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边静夜话

回去的时候,许怀凌心绪烦乱,直到伊莫顿将她放下变回原样,也没有理清个头绪。

安卡苏纳姆的哥哥,显然隐瞒着什么重要的事。从他最后的表现来看,他必定是认得伊莫顿的,而且,他希望她能在伊莫顿的庇佑下生活,那么是不是就说明,安卡苏纳姆的身上隐藏了很重要的秘密,而这秘密干系重大?

现在剩下的唯一线索,似乎就在那维西尔来克莱尔大人身上了。虽然伊莫顿没有明说,但许怀凌自然知道安卡苏纳姆哥哥的入狱与那位来克莱尔大人脱不了干系。在这个时代,伊莫顿一人独大,那么其他神庙的势力只能龟缩,他们的出路,只能是跟其他神庙或者非神庙系统的行政官员联合。维西尔便是其中最好的选择。

孟图神庙在维西尔的授意下给安卡苏纳姆的哥哥冠上亵渎神灵的罪名,将他抓获,想让安卡苏纳姆自投罗网——作出这样的推断,并不困难。

未谋其面,已恨其人。许怀凌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从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她想扳倒他,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然而,这个时代的法律是以法老意志为先的,法老的话,才是真正的金口玉言,比中国古代皇帝的圣旨还有用。

许怀凌忽然想起安卡苏纳姆哥哥最后说的那句话——躲开塞提法老。推断到这地步,她不得不去想,他是为了不让她为他报仇而阻止她去接近塞提法老。

“安卡苏纳姆,你可有话对我说?”伊莫顿一直盯着回来后就神色变幻的许怀凌,见她似乎冷静了些,才开口道。

许怀凌闻声抬头,对上伊莫顿锐利的视线,脑中空白了一瞬,才渐渐找回自己的声音。

“大祭司大人,我确实有话对您说。”许怀凌收拾了情绪,低声说,“十分抱歉,之前您问我的问题,其实,我全都不知道。我没有遇到您之前的全部记忆。”许怀凌思索良久,采取了折中的说法。她既没办法继续伪装安卡苏纳姆下去,也不能承认自己的灵魂占据了安卡苏纳姆的身体。

许怀凌的说法令伊莫顿惊讶。在得到阿蒙神的“神谕”之后,他以为她会告诉他一些能为他解惑的事。但她就像是毫不在意阿蒙神的谕诏。

“您可以继续叫我安卡苏纳姆,在未来的日子里,我很乐意侍奉您和阿蒙神。”许怀凌继续道。她已经考虑过,不明不白地回到了三千年前,与其犹如没头苍蝇似的乱飞,不如安心等待机遇。逝者已矣,她尊重安卡苏纳姆哥哥为安卡苏纳姆选择的道路,跟在伊莫顿身边,等待适合离开的那天。

>女人因神秘而充满魅力。对于伊莫顿来说,一个越接近却越是发现更多神秘之处的女人,拥有莫大的吸引力。

“你的虔诚令人感动。”伊莫顿说,“眼下正有一个机会,让你得偿所愿,你可要去?”

许怀凌点头,“谨遵大祭司大人的示下。”

“明天,阿蒙神庙的祭司们会组成巡回法庭,让阿蒙神的光芒挥洒大地。”伊莫顿淡淡地说,只眼底带着丝兴奋,“你可愿意作为阿蒙神的侍女同去?”

“这将是我莫大的荣幸。”许怀凌低头。

古埃及虽然法律制度向来都是以法老意志为转移的,但在此基础上对于民众与法老意志相悖行为的审判还是颇为严厉的。地方上有专门的审判官负责处理案件,每个审判官依据法老的敕令文书以及过去的案例审判,无法裁决的大问题,则向维西尔报告。

但也有些偏远的地方没有事务性审判官,而这时候,巡回法庭就出现了。审判官和他的下属官员们去往各个落后地区,帮助处理民众的诉讼。

伊莫顿虽不是专门的审判官,但他是大祭司,独立于司法审判,拥有神明审判的权利,亲自组建巡回法庭,反而是大材小用。

许怀凌在女奴们的带领下到了将短暂属于她的房间。草草吃过混杂着少量沙子的烤肉,喝过古埃及人自己培育的葡萄酿出的葡萄酒,许怀凌让一天下来紧绷到快断掉的神经放松下来,极快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就是巡回法庭出发的日子,许怀凌起得很早,又经过盛装打扮,才出现在伊莫顿和众祭司跟前。

许怀凌头一次意识到,外表打扮对人也会有极大的影响。在繁复庄严的服饰和精致美丽的项链手镯等物装扮之下,面对众人的时候,她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脸上凝出丝高贵肃穆来。

