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七只觉毛骨悚然,惊道:“这吸血狂魔,难道竟吸干了管八方的血?”

“据我所知,二师兄没有这嗜好,况且吸血既不能增长功力,也不能延年益寿。”一粟又细看管八方的尸身,才摇头道,“二师兄吸血只为疗伤,管八方也不是血被吸干而死,而是长日惊悸后,震骇而亡。”

管八方竟是给吓死的。萧七不由叹了口气,跟山河一清这样的老魔头在一起多日,寻常人都会被吓死吧!

一粟道:“他从地窖逃出至今,过了多少日了?”萧七屈指盘算,道:“已近十七八日了吧,这老魔头,这么快便复原了?”

“想必是管八方的鲜血吧,他用某种奇法,克除了万蛇尸心的毒性。又或是……不死之身?这传说中的境界,难道二师兄当真练成了么?”

萧七沉吟道:“即便他练成了不死之身,他也不是神仙,又怎能一路跟随咱们至此?”忽然间心念电闪,顿足叹道,“定是我留下的太和针!”

“正是,你一路上留下的太和针刻痕,柳苍云看得到,一清自然也看得到,还有那晚庞统轰了一通神机枪,惊天动地,料来一清就是那时赶来跟上咱们的。” 萧七冷哼道:“不管怎样,管八方死后,一清将其死尸扔回此处,那便是告诉咱们,他在我们身边。他会跟着咱们,一起赶回武当。”

“也罢!”一粟说着,挥掌熄了灯,屋内又重回浓稠的黑暗。

沉闷的黑暗中,一粟有些萧冷的声音响起:“既然他来了,那一切都在武当了断吧!”

第七章玄武之秘

天明后,二人又再纵马飞奔。想到一清神通广大,再如何潜踪匿迹,也未必能躲过他的追踪,二人索性不加在意,只在全力赶路之余,四下探查下一清的踪迹。

可血尊就如同融化在风中的一缕阴魂,只是绵绵不绝地缠绕着他们,却不让他们看到。

这般日夜兼程地赶路,不止一日,终于到了均州。

远远地,又见到了萦青嵯峨、连绵起伏的武当山,萧七忽然间便有了种想哭的感觉。

自己绕了个圈子,又回到这里。

人生何处不太极,或许人生的每次出发,不过是从起点绕个圈子,再奔向起点吧。

这又有些像老子所说的“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我们辛辛苦苦,不过是做了个纷纷扰扰的芸芸乱梦,再风尘仆仆地归根复命。

只可惜,绿如却再也不会回到这起点了,便如太极图的两条阴阳鱼,自己和她分别站在一个鱼眼上,却已阴阳两隔。

朱瞻基也是如此,好在他跨过了自己的太极,由阴至阳,找到了自己的平衡。而一粟,这个圈子绕得更大,多少年了,他终于回来了。

转头看一粟时,见那张普普通通的面孔竟也抽动了几下,萧七不由问:“老道士,这些年,你有没有偷偷回来过?”

“来与不来,都是一般,”转眼间,一粟又变得淡漠如水,“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

萧七叹一口气,不知这是一粟故意遮掩之语,还是他真的已修成古井无波的境界。

他转头四望,轻声道:“我们已经到了,那一清呢?”

“我知道他在,只是我们看不到,”一粟叹了口气,“我们都为玄武之秘而来,他一定会现身的!”

风尘仆仆地入了山,又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武当山南岩紫霄宫,萧七的心不由揪到了嗓子眼。

“萧师兄,你终于赶来啦。掌教真人还好……”服侍一尘的小道士明虚见了萧七,喜不自胜,“就是近日身子违和,老爱静卧长睡。师父师伯们都说,掌教在练蛰龙睡呢!”

听得小道士明虚的话,萧七又惊又喜:“莫非也是靠着那蛰龙睡,掌教真人已控住了毒伤?”

