来搜寻灵壶宝镜,破解玄武之秘。过不多久,他自会赶去武当山找寻你我。”

耳听得外面脚步杂沓,铁骋已率人陪着朱瞻基出了小院。

“好了,稍时还会有宫中侍卫赶来,收拾尸首,清整道场,咱们也该走了。”一粟自神像后钻出。萧七道:“咱们这是去哪里?”

一粟仰头望望夜色,叹道:“九霄之阁不是这里,看来必是另外那处了!”

第六章非常道

两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皇宫。

夜色正深,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漆黑如墨,一粟大摇大摆地带着萧七走在浓墨般的暗影里,两人踏上了探寻玄武之秘的“非常道”。

远处的街面上不时有巡街的兵马走过,却难以探查到这两位武当绝顶高手的踪迹。

月光清亮洒下,映得眼前诸多精美而神秘的仪器仿佛镀了一层银光。

“这里就是大名鼎鼎的钦天监夜观天象之所?”萧七怔怔站在空旷广大的台上,四下张望着几件浑圆精致的仪器。

“应该叫司天台!”

一粟抚摸着身边一件圆滚滚的天象仪,叹道:“此处乃是元代天象学大家郭守敬所建,这里原本是元大都的东南角,元朝的郭守敬等天象奇才便在这里观日月星辰气色之变,其后明太祖建都南京,诸多仪器便都运往了南京鸡鸣山观星台,永乐帝迁都回北京后,这里才草草铸成了几套星仪,还简陋得紧。”

虽有夜观天象之说,但此时已近丑时,正是夜色最浓的时分,司天台上却没有人在观星望月。

一粟又道:“玄武之秘上接天学,而天学,则是一个朝代最大的机密。上古时,天学地位殊荣,担负替君主沟通天地的重任。可惜后来日渐衰败,只剩下了观测星象和五行占卜。其实星象占卜只是沟通天地的手段,而不是目的。

“举凡日月之变,星宿之移,都与国运息息相关,故而一个朝廷定鼎之后,莫不注重观星台的建造。这种观星台,夏代名为‘清台’,商代叫‘神台’,周代称‘灵台’。汉朝时在长安和洛阳都建有灵台。至元朝时,一代大才郭守敬亲自选定督建了这座司天台。永乐帝迁都北京后,这司天台的地址也并未改变。”

萧七恍然道:“密语中说的是‘九霄之阁’,不是‘九重之阁’。九霄,原来是喻指离天最近的地方,这地方当之无愧了。不过,老道,这里虽称得上九霄,但那个阁字呢,莫非这里也有玄武阁?”

一粟道:“这里有一座紫微阁,内里也供奉着真武大帝,而这尊神像,也是从武当山千里迢迢地请过来的。”

夜深人静,司天台里悄寂无人,一粟带着萧七大摇大摆地转到了司天台西边的紫微阁内。这紫微阁只有一座狭小院落,内里的规模较皇宫中那玄武阁,差得甚远。好在神殿内还燃着长明灯,果见台上供着几座神像,真武大帝也在其中。

一粟在神殿内转了几圈,却连连摇头,缓步踱到后院,忽地在一座石碑后顿住步子。萧七也凑过去细看,借着淡淡的星月光芒,却见那石碑后,正刻着一幅神秘图案。

“陈抟老祖的无极图。”萧七不由惊呼出声。

一粟指着石碑下的那行字迹,缓缓道:“这张图竟还是碧云师尊亲自刻下的。”萧七若有所思地道:“果然是碧云师祖的真迹,看来‘九霄之阁’必是此处了。不过,这只是石碑的背面……”

二人急忙转到这石碑正面,却见碑上有图有文,刻得满满的。

“五岳真形图!”萧七吁了口气。

这五岳真形图,萧七再熟悉不过。相传这道教著名的符箓为太上老君所传,图上以奇异符号表示泰山、华山等五岳形象,更配有细致图说。晋代高道葛洪《抱朴子》曾说:“凡修道之士栖隐山谷,须得五岳真形图佩之。其山中鬼魅精灵、虫虎妖怪,一切毒物,莫能近矣。”五岳真形图据称有消灾致福的奇效,故在天下多处道观可以看见,武当山上也有两处。

不过这五岳真形图仍是极为常见的图箓,“九霄之阁”这四字密语所指,决不会这样简单。萧七脑中灵光一闪,忽道:“一粟,我武当有一门自古相传的奇门功法,便叫‘五岳真形图’吧?”