四个祭司们抬着一顶大轿子,里面放着近两米高的阿蒙神像。

许怀凌在伊莫顿的示意下上轿,站在阿蒙神像身边。

祭司们抬起轿子,伊莫顿跟在轿子旁,一行人开始出发。

从卢克索神庙出来就是最为热闹的集市,而大祭司这样大的举动,让人不围观都难。许怀凌被迫与阿蒙神像承受着各种火热崇拜的视线,只觉得浑身僵硬。

她悄悄看向伊莫顿,只见他走在轿旁,步履平稳,他的神情冷淡中透着丝悲悯之情,令人一见便生顶礼膜拜的欲望。

许怀凌头一次意识到,这位就是在古代世界里享有崇高荣誉的大祭司大人,他呼风唤雨无所不能。此时此刻,伊莫

顿原本在她心里的形象土崩瓦解,不管是那个眼底带着怨恨的伊莫顿,还是浑身烂肉的木乃伊,都被她遗忘脑后。

眼前之人才是伊莫顿,那个为自己地位而骄傲,如同神祇一般,不刻意展现自己的能力,需要时才让愚昧的民众开开眼的伊莫顿。他在这个国家的地位,在民众心中的地位,或许比法老还高。

想到这,许怀凌不禁敛眉低头,怕有人看到自己眼中的异样。在古埃及过去的历史中,不乏维西尔神庙祭司等人成功登上王位的事例。而在塞提一世时代,只要伊莫顿想,他或许比任何人都容易推翻塞提一世的统治,从而让塞提一世之子拉美西斯二世的伟大功业夭折在摇篮中,让第十九王朝过早结束。

这一次的巡回法庭巡回的路途并不算很遥远,一路上,这支包括了近三十名祭司,近百名士兵的队伍并未停歇,穿过底比斯外众多的小村子,也不多做停留,继续往北行去。底比斯周边的村庄都有审判官坐镇,并不需要巡回法庭。

三日后,这支队伍终于在一个名叫亚加布的村子停下,村中管事的书吏早就得到通知,热情地接待了伊莫顿等人的到来。

虽说如此,这里毕竟比不上底比斯的住处,各种条件都跟不上,好在许怀凌从前跟着她的导师四处奔波,不是没有吃过苦的娇小姐,这样的程度还不算什么。

安顿下来的当天晚上,就有民众来找阿蒙神像,祈求神明给予最公正的裁决。这些事伊莫顿手下叫哈德尔的祭司完全能处理,并不需要伊莫顿亲力亲为。

舟车劳顿了整三天,终于能自由活动,许怀凌在女奴们的帮助下卸去一身繁重的装饰,素面朝天的解放了。

这个村庄沿着沙漠边缘的一个小湖而建,规模不算太大,这支巡回法庭的人数都快跟村民数差不多了。许怀凌让女奴们在远处等着,自己走到那小湖边。

宁静的夜,迷离的天空,清爽的空气,如果忽略她身处的时代,这一切就完美了。

“安卡苏纳姆。”

就在许怀凌静静欣赏夜色的时候,伊莫顿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她转身,看到伊莫顿已经除去白天防晒披的黑长袍,只□围一条短裙,而脖颈处挂着一串花纹繁复的项链。

“大祭司大人。”许怀凌连忙说。

伊莫顿勾唇道:“不想这么叫,可以不叫。”

许怀凌一怔,随即立刻道:“怎么会呢,大祭司大人,您误会了。”

“我准许你叫我伊莫顿。”伊莫顿等许怀

凌说完,才慢悠悠地说。“大祭司大人”这个称呼适合于拉开两人间的距离,但他并不想让他和她之间一直是那么遥远的关系。

“这…”许怀凌有些诧异,偏偏对上伊莫顿那双在夜色中也明亮异常的眸子,便是一怔,匆忙转开目光。

她忽然觉得周围的空气有升温的征兆,气闷的感觉蓦地倾袭而来。

“大祭司大人,我先回去休息了。”许怀凌匆忙说完,转身便要离开。

然而,伊莫顿极快地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许怀凌一惊,下意识地甩手,却只换回对方更紧的抓握。

“安卡苏纳姆,你没感觉到不适吗?”伊莫顿的视线从许怀凌脸上下移,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阿努比斯之镯在月光下发出幽深的冷光。

许怀凌不再挣扎,只不解地看回去。

“我们不久之前经过了怒布特。”伊莫顿说。那时,他感觉到了阿努比斯之镯的力量隐隐有些暴动。本来,他只有在碰到手镯时才会无法使用神力,但到接近怒布特时,他只要靠近许怀凌,神力就施展不顺。因此,他当机立断改了方向。

怒布特?