“是啊,看气色,掌教真人跟没病一样,只是不愿说话。老人家说了,除了萧师兄或是柳掌门回来,谁也不见!”小道士口中滔滔不绝,疾步引着他们赶往方丈室。

才行到方丈室外小院的门口,便听院子内传来一声轻叹:“你竟是……小师弟?我知道你会回来,只是没想到,这一天要这么久。”正是一尘掌教的声音。

萧七的心突地一颤:“掌教真人竟这般厉害,怎的知道是一粟回来了?”猛一回头,才发觉一粟早已不在身边。

却听一粟的声音已在院内响起:“我这副容貌,当日二师兄便没认出来,还是你厉害啊,难得啊,当真难得。”

不知何时,一粟竟已抢先进了小院,这人的身法当真犹如鬼魅。萧七急忙飞步赶入院内,见一粟正轻轻摩挲着一口荷花缸的缸沿。

“果然,这里的一切还是先前的样子,这缸内的荷花还是当年师尊亲留的种子啊。”一粟的声音却有些冷飕飕的,“连大师兄你,竟也能苟延残喘到今日,也是一奇!”

萧七听他出言不逊,不由勃然大怒:“臭一粟,你说什么?”心内却想,“怪不得他得知掌教真人中毒之事后并不上心,莫非他竟和掌教有什么旧怨?”

“上善若水,我常常坐在这里看水看花。”一尘并不以为意,目光已凝在萧七脸上,“萧七,看来太子他们总算平安进京了。”

一尘淡然端坐在树阴下,除了面色有些苍白,几乎看不出异样。

“是,这一路有许多凶险,但太子还是如愿进了京城,天下大局已定!”萧七心中有悲有喜,声音都有些抖了,忙抢上去跪倒在地,“师祖,你老人家的毒伤都好了?”

一粟却叹道:“差得远呢,大师兄的蛰龙睡到底不算精修,只是控住了血脉,却不能解毒,只是使毒力不显而已。” 萧七的心陡然一沉。果然只听一尘笑道:“确实差得远。老道也只是以真气裹住了毒性而已,眼下便跟个废人一般!”一尘的笑容还是那样深邃而平和,挥手命萧七起身,“咦,难得啊小七,你竟似炼通了中黄大脉!”

萧七苦笑一声,不知是否该把自己被一粟强行试手的遭遇告诉掌教,只得含混着道:“想必是弟子机缘巧合吧。”

一尘瞥了眼一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拈髯微笑:“甚好,甚好。绿如怎么还没有回来?还有苍云,他远赴京师,听说遇到了一些麻烦。你见过你师尊了么?”

听得绿如二字,萧七便觉心头被一把无形的锥子刺中,不由仰头望向院后的那排翠竹,恍惚中他觉得少女还会从那地方蹦蹦跳跳地走出来,亦喜亦嗔地喊他“萧七酸”。

怕给掌教看出端倪,他急忙咳嗽一声,垂首道:“绿如还有些事,据说殿下要向她……请教琴道。师尊一切都好,但弟子想,他会留在大内,待京师大局安稳后,才会启程回山。”

“苍云无事那便好。”一尘舒了口气,又摇头道,“可绿如万不能留在皇宫的,她是个野丫头,怎受得了那多拘束。过两日你定要赶回去,无论如何将她拉回来。”

“是……弟子遵命!”萧七伏下脸去,眼眶却已红了。好在这时候那小道童明虚已将两盏热茶递了过来。他急忙装作喝茶,不敢抬脸。

“大师兄知道么,二师兄也要来了。”一粟的眸子紧紧盯住一尘。

一尘深邃的目光居然没有任何波澜,淡然道:“他要去便去,要来便来,这都是他自家选的路……”

一粟森然道:“当真是二师兄自家选的路么,当初你不逼他下山,他能有今日?”

萧七心下疑惑:“这臭一粟,他在玄武阁碰到一清时吓得要死,也不敢相认,怎么这时候倒替一清出头说话?”