一粟喃喃道:“那是自然了,武当玄门,只有我和你师尊修炼过这门奇术……”萧七陡地想到了那日师尊的话,忍不住问:“是了,那日师尊曾说,你曾将这门奇功修炼到了极处,几乎五脏再造,而容貌大变!”

“正是!世人皆知五岳真形图上所画的,乃是五岳地形,其实天地有五岳,人身亦有五岳,那便是心、肝、脾、肺、肾五脏。五脏与五岳一样,都对应金、木、水、火、土这五行。五岳真形图修法,便以玄门妙法修养五脏真气,炼成后可功参造化。只是自古以来,这门修法便有极大的凶险,我这辈人中,也只有我一人独修此术,我的下一辈弟子是你师父柳苍云,上一辈人便只是碧云师尊……”

萧七彻底愣住了,不由喃喃道:“九霄之阁,所指的是这块石碑无疑,但更进一步的玄机呢,是这自古相传的五岳真形图符箓,还是我武当秘传的奇门内功?”

一粟没有言语,点亮了火折子,绕着石碑前后细看,终于又在碧云真人所刻的那幅无极图前站住了,如傻了一般地定住,一动不动。

萧七看他两眼,低声道:“怎样了?”

“看到‘取坎填离’那个圆环了吗?”一粟直勾勾地盯着无极图,声音带着一丝恍惚,“在玄武灵壶的葫芦底部,那个圆洞周围便画着这样阴阳相套的圆环,而在天枢宝镜背面当中,也有这圆环……”

萧七也紧盯那圆环,眼前闪过紫金葫芦那个神秘的圆洞,又闪过宝镜背面当中那个凸起的圆柱,顿时浑身一震,惊道:“明白了,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哧”的一声,火折子恰在此时燃尽,火苗随即熄灭。

一粟抖手抛了已化作灰烬的火折子,道:“大势已明,咱们走吧。”

谜题将解,两人疾步出了司天台,展开轻功,飞一般掠回了客栈。

回到客房内,一粟先将门窗紧闭,才摸索着去取油灯。萧七恨不得马上解开心中的谜团,叫道:“快掌灯,拿灵壶宝镜来,本公子这便给你指点迷津。”

“那是那是……”一粟已摸到了油灯,却停住了手,叹道,“好幽静啊,这客栈虽然偏僻,但也不会变得这般静,莫非是庞统他们来了?”

一粟说着提起脖子,似乎要从静夜中嗅出什么。萧七不由笑道:“你多虑了吧,从太子下令到这时,也才不过两个时辰。”

“太子殿下大权在握,两个时辰,也足够庞统调来神机营了!”一粟神色一紧,蓦地拉过萧七的手腕,一起向墙壁撞去。

这小客栈极是偏僻简陋,各房屋间的隔墙也只是泥墙。一粟弓背一撞,泥墙顿时豁开一道二尺见方的破洞。萧七目瞪口杲,只觉这老道的劲道拿捏得妙至毫巅,非但墙破洞出,声音并不响亮,更兼他的动作如桐君阁行云流水,似乎破墙而过,便如推开一扇门那般轻巧随意。

泥沙崩落间,一粟拉着萧七飘然掠入隔壁。萧七更是一惊,隔壁居然空无一人。他清楚地记得两人出屋前,隔壁还有两个山东腔调的汉子在大声笑闹着,此时却空荡荡黑漆漆的,屋内没有半个人影。

“这已是一座空店!”一粟蹙眉道,“咱们先前只想着进屋解谜,却没留意院中的情形……不好!”

他骤然揪住萧七的手,拉着他一起滚入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