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朱允炆已是病入膏盲了。师尊自是不忍这么多匠人、道士和官吏因武当而获罪,便只身赶赴京城面圣。在朱棣面前,师尊向朱棣献了一计:此时武当山九观、九宫、三十六庵堂已初具雏形,但只差最后一招,无法获取玄武之力;可若是就此放弃,便功败垂成,大为可惜,不如顺势而为,借山河法阵的玄武之力将北水地煞镇住,使大明今后再无北方边患之忧……”

“不错不错,”一粟喃喃道,“按道家学说,玄武为北方之神,北水地煞为北方之气,也归玄武掌管。”

一尘点头道:“正因这北水地煞也是玄武之力的一体同气,这座武当玄武法阵虽不能构造玄武之力这股天地间的本源巨力,但镇住北水地煞还是绰绰有余。朱棣虽不能与天地同寿,但若由法阵之力镇住了北水地煞,使江山永固,那也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师尊此计一献,朱棣龙颜大悦,他是杀伐果决之人,知道此时只得退而求其次,便下令放了十几名高道。只是,奉命搜寻朱允炆下落的几十名官吏仍要遭殃……”

一粟悚然一惊,道:“师尊竞在朱棣面前,直承他救走建文帝之事了?”

萧七的心也骤然紧起来,这朱棣性情暴戾,天下知名,当年一怒之下,曾将建文帝的心腹方孝孺诛了十族,而碧云师祖救走建文帝这天大之事,不知该让他何等震怒。

“在永乐大帝面前坦诚此事,须得有绝大的勇气,更须有绝大的智慧。”一尘的老眼中隐约有泪光闪动,“果然,师尊跟他说了当年救走建文帝的旧事之后,朱棣暴跳如雷,定要将师尊治罪。但师尊不卑不亢地说,他当年这么做,是因玄武神帝曾化为荡魔天尊之相,托梦传命,他也是奉了神帝之旨行事。朱棣性子多疑,听后只是冷笑不语,显是全然不信。

“师尊不慌不忙地又说,只不过那时他并不知道神帝为何要他这么做,直到此时方明白神帝的良苦用心和深远用意。当日真武神帝是以荡魔天尊的戎装相在他梦中化现,喻示此事与护国相关。果然,若要以玄武法阵镇压北水地煞,须得择出阵眼之地,在其上建塔,塔中葬一位九五之命的极贵之人。原来真武大帝的神意如此深远,竟早就知道了今日之局。”

萧七忍不住叹道:“妙不可言,朱棣一生最信真武祖师爷,太师祖这番言论将祖师爷搬了出来,他必然信了吧?”

“朱棣仍是将信将疑,当下便命见过建文帝的亲信随碧云师尊赶回武当,验明真身。那亲信赶到武当时,朱允炆已是奄奄一息了,回光返照之际,倒是喝出了此人的名字,命他回复朱棣,他无颜去见太祖洪武爷,死后就葬在武当山。朱允炆死后,朱棣一桩天大心事已了,便命碧云师祖找寻阵眼。正如师弟你的推断,这座武当玄武法阵的引人注目之处,便是紫霄宫,最紧要处,便在此处……”

一粟望着那气象沉浑的道士塔,喃喃道:“不错,此地紧挨着真武神君自幼的修炼之地太子洞,又与三丰祖师所建的八卦台相邻。神帝高道皆垂青于此,必为钟灵毓秀之地,想不到竟成了建文帝最终的埋骨之地。”

“但建文帝入葬时,仍有一番风波。”一尘叹了口气,“那朱棣的亲信虽认出他是朱允炆,却不敢擅作主张,那晚朱允炆病逝后,他执意割下了朱允炆的头来,以药水炼制后,连夜快马送回京师,面呈于朱棣身前,又经朱棣亲自查验,才干里迢迢地将首级送归武当合体安葬。”

一粟“呵”地一笑:“只有如此,才会让皇帝疑心尽去。呵呵,都是人心作怪,人心作怪。”

“只是如此一来,这位九五至尊的龙体已断,法阵效验大减,墓塔落成后,不足十曰,便遭了天雷轰击,险些坍塌。”

一尘抚着塔壁一处乌黑的雷痕叹道:“师尊曾言,这也是运数使然,这座墓塔彻底崩塌之日,北水地煞便会再次发动,那也是大明朝岌岌可危之时。”

“人力终究难抗天命,”一粟仰望头顶无尽的苍穹,“自古以来,哪里有铁打的江山?”