“你苦修五岳真形图,将容貌变成这般,想必是怕一清寻你去讨要天枢宝镜吧?”一尘怅然望着一粟,“你如此怨我,决计不是为了一清,而是为你当年被师尊遣出武当时,我没有劝阻!”

一粟颤声道:“难道不是么,我是师尊最小的弟子,但往往一年到头极少得到他的指点,我悟道最勤,常闭关苦修,对玄武之秘也极是痴迷,却在武当山大修即将功成时被他无端遣走。这难道不是你的功劳?”

一尘叹道:“所以你奉师命下山云游后,一连数年,也不肯回来……”

“其实二师兄也是个可怜人!”一粟眼中罕见地涌出些酸楚,“早年时你跟着师尊忙碌教务,我跟着二师兄的时候久些,难免情义重些。后来靖难之役,他下了山,我还曾偷偷去看他……”

忽然间,一粟的脸孔扭曲起来:“哪成想,正看到他在战阵上杀人,远远的,我见他已变成了一把剑,在战阵中滚动,每次光芒一闪,就有人头落地,满地都是血,比初春刚破冻的溪水还多。我吓得要死,不,这不是我的二师兄,再不是了。我逃得无影无踪,再不想见他。那个性子沉默的二师兄死了,变成一个杀人无数、嗜血残暴的血尊。”

萧七也是一阵冰冷,还是个少年时,他便在武当山上听说过山河一清的传说,他是那样可怕,又是那样传奇。但能将他朝夕相处的小师弟吓得亡命奔逃,那种杀气,不知该是何等的骇人。

一尘苦笑摇头:“你说对了四个字,一清确是‘性子沉默’,但寒冰下面就是烈焰,心魔早已进入他心底了,迟早有一日要生根发芽。记得当年师尊让我们各选一门深修,我选了太极,以无为之法入道。你选的是玄真,形神归一,道化天机。一清则选了最难的剑仙之道。但修炼剑仙得了却俗缘,不问世事。偏这一点他做不到,几次被师尊发现后呵斥。最终他独自下了山,跟官府走得那般近,大开杀戒,竟成了‘血尊’。”

一粟始终目光阴沉地逼视着一尘,森然道:“再后来,永乐十九年,在朝廷迁都北京之前,朱棣发觉一清与他二子汉王过从甚密,唯恐他助汉王谋乱,命东厂督主栾青松亲自安排,用一杯无色无味的‘参合蛊’将他麻翻,一囚数载……有时候我常常扪心自问,那个沉默而和蔼的二师兄,为何会变成这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血尊?这都是大师兄的功劳啊,你将我和二师兄都挤出了武当,当真费了不少心机吧?”

萧七再也忍耐不住,圆睁双眸,厉声喝道:“我没见过你那沉默和蔼的二师兄,我只见过杀人不眨眼的血尊。我只知道,他杀了绿如,还有管八方、董大哥,许多人都死在他手下!”

他心内憋闷已久,这一喝几乎要将满腹的愤怒倾泻而出,声音震耳欲聋。那小道士明虚吓得一个哆嗦,手中端着的茶盏失手落下,跌得粉碎。

一粟的眼神一颤,脸上也不由露出一抹黯然。一尘则大张老眼,手指着萧七,颤声道:“你……你说什么,绿如她怎样了……”

萧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号啕大哭:“掌教真人,弟子无能,没有看护好绿如。她为救太子,在井陉关……遭了一清那老贼的毒手!”

一尘没有言语,古井无波的目光却突突波颤起来,蓦地张口,“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萧七更觉痛彻心肺,忙抢上去扶住了掌教,想开口相劝,但泪水已如决堤之潮般涌出。

“一清呢,”一尘拼力抑住悲痛,沉声道,“他现在何处?”

一粟道:“他跟你一般,也是中了万蛇尸心,但他蛰龙睡的功夫更霸道,竞能死里逃生。不似你这般,几十年功力都耗在这上面了吧?”

