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自然,我走前那日,对你发了很大脾气,虽说是演戏给当时就在窗外偷看的二娘看,但仔细想想,看到那木梳,我心里还真是有些嫉妒的。”

秦若岚幸福地笑笑,“我只把他当作好朋友,你要是不喜欢,我改日找机会将那梳子还给他就是了。”

“给凝羽那丫头吧,相信她一定稀罕得很。”

秦若岚有些惊讶,“你都知道?”

“凝羽单纯得很,能藏得住什么心事?她喜欢纪怀宇,只怕是要受苦了。”

“他们自有自己的命运,只希望能有个好结果。”

说了许久话,贺泰哲面色中显露出些许疲惫,看得秦若岚心疼不已。她忙让他躺下,帮他盖好被子,自己则坐在床边。两人紧握着手,再不需要任何言语,仿佛再没有任何理由能将他们分开。卸去了心房,敞开了心扉,最后一层隔膜,也真正烟消云散,等待着他们的,将会是一个共同携手并肩的未来。

明白了前因后果,秦若岚自然不会破坏了贺泰哲的计划,只是命人在屋子里又添上了几个火盆,将屋内弄得温度堪比夏日。然后她日夜守在贺泰哲身边,白天陪他说话、读书,晚上,则在他发烧时为他擦拭身体,更换毛巾降温。这样几日下来,即使没用药,在她的悉心照料下,贺泰哲的病竟然神速地好转了,不再发烧咳嗽,脸色也变得红润起来。而这几日似乎是嗅到了不安定的气息,即便看到秦若岚与贺泰哲夫妻日渐恩爱,黄萱也没再发难,就连贺连,也不见踪影。

贺泰哲本打算身体好些就回到铺子里去,用他的话来说,既然打算和秦若岚长相厮守,就该尽全力给她安稳的生活。更何况,做好了扳倒黄萱的准备,他也无须再做伪装。可秦若岚却不同意,坚持让他在家多休养些日子。

这一日,贺泰哲拉着秦若岚,以出门透透气为由,来到了素姨的店里。

素姨见他们携手到来,笑着迎上前道:“我还以为你这小子有了老婆,就忘了上我这儿来呢。”

触及素姨若有所指的打量目光,秦若岚不好意思地微低下头,只听得贺泰哲的声音在她头顶不紧不慢地传出,“素姨,若岚脸皮薄,您就别难为她了。”

“这就心疼了?”素姨虽是不满地抱怨,语气中却流露出一抹欣慰,显然为他们而高兴,“所以说你们年轻人,就是没个准儿,之前还死鸭子嘴硬,现在怎么样?不也相亲相爱了?”

“我这算是因祸得福,不然,哪能知道她的心思?”

秦若岚不爱听贺泰哲这副若无其事的口气,想到他病重憔悴的模样,到现在她心里还微微地疼。她握紧他的手,堵住他的话,“我不许你这么说,你要是再有事,一定得和我商量,别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遵命,我都听娘子的。”

“贫嘴。”秦若岚娇斥,却幸福满溢。

“看到你们这么恩爱,我也就放心多了。”素姨踱回桌旁,为自己添了杯茶,升腾的热气氤氲,使得她的声音因回忆而显得有些虚无缥缈,“若岚,想必泰哲也全都告诉你了,这些年,他过得不容易。当初我在江边遇见失魂落魄的他时,他还只是个孩子,却背负了沉重的心伤,不得已逼着自己过早成熟起来。我虽心疼他这孩子,却也无可奈何。现在好了,有你在他身边,他便不会再孤单了。”

“嗯,素姨,我会一直陪着他。”秦若岚声音虽轻柔,却透出无比坚定的决心。

贺泰哲闻言,愉悦地扬起唇角,改为环着秦若岚的腰,“素姨,您真快成我娘了。”

素姨却置若罔闻,就连肃然的神色都未变。她依旧端着茶盏,如水般的目光却仿佛望穿了时光,凝结在往昔的一个点上,只是那个点,永远都仅仅在她自己心里。素姨启唇,喃喃道:“要记得珍惜眼前人,有些事年轻时候错过了,便是一世。”她声音不大,也不知是说给面前的两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但其中流露出的酸楚,却让人不忍细细品味。