萧七忽道:“奇怪,师祖,那为何碧云真人要造出玄武灵壶和天枢宝镜来?”

既然永乐大帝知道玄武之秘的一切,为何碧云真人还要煞费苦心地造出这两件玄机重重的宝物来? 一尘叹道:“这也是碧云师尊的未雨绸缪。玄武之秘,无论是武当宗门,还是朝廷大内,都对此讳莫如深。只因玄武法阵最终未能如愿以偿,以永乐大帝的性子,决计不会对旁人吐露分毫,而他的太子朱高炽,则一直不被他放在眼内,只怕对此也是一知半解。在朱棣龙驭宾天后,新皇帝必然会向武当宗门追问此事。要知这玄武之秘与国运相关,非同小可,届时无论武当宗门拿出什么长篇大论,也是辩解不清……”

“高明,”一粟不由拍了下巴掌,“自陈抟老祖的《无极图》起,我道门中便兴起易图之学,以图达意,以画言道。与其写成策论,不如制成玄武天机双宝,不辩胜万辩,意象胜千言。”

“正是这道理,”一尘点头道,“新帝登基后必然会追问此事的。既然干言万语也解释不明白,不如将这两件意象宝物答复朝廷。如此,对新皇帝,我们没有欺君之罪,也免了许多说不清的麻烦尴尬。”

一粟叹道:“师尊布这奇局很久了吧,司天台玄武阁内的石碑上,才会刻有无极图?”

“不错,玄武法阵,外有遍布天下的一百零八座玄武阁,以应天罡地煞之数,内有武当群山为脏腑,宫观庵堂为肢体,层层相依,环环相扣,成一夺天地造化的法阵。自大修武当山开始后,师尊便几乎没有离开过武当山,但司天台内的那座石碑,是他命亲信弟子赶去京师督建的,那幅无极图,也是他手书后刻在碑后的。”

一尘说着,屈指推算,道:“你是永乐十六年下的山,自那之后,师尊已开始布这个局。至永乐十九年,北京皇城将成,隐居武当的朱允炆病逝,师尊赶去京师禀明真相后,终于将这位九五至尊塔葬于此……”

“永乐十九年,听说师尊便是在那一年羽化的吧?可惜当年师命如山,我却不能回山祭拜。”一粟的神情有些恍惚,忽地仰起头喃喃道,“为何会这么巧,竟然在塔葬朱允炆的同一年,师尊到底是因何弃世而去?”

“你猜到了!”一尘垂下了老泪,“朱允炆验明正身后塔葬于此,永镇北水地煞的玄武法阵也已近大功告成,忽一日师尊焚香沐浴,对我说:‘当日三丰祖师曾说,此山异日当大兴,如今武当山已到了大兴之日,吾愿足矣。而我救下朱允炆,终是有负永乐帝,好在我已保全了武当师门和大小官吏,此生无憾。’说罢含笑端坐而逝。”

“果然,果然,”一粟的脸上虽不见悲色,身子却微微颤抖,“师尊是怕朱棣为他救下朱允妓之事见怪武当师门……”

萧七心内也是一片黯然。

他还记得数年前那个阳光灿然的早上,碧云真人含笑羽化,武当山上一片悲色。看到那近乎传说般的老神仙羽化后颜色如生,萧七油然想到,这世上竟是真有神仙的。

他却想不到,这神话般羽化飞升的背后,竟会有如此冷硬沉重的内因。

“据说永乐大帝闻讯后还嗟悼许久,曾下诏褒奖师尊,”一尘说着摇头,“但他真正的心思,便不为人知了。”

“多谢师兄,”一粟肃然跪倒在地,“我已知晓了玄武之秘,此生无憾!”说着便向一尘磕下头去。

第八章 天机

“小师弟,这么容易就将你骗过去啦?大师兄从始至终,不过是在敷衍,他骗了我们一辈子,都这把年纪了,却还要骗下去!”