萧七心中再震,更觉凄然:“怪不得掌教真人的中气不足,原来真气都被这怪毒耗去了。”他生怕一粟趁机偷袭,忙横身站在一尘身前。

一粟不以为意地喝了口茶,冷冷道:“二师兄跟了我们一路,想必你不久便能见到他了。”

“他此时上山,必是为了那玄武之秘吧?”一尘缓缓闭上双眼,长叹道,“没想到江湖上的一个传说,竟成了你们几十年的心结。”

“传说,你竟说玄武之秘是传说?”一粟的声音似笑似哭,“那师尊为何要造出这武当双宝?”

一尘默然无语。

一粟又缓缓叹了口气,道:“你说得是,这玄武之秘成了我的心结,悟不透,这辈子我就翻不出这个天地去。记得先师将天枢宝镜给我时,只说了一个字,悟!可宝镜太过偏门了,我苦参了这多年,还是悟不透,直到萧七、绿如给我送来了玄武灵壶。果然啊,灵壶宝镜是一对珠联璧合的异宝……”

一尘道:“这么说,你竟参破了那几句话?”

“那几句话?看来师兄真的是知道的。”一粟的眸子灼灼闪动,在院内悠然踱步,“太极之源,九霄之阁,合一最上,九五之化!由太极之源悟出陈抟的无极图,九霄之阁是司天台内的玄武阁,那的石碑背面也有一张无极图,正面则是五岳真形图。合一最上,五岳真形图正指在无极图第三层,由此指向武当山的‘天人合一最上之地’——这地方是哪里?”

“了不得,你竟悟出了这么多!”一尘淡淡地望着他,“那这天人合一之地,到底是哪里?”

一粟仰头望天,一字字道:“便在这紫霄宫所在展旗峰腰的太子洞!”

萧七一惊,不由抬头望了身后的展旗峰,冷笑道:“紫霄宫,太子洞,你又在信口胡言么?”

“知道你掌教师祖为何移居紫霄宫静养么?”一粟瞥了眼萧七,冷冷道,“只因这紫霄宫所在负阴抱阳,为风水福地,而整座紫霄宫的建造摆设,成天人合一之境,纳天地太和之气,宛然便是一幅道家修真的秘图。”

“整座紫霄宫竟是道家修真的秘图?”萧七更是一震,这紫霄宫他自幼进出千万次了,还头次听得这种说法。

一尘却微微点头,淡然道:“你能看到这一层,已是不易。”

一粟道:“司天台的五岳真形图,其实另有一层密意,这五岳的古本图形,是自上而下俯瞰所得。武当山的‘天人合一最上境’,也需有此大手眼。若从上向下俯瞰,紫霄宫的形状,便如一个展臂挺立的道者,正坐于武当山展旗峰正中线上。山门外南有五老峰,北有青羊峰,两峰相交于此,恰似抱于丹田前的两手,这丹田所在,便是紫霄宫。紫霄宫左侧之山名青龙背,右侧之山名白虎垭,此宫左降青龙,右伏白虎,这‘降龙伏虎’正是内家修炼的第一步……”

“了不得,竟看破了司天台五岳真形图的用意!”一尘的目光温和起来,犹如年长的兄长看着自己最幼的兄弟。

一粟冷哼一声,在院中缓步而行,侃侃而谈:“整座紫霄宫的建筑,其实是暗喻道者的修炼,其禹迹池、龙虎殿、紫霄宫正殿,由下至上,分别暗喻修炼之下丹田、龙虎交媾之象和中丹田。而最上方父母殿之上的太子洞,相传为真武祖师爷在少年时的修炼之地。

“太子为少年之相,用活泼之少年以喻易动之心神,这太子洞便喻指上丹田泥丸宫。”

萧七听得呆了,这些山水宫观,他终日朝相习以为常,听得这一粟说出这些讲究,细思果然如此,不由对这老道更多了几分佩服。

“天人合一,在何处合一?”一粟终于顿住步子,目光灼灼地望向一尘,“必须是在泥丸宫!泥丸宫又名‘天谷’,为百神所会,与天地相往来者,便是此地,太子洞这里,也是‘合一最上’之地。”

一尘道:“大有道理,那‘九五之化’呢?”