“素姨,这闲谈也差不多了,还是说正题吧。”贺泰哲话尾一转,体贴地不再接着说下去。

素姨也回了神,笑着瞪了他一眼,“我就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早给你找了靠得住的大夫问过,那药渣里面确实如你所料,有种叫作‘乌木’的慢性毒药,少食无碍,但长期服用会损伤神经,严重者神志恍惚。”

秦若岚微微一抖,还好贺泰哲早有准备,否则稍有差池,她就险些失去他了。之前他提及要送药渣给素姨,她还没想那么多,只觉得两人出门不方便,怕引起黄萱注意,便差了灵儿偷偷拿了过来,不承想这消息如此惊人。感受到她的不安,贺泰哲将她搂得更紧,笑容中带了几分嘲讽,“看来他们也使不出什么新手段了。”

“你打算怎么办?”

“坐等。”贺泰哲缓缓吐出两个字,淡漠中带了些冷意,“他们知道我在怀疑,已经有些心慌了,假以时日,必定露出马脚,在那之前,他们不能轻举妄动。”

“随你吧,不过你们要小心些。”

“放心,我不会让自己有事,因为我有了想要保护的人。”贺泰哲说这话时,璨如星辰的目光望向秦若岚,情意绵绵。

“行了,别在我这里肉麻了,我年纪一大把,看不得这个。”

“我还要带若岚去附近转转,就不打扰素姨您了。”

素姨不答,只象征性地挥了挥手。待二人走远,素姨才起了身,缓缓走到柜子旁,拉开抽屉,那里端端正正摆放着厚厚一摞报纸,最上面那张还很新,看样子像是被小心收藏起来的。素姨抬手,手指轻抚过上面黑色油墨的字迹,眼中一丝柔情百转千回,报纸上赫然是杜海山大帅来沪征兵的新闻。

良久,素姨轻叹了口气,重又将抽屉关了回去。每每回顾,恍如隔世,既然无缘,何必留恋?

走出素姨的店,秦若岚挽着贺泰哲的手臂轻声道:“素姨她,似乎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呢。”

“每个人心底总会有不愿意被人碰触的角落,我们又何必揭人心伤?”

秦若岚点点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但她脑海中闪过那日素姨看报纸的表情。杜海山——她隐约感觉到,素姨的故事中有这个如今叱咤风云的男人存在。

第二十二章 留也不住

因为久未出门,贺泰哲这一口气非要透得尽兴,他拉着秦若岚东游西逛,吃吃喝喝,还买了不少东西给她,兴奋得好像是第一次进城一般。面对秦若岚疑惑的眼神,他只一句“由心不由境,有你陪着,自然不一样”,就成功把她所有话语都堵了回去,甘愿和他玩到日头偏西,才返回了贺家。

秦若岚命人收拾好买回的东西,遣退了前来伺候两人洗漱的丫鬟,像连日来的每晚一样,亲自将火盆点燃,倒来水给贺泰哲擦脸。忙完一切,趁着贺泰哲换衣服的工夫,她打开了留声机,那浅吟轻唱的女声又环绕在屋内,那些满怀担心与思念的日子,恍如隔世。

听了一会儿,贺泰哲不乐意了,他走上前关上留声机,长眉挑起,“这种哀伤的歌曲,听来干什么?”

“你不记得了?我们在新店开业酒会上共舞的便是这首曲子。”秦若岚一笑,“你不知道,自从听说你落水下落不明后,我每日听这曲子似乎成了习惯,好像你在身边似的。”

贺泰哲动容,脸上柔情尽显。他上前一步,将她抱个满怀,晚饭时因为高兴,他在外面喝了些酒,此时顿时有种清淡的酒香将她包围,似梦似醉。

“对不起,若岚,这事儿让你担惊受怕了。”

“下不为例,别再离开我了,下次即便是再危险,也带上我一起。”她倚靠着他,感受着从他胸膛传来的温暖,“二娘与贺连那边,虽然这几日没有动静,你也不能掉以轻心,我要你好好的。”

“嗯,他们还伤不了我。这等良辰美景,别谈他们了,太煞风景,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是什么?”她在他怀里转头,疑惑地问。