一道阴沉沉的冷笑传来,仿佛九幽地底的阴魂终于挣扎到了人世,话声透着逼人的寒气。

“一清!”

萧七的脊背顿时绷紧,扬眸看时,却见塔后的深林中闪出一道人影,高瘦、清癯,满头雪白的长发,依旧飘摇出尘的白衣,只是左臂空空荡荡的,果然是死里逃生的山河一清。

已经昏黄的暮色中,一清的身影更显得稀薄,几乎要融在橘红色的夕阳余晖中,唯有那双眸子锐利如昔,一现身,那电芒般的眼神已罩住了塔旁的三人。

萧七长长吸了口气,双掌盘腰蓄势。他没说一个字,但他绝对不会放走这个人,不过这时候还要先听掌教真人的吩咐。

“何必在林子里躲这么久?”一尘的神色仍是淡漠如水,似乎早就察觉到了他的踪迹,“你回到武当,也该再品品武当的太和山茶。”

“时不我待!咱们都是老头子了,被这流传千年的玄武之秘拴住了心魂,老道已没有闲情去喝口山茶了。”

一清说着,将冷飕飕的眸子凝在了一粟脸上,苦笑道:“小师弟,果然是你,你瞒得我好苦啊!”

“二师兄,当日在玄武阁你我对语,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但我要瞒过你,却花了数载时光。何况那时候你的心思都在太子身上。我倒很奇怪,二师兄断臂后,已是奄奄一息,你到底藏身于何处躲过了搜查呢?”

一清淡淡道:“那时我已无力远逃,也不必远逃,只需挣扎着先出了地窖,待你们惊慌逃出,我便再回地窖,躲在朱瞻基藏身的那口荷花缸内。”

一粟恍然,叹道:“你有玄门掩神之术,只需入静敛神,全身浑如草木,哪怕管八方再回搜地窖,对你也会视若不见。”

萧七在旁听着,心底一阵无声地叹息:“原来如此!很简单的地方,管八方自然会去搜了,但他武功平平,心急火燎下,自是难以察觉。一清此举,既因胆大包天,更因惊天之能!”

“汉王的王图霸业已然成空,这是他的天命。此次起事一败涂地,多是天命使然,倒也不必怨天尤人。老道的心底,便只剩下玄武之秘了。”

一粟听他话中寒气森然,不由神色一凛,慢悠悠道:“我原以为你躲过此劫后,便该觅地潜修,静候伤势痊愈后再卷土重来的……”

“等不及了,听得大师兄还在这里喋喋不休地编故事,我便再无一丝兴致等下去。”一清说着缓步踏上,他的步子踏得极慢,这几步却如行云流水,仿佛流云飘摇而来,但他话中的寒意却越来越浓,“玄武天机,上应天道,流传千载,除了武当山这座玄武法阵,一定还有更大的机密。师尊虽然参悟不透,但却将这秘密留在了玄武灵壶和天枢宝镜中。小师弟,将武当双宝拿出来,咱们一同参详。”

一粟垂下头,一字字道:“天枢宝镜是师尊给我的信物,二师兄要拿,便先取了我的命去。”

一清眸内锐芒一闪,冷冷道:“经得井陉关内的这番大风大浪,老道心内已摒弃一切杂念,包括情意恩怨,连王图霸业都不放在心内。敢挡我者,唯死而已!”