“参不透!”一粟的脸瞬间僵住了,道:“我来这里,也是想向你讨教这最终的玄机。”一尘缓缓摇头:“这最终的谜底,你知道了,也是无益。”

“师兄,你还当我是当年的那个小孩子?我千辛万苦地赶回来,就是要破解这天大机密,可你还是当年那副模样。”一粟脸上仍是那副千年不变的无忧无喜之色,但言语中已显见郁怒,“你的毒伤,我有六成把握治好。你如实说了,我也绝对不为难你!”

“我以为你早该悟了,没想到还没有!”一尘摇头,“既然如此,我们就去那里看看。萧七,你过来背我。”

一粟的眸子幽幽闪烁:“难得,掌教师兄终于肯说出这千古之秘了。”

“掌教真人,咱们何必怕他?”萧七只觉全身气息鼓荡,自觉中黄大脉打开后,内功突飞猛进,这时自是颇不服气。

“不是怕他,其实这一日也是你太师祖定下的,终究该让他明白。”萧七见一尘目光坚毅,不敢违背,俯身将他背在了肩头。

一尘命小道士明虚不得声张,只在院内守候。三人如飞般出了偏院,直向紫霄宫最高处的父母殿行去。

路上不时碰到进出的道人,众道人见了掌教真人均是站住了敛衽问询,一尘则一一含笑回礼。

由父母殿左首的偏门行出,一尘在萧七背上指点路径,三人转个弯子,便到了太子洞左近。

“便是这里了。”一尘手指前方一座青塔,“那便是‘九五之化’。”

那竟是一座道士塔,孤零零地耸立在洞前下坡的平缓之地。

塔边都是茏葱绿树,暮风低回,山坡间树摇枝晃,如无数青玉起伏,近处张三丰祖师练功时所遗的八卦台泛出淡淡银光,远处群山间翠木凝碧,红墙如带,丹阁如点,在西斜的夕照中映出万千明媚。

无尽的苍翠斑斓中,最独特的就是这座道士塔,它寂然屹立,仿佛与四周万物巧妙地融合,却又傲然耸峙,似乎四周的天地山林都是为了衬托它的存在。

“这是一座新塔,年岁并不久远啊,在我离山时,肯定是没有的。”一粟抚摸着塔壁,细细端详着塔上的铭文,“明贤道人,这明贤道人的名字怎么这般熟悉?”

“龙纹?”一粟忽地一惊,侧头望向一尘,“这雕饰,有些像是龙啊?”

这座塔气象不凡,萧七也曾见过多次,因这地方来得较少,也就一直不大在意。这时近前细瞧,果在不起眼的塔基处看到两条似龙非龙的雕饰。

塔这种建筑,是随着佛教传入中原的。梵语称塔为“浮屠”,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中所提的浮屠,就是佛塔。佛教的葬俗便是为圆寂的高僧建塔安葬,至宋元之际,也有道士羽化后建塔安葬。这便是道士塔,只不过在中原仍较为罕见。

萧七依稀记得武当山五龙宫左近的山里,有武当宋代名道孙寂然等几座道士塔,但这地方为何会冒出如此一座气象奇特的道士塔?此事他从来没细想过,这时听一粟说起了一个“龙”字,顿时心中一动:道士塔本是墓塔,在墓塔上雕龙刻凤,可着实了不得。

“不错,这座塔也只建成四五年吧。”一尘悠悠叹道,“永乐帝大修武当山,用了十四年,这座塔其实是在快竣工前才始修建。那时候,你早已离山而去。你们再猜猜看,这里面,到底是谁?”