贺泰哲扬起唇角,眼中墨色更沉,“没听白日里素姨说吗,要珍惜。不如我们现在就抓紧时间,先把夫妻之实给定了吧。”

“你…”秦若岚倏然间就明白了他这番话的意思,还来不及害羞,已被他拦腰抱起,放到了床上。

她低垂着头,不敢看他,却在心里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有了些期待。他挑起她的下巴,望进她的眼底,声音中带着深情爱恋,“若岚,让我好好看看你,这一刻我等了好久,若不是前些日子身体不好,我早吃掉你了。”

四目相对,再多言语都显苍白,他一个前倾,温热的吻已然落在她的唇上。她似乎能感觉到他心中那把炙热的火,带着燎原之势,将她的理智燃烧殆尽。他的吻霸道而温柔,自她的唇一路滑到脖颈,所到之处,肌肤灼烫不已。

他更紧地抱住她,伸手放下床边帘帐,屋内月光如银,落满光华,唯有轻柔的喘息声,与火盆发出的噼啪声,交织成一片旖旎。

突破了最后一层心防,秦若岚与贺泰哲之间越发甜蜜,也不再遮掩地展示着自己的幸福。贺泰哲病好之后,就开始带着秦若岚去泰福新店上班。眼见寒冬即将结束,贺峰的身体却有些缠病,且反复不好、每况愈下,更多时间待在家休息。于是,贺峰提出让贺泰哲和秦若岚监管几个店的账目,精神好的时候,他会亲自教秦若岚看账册,希望她能够帮助贺泰哲,两人因此而变得更加忙碌。

又过了一个月有余,上海滩迎来了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杜海山杜大帅进城了。因为之前捷战连连,打响了名声,他进城这一日,百姓们围拢在街头,人人都想一睹这位名将的风采,可谓是深得民心。

在人群中,默然立着一个年轻男人,他便是纪怀宇。纪怀宇早有了报国心,却不得其门而入,左思右想下,他觉得此次杜海山征兵正是个机会,所以,他一早便等在这里,想看看杜海山究竟是否值得投靠。

远远传来一阵敲锣打鼓声,紧接着,鼓声渐歇,取而代之的是整齐的马蹄声。早就翘首以待的人群开始喧闹起来,因为他们已经能看到坐在为首一匹黑色大马上、身穿暗红色军装的杜海山那挺拔的身影。

杜海山并没乘车入城,而是气势十足地坐在马上,红军装、金色肩章、黑色军帽,刀柄锃亮。他看起来四十出头的年纪,岁月在他那风吹日晒而变得黝黑的脸上,留下些许风霜的痕迹,但更显出他英姿勃发,他眉宇间的坚毅气度,无声地震慑人心。

就在杜海山的队伍踏入街道中央时,人群中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一个尖细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却让整条街的人听得分明,“杜海山是个伪君子。”

“听说他那些战绩,都是他自己吹捧虚报来的。”不远处另一个声音附和道。

那声音离纪怀宇很近,纪怀宇侧目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灰色布衣的瘦小男人,头戴一顶大帽低着头,看来是不想让人看清他的面目。但就在纪怀宇转头这一刻,他清楚地看到那男人飞快抬头,隔着些距离与另一男人对望一眼。纪怀宇立即从两人的举动中明白,他们是有意来捣乱的。

想来这也并不奇怪,现在时局紧张,伪政府做不了什么实事,更阻止不了军阀割据的局面,面对杜海山的威望与强大的力量,自然会有人站出来镇压、诋毁。结党营私、各谋利益罢了。

再望向杜海山,他依然镇定地坐在马上,充满压迫感的目光无声地扫过人群。蓦地,他抽出自己的军刀,阳光下闪动着寒光的锋利军刀准确无误地指向那个戴帽子的男人,他声音洪亮道:“是那个人,抓住他!还有旁边那人!”