话音一落,蓦然间大袖飞扬,一清已然出手。

他这出手竟不是攻向一粟,而是直指盘坐在地的一尘掌教。大袖挥动间,如遮天浮云,当头罩来,他的右掌在袖内忽吞忽吐。一尘是他忌惮了数十年的大师兄,虽然这么病恹恹地坐着,一清也丝毫不敢大意。

“老魔,纳命来吧!”萧七咆哮声中,斜刺里冲上,翻掌格击。

一清只是虚招试探,萧七却是全力出击。

两人掌力一交,萧七只觉一股巨力重重轰在掌心,顿时间五脏六腑都似掀了起来,但随着他长长的吸气,一股沉浑劲气陡自脚心涌上,直扑丹田,又撞向双掌。

萧七只退了两步,便即站稳,一清竟也退了一步,他适才见萧七贸然扑上,随即易虚为实,猛挥掌力,满以为会将这不知死活的小子震得吐血跌出,不料对手仅仅退开两步,而他掌上劲道之沉浑,更是大出意料。

“短短数日,他竟功力大进!”一清森然望向一粟,“是你的杰作?”

“二师兄小心些,萧七已打开了中黄大脉!”一粟眼中闪烁着狡黠光芒,“此乃小弟独家钻研出的灵应洗脉法,玄武天学与内丹修炼的完美融合!自然了,为求速成,小弟不惜将自身苦练的内气输给了他一些。”

萧七的心中一震,为了自己打开中黄大脉,原来这一粟竟不惜输送自身内力给自己!此人不但是个出入意料的奇才,更是个疯子!

“无知小辈!”一清的眸子又闪出一抹血淋淋的杀气,“让你见识见识真正的剑仙门功法!”

说话间一清双眸电射,那股无形无相的凛凛煞气如浓云般压来,若非萧七此时悲愤填膺,早动了玉石俱碎之心,单单给他这般凛凛逼视,便会元神受震,心智恍惚。

一清忽一晃身,大袖飘飘,右掌探出,向萧七脑顶拍来。暴长的五指仿佛天降巨峰,重如泰山,又飘飘忽忽,轻如鸿毛。

这一掌之间,兼具沉浑似山与轻灵如羽,萧七还未及接招,便被这种古怪气象挤压得眼前飘忽,仿佛整个心神都随着那轻重虚实不停变化的掌势而震颤起来。

“剑仙门讲究‘机在目’!上善若水,西山悬磬!”仓促间一尘也只喊得出这言简意赅的两句话。

话虽短,却颇具玄机,“机在目”出自道家《阴符经》,这三字道破了道家修炼须得返观内照的玄机。“上善若水”出自《道德经》,也为道家功夫的总纲之一,“西山悬磬”则是一尘曾指点给萧七的劲法要诀。

萧七顿时一凛。

他久居武当,也隐约知道剑仙修炼,有一门专练眼神,或观星,或望气,功成后能以眉心“神目”击人心神,瞬间制敌。这时忽然想到,原来一清的掌势虽然玄虚,但玄机却在他的眼上,忙收束心神,斜刺里飞步转出。

这两步一转,才明白掌教真人那句“上善若水”的真义,顿时神意内收,周身气劲如水流般自然随和,心中压力也随之飞散,反手两掌连环挥出。一出手便是武当绵掌绝学,掌间真气密布,气劲却柔和内敛,没有半分多余的劲道溢出。

与一清对阵的第一招,萧七竟挥出了平生最绝妙的一掌。

“让你明白何谓上善若水!”一清白眉飞扬,虚实相间的掌势才忽然落实,虽然掌力沉厚,但劲道果然如一道沉凝的水流,凝而不散,又曲折多变。

萧七难过得几乎吐血,脚下连环飞转,顷刻间连出八掌,才勉力将这一掌撑下。如巨浪轰身般的古怪掌力倏地消逝,萧七还未及松一口气,一清已经收回的掌力陡地一吐,仿佛绵绵余韵骤然扫回。

萧七闷哼一声,只觉左肩如被一股湍流扫过,酸痛直钻心肺。他踉跄退开数步,才勉力站稳。

“二师兄,”一粟忽地踏上一步,悠然道,“你重伤未愈,萧七又被我亲自指点打磨,你只怕打不过你这徒孙了。”说话间他双掌若起若伏,一股暗劲才悠悠散去。

一清为这股暗劲一扰,并未进击,冷笑道:“小师弟,少耍这些小孩子把戏。老夫虽断了一臂,体内残毒未尽,但身经大死大活,道境大进,你二人齐上,也不过是百招之数!”