一粟的身子突地一颤:“明贤道人,我想起来了,那是个很怪的疤脸人,半边脸被烧过似的,独自居住在南岩的后山。师尊曾对他极是照顾,却又不允我们去看他……”

“你终于记起来了。”一尘的目光愈发深邃,“还记得他的年纪吗?”

一粟道:“当真不好说,看起来像是年过花甲,但看他筋骨肌肤,又似是年岁不大。”

“他的年纪确是不大,但心境却已如百岁老人。”一尘一字字道,“只因,他是一位被人逼下皇位的天子!”

萧七和一粟尽皆低声惊呼起来。一粟叹了声“是他”,萧七则直接脱口呼道:“是建文帝?”

那些年间,被逼下皇位的天子只有一人,朱元璋的孙子建文帝朱允炆。靖难之役的终结,是南京皇宫的一场大火,那之后,建文帝神秘失踪,神通广大的朱棣花了整整二十六年时光,依旧无法寻到他的踪迹。

“果然与建文皇帝相关!”一粟的目光恍惚起来,喃喃道,“记得当年碧云先师只是透露出一丁点儿消息,没想到竟是真的!”

那日在玄武阁,他化名为苍涯子时,故意在朱瞻基面前提及建文帝,只是借机察言观色,推断出这位公子哥的身份而已,实则当年他虽从碧云先师的口中探出了一点建文帝的影子,但一直没有对此太过上心。

这时见一尘微微点头,一粟陡地双眸一亮,道:“建文帝竟是他?他竟来到了这里,埋骨在武当山上?”他追问连连,目光怅然,仿佛穿透了时光,忽地顿足道,“是啊,明贤……贤明,怪不得他要用这道号,怪不得他跟我说话时的腔调,都是怪怪的……”

萧七却道:“怎么可能?听说那时候燕军兵临城下,建文帝大势已去,几乎是孤家寡人一个,又怎能从南京千里迢迢地逃到武当?”

一尘叹道:“凭他一人自是不成,可不要忘了,碧云师尊那时候正在南京城。”

“碧云真人?”萧七又是一惊,“原来是太师祖护着他逃出来的。”一粟也恍然道:“罢了,能将建文帝从南京救出来,也只有师尊有此手段了。”

萧七忍不住问:“掌教真人,为何太师祖要救建文皇帝?”

这也实在是个天大的疑问,道家人物该当逍遥世外,而那时候“武当三奇”中的“山河一清”正在燕王之子朱高煦帐下效力,声名初露的柳苍云则在燕京守护燕王的世子朱高炽,偏偏这武当上一辈的当家真人碧云祖师竞反其道而行之,在危急中救走了建文帝。

“只因武当道法独有的忠义慈悲!”

一尘的目中流露出崇敬之色,悠然道:“《北极真武佑圣真君礼文》有云‘忠孝仁义如有失,无边罪业实难逃’,武当道法颇重忠孝仁义。当年碧云师尊曾与洪武太祖交厚,太祖临终前曾对他有过托付。故而靖难之役最后半年,碧云师尊恰在京师。最终皇宫火起时,他凭着绝世身手,趁乱救走了建文帝,也算了却一段忠义往事。”

“原来如此。九五之化,便是这位九五至尊的羽化之地!”

萧七也怅怅地吐了口气。历时四年的靖难之役,建文帝被自己的亲叔叔朱棣赶下了皇位,而在不久前,这千里亡命之旅,朱瞻基却突破了亲叔叔汉王的重重劫杀。

这几乎就是大明朝的太极,轮回了一圈,好在结局也如太极的阴阳两仪般截然不同。

一粟的脸色阵青阵白,缓缓道:“永乐帝明察秋毫,武当收留朱允炆这等天大的事,他一直不知么?”

“武当山方圆八百里,连许多武当门人都不识得这道人,永乐皇帝远在天边,又怎能尽知?”