两个捣乱的人一愣,还没来得及逃跑,便被杜海山训练有素的手下下马抓住了。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都等着杜海山接下来的反应。杜海山冷眼扫了马下被绑的两人一眼,厉声道:“将他们带回去,审问是谁派他们来的,不交代就军法处置。”语毕,他又环视四周,“我杜海山,每一仗都是带着兄弟们用鲜血和生命,出生入死打出来的,如果有人质疑我的胜利,随时欢迎和我同上战场考证!我们最需要的,就是爱国报国的有识之士!”

围观的百姓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声与掌声,而这声音,如海浪一般冲击着纪怀宇的思绪,让他不由得心潮澎湃。在他心里已经认定了杜海山,他要跟随着杜海山,要变得和他一样强大,要走向崭新的里程。这样做不只为了忘记感情上的心伤,更为了能保家卫国,实现自己的信念!

傍晚,上海商会由司马兴主持,为杜海山设下洗尘宴。虽然杜海山并不能算得上政要人物,但也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司马兴作为商人,这点敏锐的嗅觉还是有的,所以拉拢杜海山,也算得此次设宴的重要目的。

贺峰身体不好,贺家由贺泰哲与秦若岚代表出席。今晚秦若岚穿了一身藕荷色旗袍,上绣清荷,做工栩栩如生,仿佛清风徐来便会花朵初绽。青丝在脑后绾起,有几缕拂在颊边,温婉中透出雅致。她身边的贺泰哲则是身穿宝蓝色夹衣,外罩镶绣了金边的马甲,更衬出面如冠玉、丰神俊朗。

杜海山如约前来,除了一名随身军官外并没带更多人。司马兴上前一番寒暄,又介绍了在座之人,便热热闹闹地开始了宴席。

秦若岚并不插话,而是静静看着贺泰哲与其他人应对寒暄,心疼他的身不由己之余,要来热水和上好的茶叶,为他亲手泡了一壶茶。贺泰哲喜欢去素姨处喝茶,因为素姨泡茶时有个独特的习惯,便是在茶泡好后在上面撒上几片茉莉花瓣,这样的茶饮起来,浓郁芬芳的味道就会充斥口鼻,清爽宜人。

秦若岚泡好茶,放在贺泰哲手边,在他喝酒间隙便会斟上一盏热茶递到他手中。此时贺泰哲就会转头,两人相视一笑,虽然没有言语,却在这片喧闹的宴席之上独辟出心灵默契交汇的一隅。

“看来贺少爷福气不浅,有个体贴贤惠的妻子。”正饮着酒的杜海山没来由地忽而丢出这一句话。秦若岚一怔,见杜海山的目光落在她正给贺泰哲端上的茶盏上,顿时心里有些了然。她脸颊一热,本以为他们之间的举动无人注意到,却没想到杜海山竟这般仔细,一切皆落入了他眼中。

“杜大帅好眼力,谁人不知泰哲与若岚鹣鲽情深,那感情真是羡煞旁人,年轻就是好啊。”司马兴率先反应过来,忙笑着附和道。其实他们夫妻间感情究竟如何,司马兴自然不清楚,也不关心,但只要顺着杜海山的意思说,准没坏处。

杜海山对司马兴的话置若罔闻,甚至连看也不看他一眼,目光始终没离开秦若岚,准确地说是定定地望着她手中的茶盏,让秦若岚颇有些不自在。

片刻,杜海山才又开口道:“贺少奶奶的茶闻起来香得很,不知道是什么好茶?”

“不过是若岚方才泡出来给泰哲解酒的罢了,并无奇特之处。”秦若岚轻缓而答。

“香茗自是需人品,不知在下有没有这个口福?”

“杜大帅,内人手艺不过寻常,怕让您见笑…”虽不明白杜海山突来此举是何用意,但贺泰哲直觉想要保护秦若岚,开口便要拒绝,却被秦若岚拉住。

她向他摇了摇头,不知为何,眼前似乎闪过素姨的身影。素姨收集的报纸、素姨提到过往时流露出感伤的神色、素姨提到杜海山的反应…眼下,杜海山所感兴趣的,显然是秦若岚手里的茶,而这茶的泡法,偏又是素姨教给她的,世上偏就有这些的巧合,都指向素姨与杜海山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思及此,秦若岚心底便坚定了心意,她取了个空茶盏,斟满一杯温茶,起身缓步走到杜海山面前,将茶盏递上前去,“杜大帅,请您尝尝,我在泡好的茶中加了茉莉花瓣,因此才会如此清香。”

杜海山眼中露出一抹激动的光芒,却没更大反应,而是将那神情用尽全力压了下去,他接过茶盏凑到嘴边,缓缓品了一口。但他端着茶盏的手不停地微微颤抖,泄露了他极力想要掩饰的心绪。

“是这味道!果然是这味道!”杜海山忽然站起身,再也抑制不住地抓住秦若岚的肩头,“这泡茶的方法,是谁教给你的?”