萧七扬眉道:“一清,你我之间,没有百招之赌,只有生死之战!”

“萧七,你若存了这个念头,”一尘忽道,“非但报不了仇,更撑不下十招去。”

萧七心内一冷,整个人在刹那间定住了,几次见过的一清的出手招式如流水般从心底闪过。他低叹道:“弟子明白,会全力以赴。”

一尘道:“不要全力以赴,要如西山悬磬,以自然之心应对,记住,不要让他拿住你的心!”

“这时候你才想通,不将你那点玩意带进棺材去了?”冷笑声中,一清忽地左肩一晃,左袖如灵蛇般扫向萧七双眼,右掌平平推出。他出掌极慢,但一股雄浑劲气已在瞬间挤压到萧七前胸。

萧七不敢硬接硬拼,脚1F错落,如步罡踏斗,向旁让去。一清此时一出手便如沧海横流,肆纵难御,看似只是虚招的左袖忽然走实,重重抽向萧七右肩。这虽只是轻飘飘的衣袖,但他数十年功力凝聚,浑如铁鞭飞扫。

若在往常,这一招铁袖功萧七万难避开,但此时他心神沉静,如无波古井,一清大袖出其不意地扫来,萧七却如水映物,如磬应声,右掌翻掌圈出,左掌跟着连绵扫来。这一招“云手”他不知苦练过几万遍,却从无今日这般自然舒展。

顷刻间两人连过数招,两人出手都是极短极快,一清的攻势将萧七紧紧笼住,但萧七却也能堪堪应付。

一尘看了几眼,不由叹道:“一粟,你二师兄的出手已近魔境,剑仙门悟道要摒弃人欲,但仍有一个字弃不得,善!善者便是德,道德道德,有德才可修道。”

“大师兄别做说客了,小弟决不会此时相助。一清若斩杀萧七后再来杀我,那才是我出手之时。”一粟双眼微垂,但几成一线的眸子仍紧盯着战局,“人先犯我,我方犯人,小弟的道,便是如此!”话虽如此说,但他盘在腰间的双掌仍在暗自蓄势。

一清已越战越勇。

他失了左臂,初时铁袖功施展出来未入化境,但此时越打越是圆融,形神放纵,气势磅礴,如龙腾,如凤舞,如疾电。正如一粟所说,他已经变成了一把剑,无所不在的利剑。漫天都是呼啸缠绕的拳劲掌风,一道道可怕的劲力将萧七紧紧罩住。

“一清,且停手片刻,容老道说完玄武之秘!”一尘忽地低叹一声。

他的声音不大,但“玄武之秘”这四字却似蕴有魔力。一清的手脚微微一缓,掌指间绵绵不绝的拳劲破开了一个缺口。 萧七斜刺里穿出,大口喘息。 “一尘,你还要拖延?”一清冷冷逼视。这时他只觉气冲斗牛,傲视芸芸苍生,往日里压在自己头顶的大师兄,早已不在话下。

“萧七一直跟着苍云练功夫,我从来没有指点过他,这次,便给我一盏茶工夫,容我指点他一次好么?”

“一盏茶工夫?”一清怒极反笑,“好,老道倒要看看你临阵磨枪,能磨到何样。”

“一粟、萧七,你二人都过来吧。”武当掌教招了招手,“玄武之秘不仅仅是这座玄武法阵,它包罗万象,其中更有一门神异武学。很可惜,这门武学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无法讲给你们,却能让你们见到!”

这话颇具玄机。萧七不由茫然走上前去,一粟更是双眸发亮。连一清都心中突突乱跳,几乎便要上前细问端详。

“过来吧,让你们见识下真正的玄武之秘!”他忽地双掌探出,分别按在一粟和萧七的头顶上。

两人被他按住脑门,都觉一股热流从他掌心涌出,顿时心中一片清凉宁静。

“先前一粟说的是,自古相传的五岳真形图,实为古人自上而下的俯瞰所得,所谓‘下观六合,瞻河海之短长,察丘岳之高卑’,每一笔道都勾勒出五岳的山形川流之貌,形似书字,因象制名……”