许怀凌脑中思绪一转,想起怒布特是涅伽达在古埃及时的叫法,而涅伽达发掘出了一系列前王朝和早王朝的遗迹,其中颇为重要的就是两个大的国王墓,据推测,其中有蝎王墓。

她看向手上并未有任何特殊的手镯,对伊莫顿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没感觉到。”

“那便好。”伊莫顿说,“夜风凉,一起回去吧。”

说着,伊莫顿便带头往回走去。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本来正拉着许怀凌的手,这么一走,就变成了他在前牵着她走。

许怀凌被握住的手指颤了颤,心中竟没有兴起丝毫反抗的念头。

或许是因为夜色太温柔,她低头看着他牵着自己的手,心里莫名多了一丝满足感。

然而,这种淡淡的温馨并未持续多久,哈德尔急匆匆地跑过来,在伊莫顿耳边一阵耳语。

伊莫顿专注地聆听着,片刻之后,嘴角忽然一勾,神情看起来竟有些邪恶。他松开许怀凌的手,快步离去。

许怀凌只觉得心底深处随着手上一空,她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重要的事发生了。

既然伊莫顿没有让她不要跟去,她就跟去看看。

等许怀凌到的时候,原本用来接待民众的广场围观了人。

广场正中央跪着大约十来个人,个个低着头,佝

偻着腰。而伊莫顿则站在他们面前,脸上不喜不怒。

“伊莫顿大人,从他们身上搜出了刻有维西尔印章的文书。”哈德尔对伊莫顿说,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在场的人都听到。

闻言,原本跪着的人中跳起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叫道:“那根本不是从我们身上搜出来的!”

伊莫顿眼神一瞥,属于他直接管辖的祭司们便上前将他按下,他的头被死死地按在沙地上,嘴里满是沙子。

“事实如何,将这份文书呈到法老面前,法老自有判断。”伊莫顿一副并不在意的样子,身姿停摆,眼神淡漠。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对伊莫顿下不去嘴不知道为毛

迷乱混战夜

许怀凌问了身边的士兵,才了解到发生了什么。

原来这十几个人混入村民间,趁乱进入营地,想要对伊莫顿不利,幸好被哈德尔发现,全部抓获。而他们的身上搜出了刻有维西尔印章的文书,证明他们是在来克莱尔大人的授意下来暗害伊莫顿。

在述说情况的时候,这个士兵义愤填膺,显然对此深信不疑。

但许怀凌却觉得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伊莫顿从来克莱尔大人手下将她救了出来,确实可以当做来克莱尔下手的动机,但他应该不会这么蠢,将这样明显的把柄送到伊莫顿手中。

许怀凌再次看向神情莫辨的伊莫顿,他和他手下的祭司精神奕奕,而被抓住的那伙人却显得狼狈不堪。

她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想法…不,不应该用可怕来形容。伊莫顿是要借机除掉来克莱尔,便将计就计演了这么一出吧?

对此,许怀凌轻轻吸了口气,只做不知。扳倒维西尔也是她渴望的,如果伊莫顿能代劳,她亦是十分赞成。

“好好休息吧,明天我们启程回底比斯。”吩咐将那十多个人绑好看起来后,伊莫顿目光一转,落在许怀凌身上,走近她轻声道,声音里带了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好。”许怀凌没有异议。

当天晚上,许怀凌想着扳倒她脑中那个脑满肠肥的维西尔时对方落魄的样子,弯着嘴角幸福地进入了梦乡。

然而,她没能睡到第二天清晨再起床,就被两个女奴叫醒。

“大人,外面出事了!”

许怀凌一惊,迅速清醒过来,就见这两个女奴一脸惊慌失措。

“怎么了?”许怀凌抓住其中一个女奴的手,追问道。

“外面好乱,好像还死了很多人!”女奴紧张得舌头都在打结。

许怀凌连忙穿上轻便的衣服,走出临时住地。

外面火光冲天,将夜色染得通红,尖叫声,砍杀声连成一片,火红色的光下,人们互相追砍着,神情或狰狞或惊恐,这是一幅仿佛地狱的可怕景象。

许怀凌见过许许多多尸体,所以当初面对伊莫顿的木乃伊之身时尚且能保持冷静,但现在,那一道道血光,像是划破夜空的闪电,令她一惊,不自觉地退后两步,正好撞在同她一起出来的女奴身上。