“杜大帅!”贺泰哲几步走上前,皱着眉扬声提醒着杜海山,虽然很不喜欢杜海山碰触秦若岚,他却没贸然动手。他深知自己的力量比不过杜海山,怕还会让秦若岚受伤。

许是贺泰哲的声音让杜海山恢复了些理智,杜海山忙放开秦若岚,歉然道:“是我唐突了,杜某一个粗人,失了礼数,还请见谅。”

“没关系,至于杜大帅您所问之事,若岚是跟个关系甚好的长辈所学。”此时,秦若岚在心里越发肯定素姨与杜海山必然认得。

杜海山迫不及待地追问:“可否请贺少奶奶告知怎样才能找到那人?实不相瞒,我有个旧友,也有这种泡茶的习惯,但我与她多年前失了联系,多年来,我一直没放弃过寻找她。”

“真巧,上次看到报纸上杜大帅的消息,那位长辈也提到以前认得您。”

秦若岚看着杜海山,以为他会更加激动,岂料杜海山闻言,反倒平静了下来,只是秦若岚仔细看去,发现他眼底隐约浮动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如梦轻笼,不甚真实。秦若岚看得心中一动。究竟是怎样一种情感,会让杜海山这种铁血军人,露出这般柔情?看来无论何人,终无法轻易跨过情字一关。

“我怎样才能找到她?”

听杜海山一问,秦若岚反倒有些迟疑。她看向一旁的贺泰哲,素姨毕竟是贺泰哲的朋友,且暂不知素姨心意,倘若贸然让杜海山去找她,素姨会不会愿意?

“在两广大街上,有间没有名字的杂货铺,杜大帅您去找那里的老板即可。”

回答杜海山的人,正是贺泰哲。他也是个男人,从杜海山的目光中,他看出了坚定与深情,他知道即便是不说,杜海山也一定不会就此放弃,而且,他能深刻体会那种心中装着一个人的感受。有些事,总是要两个人自己去面对,旁人做不得主。贺泰哲说完,轻握住秦若岚的手,秦若岚侧头看他,向他微微一笑,他瞬间感到手掌和心一起温暖起来。有所爱,当真无比幸福。

“多谢。”杜海山不愧是军人,当机立断道,“齐副官,你陪各位吃尽兴。”说罢,又转向其他人道:“杜某有要事在身,先走一步。”

语毕,不待大家反应,杜海山已毫不犹豫地迈开大步走了出去,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门外,只留下除了贺泰哲和秦若岚外,尚未弄清状况的一桌人。

素姨娴静地坐在木桌旁,手边是一壶刚沏好的茶,斟上茶水的杯盏里热气氤氲,一缕茉莉的清香在空气中飘散开来,沁人心脾。她记得那人最喜欢看着她泡茶,然后丝毫不懂品茶,总会一口饮尽了,让她取笑一番。想到这里,素姨的唇角不自觉勾起一个微微的弧度,却又立即转为苦涩。回忆,仿佛沉积了厚厚的灰尘,早已旧到泛黄,模模糊糊看不清,却总会在不经意间清晰起来。

素姨摇了摇头,甩去不该有的情绪,这么多年了,难道不是早该忘了那个人吗?风风雨雨这些年,而他们,早已不是站在缘分两端的良人。

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素姨端起茶盏,刚要放到嘴边,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一个伟岸的身影出现在敞开的门前。

即便是背着光,即便是已是傍晚,即便是隔着十几年寒暑的时光,素姨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人。岁月更替,那人的容颜似乎从未改变,反而在这一刻,深深地印刻在眼底心里。素姨一惊,手中的茶盏不知何时早已滑落,一盏茶都泼在了身上,她却像是浑然未觉,兀自与来人凝望着。

“素心…”杜海山也痴了,借着不甚明亮的灯光,直直望着素姨,唤出了多年来无数次没能叫出声的名字,犹似在梦中。

素姨未答,蓦然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起身,拿出帕子擦拭着污渍,始终低下头不再看杜海山。杜海山也被惊醒,走上前想要帮她,却被她慌乱地躲开,重又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

“素心,你为什么要躲我?你可知道,我找你找得多辛苦?”