一尘的声音舒缓,更带着一股悲天悯人的气韵:“定气凝神,随着这股清凉之气,慢慢飞升,也来T观六合吧。记住,莫以眼望,且用心观……”

这悠然的声音似乎蕴有奇异的魔力,一粟和萧七不由闭上双眸,心神都沉浸在如水的清凉中。

陡听耳际传来“轰”的一声低喝,萧七的脑中一片空白,跟着便觉身子冉冉飞起,越升越高……掠过了树梢,触到了白云,他的身子还在上升。

这情形恍然如梦,但萧七知道,这不是梦,因为这感觉极为真实,眼中所见的一切都无比清晰。

“勿助勿忘,莫惧莫疑,不要辜负了大好机缘,”天地间变得幽寂无比,只有一尘掌教的声音在心中悠悠地响着,“只管上穷碧落,下观六合……”

萧七心神舒展,只觉自己变成了一股透明的云气,袅袅升腾,恍惚间,却见整座紫霄宫竟似化成了一个静坐悟道的人形……闪亮的金锁桥和银锁桥如两根玉带,龙虎二将相对的龙虎殿、禹迹池、紫霄宫正殿、太子洞……宛然便如经络中丹田要穴般熠熠生辉。

片刻后,展旗峰已尽入眼底,那奇景又生变化:辉煌的紫霄宫宫观竟巧妙地幻化成了道冠,起伏的山势和深林相和,模糊成了道人唇边的胡须,那巨大的道人巍然端坐,紫霄宫前的两道山峰犹如两只巨手合在那道人腹前的丹田处。道人的脸孔似笑非笑,与真武大帝依稀有些神似。

“果然,原来不单这紫霄宫喻示着道家修炼秘意,”萧七又惊又喜,“紫霄宫所在的整座山峦也是暗合真武大帝的修炼坐像……”

继续升高,萧七的眼前忽然一亮,只见天柱峰被云气缭绕着,峰上的紫禁城化作连绵的金带,宛然便是灵蛇的形象,整座天柱峰则酷似神龟的身子,而前方的狮子峰傲然昂起,犹如神龟的脑袋翘首苍穹。

以山为神龟,以城为灵蛇,原来天柱峰上的紫禁城与神山相合,竟是这样一个耸峙天地的玄武龟蛇之象。

“果然是玄武法阵,原来整个武当山道观的大修,都是天人合一之象。”萧七只觉心神欲醉,眼前朵朵白云飘摇,仿佛那硕大无朋的玄武龟蛇像在云间游动。

如痴如醉之际,却见八百里武当山下蟠地轴,上贯天枢,山形犹如跳跃的火焰,腾腾闪耀,直冲碧空,而最高处天柱峰顶巨大的玄武之像却凌空压下。

山形如火,玄武却是水神。水火既济,坎离相交,这才是整座武当山的太和之象。

萧七只觉自己的元神加速飞升起来,极目所见,北方是千里汉江碧水滔滔而来,南侧则是无边无际的滚滚长江。两条大江在汉口交汇,如两条玉带遥相呼应,给武当山带来源源不绝的生气。

在他眼中,玉带般的大江仿佛绕成了一个熟悉的巨弯,与水火交融的武当山融为一体,化成一个浩瀚浑圆的太极图。

紫霄宫的人身经络,展旗峰的真武大帝坐像,天柱峰顶的龟蛇玄武巨像,那雄浑圆转的山河太极,一个比一个硕大,一个比一个真实,却都是极快地闪现。转瞬间,丹田像、真武像、龟蛇玄武像、水火既济像,都复归于太极。

虽然天地间悄寂无声,但这一切又似在大音希声地演说道法。

这才是真正的天人合一,这才是真正的玄武之秘。

又惊又喜之际,萧七只觉自己已彻底融入到无穷无尽的天地中,跟着轰然一响,身周的一切都消逝不见了,许多影像如流水般从心中淌过,白发苍然的爷爷、洋溢着喜气的父母,自己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孩,跟着便是蹒跚学步的幼年、翩翩学武的少年,转眼间,便是绿如皎沽的笑靥、顾星惜明媚的眼眸、玄武阁、井陉关…人生所有悲欢离合都在刹那间生生灭灭,最终又归于一片清凉宁静。

再睁开双眸,萧七的眼中已满是悲喜交集的泪水,却觉浑身真气鼓荡,竟有沛然无尽之感,难道适才掌教真人所传的,便是一门灵异无比的玄武秘法?