“大人,我们…我们该怎么办?”之前回答许怀凌问题的女奴脸上开始流下泪水,惊惶无措,身体也抖得如同筛糠。

许怀凌深吸两口气,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由于她们三

人住的地方还算偏远,此刻那场混乱还没有波及到这里,但如果她们什么都不做,迟早也要被殃及。

“你们先进屋子里躲起来,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许怀凌指示着这两个女奴,说完便压低身体往伊莫顿的临时住所跑去。

两女奴想拉住许怀凌已是不及,恐惧让她们寸步难移,最后两人只能听从许怀凌的命令,转身躲进了小屋。

许怀凌一路往最黑暗的地方跑,压低身体不让自己暴露在火光中。

这场混乱来得如此莫名,此刻她只想尽快找到伊莫顿,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险险地躲过一个个不知敌友的士兵和祭司,许怀凌总算顺利来到了伊莫顿住处附近。

由于条件简陋,即使是大祭司伊莫顿,住的也是低矮的平房。远远的,许怀凌就见到那平房四周都是互相缠斗的士兵和祭司,显然祭司们在守护着那小平房,而士兵们在强攻。而且,从现场来看,战况对祭司们不利。那些强壮的祭司们像是喝醉了酒一般,脚步虚浮,力道大减。

许怀凌没有看到伊莫顿的身影,而看祭司们的架势,他应该是在小平房里。

可是他为什么不出手呢?

伊莫顿并不是普通只拥有好听名声的祭司,他的神力是真实存在的,只要他出手,便可将眼前的情势扭转。

许怀凌带着不解看向毫无动静的小平房,心中一凛。

——除非,不是他不愿,而是他不能!

许怀凌呼吸一窒,眼下的困境让她几乎无法思考。

她不知道这拨人的来历,也不知道他们的企图,她更不知道伊莫顿的生死。她只能远远地躲着,像是偷窥者一般干看着。

这种无能为力的状况让她焦躁不已。她已经很久没有如此不安的时刻了。

许怀凌将拳头一握,将裙摆撩上一些,结实地打了个结,便一鼓作气,猫腰向眼前的战场摸去。

小平房的四周都是战斗的双方,许怀凌绕了一圈才看到一块稍微宽敞的地方。只要她速度够快,就能够在互相牵制的两方发现之前,冲到小平房内。

打定主意后,许怀凌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掉,如此几次之后,她脚下发力,如同一道风般冲入战场。

一开始并没有人注意她,是以她很是顺利地跑了一段路,可就在她快到小平房时,一个士兵将跟他对峙的祭司砍倒在地,又提着粘着鲜血的剑狰狞地向她走来。

许怀凌瞳孔一缩,在对方挥剑砍来的时候一

矮身,就地一滚,躲开了对方毫无技巧的攻击。田野考古有时候需要进入一些地势崎岖的地方,没有好的身手是不行的。来到电影中之后,她的对手一直都不是人类可抵抗的,她的身手便毫无用武之地。而当她的对手变成普通人类,她这才终于有了一战之力。

不过,考虑到此刻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事,许怀凌并不恋战。她躲过那士兵的攻击之后,立刻毫不拖泥带水地站起,继续往既定方向冲去。那士兵没能砍到许怀凌,一愣之下想要再追到她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当他又被一个祭司缠上后,便再也没空注意许怀凌了。

许怀凌进入小平房后,一眼便见到了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伊莫顿。

她的心几乎漏跳一拍,急忙冲过去查看,看到伊莫顿还在起伏的胸膛之后,她长长地舒了口气。他全身上下并没有多少伤口,只有腹部的一道剑伤十分明显,从肋下一直延伸到肚脐处,被血沾湿红透的白袍阻挡了一定的伤情,不然看到外翻的皮肉,许怀凌必定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

下一秒,许怀凌的心又提了起来。伊莫顿重伤昏迷不醒,眼前这困境,她该怎么想办法度过?

许怀凌只犹豫了片刻,便立刻取了伊莫顿其他的衣服,用剑将它砍成一条条,绑在伊莫顿的伤口处。在寻找衣服的时候,她看到哈德尔的尸体就躺在不远处,双目圆睁,身上插.着一把匕首。

许怀凌只不忍地驻足看了两眼,便立刻离开。

她不敢乱动伊莫顿,努力拍了拍他的脸试图将他弄醒。外头的战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分出个胜负,如果祭司们赢了也就罢了,可倘若他们输了呢?

那么显然,那些士兵就会冲进来,将伊莫顿抓获,甚至是就地格杀,而她也逃不脱被杀死的噩运。

然而,不管许怀凌怎么用力,伊莫顿都没有醒来的迹象。

她咬了咬牙,听着外面正渐渐小下去的声音,只能费力扶起伊莫顿,将他的身体重量放在自己右肩上,吃力地带着他一起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