素姨不语,半晌,才发出一声轻叹,“海山,你又何必?当初我就已经说得很清楚,我们之间,已再无可能了。自我嫁人那一刻,你我之间的情分,便已是前尘。”

“可你的丈夫已去世了。”

“那我也是嫁过人的女人。”

“我那时也说了,我不在乎。”

两人对话飞快,好似这些话已说过千百遍一般熟练。素姨无奈地垂眼,她就是不想再做这种无谓的争论,不想让杜海山在她身上浪费时间,当年才会选择离开,他,为何就是不明白?

见素姨沉默,杜海山也不敢上前,生怕素姨跑得更远,只得站在原地继续又道:“素心,我从没后悔过参军报国,因为这是我的志向,可我却因此而错过了你,这是我今生最大的遗憾。”

“你走时,他们告诉我你不会回来了,心灰意冷下,便接受了我爹的安排,嫁给了前来求亲的人。”素姨说这话时,心底的酸楚也是抑制不住涌上心头,前尘往事可抛却,深埋在心里的感情,却不是说忘就能忘记的。

“我回到村子,听说你已经结婚时,简直绝望,但又得知你新婚不久便死了丈夫,才重又燃起希望。”杜海山的脸上因回忆而泛起一丝柔情,“素心,你为什么不给我机会让我来照顾你,而是选择不告而别?”

“海山,痴妄终是一种执念,忘了我,天下女人多得很,你适合更好的。”

杜海山按捺不住,跨步向前,一把将素姨揽住。他不禁自嘲,驰骋战场,面对千军,他都能面不改色,却唯独对面前这女人,他再小心翼翼,也仍是害怕。害怕见面后再离别;害怕有期望后又失望;害怕得到后又失去。

“我只要你。”

素姨并没挣扎着推开杜海山,她比谁都了解这男人,既然找到了她,他便不会放手。可她不愿耽搁他,已嫁了人的女人,就算是寡居,能够有勇气再嫁的本身就少之又少,更何况,她早已不再是当年的少女,时过境迁,她更没有了重聚的勇气。

想到这里,她将头轻靠在杜海山胸前,默默在心中做了决定。既然终要分离,就让她在这一刻,享受些许午夜梦回时那抹牵挂好了。

杜海山却不清楚素姨心思,只当她默许了和他在一起,满足地笑了。

第二日一早,贺家门房将一封素姨的亲笔信送到了贺泰哲和秦若岚面前。与信一起送来的,还有那幅《雪落红炉》的画卷。

看到那幅画,秦若岚便明白了素姨的心意,轻声问正在看信的贺泰哲,“素姨离开了,是不是?”

“嗯。”贺泰哲答着,将手里的信笺递给秦若岚。信上只有短短一句诗句: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一行字,诉满无奈。

秦若岚望着略显失落的贺泰哲,“也不知我们让他们见面,是对是错。”

“该面对的总是躲不过,这是素姨自己的选择。”

“泰哲,我们要一直在一起。”秦若岚忽而握住贺泰哲放在桌子上的手,缓缓而坚定地说道。

贺泰哲一怔,望进秦若岚眼底,她的黑眸里仿佛有波光闪动,拂过他的心上,每一道细微的裂痕似乎都能够愈合。他读出她话中要表达的意思,即使素姨走了,还有她陪在他身边。贺泰哲勾起唇角,扬起一抹微笑,反握住秦若岚的手,点了点头,只简短却有力地吐出三个字,“不分开。”

“不知道素姨去了哪里,但希望她能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从来都清楚想要什么,我们就不用为她担心了。”贺泰哲说到这里,反倒语调轻快起来,“只是不知,那人听说素姨走了,会是怎样反应。”

经贺泰哲一提,秦若岚也想到了杜海山。昨晚杜海山才问到素姨下落去找人,今日素姨便突然离去,之间必定有很大关系。素姨是否也给杜海山送去了信,告诉他她离开之事?