一粟的脸上竟也热泪纵横。

一清始终在旁观瞧,此时脸色变幻,心中惊奇、妒忌、鄙夷、怨恨、渴求,百味杂陈,终于忍不住道:“一尘,你施展的,便是玄武法脉中的印心之法?”

一尘却没答他,只向萧七淡然道:“记住了么,吾心元明,下观六合,天地都在你的心里!”

“师祖,弟子明白了!”萧七重重叩下头去。再站起身来,已是神意虚淡,气韵轻灵。

一清只瞥了他一眼,顿时吃了一惊,但觉萧七的身周仿佛水流般虚无缥缈,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这武当后生竟似脱胎换骨了一般。

“你适才……看到了什么?”一清的声音,竟微微发颤。

“看到了天下,”萧七平视着他,话声竟无恨无嗔,“也让我忽然间明白了我师尊先前苦参不得的那句话——什么是天下无敌?” 一清料不到他竟然说起这个,忍不住冷笑道:“怎么说?” “实则天下无敌,是说在这天下,再没有敌人。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不与天下为敌,故天下无敌手,这才是天下无敌的本意。”

一清心内微震,只觉萧七所言与自己平生所悟格格不入,却犹如一把利剑,直刺入自己心底。

“大言不惭!”一股怒意猛然涌上,血尊心中焦躁起来,忍不住仰天厉啸,飞步踏出。

这一踏一啸,声若战鼓轰鸣,整座展旗峰似乎都在微微摇晃,受这惊天巨响激发,血尊的气势瞬间直冲九霄。他化掌为剑,戳向萧七咽喉。这一指剑隐然已与展旗峰的山势合而为一,势若群峰突降,杀意席卷苍穹。

萧七的目光空冷旷远,似要将武当山的干峰万水、暮雨晨辉尽数纳入心底,双掌轻飘飘挥出。

仍是一招平平无奇的云手,却恰到好处地黏在了指剑上。云手似乎没有一丝浮动,又似在刹那间轻转了百千下,气壮河山的指剑劲力已被消解得干干净净。

一清心神剧震间,那记云手无形无相的劲道已顺势而化,以一种奇异的韵律切入体内,自自然然,却又沛然难御。

血尊闷哼声中,飞退数步,猛然仰头,竟喷出一口鲜血。

与此同时,萧七也向后退出,身子便如陀螺般旋转了三圈。他脚下飞转,仍是踩着九宫步,这三圈的九宫步竟是一辈子前所未有的流畅自如,三圈转罢,已将血尊的沉浑劲道化尽。

一粟双眸一亮,惊叹出声:“道境突增!”他看得清楚,萧七的内功修为仍不及一清深厚,但道境已远胜血尊,这才能将血尊击伤。

“你竟击伤了我?”一清神色肃然,“很好,这天下,还是首次有人击伤了老道!”

他的脸色阴沉无比,仿佛沉沉的暮色,身子虽矗立如山,凌厉的剑气却无尽无休地从体内涌出。

“玄武之力!”随着这声大喝,一清的指剑终于发出,他的整个人犹似化成了无比高大的巍巍法身。随着这一记指剑,日色忽地阴沉下来,连山风都被似被这一剑吞噬了,变得死一般沉寂,太子岩上的一切生机都被这一剑吞噬。

萧七长眉飞扬,清亮的眸子却掠过了一清,心神在刹那间融入天地。斜坠的残阳映得西天殷红如血,东升的弯月如薄薄剪纸挂在天际,这是日月当空的时辰,太子洞旁的几朵野花刚绽开鲜丽的花瓣,展旗峰乃至武当山七十二峰的一切都在静静地吸取着日月精华。