说到这里,一尘顿了顿,又悠悠叹道:“但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永乐先帝还有无孔不入的锦衣卫。据说,这也是永乐帝大修武当山的缘由之一,他派遣隆平侯张信、驸马都尉沐昕等几大亲信来把总提调,隆平侯张信曾多次返京密奏,便是密报寻访建文帝的讯息。只是碧云先师当年百计遮掩,使得他们误以为建文帝藏身在武当山支脉的房县,直到建文帝安然辞世,那已是永乐十九年的事了……”

建文帝,大明朝的第二任皇帝,他的下落,实则是这二十多年来,大明朝最大的机密。

靖难之役中惨败于自己的亲叔叔之手,原本是大明正统的建文帝就在皇宫的一场大火中下落不明,尸骨无存。 相传他被大火烧死,又相传他化为神秘僧人,游走于吴越一代,甚至相传他远遁南洋藏身……可最终的结果竟是他化名明贤道人在武当山以天年而终。

“永乐十九年,”萧七屈指算了算,“这位建文皇帝去世时的年纪也不大吧,还不到五十岁?”一尘道:“他心境衰苦,又怎能长寿,能在武当山善终,已是大幸。”

“不可能!”

一粟大叫起来,绕着羽化塔乱转着,叫道:“决计不可能!流传千年的玄武之秘,怎会是这简简单单的废帝之墓塔?”

“我的话还未说完,建文帝死后埋骨于此,乃是永乐帝的旨意,而此事又与玄武之秘有万千千连!”

“什么,”一粟不可置信地盯着掌教师兄,“太宗皇帝竟知道了建文帝的下落……此事怎的又与玄武之秘有关?”

一尘微微一笑:“一粟,据你所知,玄武之秘到底是什么?”

一粟陡然愣住,玄武之秘到底是什么,这是他数年来苦思的谜题。他曾在玄武阁中滔滔不绝,但此时在大师兄面前,千言万语一起涌上,反而不知说什么是好。

一尘缓缓道:“世人以讹传讹,以为玄武之力是一门横行天下的玄奇武功。只有武当嫡传弟子和皇室的紧要人物才知道,玄武之力是天地间起自北方的一股博大弘力,大到可以扭转乾坤,干系国运……这些你都是了然于胸的,但当年永乐帝朱棣大修武当山,还有更深的玄机和更可怕的故事……”

他的声音陡然消沉下来,萧七和一粟都静静地望着这位武当掌教,他们知道,他要说出的,也许是大明朝最大的机密。

“当年靖难之役时,永乐帝朱棣身边有一位能人姚广孝,此人亦僧亦儒,一身奇术却得自道家。他和洪武爷朱元璋身边的奇人周颠一样,都是天下仅有的精通玄武秘术之人。姚广孝有个道家弟子,曾在武当山修炼。这位弟子曾向朱棣进言,说他曾服侍过三丰真人,在三丰真人的丹房中见过他手书的一本《武当玄武秘策》。此书所述的,乃是三丰祖师的奇想:以武当山为根基,以道教宫观环山摆布,造一座道家山河法阵,以获玄武之力。那时候朱棣刚刚登基,正是踌躇满志、万机待理之时,听得这话大喜若狂,忙去请教姚广孝,追问在武当山获取玄武之力的法阵秘要。

“姚广孝闻知后大吃一惊,只因玄武秘术历来有‘法不轻动、术不妄用’的严规。他对朱棣苦心规劝,暂时让朱棣息了这念头,回去后将那弟子重重呵斥了一番,将其逐出了京师。只是,这件事犹如一粒种子,既已播在了永乐皇帝的心底,终究有发芽的一天。永乐十年,经过十载的文治武功,大明国力大振,永乐帝再也按捺不住这念头,终于按着当年那道士所描述的《武当玄武秘策》的情形,开始大修武当山。”

“原来如此!”萧七沉沉地叹了口气,这时才知道永乐帝和玄武之秘的全部缘由。

“按着朱棣的盘算,能主持此项重任的,唯有两人,一是三丰祖师,二便是他亦师亦友的老友姚广孝。但三丰祖师仙踪不定,苦寻无果,姚广孝又称病不出,只是全心监修《永乐大典》。无奈之下.永乐帝便召来了天下最著名的数位道家高人,以咱碧云师尊为首,更有不少大明朝天学的精英,一番筹划之后,便要大修武当山……”

听到这里,一粟不由沉吟道:“如此说来,师尊果然洞悉玄武之秘?”