“别想太多,杜海山那边,静观其变就好,此事我们插不得手。”

出乎意料的,素姨离开数日后,杜海山并未有任何举动,仿佛丝毫不知一般,犹自井井有条地进行着征兵工作。只是听说有一晚杜海山以犒劳军士为由,与带来的士兵们通宵喝酒,直到大醉。百姓们都言军人风格爽快,杜大帅待下属甚好,可秦若岚和贺泰哲却明白,杜海山终是知晓了素姨已离去,只把那份痛楚埋在最深的内心处,不让人看出来罢了。

第二十三章 天涯相随

时光荏苒,贺泰哲和秦若岚在泰福的工作也越来越得心应手。秦若岚学得很快,不光充实了自己,也发现与贺泰哲在一起时,两人的话题更多了。转眼间,已是冬去春来,万物葱茏,处处透出一股蓬勃生机。

这日,二人乘车来到泰福,可才转进路口,车子却因店门前站满了人而不得前进。贺泰哲和秦若岚将车窗摇下仔细一看,原来人们手中拿着单子,有的人更是举起横幅,嘴中一直喊着“欠债还钱”。

“为什么他们问泰福要账?咱们跟合作的人不是都清账了吗?”秦若岚皱起眉,望着群情激愤的众人,心下一沉,担忧地问道。

秦若岚问的话,也正是贺泰哲的疑虑,贺家产业庞大,但皆是以经营珠宝为主,不管是本店还是分店都很重视信誉,绝不会拖欠款额,这也是贺家能够在上海业界始终站住脚的原因之一。虽然最近贺峰身体不好,一些零散事务交给了他们来处理,但大笔款项还掌握在他手中,贺泰哲猜测,其中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情,才会出现如此情形,难道是有人携款而逃?想到这儿,贺泰哲的背脊忽然感到一丝冰冷。

“来了,在车里在车里…”

不知哪里发出的声音,惹得那群专注于泰福大门的人将注意力转到了贺泰哲所坐的汽车。

眼见一群人蜂拥将至,贺泰哲连忙在秦若岚耳边轻声叮嘱道:“若岚,答应我,在车里等我,这些人不走,你不许出来。”

秦若岚一怔,还来不及做出反应,贺泰哲已经开了车门走了出去,镇静地站在了所有人面前。他漆黑若海的双目扫过那些人,众人竟一时间因他的气势而变得安静下来。方才还吵闹不已的店门前,静得几乎呼吸可闻。

“你们好,我是贺泰哲,虽然不清楚这里发生了何事,但还请诸位先冷静一下,我们可以坐下来谈。”

贺泰哲低缓的声音清晰地回响,他面上平静,心里却做了最坏的打算。他往泰福大门走去,远离身后的汽车。毕竟秦若岚还在车里,他生怕若是一会儿眼前的这些人发怒,不管不顾起来,会迁怒于秦若岚。他怎样都可以,可他不愿让秦若岚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这时,一个身穿西装的人缓步上前,与贺泰哲对峙道:“你来了就好,我们大多数是给泰福提供原料的供货商,今天来这里,是因为泰福拖欠我们多笔账款。本以为泰福这样的老字号不会出什么岔子,可今天一早我们联系唐海,居然找不到他人。我们也是小本买卖,你们这样一跑,让我们这些人还怎么过日子?”这人说罢,身旁的人也都附和着,不住点头。

唐海失踪了?贺泰哲身侧的手紧握成拳,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唐海在贺峰手下做事多年,因可靠稳重,贺峰对此人也很是器重,许多大事情他亦都有参与,甚至还身兼着几个要职。这也是当初新店开业酒会上,分明是唐海将他与秦若岚骗到屋子中关起来,贺泰哲并未深究的原因。若真要牵扯,恐怕会对贺家生意有所影响。他虽早对唐海有所猜疑,但却始终没想过,他会有背叛贺家的一日。