萧七的心中一片空明,血尊这了无痕迹的一记指剑,却被他在刹那间看破了要义,指剑的要诀在于虚无与沉浑,虚无到极点,带来肃杀的死气,沉浑到极处,则带来强悍的杀机。

他缓步踏出,掌势起伏,如水流般卷了过去。流水洗刷一切,这记指剑如被水冲过,森冷的杀机变得支离破碎,犹如风吹云散,日出夜尽。

一清大惊失色,蓦地仰头发出凄厉的长啸,骤然欺来,探掌扣向萧七胸口的膻中穴。这一抓看似平平无奇,却已运足了剑仙门“以神御气”的要诀,五指间仿佛有一股震慑人心的仙气。

饶是萧七道境大进,也只觉心神俱寒,不自禁地便要束手就擒,但心中随即腾起一股悲愤之气,元神忽生感应,扬手应了一招“揽雀尾”,双臂勃然一振,竟将这一记来无影去无踪的“神抓”化开。

水流如出山清泉,掤、捋、挤这三重劲道顺势圆转,已将一清的身子带得歪歪斜斜,萧七踏上一步,最后一重劲道“按”劲发出,腰脊发力,右掌重重地按在一清的后背。

血尊的身子已横飞跌出,他下意识地用左臂撑地,但全力一撑之下,才想起自己左臂已失,“砰”的一声,整张脸狼狈不堪地栽入草地上。

“揽雀尾!”一粟不由惊叹道,“二师兄,你竟败在了一招揽雀尾之下!”

要知相传三丰祖师见蛇雀相争而创出太极拳,在武当太极拳法中,揽雀尾是最平凡的入门招法,其搠、捋、挤、按的四门劲法号称“四正手”。初学弟子必须千锤百炼,以悟玄门劲法门径。万料不到,号称“山河一清”的天下第一人,竟被个武当后辈弟子以这最原始的一招,击得以“狗啃泥”的姿势倒地。

一清自然知道这姿势有多狼狈,强烈的泥草气息涌来,满口都是土渣。他急忙拼力挣起来,但难耐的是适才鼻子呛地,酸痛下,老眼中竟是眼泪汪汪。

“一败涂地!”这四字如利电般掠过一清的心底,刹那间血尊羞痛难当,忽觉自己一生苦苦追求的东西,无敌、名誉、霸业等等都是如此的虚无缥缈,毫无用处。

萧七本对血尊恨之入骨,原以为自己会将他碎尸万段,但这时见他在地上虚软地挣扎难起,才陡地发觉,他只是个可悲的老人,一个簌簌发抖的独臂残疾。

忽然“噗”地一下,一清仰头狂喷出一口鲜血,偏在此时,一股熟悉的麻痒感竟从左边的身子蔓延开来。他知道,这是尚未尽数除去的“万蛇尸心”残毒又发作了。

一粟说得对,即便有蛰龙睡的奇功,他也该觅地潜修,花费大半年的工夫去除这门后患无穷的奇毒后再行他图,但他没有忍住。

那股空虚感越来越浓,竞从心底直扑四肢百骸。一清挣扎着扭身,他这时很想回到复真观那个熟悉的地方。那时候他还是个在武当学艺的少年,那时候武当山还没有大兴土木,复真观正是三丰祖师的隐修之地。他很想在老地方坐下来,喝一杯山茶……但他随即发觉,自己已迈不动步子,身子慢慢僵硬,万蛇尸心失了内气钳制后飞速发作,他甚至也喊不出任何声音,连神志也变得恍惚起来。

很奇怪的,这时候他已渐渐模糊的心神中忽然闪出一道人影,清癯,高大,正是师尊碧云真人。那时候自己执意下山,师尊正陪着自己走在下山的路上。

“一清,你在武学上天赋奇高,选择了武当中最艰难的剑仙一道精修,可惜,你不能真正如剑仙般断却俗缘。你的心中已生了心魔,若任由心魔作祟,你修炼得越高,入魔便越深,切记,切记……”师尊的目光深邃旷远,仿佛已穿透了几十载光阴,看到了今日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