一尘摇头道:“师尊身为当时三丰祖师在世的首要弟子,自是责无旁贷,但他接下这重担,还因他是武当高道,这兴修道观、大兴武当之事,也是他的毕生宏愿。朱棣秉承了其父亲的性子,朱元璋削弱相权,直接掌管六部,以求江山千秋一统。朱棣则要更进一步,利用天学与天地沟通,以求获得玄武之力,不但江山永固,更要长寿不衰。因这玄武最早的来源是北方七宿,形状如龟蛇合一,龟蛇皆为长寿神物,故而玄武也为司命之神。当年太宗皇帝也想借玄武之力,获得长生不老之境!

“那时他下了数十道圣旨,譬如,要匠人们对武当山‘其山本身分毫不要修动’,连一石一木,都要从川陕等地辛苦运来。在朱棣眼中,整座山已如同有了智慧的神物,每座宫观的营建,都要与峰峦岩涧的雄伟浩瀚、深幽峭拔,完全融为一体,这便如同一座调动天地山河之力的道家法阵。

“只是,人力有限,天道难寻,这座玄武法阵实在太过艰难。慢慢的,连朱棣自己也觉出了艰深,便又遣人苦寻三丰祖师。他甚至在三丰祖师当年的结庐之地重建了遇真观,虚席以待真人归来。只可惜,三丰祖师一生不朝天子不见君,索性挥袖长往,不知所终,连师尊都见不得他一面。武当山九观、九宫、三十六庵堂等渐渐成形,但以之作为‘万万年与天地同其久远’的仙家胜境则有余,以之为调动玄武之力的法阵则不足。

“一晃到了永乐十六年,避居武当的朱允炆患了重病,久医无效,身子日渐衰弱。碧云师尊开始忧心忡忡,常对我说,朱棣喜怒无常,务必早作防备。果然,在这一年,发生了让太宗皇帝朱棣伤心至极的大事,他平生唯一的朋友和第一谋士姚广孝病逝于庆寿寺。朱棣为之辍朝三日,伤恸郁闷至极。朱棣原想软硬兼施,逼姚广孝出山挂帅,将武当玄武法阵建好,但姚广孝这一去,他终于知道,他这套武当玄武法阵,只怕要功亏一篑了。

“太宗皇帝苦闷至极,脾气变得暴躁异常,派遣出更多的人来打探三丰真人和朱允炆的下落。师尊见势不妙,便将刚刚造好的天枢宝镜交到你手中,命你下山……”

“永乐十六年……”一粟身子一颤,双眼发直,颤声道,“不错,我就是在那一年,被师尊遣下山去的。他更命我不到新帝登基之时不得回山,那时候我心中憋闷得紧。原来如此,原来师尊是要……”

“师尊是要保全你!”一尘悠悠叹了口气,“咱们师兄弟三人,他独独选中了你,命你持宝下山,实是别有深意,对你也是最为看重!”

一粟似乎想到了什么,双腿发软,“扑通”一声,颓然跪倒在地。

“又拖了三年多,那时候北京新皇城已建好,南方的武当大修在师尊呕心沥血的督建下也进展神速,但太宗皇帝的脾气却越来越暴躁。先是外出查访朱允炆下落的人一无所获,惹得他大发雷霆,后来便因玄武法阵难有寸进,朱棣一气之下,便将数十名查访建文帝的大小官吏和十几个修建武当宫观的工匠名道尽数打入了锦衣卫大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